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涂着血污的人(1 / 1)

青铜重器和各种乐器全部放入墓室后,接着进行的一项最牵动人心的活动,就是如何将21名女人弄死,作为陪葬品装殓入棺,抬入墓坑为主人殉葬。

曾侯乙墓发掘后,谭维四、舒之梅曾撰文对这一事件做过如下论述:

马克思主义告诉我们,古往今来的一切剥削阶级,其共同的本性,就是残酷剥削和压迫劳动人民,擂鼓墩一号墓又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生动的例证。这座墓的主人是曾侯乙,即曾国一名叫乙的君主,是战国早期一个诸侯国的封建头子。墓内放置的几千件随葬器物,都是劳动人民辛勤劳动的成果,封建统治阶级不仅生前占有享用,死后还要带进坟墓,充分暴露出他们的骄奢**逸和对劳动人民的残酷压榨。更有甚者用人殉葬,这座墓殉葬了21人,经科学工作者对其骨架的研究鉴定,全是青少年女性,年龄最大者约25岁,最小者仅13岁左右。

人殉制度,起源于原始社会末期,盛行于殷商西周奴隶社会,当时一个奴隶主死了,往往要杀殉或生殉(活埋)奴隶几十人,多者数百人,殉者不是身首异处,就是颈上戴有枷锁,身上缠有绳索。擂鼓墩一号墓的21名殉葬者,骨骼齐全,未见刀砍斧伤痕迹,而且还都有一具彩绘木棺,内有木梳、木篦、玉环之类的少量随葬品。结合有关文献推测,封建统治阶级对这些殉者,很可能是采用“赐死”的办法,即用欺骗手段,迫使她们为墓主人殉葬的。从形式上看,这种殉葬方式似乎较殷商、西周时代文明一点,但本质上其对殉者的压迫之惨,并没有两样。

上述规模庞大的墓坑和木椁,几千件随葬器物,21具无辜殉者的累累白骨,都是对封建统治阶级残酷压迫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泪控诉,是我们向人民群众宣传历史唯物主义,进行阶级教育的生动教材。[1]

用句套话说,由于阶级和历史的局限,谭、舒二人的文章显然有点唯马列主义马首是瞻的味道,但若把曾侯乙这具臭皮囊与相伴的21具白骨、黑骨抬出来,拿到阳光底下晒一晒,作为阶级教育的生动教材,或者说作为历史上曾存在过的残酷的人殉制度这一事实的见证,还是可信并且非常具有现实教育意义的。

据文献记载,活着的人为死去的人殉葬,谓之“人殉”。这一现象在古代的许多地方都曾存在过,尤以亚洲为重,埃及、西亚两河流域、印度、日本和中国皆然。至于这种制度的形成是人种使然,还是社会环境等因素所决定,史家说法不一,争论也一直没有平息,但作为这一酷烈的事实却是铁板钉钉、毋庸置疑的。

中国的人殉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怎样的一种形式,典籍多有记载。《左传·成公二年》说:“宋文公卒,始厚葬,用蜃炭,益车马,始用殉。”正义引郑玄注:“杀人以卫死者曰殉,言殉环其左右也。”《墨子·节葬下》说:“天子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将军大夫杀殉,众者数十,寡者数人。”《史记·秦本纪》载:“武公卒,葬雍平阳,初以人从死,从死者六十六人。”又说:“缪公卒,葬雍,从死者百七十七人。”

田野考古发掘的事实让世人看到,宋文公“始用殉”的记载并不可靠,这种恶习早在原始社会末期的龙山文化(公元前20世纪左右)和齐家文化(公元前17世纪左右)时期就已出现。甘肃武威皇娘娘台遗址、永靖秦魏家遗址的齐家文化氏族公共墓地中都曾发现女子为男子殉葬的合葬墓,考古学界公认这是中国已知最早的杀妻(妾)殉葬墓。

那么殉葬的女人或男人是以怎样的方式赴死而作为祭品埋葬的呢?史籍记载和考古发掘证明,有的被活埋,有的被杀后整体埋葬或肢解后埋葬,有的被活活饿毙,有的被强迫上吊自杀,其方式多种多样,令人闻之心寒,望之惨不忍睹。抛开氏族群落的殉葬不谈,仅以发掘证实的夏商周三代及其之后的各个朝代,大体可以看出古代中国殉葬制度残忍酷烈的一个轮廓。

1957年,著名考古学家徐旭生在河南偃师二里头村发现了一处古代遗址,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被认为是商朝第一位王——商汤所居的都城西亳。直到2000年夏商周断代工程结题时,才定为夏代遗址,但具体是哪个王的都城,未能确定。这个遗址自1959年由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人员发掘,其后一直未停,随着揭露面积的不断扩大和出土遗物的增多,遗址的形制和性质逐渐清晰,而人殉的事实也随之得以揭露。在已发掘的灰层和灰坑中,考古人员发现人殉墓葬数百座,人骨或身首异处,或双手被缚,或一手反折于背后,或两手上举过头。另有一些零星的人头和肢骨,想是被刀砍或活埋的。据发掘人员分析,这些惨遭杀害之人,应当是奴隶。[2]

在紧接夏代二里头遗址之后的大型遗址中,最令人瞩目的是1950年发现的郑州商城和1983年发现的偃师商城(距二里头遗址6公里)。据夏商周断代工程研究成果显示,二者皆为商代都城,或相当于都城的政治地位,始建年代不相上下,应为商代建城的开始。1955年,郑州商城在考古发掘中始见殉葬坑和殉葬墓,在一个编号为171的坑中,考古人员发现了两具人骨,又有一个人头及两只腿骨。人骨双手反绑,手指骨、手臂骨和脚趾骨全被砍掉。此举令发掘者发出了“奴隶主对奴隶们的杀害,就是如此地残忍”的感叹。[3]

继郑州商城与偃师商城之后,最著名的商代遗址便是位于河南安阳小屯及其周边地区的殷墟。史料明确记载,这是“自盘庚迁殷至纣灭,二百七十三年”的商代都城所在地。从1899年发现了著名的甲骨文,到1928年由国民政府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对殷墟正式发掘,在80年的历史进程中,发掘工作除抗战时期外,基本上没有停止,整个殷墟的面貌已基本弄清。此处真不愧是举世瞩目的世界级大型遗址,除几十万片甲骨和大量青铜器等物出土,就殉葬情形而言,亦惊心动魄,举世闻名,为中国和世界历史所罕见。1934年至1935年,由中央研究院史语所考古学家梁思永主持,于洹北侯家庄西北冈殷代王陵区发掘了10座大墓,其中1001号大墓,虽遭多次盗掘破坏,但仍然在墓底、墓道等处发现杀人殉葬者共达225人之多。据推测,整个墓内殉葬的奴隶可能超过四百人。考古人员通过细致的观察研究,推断出当时杀殉的步骤是:当墓坑墓道填土工作进行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双手被绑的奴隶们就一队一队按顺序被牵到墓道之中,面向墓坑,并肩东西成排跪下。刽子手从一头到另一头,次序砍杀。被杀者倏忽间人头落地,躯体向前扑倒,成为俯身姿态,随之为填土所埋。填土一至二层后,再按原样杀殉一些奴隶填埋。如此往复循环,直至砍杀到一定数量为止。经骨骼鉴定,被杀的奴隶多数都未成年,一般在十几岁左右,有的只有几岁,更小的连天灵盖都还没有长满。[4]较之1001号大墓,发掘时,殷墟其他各墓破坏得更加厉害,但无一例外地都有人殉。少则几人,多则几十人,如1550号大墓,中心腰坑殉葬一人一狗,墓室四角4个小墓坑,各殉葬一人,北墓道口,又殉葬10具一排的人头骨数列,共计残存殉葬的奴隶有几十人至上百人之多。从现场情形看,这些殉葬的奴隶,多数身首砍断,有的只剩肢体,有的只剩头颅,有的双手背缚,有的抱手蜷腿,有的张口弯头,悲惨之状令人不忍目睹。在殷墟大墓区东部,考古人员揭露附属小墓1242座,多有殉人,估计总数将近2000。

商代统治阶级用奴隶做人牲的场景

殷墟大墓殉葬的人头骨(台湾“中研院”史语所提供)

在殷墟小屯北地,靠洹河的弯曲部位,是商王朝举行祭祀的地方,从考古揭露的25个土坑看,共祭用62只羊,74只狗,97个人。用作祭祀的奴隶年龄不等,小孩为完整躯体,成人皆杀头。杀头后,人骨呈俯身状,头与颈完全脱离。有的被砍头后留有下腭,有的脊椎骨上还带有腭骨和颈骨。有的呈仰身状,头部仅被砍去上部,下部还连在颈上。被砍的地方,有的在鼻部,有的在眉际,刀砍的痕迹,还清楚可见。对于此种情形,考古人员做过各种研究和猜测,有的人认为可能是刽子手偷懒耍滑,或者太不把这些奴隶的生死放在眼里,如同砍杀一条狗一样随便,有的人认为是在砍头的一刹那,出于本能反应,奴隶的头发生了颤动,刀走偏锋,从鼻子处掠过。在刽子手或主持祭祀的贵族看来,反正被杀者已脑浆迸裂,仆地而亡,也就不再计较是从颈上还是颈下开刀了。据参加发掘的考古人员胡厚宣说,小屯殷王的宫殿宗庙地区,截至20世纪70年代,已发现人祭738人,倘若把残墓复原,数量将达千人以上。如果把其他各地的商代遗址人殉人祭的发掘数目加以统计,确切的人数达到3684人。除殷墟之外,其他商代墓葬也发现人殉现象,如河北藁城台西商代前期的一号墓,“在西阶上殉葬未成年女孩儿一人,两腿相交,两臂上屈,似是捆绑所致”。这个姿势,显系被活埋而形成。假如这些考古发掘的墓葬在此前不被破坏的话,殉葬者可能多达四五千人。这个数字仅是田野考古工作者地下发掘所见,至于从甲骨文字所见殷代人祭的情况,将大大超过此数,更加令人惊骇。对此,作为考古学家兼甲骨学者的胡厚宣曾专门著文做过说明:截至20世纪70年代初,在已发现的甲骨文里有关人祭,以殷代武丁(公元前1250—前1192年)在位的51年[5]为最多。在所见1006条卜辞中,祭用9021人;另有531条未记人数,一次用人最多的是500个奴仆,这里所说的仆就是奴隶。武丁之后,祭用人最多的是廪辛、康丁、武乙、文丁[6],计有卜辞688条,祭用3205人,另有444条未记人数,一次用人最多的是200人。

对这一说法,胡厚宣表示赞同,卜辞的意思是以闲牢把千人与千牛一道关起来,以备他日举行祭祀时挑选牺牲之用。这些奴隶最终会被杀掉是肯定的,但不是卜辞记载的一次性人头落地,就如同树上的柿子,有的要一两个月,有的要用更多的时间才落下。这些成千上万用作祭祀牺牲的奴隶,有男有女,有臣有妾,有姬有婢。被关者或被押赴断头台者,或戴枷锁,或双手背缚,或用手勒发,或以绳引牵;或焚烧,或土埋,或割裂,或用手抑制;或被剁成肉酱,盛在豆中;或用钻镟,取其脑浆;或杀人而以其血祭,或斫伐而取其头颅。有的奴隶头被砍下,随着喷出的淋淋鲜血一同被掩埋,直到几千年后发掘时,斑斑血迹仍清晰可见。真可谓“断头台上凄凉夜,多少同侪唤我来”。从卜辞上看,有刻画奴隶的象形字,像被击仆倒,刨坑活埋,张口呼号,做竭力挣扎之状;也有的被砍下头后,还要在头骨上刻以铭辞。胡厚宣说,这些卜辞中的人祭,与地下考古发现互相印证,结果完全相符。种种凄惨形象,触目惊心,令人发指。当年鲁迅先生曾言:“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但是他们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记念刘和珍君》)此话虽说的是鲁迅那个时代的中国当局和当局豢养下披着警察外衣的鹰犬,但读罢此语,似乎又让人回到了遥远的商代和商代的殉人现场。

殷墟大墓殉葬的人骸骨(台湾“中研院”史语所提供)

注释:

[1]谭维四、舒之梅:《随县擂鼓墩一号墓发掘的重要收获》,载《湖北日报》1978年10月3日。

[2]《1959年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发掘简报》,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洛阳队,载《考古》1965年5期。

[3]《郑州第5文物区第1小区发掘简报》,河南文化局文物工作队第一队,载《文物参考资料》1956年5期。

[4]胡厚宣:《中国奴隶社会的人殉和人祭》,载《文物》1974年7期。下同。

[5]引夏商周断代工程公布数字,原胡氏引为公元前1339—前1281年不确。

[6]据夏商周断代工程成果,几位王加在一起共五六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