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随博弈后的历史格局(1 / 1)

楚伐随并与随“求成”之事发生在武王三十五年,熊通得到周王室拒绝其加入“联合国常任理事国”的消息并大怒是武王三十七年,这个时间跨度看起来是三个年头,若掐头去尾,真正的时间是一年半左右。按照当时的办事效率,时间并不算长,应在情理之中。只是熊通一听这个消息,顿感失了面子,于盛怒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命手下弄了一个武王的帽子戴在头上,关起门来在群臣百姓面前有模有样地称起王来,从而开创了诸侯僭号称王的先河。这个时候的“蛮夷”熊通可能没有想到,他这个赌气式的做法引发的直接后果是,中原各路诸侯也纷纷效之,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内或明或暗地称王称霸。面对礼崩乐坏的天下大势,已经极度衰微、徒有一个空架子的周王室无可奈何,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礼制像决堤之水般**,永不回头。

司马迁只说熊通因怒而称王,与随人盟而去,没有说明因何而与随盟,倒是前辈史家左丘明对此做了较为详细的披露。《左传·桓公八年》载:

随少师有宠。楚斗伯比曰:“可矣。仇有釁,不可失也。”

夏,楚子合诸侯于沈鹿。黄、随不会,使薳章让黄。楚子伐随,军于汉、淮之间。

季梁请下之:“弗许而后战,所以怒我而怠寇也。”少师谓随侯曰:“必速战。不然,将失楚师。”随侯御之,望楚师。季梁曰:“楚人上左,君必左,无与王遇。且攻其右,右无良焉,必败。偏败,众乃携矣。”少师曰:“不当王,非敌也。”弗从。战于速杞,随师败绩。随侯逸,斗丹获其戎车与其戎右少师。

秋,随及楚平。楚子将不许,斗伯比曰:“天去其疾矣,随未可克也。”乃盟而还。

季梁眼看随侯这个老混蛋一意孤行,无法遏止,只好退而求其次,提出了一个新的作战方案,说“南蛮的军队与诸夏之军不同,诸夏的军队是以右为尊,而南蛮是以左为尊,根据以往的经验,楚武王肯定是自统左军,楚兵的左军也必定是最强的,咱们用强兵攻他薄弱的右翼,必然能胜。楚军右翼一败,中军和左翼也会跟着乱将起来,此役可有取胜的希望。”但此时的少师已经骄狂得根本不把季梁放在眼里,且故意与之意见相左,以显其能。他明确表示这一战法乃小夫蛇鼠之计,是无勇夫胆的小人之见,坚持要来个兵对兵,将对将,王对王,硬碰硬,并云只有这样才可张显示随国的士气与国君的尊严,也是战无不胜的兵家之道。已经昏了头的随侯撇开季梁,以少师之计而行,亲自随右军行动,命少师为戎右,下令攻击楚师左军。短兵相接,胜负立见,结果是随军大败。随侯一看大事不妙,急忙扔掉指挥棒跳下战车,猫腰弓背踏着遍地尸体于混乱中落荒而逃。那位骄狂的少师在阵前被楚军团团围住,逃跑已无可能,很快被楚军像捂小鸡一样抓在手中成了俘虏。

吃了败仗的随侯不得不派人前往楚营请求议和,雄心勃勃且满怀怨恨的武王不从,欲一举**平随国。大夫斗伯比审时度势,对武王说道:咱们最怕的是季梁,指望以少师离间随君和季梁的关系,可这一仗下来,反倒把少师的威风给灭了,以后随君不会再听他鼓噪了,季梁必被随侯重用,这是老天爷帮着随君,我们已没机会灭掉随国了。楚武王听罢,深以为然,于是楚、随终于再度以和盟的方式结束了这场战争。

尽管两国名义上和盟,但此次战役,令随国损兵折将、大伤元气,随国君臣也真切地领略了楚国不可抗拒的实力。从此之后,楚国扬威于汉东诸姬,随国只能表示臣服,再也不敢开罪于楚国了。

打败随国之后,楚武王又移师西进,一举击败濮人,拓宽和加固了后方阵线。又三年,楚国在汉东之地与狂妄自大的郧国军队交锋,楚师夜袭驻扎在郧国郊外蒲骚的郧军,郧师大败。从此,楚国在江汉流域的霸主地位得以确立,各诸侯国尽数臣服。尽管不时出现一些反复,但大局已定,外力无法改变了。

楚武王熊通在位五十一年之时,已逾古稀,自觉老境将至,身体明显一天不如一天。但这个性格倔强,老而不死的家伙,仍心怀野心,唯恐天下不乱,死前还要折腾点什么,再给纷乱的世界加点水煮油烹的佐料。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周天子召见随侯,指责他背信弃义,竟以楚子为楚王而事之,太不讲气节大道了云云。周天子的一顿闷棍,令随侯顿感天旋地转,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回到随都后,随侯瞻前顾后仍打不定主意,不知到底该抱谁的大腿为好。在摇摆晃悠间,对楚国的态度不免露出冷淡之色。武王熊通侦知内情,暴跳如雷,蹦着高儿大骂了一通周天子之后,又将怨恨和怒气撒到随侯身上,指责随侯不是个东西,居然听从周天子的挑拨离间,背离楚随之盟。熊通一气之下决定再次出兵伐随,若不能灭其国,至少也给对方一个教训,让其知道强大的楚国不是那么容易背离的。为了示以惩罚的决心,楚武王不顾老朽年迈,执意要亲自统率大军前行。

这年春天,周历正月,楚武王熊通检阅名为荆尸的军阵,将战戟发给士兵,以鼓舞士气。在即将为出征而准备斋戒、祭祀之时,武王忽觉身体不适,气喘胸闷,出现了欲死之状。武王急忙令人搀扶自己到宫中,周身打晃,手捂胸口对夫人邓曼说:“我的心跳得厉害,恐怕要不行了。”

来自邓国名叫曼的女人听罢,想起许多年来,这位靠弑君篡位上台的南方蛮子,整日就知道东征西讨,杀人放火,抢夺地盘,混战不止,甚至连自己的娘家邓国都不放过,一味地攻掠劫持,弄得汉水两岸烽火连天,人头乱滚,血流不绝。遂冲额头上汗水淋漓,全身哆嗦呈筛糠状的糟老头子翻了个白眼,伸了伸懒腰,润嫩的小嘴一噘,绵里带针地直言道:“大王的好运已经用尽了。万事万物一旦满了就会动摇不稳,这是天道。先君大概知道了大王要发动攻打随国的战争,因此使大王心跳,这是在警示你去掉骄狂傲慢之心。如果这次出征军队未受到大的损失,或者是大王干脆‘咯嘣’一下死在路上,就算是楚国人民的最大福气了。”

武王撇下了他的军队和国家撒手奔了西天,不再顾及人间之事,进入汉东之地的军队将领令尹斗祁和莫敖(南按:令尹、莫敖乃官名),面对不期而至的变数,沉着冷静,严密封锁武王去世的消息,率领全军继续前进。一路上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在靠近随都时扎下大营,修建堡垒。面对突然而至的楚军,以及楚军摆出的持久战的架势与必胜姿态,随军大为惊恐,不敢出兵对敌,只好派人向楚“求成”。莫敖屈重代表楚王与随侯结盟,会盟地点选在随都之外汉水的拐弯处。会盟既毕,楚人收兵回国。当渡过汉水西岸进入楚境后才为武王发丧。楚伐随之战至此算是落下了帷幕。

武王死,子熊赀立,是为文王。

文王执政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迁都于郢。

郢做地名,古义不详,今人的解释为岗地或台地,如安徽境内称郢的地方特别多,在楚国后期故都寿春一带尤为密集。据考证,这一现象与春秋战国时代有大量楚人聚居有关,但何以称郢而不称台、岗之类通俗的名称,至今不可索解。

楚文王迁都的郢在丹阳的东南方向,原来的郢都故址在今宜城市南部,东不过汉水,南不过沮水(今蛮河)。早在武王中期,楚国就占领了在它东南的郊郢,用作渡汉东征的基地。武王后期,楚国击灭了罗、卢、鄢诸国,原为鄢地的郢就成为比丹阳更好的建都之地。文王迁都于郢,可谓水到渠成,此地是肥沃的冲积平原(至今当地称其为“小胖子”),而更加重要的是它处在南来北往、东来西往的交通枢纽上,南瞰江汉平原,北望南襄夹道,东临随枣走廊,西控荆睢山地,是江淮之间的要冲,汉水中游的重镇。楚国以郢为首都,无论制驭蛮、越、巴、濮,抚绥汉阳诸国,乃至窥伺中原诸夏,都便于策应。楚武王弑君篡位,以异常的血腥残酷与蛮霸之气,给他的儿子留下了一个正富强起来的国家,连同一批可信用、依仗的官僚,一支久经实战磨炼的军队将士。在一国之君——王的下面,设有令尹官衔,总揽军民大政;设莫敖掌军。在这套官僚机制的下层,设县尹为一县之长。当然,还有其他的官职,只是文献少载而后人不知其详。这些官衔职位,大部分从西周王朝沿袭而来,但又有具体的改造和独特的创新。新上任的文王继承了他老子竭尽一生冲杀打砸、劫掠焚烧的血脉和因子,兴趣和精力同样贯注于打砸抢烧的战争之中,并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方针和行为准则,以其七分雄鸷加三分昏庸的性格东征西讨,开疆拓土,终于实现了其先父未竟的“观中国之政”的宏心大愿。参考多种历史典籍,对楚国由一个蛮夷小国渐渐蜕变为大国的几个关键阶段,可做如下简要的描述:

公元前847年,楚熊勇为蛮夷之长,楚史至熊勇始有确切纪年,史家将此年定为楚元年。

公元前706年,武王三十五年,楚攻随,同时要随转告周室尊楚,周室不听。

公元前704年,武王三十七年,熊通自立王号,称武王。楚攻随,楚胜。与随盟。楚始占有濮地。

公元前703年,武王三十八年,楚攻郑,攻邓。

公元前701年,武王四十年,楚攻郧。

公元前700年,武王四十一年,楚攻绞。

公元前699年,武王四十二年,楚攻罗,楚败。

公元前690年,武王五十一年,楚武王攻随,卒于军中,子熊赀立,是为文王。

公元前689年,文王元年,楚始都郢。

公元前688年,文王二年,楚攻申,攻邓。

公元前684年,文王六年,楚攻蔡,虏蔡哀侯归,不久释放。“楚强,陵江汉间小国,皆畏之。”

公元前680年,文王十年,楚灭息,攻蔡。

公元前679年,文王十一年,齐、宋、陈、卫、郑五国国君会盟于鄄邑。《左传·庄公十五年》记此事,评曰:“齐始霸也。”《史记·楚世家》则云:“齐桓始霸,楚亦始大。”是年,齐为桓公七年,管仲执政,除弊兴利,在诸侯中脱颖而出。

公元前678年,文王十二年,楚灭邓,攻郑。此役是楚逐鹿中原首次进入其腹心地带,正式撞开了“观中国之政”的大门。

公元前677年,文王十三年,楚文王卒,子熊艰立,是为庄敖。

公元前672年,庄敖五年,庄敖欲杀其弟熊恽,恽奔随,与随袭杀庄敖自立,是为成王。

公元前671年,成王元年,楚成王使人献于周惠王。《史记·楚世家》载:“初即位,布德施惠,结旧好于诸侯,使人献天子。”周惠王以祭肉赐给楚成王,希望楚国“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此时的楚国已成为方圆逾千里的大国,中原各诸侯不能不对其倍加小心和重视了。

公元前640年,成王三十二年,受楚国挤压掣肘又想摆脱困境的随国,暗中串通汉东几个小国背楚,公开与楚成王叫起板儿来——这是汉东诸国试图挽回往昔光荣与梦想的最后一次尝试,其结果令人沮丧。楚国令尹子文一出兵,以随国为首的多国部队分崩离析,纷纷扔掉刀枪剑戟,老鼠一样流窜回窝。孤立无援的随国如同一棵在凄风苦雨中飘摇的古树,面对以摧城拔屋之势而来的楚师,随侯只有派人“求成”,以保全国家社稷。成王和令尹子文强按怒火,以罕见的大度处理了楚随矛盾,一度飘**在汉东上空的阴霾迅速消散,随侯保持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和尊严,随人保持了自己的宗庙和官制,随国这棵古树的梢头又复见和平的阳光雨露。自此之后,随国再也没有反叛的能力和志向了,在近三个世纪的时间里,随国成为楚国忠实的附庸,而一度称雄于世的楚国,一如既往地于自己腹地保留一个在内政上高度自主的国中之国,随国在楚国的卵翼下,终于延续到了战国中后期才断掉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