唐宣宗掀起的崇佛热潮,愈演愈烈,愈演愈狂,逐渐脱离了佛门的正常轨道。长安城内的大寺院,如慈恩寺、青龙寺、荐福寺、永寿寺等已开设戏场,戏场的活动有乐舞、俗讲、歌舞小戏、杂技魔术等诸种。此时的寺院变成了娱乐场,犹如今天的夜总会、卡拉OK厅。
唐宣宗本人不仅亲往戏场,后妃公主也时常前去寻欢作乐,许多妃嫔公主在戏场同僧人眉来眼去,有的甚至勾搭成奸,在寺院秘室和皇宫禁地做**之事。不到几年的时间,整个寺院就由冷清凄惨的景观,发展到一片**污浊之气充塞整个殿宇的地步了。
面对这种极不寻常的现状,在大中五年(851年),终于有一个叫孙樵的进士上表劝谏道:“陛下自即位以来,诏营废寺以复群髡。自元年正月,洎今年五月,斤斧之声,不绝天下,而工未以讫。闻陛下即复之不休,臣恐数年之间,天下二十七万祲如故矣。”
汉白玉菩萨头像
这位进士的上表,只是劝谏皇帝不要耗费太多的钱财和人力广造佛寺,而没有指出那些**不堪的现象,这显然是给皇帝留有面子,同时也为自己留了条退路。尽管如此,这位进士孙樵还是遭到了唐宣宗在盛怒中的一番严厉斥责。
宣宗在位没有几年便魂归西天,接替其位的便是以迎奉法门寺佛骨出了名的懿宗李漼。
这位新任天子,在奉佛的问题上,比之他的历代先祖有过之而无不及。自他即位开始,便内结道场,聚僧念诵,并多次行幸寺院,大量布施财物。对于这位皇帝超常的举动,许多臣僚起来劝谏,希望其有所收敛,但他依然充耳不闻,我行我素。咸通三年(862年),又有左散骑常侍萧仿上疏,劝谏皇帝远避佛事,勤理朝政,并指出:“昔年韩愈已获罪于宪宗,今日微臣固甘心于遐缴。”而这位皇帝不同于他的祖先的是,对上表者既不贬官,也不斥责,只是当作压根就没有这个人和这上表之事。他照样潇洒大方地敕命于两街僧尼四寺各置方等戒坛度僧,并在大内经常以美味佳肴招待成千上万的僧人,他本人还亲自制作赞呗。每年遇到佛祖降生日,唐懿宗便敕令在宫中大事庆贺,结彩为寺,宫廷伶人李可及“尝教数百人作四方菩萨蛮队”,“作菩萨蛮舞,如佛降生”。而咸通十四年(873年)举行的迎奉佛骨活动,使这股宫廷崇佛的热潮升到极致,佛教在大唐王朝也显现了最后一次辉煌。
当大唐历史进入懿宗一朝,已是老态毕露,余日无多。藩镇势力的急剧扩张,南蛮、戍卒的不断反叛,苛捐杂税的日益增多,民众反叛情绪的日趋高涨,使一个雄踞东方长达三个世纪的封建帝国走向衰亡。
咸通十四年(873年),懿宗在内外交困中身患重病,他迫感来日不多,便将国家前途和自己的命运交给佛祖,希冀得到神灵的保佑和自身的解脱。这年三月二十二日,唐懿宗亲派供奉官李奉建、高品彭延鲁和左右街僧众到法门寺迎奉佛骨。朝中百官闻讯纷纷上疏劝谏,有的竟提出当年宪宗迎奉佛骨误国害民,自身不久晏驾之事。但懿宗决心已下,毫无收回敕命之意,并当着诸多臣僚面,说出了令人无可奈何的话:“但生得见,殁而无恨也!”由此可见这位皇帝对佛骨已迷狂到怎样的程度,对大唐帝国的前途和自身的能力是怎样的悲观和无可奈何。
后来的历史学家在谈到懿宗这个固执并有些自我麻醉意味的举动时,总是给予了过多的责难,而同情者却几乎没有。客观地说,到了懿宗这一朝,他这个皇帝的确是越当越难,越当越觉得复兴的无望。当然,这个原因要追溯到许久之前,应负责任的也不应是懿宗一人。早在唐宪宗死后不到三年,由于继位的穆宗不知李氏家族创业之艰难,“中兴”之辛劳,“谓威权在手,可以力制万万,谓旒冕在躬,可以坐驰九有”。于是,所任非人,怠而荒政,上不理朝廷之秩序,下不恤黎民之痛苦,致使藩镇在蛰伏中重新抬头,朱克融再据卢龙,成德将王庭凑、魏博将史宪诚随之叛唐。朝廷虽发兵讨伐,但无济于事,直至唐最终消亡,河北再也没有收复过。到了敬宗一朝,出现了“中人擅权,事多假借,京师豪右,大挠穷民”,更是江河日下,日薄西山。文宗皇帝虽“有帝之道,而无帝之才”,终于导致“王室寝卑,政由阍寺”。藩镇作乱已构成大患,朝廷内部又出现宦官干政,更为晚唐错综复杂的形势蒙上了一层阴影。在这阴影笼罩下,多亏出了个宣宗皇帝还算有点帝王气度和才能,朝野内外大有“权豪敛迹”“奸臣畏法”“阍寺慑气”的新气象。遗憾的是这种气象没能维持多久,便又复归原初,大唐王朝可能再度中兴的机会一去不返。宣宗死后,懿宗即位,这位新皇帝“器本中庸,流于近习”,压根就无法治理一个泱泱大国,上台不久,便乱象横生,战事迭起,大唐王朝如一艘千疮万孔的古船,向死亡的深海疾速滑去——
咸通元年(860年)二月,浙东观察使王式斩“草贼”仇甫,浙东群邑皆平;
咸通二年(861年)至七年,南蛮、戍卒相继举事,朝廷每年都需派兵讨伐;
咸通三年(862年)七月,徐州军乱,两月之后尽诛“徐寇”三千余人;
咸通九年(868年)七月,徐州赴桂林戍卒五百人反唐,后至十万人响应,从岭南杀回徐淮;
咸通十年(869年),以十八将分统诸道兵共七万三千一十五人进攻“徐寇”,至九月平定;
咸通十三年(872年)十二月,以振武节度李昌国为检校右仆射、云州刺史、大同军防御等使。就在这时,李昌国的小儿子李克用杀云中防御使段文楚,据云州,自称防御留后;
咸通十四年(873年)正月,李昌国拒不奉诏,亦反,懿宗令张公素率师讨之。
从以上事例可以看出,唐懿宗执政十四年期间,战乱从未中止,反唐的烈火越烧越烈。为了平息战乱,必须进一步征兵敛税,这一做法的结果是“征二蜀之捍防,蒸人**覆,徐寇虽殄,河南几空”。天下已形成了昏政,搜刮,反叛,再搜刮,再反叛的恶性循环,庸懦无能的懿宗皇帝渐渐将佛摆到了一个比任何时候都更重要、更神圣的地位。在这位皇帝的心中,自己注定已无力回天,只有佛可以保大唐不亡,可以为百姓带来福音,这或许就是懿宗在悲观绝望中的又一种侥幸心理和自我麻醉心态。于是,浩大的迎奉佛骨行动开始了。
这次迎奉佛骨的场面历史记载较为详细,其中《杜阳杂编》这样记述道:
咸通十四年春,诏大德僧数十辈,于凤翔法门寺迎佛骨。百官上疏谏,有言宪宗故事者,上曰:“但生得见,殁而无恨也。”
遂以金银为宝刹,以珠玉为宝帐、香舁,仍用孔雀氄毛饰。其宝刹小者高一丈,大者二丈。刻香檀为飞帘、花槛、瓦木、阶砌之类,其上遍以金银覆之。舁一刹,则用夫数百。其宝帐香舁,不可胜纪。工巧辉焕,与日争丽。又悉珊瑚、玛瑙、珍珠、瑟瑟,缀为幡幢。计用珍宝,不啻百斛。其剪彩为幡为伞,约以万队。
四月八日,佛骨入长安。自开远门(入)安福楼,夹道佛声振地。士女瞻礼,僧徒道从,上御安福寺,亲自顶礼,泣下沾臆。即召两街供奉僧,赐金帛各有差。而京师耆老,元和迎真体者,迎真身来,悉赐银碗锦彩。
长安豪家,竞饰车服,驾肩弥路。四方挈老扶幼。来观者,莫不蔬素,以待恩福。
时有军卒,断左臂于佛前,以手执之,一步一礼,血流洒地,至于肘行膝步、噬指截发(者),不可算数。又有僧以艾覆顶上,谓之“炼顶”。火发痛作,即掉其首,呼叫坊市少年擒之,不令动摇,而痛不可忍,乃号哭卧于道上,头顶焦烂,举止苍迫。凡见者无不大哂焉。
上迎佛骨入内道场,即设金花帐、温清床、龙麟之席、凤毛之褥,焚玉髓之香,荐琼膏之乳,皆九年诃陵国所贡献也。
初,迎佛骨,有诏令京城及畿甸于路旁垒土为香刹,或高一二丈,迨八九尺,悉以金翠饰之。京城之内,约及万数……又坊市豪家,相为无遮斋大会,通衢门结彩为楼阁台殿,或水银以为池,金玉以为树,竞聚僧徒,广设僧像,吹螺击钹,灯烛相继。又令小儿玉带金额,白脚。呵唱于其间,恣为嬉戏。又结锦绣为小车舆,以载歌舞。如是充于辇毂之下,而延寿里推为繁华之最。是岁秋七月,天子晏驾……
《资治通鉴》载:
……四月,壬寅,佛骨至京师,导以禁军兵仗、公私音乐,沸天烛地,绵亘数十里,仪卫之盛,过于郊祀,元和之时不及远矣。富室夹道为彩楼及无遮会,竞为侈靡。上御安福门,降楼膜拜,流涕沾臆,赐僧及京城耆老尝见元和事者金帛。迎佛骨入禁中,三日,出置安国崇化寺。宰相已下竞施金帛,不可胜纪,因下德音,降中外系囚。……十二月,己亥,诏送佛骨还法门寺。
如果把这两段记载组接起来,便可看到懿宗迎奉佛骨的全部过程。他沿袭唐高宗与武后两次迎奉佛骨的盛况,又在此基础上做了前所未有的发挥和创造。诸如导以禁军兵仗、沿途二百里道旁垒设香刹等等,都是闻所未闻的,所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更是无法计算。深为后人铭记的是,懿宗皇帝在城楼上看到迎来的佛骨舍利宝函,竟激动得流下了热泪。可以想象,此时的大唐皇帝一定是百感交集,希望、理想、痛苦、焦灼、幸福、欣慰……这一切都由一股热泪表达出来。遗憾的是,懿宗皇帝最终所渴望的祈福延寿没能实现,甚至连佛骨都未来得及送回法门寺,就一命呜呼了。这个结局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根据地下遗址复原的具有五个门道的唐长安城南大门明德门示意图。如此雄伟壮阔的城门,随着大唐王朝的覆亡而成为一片废墟湮没于地下
让后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大唐咸通十五年(874年)正月初四日,新即位的天子僖宗李儇匆匆下诏将佛骨送还法门寺时,随之供奉的金银宝物其数量和精美程度都极为惊人。多少年后,当考古人员打开法门寺地宫时,发现的财宝中,有一百二十多件是懿宗、僖宗两朝的供品。尽管由于懿宗的溘然长逝,使迎奉活动明显地具有了悲剧色彩,但众生们所表现出的炽热的宗教情感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得到加强。可能由于他们从自身的苦难和朝廷的危急中,预感到一种不祥的征兆和改天换地的迫在眉睫,才出现了“京城耄耋士女”争相送别、呜咽流涕的场面,才有了“六十年一度迎真身,不知再见复在何时”的悲怆之问,才有了整个大唐帝国回光返照式的妄举。事实上,就在僖宗送佛骨于法门寺的三十多年后,在中国历史上风云近三百年的大唐王朝灭亡了。
随着唐末社会更大的动乱以及后周王朝的第四次禁佛运动,盛极一时的法门寺彻底衰败了,那埋藏着无数奇珍异宝的法门寺地宫,也渐渐在人们的记忆中消逝。待它重新得到开启时,历史已过去了一千多个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