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东陵的三方人员在事后都分别写了报告或日记。杜孝穆的报告较啰唆,刘人瑞的呈文较简单,唯清皇室人员耆寿民、宝瑞臣、徐榕生等人的呈文或日记极详尽,其中又以徐榕生所记内容最丰富。多少年后,世人仍能从这位老先生的《东陵于役日记》中,窥到当时陵寝的惨状以及其本人的心态与感想。
徐榕生在日记中叙述道:
戊辰六月二十二日[1],谒耆寿民少保(龄)于马大人胡同私第。少保于数日前奉召赴津,因东陵被盗**,尤以裕陵、定东陵受祸最重,派少保同宝瑞臣宫保(熙)、陈诒重侍郎(毅)赴陵查勘,又添派镇国公载泽、固山贝子溥伒赴陵告祭,又镇国将军溥侗、辅国公恒煦自请随同行礼。臣埴亦经耆少保奏派随往,同派者联堃(此人闻系钦派者)、志林、裕宽、和钧、和琦、福隆阿、恩勋、玉振。(裕宽、玉振系留京办事。)
二十三日 筹备赴陵衣物盘费,午间谒耆少保,筹商赴陵各事。
二十四日 早陈礼臣(文会)来谈。礼臣,簠斋先生[2]曾孙也。往谒耆少保,值陈侍郎亦在座。
二十五日 早礼臣来谈,交来渠家藏拓本及东坡雪浪斋玉印、田黄石章等物。午后谒泽公、宝瑞老、陈诒老,宝、陈两公皆未见,泽公处谈十余分钟。
二十六日 谒宝宫保,值周养庵(肇祥)在座,未久谈,即赴西城访冯公度(恕),午后到泽公府。
二十七日 耆少保来电,招赴宅中,陈诒老亦在座。午后到泽公府会议。是日派联君堃(号厚山,内务府人,广东韶州知府)为总办;埴同宗室志君林(号叔壬,瑞臣宫保之子也)派充帮办。又随同缮办事件三人:裕宽、福隆阿、恩勋。又随同差遣三人:和钧、和琳、和琦。三人皆东陵内务府旗人,黄姓兄弟[3]也,住京东遵化马兰峪裕大圈[4]。和钧号仲平,和琳号子英,和琦号伟庭,皆与潘赫亭旅长(学渊)熟识。潘住石门镇,亦赴陵必经之路也。
清室人员赴东陵勘查者在慈禧陵前留影(清东陵管理处提供)
二十八日 早瀛贝勒来,谈许久。八钟偕志叔壬往警备司令部,为接洽护送军队事,见交际处总务股股长钟君班侯,允于晚间函复。午后到泽公府,五堂皆到。本日和钧改派帮同联堃办理一切事务,是日发给旅费,辞不获已。
二十九日 午后到泽公府,又到第三集团军第五师第九团第三营九连访曹排长养谦,曹系派赴东陵护送者。下午找检验员俞源,陈侍郎之弟所荐也。送给俞源等二人洋二百元,旅费也。
七月初一日 午后到泽公府,下午五钟曹排长养谦来,当偕志叔壬面交曹洋一百五十元,系预付自赴陵之日起十日给养。每日十五元,以后由联厚山每五日一发。
初二日 早谒耆少保,谈俞源事。今日定准初四日启行赴东陵。汽车及厨役工匠等,已由联厚山雇妥。出城置办行李食物等。
初三日 午后到泽公府,到者:瀛贝勒、润贝勒、伒贝子、钊公、耆少保、宝宫保、陈侍郎、朱艾卿师傅(益藩)、衡亮生都统(永)。晚沐浴,明早皆在骑河楼第二工厂[5]会齐同行,因奉命严催速行也。
初四日 寅正起。车来,即赴骑河楼宗人府第二工厂。陈诒老住工厂,已起身,各堂及同人陆续咸集。七钟东发,至朝阳门停车检验护照,八钟一刻至通州,进西门,出北门,又停车检验后行。渡二桥;一俗谓里河,乃京北沙河下游及京城附近之水,《水经注》所谓温余水也;一为潮白二河合流,俗谓外河也。又渡箭杆河,亦有浮桥,水亦未涨,道路尚平,两钟至三河县,饭于小肆,申末复行。渡泃河,有桥,过段家岭,欲宿无店。又行二十里,至邦郡镇,各店亦为军队所据。托商会觅宿处,在街市往返数次,始得一小饭铺。屋宇湫隘,仅敷各堂下榻。埴宿于汽车中,虽蜷伏通宵,较卧于豕牢鸡埘之旁清洁远矣。沿途军队络绎不绝,邦郡尤众,皆四集团兵,滦州战线后防也。
初五日 早七钟启行,辰过蓟州,已抵马伸桥,军队亦多。午间埴所乘车轴损折,修毕,行未数里,联厚山之车轮又坏。涉淋河,又名梨河,至石门遇雨,道极难行。午后过昭西陵,入圈墙界,界内旧有乔松巨柏百万余株,参天蔽日,今则戕伐已尽,彼黍离离,拱把之木亦无之矣。大碑楼破坏尤甚,石像生亦均残毁。三钟至裕陵大圈。主内务府和钧家,即同派帮办者也。饭后随泽公、伒贝子,耆、宝、陈三大臣,先谒裕陵。察看被盗情形极重,乃自琉璃影壁前穴地而下,宽约丈余,深至二丈余。闻和仲平云,贼乃自此缒下,蛇形而入,贼去后月余,所司者闻泽公将来,始以砖石乱抛填塞,覆以巨石,地宫内之水,多系雨水,由此穴灌入者。又谒菩陀峪定东陵,乃自宝城券前穴地而下,地面情形与裕陵相仿。两陵飨殿破坏不堪,门窗及金属之物,皆被窃去,而髹漆如新,曾几何时,而残毁至此,令人不禁恸哭也。和仲平又出孝钦显皇后葬服黄龙袍一件,乃贼遗弃为村民拾得,和仲平以洋八元买回者。袍上凡龙目及佛字上本皆有珠,已被拆去,察其线痕,珠不甚大,亦不多;又有香册一页,上有今上御名;又由和君交出黄木匣一,内贮骨凡四,一系肋骨,一系膝骨,二系趾骨,云系在裕陵穴内拾得者,各堂当即敬谨保存。本日下午雨甚大,是日添派和琨、和珣随同办事,二人亦和钧之弟也。
孙殿英部盗掘之前雪中的慈禧陵(清东陵管理处提供)
初六日 晴。午随泽公各堂谒孝陵、孝东陵、景陵、景妃园寝、双妃园寝,残毁情形大致相同,孝陵、景陵、双妃园寝均完好未动,所司者尚得力也。孝东陵宝城亦无掘痕,惟陵前端顺恭敬妃[6]二穴有发掘痕迹。据守护人云,事在裕陵被盗之前,幸均未掘透,即察觉而罢。景妃园寝温僖妃[7]穴前石阶亦有移动之迹,据云,亦在盗前被掘,因遇水未入。各堂议定先开视裕陵掘处,晚与工头李姓言定明日兴工。
初七日 晨微雨,极凉。黎明即到裕陵隆恩门,候匠人到齐,点名后每人发给白布符号一枚,以便稽查。监视开挖裕陵隧道,由泥土中检出破碎衣物甚多,又检得脊骨一段,胸前骨一段,色皆黑。又拾得清文[8]香册一页,交泽公、伒贝子阅看,乃菩陀峪定东陵之物,不知何以在此,想是贼人由定东陵携来遗弃者,其扰攘纷乱可知。伒贝子、耆少保之随从行李,因车坏与众相失,行至苇子峪外霸王庄,为人劫去,各人皆彷徨无计。同事某君遣人往索,傍晚居然索回,不失一物,某君之能力亦可见矣。在裕陵明楼下,支搭人字式席棚,高不及五尺,埴自此始,每日宿值其中。夜尚不寒,而蚊蚋扰人,不胜其苦,忆瓯北[9]诗云:“一蚊已扰通宵睡,宵小由来不在多。”况纷至沓来耶?
从慈禧陵盗出的显字金枝叶(清东陵管理处提供)
初八日 早晴。仍在裕陵监工,午间隧道已通。埴偕志叔壬至石门察看,见门内水深四尺余,即向各堂报告。是日,各堂谒昭西陵、惠陵、惠妃园寝,归后即来隧道内勘视,均梯而下。埴用笸箩浮水上乘之而入,笸箩虽不沉,惜其漏水,埴衣裤皆湿。至二道石门,因门未大启,笸箩不能入,望见门内水面浮烂木及各物甚多,遥望三层门亦启一缝,内则看不清矣。其中阴寒彻骨,埴下身浸水中,不禁寒栗。晚雨甚大,各堂集议撤水之法,迄无善策,拟借大库撤水机器一试,原定俟裕陵事毕再开定东陵隧道,现以裕陵有水,恐误时日,改为两陵一并动工,遂议定拆开菩陀峪定东陵隧道,倘或无水,可以先殓。是日闻各陵残毁情形以昭西陵为最甚,惠陵次之,幸宝城均完好。惠妃园寝乃春间被盗后新砌者,亦幸无恙。各陵残毁,土人皆取金木之属,不似匪兵发掘裕陵、定东陵之酷也。调查各陵残毁,另有清单附后,兹不具录。是夜改在菩陀峪明楼下宿值。
国府调查人员在慈禧被盗陵前勘查(清东陵管理处提供)
初九日 夜时雨时止,晨撤水机取到,试之尚能用。是早奉堂谕:令恩君勋和君琳监视裕陵撤水;埴偕志叔壬监视定东陵拆工;并轮流常到裕陵察看。夜半定东陵隧道拆通,前闻定东陵内匪兵因争抢宝物,自相残杀,曾死两兵官,尸尚在内。埴于夜半隧道拆通,因急欲知地宫内真象(相),不及候天明,一手持灯,孤身由匪兵所拆之穴匍匐蛇行而入。见梓宫欹于石床之前,一端在**,一端在床下,外椁已劈毁,孝钦显皇后玉体在仰置之椁盖中,上有破坏椁板覆之,因各堂未来,不敢擅动。在地宫内察看一周,见无水,亦无死兵,或曰当时已由匪兵曳出埋之野外矣。是日裕陵撤水,竭一日力,已减尺余。午间在地宫内拾得绣花鞋一双,上有缀珠之线,珠已拆去。是夜仍在菩陀峪定东陵明楼下宿值。
初十日 早晴。向各堂报告菩陀峪地宫内情形。午随各堂到菩陀峪地宫隧道,埴与叔壬先下,为之导引,仍由券门下盗发之穴匍匐以进。先至西北隅仰置之椁盖前,启上覆破坏椁板,则孝钦显皇后玉体偃伏于内,左手反搭于背上,头发散乱,上身无衣,下身有袴有袜,一足袜已将脱,遍身已发霉,均生白毛,盖盗发之日为五月十七日,盗去为五月二十四日,至今暴露于梓宫外者四十余日,可惨也。即传妇人差八人,覆以黄绸,移未毁朱棺安于石床,然后以黄缎被褥裹之,缓缓转正。面上白毛已满,两目深陷,成两黑洞,唇下似有破残之痕。又覆以黄缎衾,藉以黄缎褥,殓于原旧朱棺之内,并用泽公所藏前颁遗念衣二件,覆于衾上。又在棺内外检得当日殉敛已落之牙,剪下之指甲,用黄绸包好,放于衾外,所拾珍珠十四粒,锤碎藏之金棺之侧。当殓时,各堂皆敬谨监视,同人亦助抬扶。掩棺后饬匠用漆封口完固,以金贴之,自始事至蒇事,不及四小时。随入参观者:哈鲁衡、谭肖岩、罗蕺、王占元(晋军营长,山西人)、杜孝穆、齐尚贤、徐鸿宝、常维钧、吴某,皆国民政府及文化会派来调查之人也。先是泽公及各堂在天津奉谕,此次如拾得珠宝,即当众锤碎,仍置地宫内,不必携回天津等语。本日(疑为日前之误)拾得之珠,奉堂谕暂交联厚山保存,有拟以伪珠易之者,为厚山所拒,彼衔之刺骨,遂造为侵吞工款之谣,可见认真任事之难矣。是日裕陵之水撤出甚多,余者仅在二尺之上。仍在菩陀峪宿值。
十一日 晴。在菩陀峪监工。各堂往谒裕陵、定陵、普祥峪定东陵、裕妃园寝、定妃园寝又来菩陀峪定东陵地宫察视梓宫封口贴金及扫除等工。又将前买回之龙袍及香册十页香宝一方,均用黄袱包好,安于册宝石案之上,随即撤退工匠,掩闭头层石门,第二层石门门轴有损坏不稳情形,故未掩闭,饬匠填塞隧道。又由地宫扫出之香末内检出珍珠二粒,奉堂谕锤碎,当眼同和钧及裕陵郎中博尔庄武锤碎,置之隧道石门之外(因石门已封闭故也)。饬匠修砌普祥峪定东陵明楼内北砖墙有凿毁之痕,宝城上金刚墙南北亦有掘毁之处,并饬匠修补裕妃、定妃两园寝残破之处。是日裕陵所余之水约深二尺,因菩陀峪石门已闭,仍回裕陵明楼下宿值。
十二日 晴。晨同叔壬仍在裕陵监工,于石门外拾得踵骨一,呈堂敬谨保存。午后耆、陈两堂同来查勘,水已退至尺余。埴同叔壬用凳支板,度至四层石门,门左扉倾欹,右扉已被炸药轰碎倒地,一棺欹置于上,门槛西段亦碎,门内之水与门外同。门内棺椁破碎颠倒,衾禭散乱堆积,骸骨遍地皆是,混杂于泥水中,不知谁为帝、谁为后、谁为妃也,惨无人道之状,目不忍睹,笔难详述,真堪恸哭。裕陵地宫内山向与外间明楼、隆恩殿山向不同[10],盖内渐转偏向西也。泽公亦来,各堂步行,循神路至大碑楼,视察一周,埴亦随往。是日叔壬亦来明楼下宿值。
十三日 晴。裕陵之水渐净,尚余水七八寸。埴同叔壬涉水而入,至四层石门,见门内外有泉数处,汩汩自石缝中出,他处无之,忖测当是石门被炸倒地,震动石缝,故然。饬匠以桐油离麻,以石灰捶之,如艌船[11]之法塞之,恐仍难断流也。在明楼下宿值。
十四日 晴。地宫内水已撤净,泉亦断流,堵塞之力也。泽公、伒贝子、宝宫保均来查勘,午后耆少保力疾亦至。各堂察看后,共议移棺之法,久之始返行馆。傍晚泽公招埴及厚山、叔壬、仲平至行馆,指示明日从事清理各事。是日闻遵化一带已见溃兵,大工未毕,为之焦灼。是夜仍在明楼宿值。
十五日 晴。监视扫除地宫,于泥水破碎衾襚之中,共检得颅骨四(内有一具已破碎);肢骨、肋骨多件,手足指骨则大半无之矣。当匪军盗掘之时,攘取殉物,毁伤遗骸,盗去后,又继以本地土匪,入内翻动践踏,攫取劫余珠宝,用麻袋将泥土及杂物装至河边,以水淘之,大约零碎小骨,被其弃置水滨矣。月余之久,守护者竟不报告,直至遵化县蒋知事函告衡亮生都统(永)详述此变,京城诸懿亲始报告天津行在,辗转旬余,始派人来。设使早日报告,受祸何至如此之重,守护者之罪不容诛矣。拾得金饰两件,交厚山保存,后置之棺中。将能用之朱棺三具,安于正面石床之上,以备殓用。忽于地宫西南隅两棺之间衾禭之下,觅得后妃玉体一,身着宁绸云龙袍,已一百四五十年之久,面目如生,并有笑容。年约五十岁,耳环尚在,一足着绣凤黄缎朝靴,又于侧近拾得一靴一袜,以水濯之,靴之花纹与着于足者同(袜亦有花),不知是后是妃也。(宝瑞臣宫保回京后,有考据一段,附记于此:“谨案胜水峪裕陵宝城内后妃祔葬者五。孝贤皇后崩年仅三十七,哲悯皇贵妃薨在雍正十三年,淑嘉、慧贤二皇贵妃薨逝之年失考,而慧贤皇贵妃薨在孝贤皇后之前,淑嘉皇贵妃则于乾隆二十二年已经祔葬裕陵,三皇贵妃之薨逝,皆在盛年可知。孝仪皇后初封令贵妃,乾隆二十五年诞育仁宗睿皇帝,四十年正月薨,年四十九,谥曰令懿,祔葬裕陵。六十年授受礼成,命册赠孝仪皇后,则裕陵内未损貌若五六十岁人者,为孝仪纯皇后无疑。归检东陵志书及清史稿敬记如右。宝熙记。”当即飞报各堂,宝宫保闻信即来,并带妇人差四人,拟令移出。因两棺狭迫,两足夹于两棺缝中,妇人差抬移不动,并令埴帮同抬扶,移至西北隅暂停,预备明日入殓。有郝君省吾者,于数日前曾经和伟庭介绍来陵参观,今日又来,又有国民政府委员刘君人瑞等及晋军营长、文化委员会徐君鸿宝等十许人,皆来参观,由埴招待。少选,各堂皆至,敬谨监视,并察看清理情形。商定帝后同棺,仍用原棺,其已毁者移置两边空处,石门之被炸将倾者亦须放平。裕陵系高宗纯皇帝及孝贤纯皇后富察氏、孝仪纯皇后魏佳氏、哲悯皇贵妃富察氏、慧贤皇贵妃高佳氏、淑嘉皇贵妃金佳氏,计金棺六具(椁),皆满贴金,梓宫四具(棺),皆朱红雕漆细卍字地阴交径寸梵字及牡丹花,其二皆外无椁者,当是皇贵妃所用。被匪兵将椁劈碎者五具,其一欹置于破碎石门之上,其一为石门左扉所压,因椁之漆甚坚,仅去椁盖之半,棺盖则斫一大洞,棺内之物及骨,皆自此取出。于此棺内检出颅骨一,此骨决是高宗纯皇帝之骨,因前检得之骨,存在之齿尚多,则此仅存一齿,可为高年之证,且生齿之孔,此为三十六,他骨二十八或三十二也。此颅骨较他骨为大,又同在此棺内检出胫骨一,亦较他胫骨为长,更可证为男骨无疑。朱红雕漆之棺虽与他棺同,而梵字系阳文,亦与他棺阴文梵字者不同。前觅得颅骨四,又有整身玉体一躯,今又得此颅骨,则帝、后、妃颅骨无缺矣。淑嘉皇贵妃金佳氏乃皇十一子成哲亲王生母,将军溥侗成哲亲王元孙也。是日在地宫内拾得工兵所用之铁尖镢一具,王营长(占元)云确系军用之物也。在明楼下宿值。
国民政府调查人员正在勘查被毁的康熙皇帝景陵二柱门(徐广源提供)
十六日 晴热。监视扫除地宫,揩拭梓宫,预备入殓。午后各堂来,敬谨入殓,正中奉安帝、后、妃五位同一棺,中为高宗纯皇帝,左右稍次为后妃四位,左右各二,最右者颅骨已破损,由泽公、伒贝子各堂亲手奉安。用新制之黄龙缎衾三重、褥五重,衾上覆龙袍、衮服各一,则泽公府所存德宗景皇帝所颁遗念也。稍西一棺,由妇人差移殓昨日暂安西北隅之整身玉体;稍东一棺则将劫余之衾襚等物贮于其中,因皆血肉之余也。殓毕盖棺后,各堂退出,埴及叔壬连夜督工封口及放平残毁之石门,堆放破碎板片,并预备明日掩闭石门封塞隧道各工料。是夜仍在明楼下宿值。
十七日 阴。晨监视梓宫贴金并扫除洗涤各事,午刻各堂来,则贴金工毕,未刻撤地宫内各匠役,掩闭头二三三层石门,填塞隧道。各堂之意,因地宫内泉水虽经堵塞,终非久计,尚有拟于四层石门内填以黄土之议,须俟向行在请示再行定议,故将尺寸附记于此,以备采择。四层石门内东西长四丈,南北长二丈四尺,石床下东西长一丈八尺,南北长一丈一尺,石床高一尺四寸,梓宫高五尺,皆用工部营造尺也。午后雷电交作,大雨如注,继之以风,薄暮方止。泽公定明日行告祭礼,后日启身回京。此次东陵被盗情形,以裕陵为最惨,而办理善后困难已极,既迫于势力,又促于时期,尤窘于财力,不得不一切从简。处变之际,固难求全,所最忍痛不安者,骸骨错乱,且多遗失,若武断强分,倘致错杂凌乱,则罪戾滋甚,各堂议论纷纭,迄无两全之策,讨论数日,始决定同棺,亦行权达变不得已之苦衷矣。是日裕陵石门已闭,隧道已填将半,回行馆宿。
十八日 晨微雨。泽公来裕陵告祭,伒贝子分赴菩陀峪定东陵告祭,午后各堂复诣隧道前验工。填砌已毕,工尚坚实,计裕陵一处已用石灰八千余斤。夜雨止,检点行装,预备明日回京。
十九日 破晓冒雨行。山径确荦,行潦泥泞,车颇颠顿。引路者误入沮洳,大雨又至,汽车屡陷于淖中不得出,极跋涉之苦。二十里至石门,天已曛暮,车殆马烦,仆从兵士衣履尽湿,且一日未得一饭,饥寒交迫,投天后宫破寺中宿焉。东壁有乾隆辛巳瑶华主人题壁诗曰:初地重来兴倍赊,琳宫时复焕烟霞。陪游此日春风里,胜境由来羽士家。西壁有卓斋乾隆己卯题壁诗曰:祇园缔构见深心,碧甃琉璃地铺金,此日陪游访初地,千年香火耀珠林。瑶华主人名弘旿,工诗善画,卓斋则不知为谁也。诗虽少年之作,而三百里中文字之迹仅此两诗,亦难能可贵也。雨仍不已,往访潘赫亭,未能久谈,赫亭命其子迺桐来照料,并馈食物,可感也。
二十日 晨雨,午后止。各堂商量行止,议论不一,派人探路,淋河水未退,车不能过,仍宿石门。晚晴,夕阳在山,紫翠万状,伒贝子云:此画家赭石山也。远闻龙门口奔流澎湃,如蜀江滩声,同侗将军、恒公、志叔壬至龙门口看水,得诗一首:暮宿石门镇,微风生晚凉。有秋平野静,初霁远山苍。壮志随流水,闲愁付夕阳。龙门呜咽水,也似哭先皇。
重新封闭被盗陵寝入口(清东陵管理处提供)
二十二日 晴。晨发石门,渡淋河后,道路泥泞难行,尽日始行廿余里,宿马伸桥,和琦托保卫团总刘君觅一已关闭之饭铺宿焉。下午五钟,同雪斋贝子、瑞臣宫保步往村东,访吴柳堂先生(可读)墓。一抔之土,巍然尚存,而碑碣仆矣,为之怃然。夜与泽、伒、耆、宝、陈、侗诸公联句。
二十三日 晴。晨发马伸桥,出村不远,即陷于淖中,穷半日之力,行十余里。泽公、伒贝子、侗将军、恒公步行至保卫团总刘君家,刘留诸公午餐。埴同耆、宝、陈三堂,联厚山志叔壬诸人皆未得早饭,觅一人引路,始得与泽、伒、侗诸公相遇。午后舍大路而行小路,尚平坦,车行亦速。四钟抵蓟州东门,为守门军士所拒,不得已宿于东门外高家店,自辰至戌,始获一饱。傍晚,曹排长由某处觅得驻蓟州之某团长,始云前接卫戍司令部属其照料之电,请宿于城中,忘记传知部下,致有此阻滞云云。
二十四日 晨发蓟州,进东门,和氏昆仲之车损坏,又买汽油,耽误许久,始出南门,绕道至溵流村,见军队宿营甚众,戒备极严,去前敌当不远矣。沿途晋军炮兵、步兵甚多,皆东行。午后尖于三河西门内小饭肆中,仍来时饭处也。饭后又行,半途行李车轴折损,料理并车,费时甚久,日已向暮,又遇白军炮、步、辎等队,停车让路,夜深始到夏店逆旅,草草休止。夜半大雷雨,幸为时不久。
二十五日 微雨。早发夏店,和君仲平自请引导,至燕郊之西,失道困于泥。伒贝子之车陷于坎中,因开机过猛,致机损不能出,凡事之自恃其能者往往如是,耽搁时许,伒贝子与泽公并车始行。至箭杆河渡口,前有浮桥,水涨后撤去,埴偕叔壬指挥汽车上船,渡毕又行,车行极速。至通州东之小潞邑村,厚山车坏,泽公、伒贝子、宝宫保及埴之车皆阻于狭路,修理不易,推置道旁,后车始克前进。厚山与埴并车,入通州城,则耆少保、陈大臣诸公在牛街小饭肆中。午饭后西进,石道上泥滑难行,颠顿极苦,厚山既劳又病,几不能支。抵朝阳门,停车验照,到家已午后矣。东行时共汽车十五辆,去时已损其一,归时又损其六,仅余八车矣。
二十六日 早晴。堂派埴同福隆阿早车赴津递折,兼定旅馆,午间到津,定住息游别墅,并递折。晚车泽公、伒贝子,耆、宝、陈三大臣,侗将军、恒公及联厚山、志叔壬,和仲平到津,埴亦随同各堂诣张园,上病未见,回息游别墅宿焉。
二十七日 晨起,随各堂诣张园,少顷召见各堂,同见者甚多,由泽公详述东陵情形毕,又交议处分守护大臣毓彭,筹画善后各事。先是毓彭同堂郎中麟祥、裕陵郎中兼署定陵郎中博尔庄武、总管恩华伙卖各陵祭器,遂有效尤而卖树者,致生此变,故上以毓彭为罪魁也。傍晚,各堂又至张园行礼,闻是日大祭,有祭文,为胡晴初阁丞(嗣瑗)所撰,祭后撤几筵矣。
二十八日 晴。辰正随各堂诣张园,有谕派议毓彭之罪及东西两陵善后办法,派出者:涛贝勒、泽公、瀛贝勒、润贝勒、伒贝子、陈太傅、朱师傅、耆寿老、宝瑞老、胡晴初、景明九南斋(方昶)。是日手谕议究毓彭盗卖金银器皿及软片事,又谕奖五大臣各匾额一方,皮衣一件,并赏埴与联堃、志林各福寿字一幅,银仂二百元,和钧着开复处分。其余在事员司给奖有差,又赏在张园午饭,饭后各堂同召见,奏对时许,埴及叔壬、仲平亦蒙召见。蒙圣恩优渥,奖励备至,并蒙面奖臣埴有疾风知劲草乱世识忠臣之谕。臣埴世受国恩,涓埃未报,稍有微劳,仍蒙温谕优奖,感激涕零矣。退后归寓,少保交下胡晴老交来六千元,即再请续发之款,并前款共用一万六千元,联厚山因病先一日回京,故未同召见也,宿息游别墅。晚赴卞宅见四妹,又往访徐少笙(世纲)、张松壑(愿)、孙保滋(振家)各戚友,因久别未能一见也。明日早车回京,故早眠。
二十九日 晨起,收拾行李,至车站,巳刻开行,到北京已午后矣。
当东陵的勘查、接收、复葬结束后,无论是清皇室还是各界人士、平民百姓,又把注意的中心移向了东陵盗案的涉嫌者谭温江等人。秉公执法,严惩罪犯的呼声再度高涨起来,清皇室的载沣等人不失时机地抓住国人普遍对盗陵者极度义愤的情绪,再次给阎锡山上书,强烈要求惩办案犯。书中一改过去电文中唯唯诺诺,含糊奉迎的言辞,而突然变得态度明朗,措辞激烈,且列举了大量事实,矛锋直指谭温江和孙殿英,摆出了非惩办谭、孙决不罢休的气势。
载沣在上书中慷慨陈言道:
阎总司令麾下,敬启者:
清室以高宗纯皇帝裕陵、孝钦显皇后菩陀峪定东陵被现役军队盗掘,当派载泽等五人驰往东陵,收殓遗骸,查勘详情。……现载泽等归自东陵据称:两陵横被盗掘情形惨重……裕陵隧道内捡得铁尖锄一具,确为工程营所用之物,非农民所有。旋在马兰峪街影照(按:即拍摄照片)师长谭温江、旅长韩大保本年七月七日告示各一纸,又在马兰峪街揭取军长孙魁元本年六月间告示、旅长韩大保本年七月七日告示各一纸,询之土人陵户,佥谓两陵被盗发掘,其工作积七日之久,系从七日四日起,至七月十日止。其炸药之爆发(声),既为附近所共闻,而其军人至市中购取燃料时,人人腿脚均沾有地宫灰泥,又为附近所共见。可知谭温江、韩大保张贴告示之日,正其盗掘两陵之时,先后事实,证明毫无疑义。又土人陵户称:七月九、十两日,孙军长夜间乘汽车自马伸桥至马兰峪,亦为大众耳目共见共闻之事。而七月十一日,韩、谭两部遂同时开拔西去,倘非该军、师、旅长预有计划,何以孙来正在掘陵吃紧之时,韩、谭同去,又在掘陵完毕之日,先后踪迹证明,尤属凿凿可据……
于案内已获之谭温江等犯,迅饬归案严讯;其余要犯,并即指名严拿到案究办。务使真相披露,尽法惩治,勿稍轻纵。岂惟清室子孙,感激涕零,中外人士,实企望之。所有影照、告示二件,原写告示二件,军用铁锄一件,均系此案之确凿证据,兹特一并呈请存案备查。伏乞鉴核,迅予施行,不胜悲愤迫切待命之至。专此,敬颂台绥。计附送证物共五件。
载沣将电文、电信及附件一一发出后,对阎锡山的态度依然没有底,为求万全之策,又联合清皇室旧臣遗老,给南京国民政府发电,陈述东陵被盗经过及惨状,同时向北平市法院对谭温江等人提出起诉。
当时的北平司法界权威人士梁宓、祁耀川等人,认为盗陵案发生的地点属遵化县管辖,不在北平范围之内,并且主要涉嫌犯又是现役军人,普通法院亦未受理,最终还要北平卫戍司令部出面解决。
也就在载沣发文、发电,向法院提出起诉的前后,北平、天津、河北、山东等地又纷纷传出查获东陵珠宝和案犯落网的消息。其中天津海关一次查获古玩、珍宝三十五箱,经查明,此物是北平吉贞宦古玩铺长张月岩委托通运公司由平运津,预备出口,运往法国。所报价值二万二千元,报税三千元。因这些珠宝其中一部分被警方暂认为是东陵之物,故将涉嫌人全部扣留。之后,天津警备司令部和警方一起顺藤摸瓜,在天津展开侦查搜捕,陆续捕获了东陵盗案的嫌疑犯杨震国、巴建功、王张氏等数人,案情由此扩大,已波及社会各个角落。
鉴于案情的不断扩大,清皇室的步步催逼,社会各界的呼吁,新闻传媒的助推,南京国民政府不得不出面电催阎锡山尽快处理案犯,主管全国文化事宜的中央大员张继,还以个人名义通电要求阎锡山对东陵盗案尽快做出最后处理,“以对案犯的严厉惩处,好泄国人之愤慨”。
面对四处围攻,八方呼吁,此时的阎锡山再也无法以和稀泥的态度对待此事,更不能沉默冷淡了。整个社会形势已使他别无选择,他只有顺应历史之潮流,改变原来的目标和航向,以新的姿态和方式随潮流而动。他要做出新的抉择。
注释:
[1]徐埴《东陵于役日记》中所用日期都是阴历,六月二十二日即阳历8月7日,以下日期类推。
[2]即清道光年间进士陈介祺,其人善鉴别古物。
[3]和钧、和琳、和琦,分别为前任景陵郎中连璧之长子、三子、四子。连璧汉姓黄,字浩然,故称三人为黄姓兄弟。
[4]大圈:管理各陵寝日常扫祭守护的内务府旗人,在陵区之内都以陵、园寝为单位分建营房居住,外围一道高大的青砖墙,如同军营,故称“内务府八旗营房”,也称“圈”。清东陵九座帝后陵寝,除昭陵为另立圈外,共建了八陵的内府圈,即孝陵圈、孝东陵圈、景陵圈、裕陵圈、定陵圈、旧太后陵圈、新太后陵圈、惠陵圈。从建裕陵圈起,凡帝陵圈都一分为二,各自为圈,两圈有大小之别。大圈为主圈,内务府衙门设于此地,圈内人员专为帝陵服务;小圈为附属圈,圈内人员为妃园寝服务。圈内房屋整齐有序,等级分明,既有主街,也有小巷,其布局形似棋盘。圈内的房屋,没有一座是坐北朝南的正房,全都面向他们当差所在的陵寝,因为内务府圈或位于陵寝之南,或位于陵寝左右,所以圈内的房屋不是面北背南的倒座儿,就是东西向的厢房。
[5]即宗人府第二工厂,全名为宗人府第二教养工厂。为了解决宗族的生计,清室首先将东陵荒地一百九十五顷拨给宗人府,分给无业宗族,招商开垦。以后载涛等人又商定,利用东陵地亩的租金,并广泛募捐,借用内务府三旗操场房屋地基试办教养工厂一处,供宗族贫寒子弟学习工艺,自谋生计。1919年阴历五月,宗人府第一教养工厂正式成立。但当时就业极难,以后宗人府又筹办了第二工厂,以生产地毯为主。
[6]两人皆为博尔济吉特氏,康熙十二年(1673年)始被尊封为皇考端顺妃、恭靖妃。
[7]即钮祜禄氏,孝昭仁皇后之妹,是景陵妃园寝中唯一的贵妃,位居于首。
[8]清文:或称清书,即满文。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努尔哈赤命额尔德尼、噶盖以蒙古字母为基础创制满文,颁行国内。此为无圈点的满文,又称“老满文”。后金天聪六年(公元1632年),皇太极以满文文字上下雷同,难于区别,人名、地名尤易舛讹,令达海酌加圈点,满文声、形因而大备。此为有圈点的满文,又称“新满文”。满文创制后,广译汉书,促进了满汉文化交流。
[9]即清乾隆进士,著名的文人兼史学家赵翼,号瓯北。
[10]裕陵主体建筑和地宫前八券的风水线(中轴线)都正对金星山,只有最后一道金券歪斜约15度。从已开放的崇陵地宫、菩陀峪定东陵地宫、裕陵妃园寝淑惠皇贵妃地宫来看,都没有裕陵这种现象。有人认为裕陵金券的山向是以子午线为准,但经实地测量,金券的山向与子午线有10度的夹角,子午线与风水线更相差25度之多。另有人认为,这是因为工程上的失误,在开凿地宫大槽时挖歪了。但古代的皇陵工程非比寻常,绝不容许有丝毫疏忽,在长仅54米的裕陵地宫中,若出现用肉眼就可以看出的15度角误差,这基本是不可能的。再者,地宫里的所有石雕都是提前在样坑中雕刻好,再将各石块编好号码,从样坑中拆卸出来,然后再按序号砌到地宫里去。如果地宫的槽挖歪了,出现了失误,这些编好号码的石块往地宫里安砌时就不会衔接合缝,图案就会错乱变形。根据现场观察,裕陵地宫各券石块不但安砌得十分整齐、严密,而且所有图案、文字毫无错乱走形之处,这说明金券歪斜不是工程失误,而是特意设计的。
[11]艌船:就是渔民们用白灰、桐油、皮麻结合,把木质渔船船板之间的缝隙连接起来,防止海水进入船舱,还可以起到加固船体的作用。除此之外,渔船每年还要进行维修,把变质的油灰和失效的油灰去掉,换上新的,也叫艌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