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冶秋:大家不要捅乱子(1 / 1)

东室主棺的文物与墓主的骨骸全部取出,尽管没有见到完整的古尸,但出土的文物仍令人兴奋,众人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把主要精力集中到其他几个椁室之中。

6月9日上午,受潘振武、邢西彬等省领导邀请,王冶秋与发掘人员进行了座谈,就擂鼓墩古墓的发掘与相关的事宜发表了如下意见,特别是对文物如何分配问题做了明确指示,这个谈话对出土文物最终被运到武汉湖北省博物馆保护和保存,起到了极其关键的作用。王冶秋说道:

这次发掘工作很重要,墓的规模很大,文物保存很完整,这是过去少见的。墓内的文物很丰富,许多是过去没有见过的,我看过的古墓不下1000座,但这个墓内许多东西还是不认识。乐器这么多,几乎吹、拉、弹的都有,特别是那套编钟,60多个,是音乐史上一次空前的发现。铜器上的铸雕花纹,手工工艺达到了难以想象的水平。还有许多兵器、竹简。发现的弹簧很了不得。[1]往下清理,可能还有不少重要文物。

大家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初步看来,墓葬的年代属春秋战国之际。“国家文物局八年规划”中提出,要研究解决我国历史上两个过渡的历史阶段,一是由原始社会向奴隶社会过渡,一是由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这个墓正处在春秋战国之际。毛主席讲,这是我国由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时期,看来这个墓对说明这一历史问题有重要价值。一般说来,奴隶社会是杀殉,一杀就是好几百人,而这个墓是赐死,被赐死的人不会是重要人物,可能是死者生前的乐队。赐死后用了棺葬,这比奴隶社会用杀殉是一个进步,但还是要殉人的,这可能是由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时期的一种现象。关于从原始社会向奴隶社会过渡的问题主要是夏代。商代以前出过不少东西,应该有夏代的,但有的人就是不承认,因为不是他自己发掘的。

王冶秋(中排右一)听取相关发掘人员汇报并发表出土文物保护和去留的意见

这个墓要研究的问题还很多,如墓主人到底是谁?有的说是楚惠王,有的说是曾侯乙,可以百家争鸣。还有,墓主人是没落的奴隶主阶级,还是新兴地主阶级,很值得研究。铜器铭文和竹简上的文字,可能会说明一些问题,希望大家清理完后,写出发掘报告,尽快出书。要把电影拍好,把资料做全做细。将来,这个墓要向全世界公布,电影在香港一放,就要轰动世界。

发掘工作要做细,要善始善终。马王堆的发掘工作,中央很重视,总理要求一天做两次汇报。发掘马王堆轪侯时,由于墓坑破坏得很严重,里面有国民党的弹片,大家以为没有文物了,最后仔细清理,就发现了“长沙丞相”和“轪侯之印”的图章,这样就解决了马王堆墓葬的年代和墓主身份问题。因此,工作一定要做细,要把墓底认真清理一下,看有没有图章。竹简和铭文要认真清洗研究,文字和图案临摹下来,还要即时照相。编钟要请音乐研究所和乐器厂来测音,经过测音后,可能会演奏出很好的乐曲。兵器要请军事科学院战史研究室来研究。所有骨头都要鉴定一下,看是男性还是女性,有多大年龄,我看墓主可能是男的。

可以搞文物复制品换外汇,为“四个现代化”服务。我们文物复制水平跟不上,钱给人家赚了,香港一些旧货和复制工厂搞得很快,利用我们的文物去赚钱。澳大利亚利用我们的文物资料搞复制赚了60多万澳币。香港今年是马年,对马很重视,非要买我们的马踏飞燕(即“马超龙雀”)。做一件马踏飞燕的成本只要1000元港币,但可卖2000元港币,我们就是不大量生产。

这个墓的文物资料很重要,要运到省里去集中整理研究保存。完整的资料要完整地保存,不要东放一点,西放一点,搞得东零西碎的,把文物搞分散了。编钟65个是连续的,是一套,兵器也很完整,都不要分散了。文物整理好了以后,可以调北京展出,向中央领导同志汇报。但是,展出后,还是要还到省里来保存。总之,在随县保存墓坑,搞个文物陈列室,出土文物要运到省里集中保存和展出。将来外宾在省里看文物,到随县去看墓坑,外国搞考古的总想看墓坑。

省里和随县是不是要搞一个这个古墓的博物馆?我看不一定都要搞,但革命纪念馆可以搞,毛主席、董老都曾多次来湖北……但也不要搞得太多。有的地方把主席走过的路住过一晚的地方作为“路居”纪念馆来搞,不一定合适。我们不要把纪念地搞庸俗了,还是搞那些与重大历史活动和历史事件有关的地方,有的搞馆,有的搞碑,湖南省有的纪念地没搞好,比如清水塘旧址,把老街拆了,建了一个大纪念馆,喧宾夺主,主席说把他的邻居搞走了。我们在韶山坚持了保护原状的原则,没有搞大建筑,主席满意。华主席也很重视,为了保持韶山的原貌,将车站和灌渠修在距主席故居较远的地方。

关于这个墓的宣传报道问题,要等一段时间。因为,有好多文物我们还不认识,好多问题还没研究清楚,如到底是什么时候的墓,墓主人是谁,竹简上的文字是什么内容,等等,都还没有研究清楚,不好报道。总要等这些问题基本搞清楚了,大家有了一个基本统一的看法才好报道。特别是日本研究我们东西的人很多,研究得也很快,如果我们没有研究清楚就发表,闹出笑话来,就很不好,也很被动。因此,这个墓的材料,要经过省委和国家文物局请示中央同意之后才能正式报道。希望大家不要捅乱子,捅出乱子就不好办。但是,现在可以发内参,让领导了解情况,也可以做报道的准备工作……[2]

王冶秋的讲话已明确透露出一个信息,即文物不能散,先拉到省博物馆进一步清理研究,如此一说,就在理论和制高点上斩断了随县扣留文物的可能。王冶秋还明确表示,自己还要在擂鼓墩多住几天,力争看到墓坑文物全部清理完毕后再回省里,和省委、省革委会领导同志商量后再正式决定文物的去留问题。回到北京,还要向中央领导同志汇报。同时根据现场发掘、清理,以及对器物鉴别、铭文与竹简简文识读的需要,已电告北京方面,马上派相关专家前来支援,力争让此次发掘少留遗憾或不留遗憾。

既然古尸没有完整出土,也就省去了防腐、保护与和围观群众纠缠的麻烦。令王冶秋、潘振武等领导们最为牵挂和关注的,则是仍屹立于中室的那套编钟,如此伟大的人类文明瑰宝,必须尽快将其取出,运到室内进行保护,同时也顺便测试一下,埋藏地下2000多年的青铜编钟会不会还能奏响,古老的乐曲能否重新响彻人间大地。

会议结束,考古队员又进入墓室继续清理文物。翌日,也就是6月10日傍晚,北室的清理工作全部完成。

当王冶秋到来之时,北室已基本清理完毕。最初露出的器物是靠南壁的两件特大型铜缶,中间是一些伞盖等物。整个北室北部全部被散乱的一堆甲胄片所覆盖,下面放置何种器物并不清楚,当把甲胄片清理之后才看到,此室原来是个大杂库。首先是兵器之多之精之独特,让考古人员眼睛一亮,计有矛、戟、殳等多种长杆青铜兵器,一般在3米以上,最长的达4.36米。另外有成捆的带杆箭镞,每捆约50支。此前考古发掘中所见的箭镞,一般只见箭头而不见箭杆,北室出土的箭头都完好地安于箭杆之上,且箭杆捆扎的羽毛也皆并存,殊为罕见。整座古墓共出土各类兵器4777件,北室就占了3304件,其数量之大,保存之完好,令人惊叹。除兵器外,还于甲胄之下发现了一批成堆的竹简,当时并不知竹简书写的内容,后来经过专家考证,才知是“遣策”,即墓主人入葬时参加葬礼的车马兵器的清单。这批竹简的发现,为解开墓葬主人和时代,以及曾国与楚国的历史之谜,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就在北室清理进入尾声时,中室取吊编钟的工作也正在紧张地进行。此前,编钟上层已取走,只有中层和下层尚悬挂于墓坑中。现在,下部的淤泥已全部清走,可以让整套编钟重返人间了。当天下午,中层三组编钟全部取出。自11日开始用吊车取吊最下层的13件大型甬钟。至12日下午,下层13件大钟全部取出。经测算,重100公斤以上者共有10件,其中重175公斤以上大型编钟有5件,最大一件高1.52米,重203.6公斤。至此,整套编钟共65件全部安全出土,总重量为2567公斤。

工作人员取吊墓坑内下层大型编钟

6月15日上午,考古人员开始拆卸编钟架以便吊取。这个时候,大家才真正领略到这副2000多年前的曲尺形钟架,其设计构造是多么精妙,并富有严谨的科学内涵。只见下层3件铜人的足部皆为一半球体铜墩,实际构成了直角三角形的3个顶点,而这三点又构成了一个平面,加上半球体底座铜人的重量(分别为359公斤、323公斤、315公斤),就使整个铜架的重心非常稳固,自身不易发生倾斜,一般的外力很难使其倾塌。更令考古人员叫绝的是,中层铜人与下层铜人之间,虽有横梁悬隔,却有榫眼相通,而且在一条垂直线上。奇妙之处在于,下层铜人头顶的方形榫头,本身就是方形榫眼,可承插中层铜人下部伸出榫头端部的小方榫。如此这般,中层和下层的铜人就贯通一气,从而使整个铜架牢固地连成了一个整体。或许正因有了如此科学合理的设计,才使这一庞大的钟架承受2500多公斤的重量历2000多年的埋葬与水浸,仍巍然屹立于幽深的墓穴,直到重见光明的一天。

6月17日,中室文物全部清理完毕,考古人员集中精力清理西室。

此时,整个墓坑的水已被抽干,西室内浮起的彩棺全部落入椁底,共有11具棺身,12个棺盖,连同此前取吊出水的两具彩棺(其中一盖未取),此室共有13具木棺,应是为墓主人陪葬而特意摆放的。若站在墓坑边沿望下去,如同遭到了一场浩劫,有侧,有立,有覆,有翻,横七竖八,凌乱不堪。只有少数棺身与棺盖连在一起,大多数则已游离,显然不是当年下葬时的原状,应是积水使其浮动位移之故。木棺四周散落着尸骨和腐烂的竹席,既没有礼器,也没有乐器和兵器,连日常生活用器都很少看到,间或有些小木器、小玉器之类的东西点缀其中,颇有些野坟孤魂的景象。仔细观察,发现木棺分为两类,一类为弧棺,一类为方棺,弧棺较矮,方棺较高,可能意味着陪葬者的地位不同。两类棺虽都髹漆绘彩,但并不华丽,与东室墓主人那豪华艳丽,气势恢宏的彩绘套棺相比,更显简陋寒碜,望之令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楚和悲凉。

考古人员把取出的编钟运到临时库房

考古人员尽了最大努力企图弄清这些木棺原来的位置,对倾覆的尸骨也尽可能复员归位,让其各归其棺。但除了基本弄清了木棺的位置,对有些尸骨到底该归于何所,一时无法弄清判明,只好先装入棺内吊出坑外,转入室内清理。至19日,西室内的陪葬棺全部被吊出,由黄锡全、杨定爱负责室内清理工作。据清理现场的文字记录显示:被编为第6号、第12号、第13号的陪葬棺内,只有人骨架而无人头。被编为9号的方棺,“棺内空空如也,文物已无存,因此无法判断头向”。被编为11号的方棺内,“有头骨两个,可能系吊棺上来时误将另一头骨放入内,现将多出的一个头骨另外放着,待查明后再处理。裹尸竹席已腐烂”。

从以上记录可以看出,考古人员要把这散乱尸骨入葬时的确切位置弄清楚,是一件相当棘手的工作,不知杨定爱用什么方法把无头尸骨安上了头,无棺的尸骨找到了棺,最后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各有所归,皆大欢喜。后经北京、武汉两地医学解剖专家及古人类学家鉴定,西室13具棺内的陪葬者全为女性,年龄分别为13~24岁,其中有5位为未成年女性,年龄分别为13~16岁。若加上东室中陪葬的8位女性,为墓主陪葬者多达21人。其年龄最大者不过26岁,最小者仅13岁,身高多数在1.43~1.6米之间,不足1.43米的仅2个,超过1.6米的有3个。至于这群女性生前的身份,以及与墓主的关系,是自愿殉葬还是赐死,是杀殉还是闷在缸里淹死,死前是否留下遗嘱或类似遗嘱式的密码,只有留待日后破译了。

6月22日,擂鼓墩古墓4个室内暴露的文物全部取出,田野发掘工作接近尾声。根据王冶秋所讲“工作一定要做细,要把墓底认真清理一下,看有没有图章”的指示精神,以及长沙马王堆二号墓发掘的经验,[3]谭维四命杨定爱率领一班清理人员,自23日开始,分室将椁底板上的淤泥和沉积物用簸箕一点点取出,置于坑旁的大水缸里进行淘洗,将漏于底部的小件器物逐一清洗出来,力争一件不漏。至26日,清理与清洗工作基本完成,但仅筛出一些铜镞、小木扣子、小玉块、残骨片等物,期待中的印章没有出现,不免令人有些沮丧,对墓主人和时代的确定也增加了不少困难。既然事实如此,也只能接受这个结果了。

接下来,又对底板下的情况进行探查。按照原来的计划,在每室的中部凿一个直径30~40厘米的小方洞,穿透底板,下部的情况即见分明。当临阵钻探时,谭维四又觉得如此方法对底板的损伤太大,不利于长期原状保护,遂改变主意,采用洛阳铲与钢筋钻相结合的办法,在椁板上先用洛阳铲打洞,穿透底板,再用钢筋钻往下探。若遇到不能穿透者,直接用钢筋钻往下钻。钻探证明,底下没有垫枕木。

曾侯乙墓形状和出土文物示意图

墓坑底部检查完毕,杨定爱又率领人员在椁墙四周做了局部浅层清理和重点钻探,得知盖板下椁墙与坑壁之间,主要为木炭,只在中室东部发现盖板下先填木炭,深10厘米有一层清灰泥,其下又为木炭。经钻探,木炭直达坑底,并经夯打,炭已碎裂,均未取出。

钻探结束后,开始向墓坑灌水清洗、消毒,而后复将污水抽干,底板进行清扫后全部显露出来,最后撤去椁室顶部临时搭建的安全板、帆布棚,做了最后一次照相、摄影、绘图,电影摄影师拍摄了整个墓坑底板的全景,算是做了告别。至此,擂鼓墩古墓的田野发掘工作全部完成,时为1978年6月28日。

注释:

[1]王冶秋所说的弹簧,出自东室,置于一个带足的长方形木案上。据发掘报告云:案板上平放两个圆形漆皮垫圈,皮垫圈上共平放20个身缠丝弦和金属弹簧的纺锤形圆木陀,陀上榫接间套着小骨箍和树皮小筒以及小骨帽的圆木棒。金属圈被规则地缠绕在木陀上,外观颇像现代的电线圈。陀大小不一,最大者上端直径5.4厘米、下端直径4.7厘米、高7.5厘米。经检测,陀上的弹簧分为黄金和铅锡合金两种,黄金弹簧仅两件。但无论是黄金还是铅锡合金,质地都很软,用来制弹簧,仅具外形,并无弹性。此器究竟有何用途,至今仍是不解之谜。

[2]见湖北省博物馆档案室打印稿。

[3]1974年1月13日,长沙马王堆二号汉墓发掘进入最后一天,时已深至墓坑清理到椁底,天空突降大雪,工作难以进行。在王冶秋和湖南省委书记李振军现场指挥下,决定立即调用起重机,将早已腐烂的棺椁吊出墓坑,同时将墓室中的污泥浊水,全部装筐装桶用起重机吊出,同棺椁一起装入卡车,拉到省博物馆清理。此墓早已被盗,只有几件零星器物出土,最后在冲洗破烂的椁板时,发现了对整个马王堆汉墓墓主和年代定性极为重要的三颗印章。一方上刻“利苍”两字,另外两颗刻“轪侯之印”和“长沙丞相”字样。由此证明墓主是长沙丞相利苍,一号墓是他的夫人辛追,三号墓是他的儿子。整个马王堆汉墓是一个家族墓葬,流传了千百年,学界坊间猜测、争论了几年的悬案一朝冰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