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文豪的反思(1 / 1)

在韩湘的帮助下,韩愈一行的车马终于跃出积雪覆没的沟岔,越过蓝田关,向前疾进。

几乎忘记了已离开长安多少个日夜了。在韩愈的心中,这座辉煌壮丽又危机四伏的都城,已经渐渐淡远,它从此之后很可能不再容纳自己,那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生活也将不复存在了,属于自己的只有面前这漫漫古道、凛凛西风和一匹行将倒毙的瘦马拉着的一辆破车。道路曲折艰难,前景凶险难测,奔腾的思绪越来越难以平静,心情更加忧郁愁苦。当他来到韶州(今广东曲江区)郊外时,见天色已晚,便将车马赶进一座古刹借宿休整。

夜深人静,韩愈的家眷等早已沉沉睡去,惨淡清冷的月光洒向古刹的院落,照着窄小破旧的小窗,宝塔上方吊挂的铜铃在寒风的吹动中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似乎在向这个世界提示着什么。

困乏劳顿的韩愈一夜没有入睡,那个老僧告诉他的话久久在耳边鸣响。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要去的地方竟是一个瘴气昏濛、海浪滔天,蛮荒到近似鬼兽难存的险恶灾难之地。想到自己“罪重无归望”的可能结局,他害怕了,他后悔了。他害怕的是说不定哪一天自己和全家老小将在这瘴气昏濛死去,他后悔当初不该那样迂腐陈旧地去谏迎佛骨,不该凭一时气盛而冒犯天子的神威。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感到自己罪有应得……百感交集的他不再想下去,他借着惨淡的一豆灯光,从地下摸起一块棱角突出的石头,向着已被烟火熏烤得漆黑的墙壁猛力划去……

第二天,古刹僧众看到了墙壁上留下的痕迹——

不觉离家已五千,

仍将衰病入泷船。

潮州未到吾能说,

海气昏昏水拍天。

元和十四年(819年)三月十五日,经过了两个月的风寒冰冻,跋山涉水,辗转行程,历尽千辛万苦的韩愈终于来到潮州。

经过一个时期的休整、反思,韩愈渐渐地从悲悯苦痛中摆脱出来,文化良知和人格的力量又促使他在这块被贬谪的土地上,再一次显示出文人的高贵胸襟。他决定不惜残年余生,和这里的百姓同甘共苦,建设家园,共创大业,以实现自己的志向与政治抱负。

位于潮州侍郎阁中的韩愈塑像

事实上,韩愈在潮州执政的一年多时间,确为百姓做了几件好事。他提倡轻赋减税,与民休养生息,实行“自赎法”,解放了大批被卖身的奴隶,安定了社会秩序,使潮州从原始走向开化。所有这些,后人可从当时潮州百姓在海边设立的韩公祠,以及韩愈本人留下的《潮州祭神文五篇》(即《祭海神文》《祭止雨文》《祭城隍文》《祭界石神文》《祭大湖神文》)中看到。要说明的是,这五篇祭文不再是作者触景生情式的纯文学篇章,而是一种和当地民风民俗以及政治、文化等诸方面高度结合和沟通的产物。每篇祭文的背后都无一例外地附带着一个颇值得玩味的故事或叫事件,也正因为如此,才赋予祭文更加广泛的意义和深刻的内涵,从中折射出韩愈的良苦用心和足智多谋的治理本领。

当韩愈走马上任并在潮州属地海门、神泉、惠来一带巡察时,发现田野的庄稼被大片大片糟蹋殆尽,有的村落荒草丛生,房屋倒塌,一片凄凉惨景。问及原因,都说是因鳄鱼所害。原来这一带滩涂地势低洼,水过处留下一处深潭,潭大方圆几十里,一望无际。潭中除了各种植物、鱼类生存之外,还潜藏着一种叫作鳄鱼的两栖爬行动物。它们勇猛凶残,身长丈余,牙尖齿利,口似血盆,每随潮来,数十成百,像一支临阵的军队,气势汹汹地自水中登陆,毁坏庄稼,咬食人畜,闹得四周百姓苦不堪言。为避鳄鱼之害,崇尚迷信道法的百姓,只好广修祭祀,向潭中抛撒牛羊,一些官僚乡绅甚至强迫百姓凑钱买来贫家的童男童女,抛入潭中以喂养鳄鱼。尽管如此,鳄鱼照常出潭为害,逼得大批百姓背井离土,逃难他乡。

作为一向反对鬼神并以“大儒”自居的韩愈,闻听后自是愤怒异常,他当即传令:“主此谋者当杀。调集团练、乡勇,各备坚兵毒弩,尽杀丑类,为民除害。”

当各地的团练、乡勇们拿着武器汇聚而来准备除害时,令韩愈大出意料的是,他的面前跪爬着无数请愿的百姓。惊讶中的韩愈不知为何,问及缘由,才听几位白发苍苍的请愿者说:“鳄鱼乃海龙之子,杀之不祥,若龙怒,将起波天之涛,淹没州县。天授年间,因百姓杀死一条鳄鱼,引起海水上漫,淹没了三县十八乡……”

韩愈明明知道此说荒唐,但面对如此众多的请愿者,他又显然感到民风民俗民心的不可违。既然百姓的思想被神主宰,聪明的韩愈只好假借神力来惩治害虫,这样可皆大欢喜。

想通了这一切,韩愈便扶起老者,慷慨陈词:“我原想为民除害,怎能做此逆举。鳄鱼既是灵物,当不能杀。传令下去,兵马仍驻原地待命。各乡父老百姓,准备香烛纸马、锣鼓礼炮、旌旗猪羊等祭品,以隆重的仪式,盛大的规模,欢送鳄鱼归迁大海,自找它们那海神父母。”

韩愈的一通演讲,百姓皆欢呼动容,以感念的心情各自回家做各种准备。

七月十五日,这是当地百姓公认的海神的生日。按照韩愈的事先安排,天刚放亮,四乡百姓便敲着牛皮鼓,打着铜锣,抬着各种肉类祭品,携带鞭炮,从四面八方拥向指定的海神庙。作为刺史的韩愈也率各等官僚、军兵,抬着祭品,打着龙虎旗,扛着火药铁铳来到海神庙。韩愈亲自在供桌前上香、烧纸,然后开始宣读那篇留传后世的《祭海神文》: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1]秦济,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迁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甚无悔!

韩愈读完祭文,命人将宰杀的猪羊、香饵,用绳索拴在一条大船的后部,然后抛向水中。大船拖着祭品在前边开道,沿岸万千百姓一齐敲锣、擂鼓、鸣放鞭炮,并把事先做好的数万只纸船,点上香烛,放到水里,随水漂向大海。士卒官吏则抬着火药铁铳炮,尾随纸船向水里放炮。一时间,鼓声、锣声、炮声夹杂着百姓的叫嚣欢呼声震天动地,响彻云霄……

一场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联手主演的闹剧落下了帷幕。自此之后,鳄鱼不再出现,百姓安居乐业。为了感谢这位刺史对百姓的恩德,一座韩公祠很快在潭边建了起来,而这位旷世文豪一篇文章赶跑鳄鱼的故事也流传下来。

韩愈在一场闹剧中取得了预期的效果,并使他留下了千古芳名。而这位无神论者最终在当地百姓心中又成了神的原因在于:韩愈本人当初就已料到,前有诱饵引路,后有炮火轰鸣,不要说是鳄鱼,就是海龙王也会跑掉的。鳄鱼本属浅水动物,一旦进入深海,就会迷失方向找不到归路,自然也不会再在这个深潭出现——韩愈的用心和聪明正在于此。

尽管这位韩刺史在潮州执政期间,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但他越来越无意在此久留,梦回朝廷重新施展抱负和充分享受人生的愿望日渐强烈。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在上任不满一年之时,便颇有些违心地匆匆草拟一篇《潮州刺史谢上表》,呈奏唐宪宗。在这篇后人多有微词的《谢上表》中,韩愈既承认了当初的过激言行,又表示了忏悔之意,对自己被贬不仅未有丝毫怨言,反而一再表示对宪宗皇帝不杀之恩的感激之情,并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他的良苦用心终于使宪宗皇帝大为感动,在接到奏表的第二天,唐宪宗便在朝中对众臣们说:“昨日接到潮州的谢上表,想起韩愈谏迎佛骨之事,乃是对朕的一片忠心,朕岂不知,不过,作为人臣,本不该说朕信佛折寿,因而朕才加罪于他。”

唐宪宗这番述说,明眼人一听便知是想重新起用韩愈,意在试探众臣的意见。

当众臣正在考虑如何回答时,韩愈的宿敌、朝臣皇甫镈因怕韩愈归来对自己不利,便抢先答道:“韩愈一向狂妄自大,可以酌情调至近处的州做刺史。”唐宪宗和众臣僚不好再跟这位皇甫大人较劲,皇帝只好诏令调韩愈为袁州(今江西宜春市)刺史。

韩愈的这篇《谢上表》没能达到预期的目的,却给后人留下了不少有损他人格的话柄,就连十分钦佩他为人为文的欧阳修也不得不说:“前世有名人,当论时事,感激不避其诛死,其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虽韩文公不免此累也。”明代的张萱在论及此事时,也不无感慨地说:“始以谏佛骨见斥,既欲以请封禅而谋进,非两截乎?”

不管后世怎么评说,韩愈的这篇《谢上表》还是多少给他带来了一点好处。除了地域上离京师长安更近之外,重要的是在政治上已迈出了回归的步伐,辉煌的殿宇离他也许只有一步之遥了。

元和十五年(820年),唐宪宗驾崩,他的迎佛折寿之举不幸被韩愈言中,死时年仅四十三岁。

宪宗死后,他的儿子穆宗继位,韩愈被重征入朝,任国子监祭酒,后又出任兵部、吏部侍郎等职。至此,这件历史公案总算有了个满意的结局。

注释:

[1]军事衙推:据《唐书·百官志》记载,节度使、观察使、团练使皆有衙推,刺史、领史亦置衙推,为军府之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