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钟横空出世(1 / 1)

就在群声欢呼之际,谭维四头脑冷静下来,必须减慢排水速度,否则中室的编钟很有可能就会因为缺少水的浮力而垮掉。编钟的两端是用小圆木支撑而成的,一旦垮下来,将带来无法弥补的损失。现在需要给所有的考古人员浇点凉水,用谭的话说就是“不要太高兴了,温度太高,人要‘烧焦’的。”于是,谭维四当即下令:“暂停抽水,研究对策,确保文物安全。”经杨定爱、郭德维、程欣人等富有经验的考古人员仔细检查测算,椁室深达3.3米以上,已出水的木架横梁不过1米左右,其下还有2米多的躯体浸在水中,虽无法看清水下面貌,但必有支撑物予以承托,否则上面的编钟如何悬挂?经杨定爱仔细观察,露出的水梁两端搁在两根圆柱上,圆柱立于其下更大一根横梁上,大梁下隐约可见形体更大的编钟。如果下面真的是编钟,那就更不得了了。面对此情,谭维四当场提出两个必须注意的问题:一是随着水位下降,水的浮力消失,钟架压力改变,能否继续保持平衡不致塌掉?一旦倒掉怎么办?二是木质梁架,表面髹漆绘彩,在水里浸泡已逾千年,木内早已饱水,乍一出水,经阳光暴晒,急骤的干裂必将导致木头开裂变形甚至断裂,彩漆也会脱落或变色。对此,考古队员经过讨论,最后想出了“两防一保”的应付办法:

一、防晒。准备钢筋架塑料棚,只要太阳一出,即行遮挡。

二、防倒。椁墙上搭上安全架,从架上用塑料薄膜折成的宽带垂直而下,托住横梁,避免摇晃倾覆断裂。

三、保水。在木梁上加盖饱水塑料泡沫,准备几个喷雾器,不断地喷水,保持木梁的湿度大体与在水下时相当,不致发生骤变。

办法既定,各小组按分工开始行动。谭维四下令继续抽水,尽快揭开水下编钟之谜。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当编钟的安全架搭起后,考古人员对钟架东部水中竖起的旗杆状的木杆并未放在心上。随着水位下降,木杆开始晃动,下部露出了一个黑色圆球状器物。正当考古人员站在椁壁欲判断其为何物之时,只见木杆剧烈地摇动了两下,有人大喊:“坏了,坏了!”话声未落,水面上传出“噗——!咔——!”一声闷响,木杆折断,圆球状器物落入水底。

事后方知,此为一件竖立的建鼓,下有底座,中为一根胳膊粗的圆木柱纵穿鼓框支撑而起。此时圆柱已朽,当椁室积满水时,建鼓框因水的浮力支托,尚能完好如初地立于室中。一旦水位降落于鼓框处,建鼓柱承受不住鼓的压力,独木难支,随着一阵大风刮过,鼓身**动,鼓柱被拦腰折断,悲剧就此发生。许多年后,当时负责清理中室的考古学家郭德维还为当时的这一失误而深深自责。但事实既成,一切都悔之晚矣。

5月24日午夜时分,由上而下,一层横梁又从水中露出。灯光下,只见长短两根曲尺相交,梁体粗大,紧靠西壁的横梁长达7米,紧靠南壁者3米有余。南架由两个铜人支撑钟架,最东端一铜人双手上举,腰挂佩剑,北端因淤泥包围,不见何物支撑。梁架悬挂一串长枚青铜甬钟,由小到大依次排列,皆有茶罐般精细,显然比上层编钟大了许多。甬钟一字排开,气势磅礴,蔚为壮观。钟架两端皆有半米多长的青铜套,套上满饰深浮雕镂空龙首花纹,梁身皆以黑漆为地米黄色漆彩绘菱形几何花纹。猛一看去,恰似一条蛟龙正浮出水面,欲凌空而起,呼啸苍穹。

“蛟龙出水了!”负责中室观察的考古队员中,不知是谁突然“嗷”地喊了一声,叫声从干哑的嗓子眼儿蹿出,焦躁而尖厉,沉沉的夜幕中形同凄厉的狼嚎。一时间,工地震动,群人皆惊,近千名围观者纷纷瞪大了眼睛,连蹿加蹦地前往中室南壁观看。

水波涌动中,黑乎乎、滑溜溜的钟架悬挂一排甬钟在灯光下闪耀,真有蛟龙出渊、呼风唤雨之态势。甬钟花纹精美,皆有错金铭文。考古人员左德承当场认出两件铭文,一为“宴宾之宫”,一为“午钟之宫”。这架甬钟从顺序看应是33件,但有2件挂钩残断,甬钟落入水中暂不可见。

5月25日傍晚,编钟架下又露出一层横梁,与其上梁结构形体相近,经清除淤泥,发现梁下亦有三个佩剑铜人及一根铜圆柱顶托,共有12件大型甬钟及1件特大型镈钟,或悬于梁上,或掉在梁下的泥水中,最大者有锅口般粗细,形同一个装满粮食的麻袋。木梁两端仍配置铜套,皆有透雕镂空龙首、凤鸟、花瓣的图案。黑漆朱黄色的横梁,以如上层的彩绘菱形几何花纹,观之令人惊叹不已。

至此,编钟三层全部露出,原是一架完整的特大型编钟。

就在青铜编钟全部露出的同时,中室东壁有两件大型铜壶和一些残瑟、笙、竽等乐器显露出来;西室亦有六具棺材浮出水面,其中四具竖立,盖身分离,多为彩绘;北室南壁出现两件大型铜缶,体高至人的腰部,直径约一米余,器形之大为全国罕见。在铜器旁边,还散落着一堆腐朽的华盖、甲胄等器物;东室内,如同一座房子状的庞大主棺已露出大半,遍体彩绘,朱黑色的怪异花纹,望之令人生畏。在主棺的一侧,散落着一些青铜鹿角飞鸟等器物。放眼望去,整个墓坑泥水**漾,珍宝遍地,各色器物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为了让更多的人看到这一成果,谭维四派人把年逾七旬的顾铁符从驻地请来指导,顾氏一到现场,即被眼前的场面惊得目瞪口呆。顾铁符从事几十年的文物考古,看过和亲手摸过的墓葬不下千座,但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墓葬和出土如此多的文物。尤其是中室那如山似林的编钟方阵,更令他视为天降之物,凝视了许久,面色严峻地对谭维四道:“这么大的重要发现,国家文物局应该知道,编钟的出土就涉及很多问题需要解决,王冶秋局长应该亲自前来坐镇指挥,中央领导应该来看一看。事关重大,我马上回北京亲自向王局长报告,请他前来指导工作。”

中层编钟和下层横梁露出水面

第二天一早,顾铁符下得山来,与湖北省文化局副局长邢西彬乘火车向北京赶去。

顾铁符与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的王冶秋算是莫逆之交,顾生于清光绪朝的最后一年,即1908年;王生于清宣统元年,即1909年,顾比王大一岁,皆算是大清国最后的子民。只是一个出生于江南无锡,一个出生于北国关外的沈阳。顾铁符祖居无锡槐树巷,出身于累代书香门第,系清代经学家、史学家顾栋高的后裔,学成后曾任中山大学研究院技佐、文学院讲师。1950年8月,顾铁符由中山大学图书馆馆长转任湖北武汉中南军政委员会文化部文物科科长,专职从事文物工作。1953年8月起兼任武汉大学讲师。1954年中南大区撤销,这年9月,顾转到中央文化部文物事业管理局工作,任业务秘书,主要负责全国各地田野工作检查指导,与时任文物局副局长的王冶秋成为上下级同志加朋友关系,在此期间多次参加全国性田野考古调查发掘工作,业务水平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1958年10月,顾铁符调至故宫博物院,先后任副研究员、工艺美术史部副主任、代理保管部副主任等职。从1964年起离开行政领导岗位,专门从事学术研究,并于1972年经周恩来批准,王冶秋点名,借调到文物局常驻红楼参加整理银雀山汉墓出土的竹简和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当随县擂鼓墩发现古墓并请求文物局派人指导时,顾铁符仍作为文物局借调专家在红楼做研究工作。鉴于湖北是顾氏从事考古文物工作的发源地,而当地的考古骨干如谭维四等人皆是其亲手指导过的学生,王冶秋特地委派已70岁的顾铁符前往指导督战。顾来到工地后,恪尽职守,不负众望,在关键时刻,又主动请缨返京禀报,此举令在场的考古人员大为感动。

中室的青铜编钟等礼、乐器出水时的情景

当王冶秋在办公室抬头见到顾铁符和邢西彬走进门时,急忙起身打招呼:“哎呀,顾老,怎么没吭声就来了?怎么样,是回来要钱的吧?”

此前,顾铁符经常出外工作并带地方业务部门的领导前往国家文物局要钱用于急需和保护文物,把个性格直率的局长朋友要怕了,因而当顾铁符一进门,王冶秋便提到了钱字。

顾铁符满面春风,轻轻摇摇头,有点神秘地说道:“你这次说错了,我先不向你要钱,我要先请你去看看。不是我吹牛,你当了这么些年文物局局长,搞了这么多年文物工作,只怕还没见过这么庞大的墓坑,这么有气魄的编钟呢,真是不得了,千载难逢,千载难逢呵!”

“出编钟了?”王冶秋的兴致立即被调动起来,大声问道。

“三排六十几件,大的有几百斤重,麻袋一样,都在架上挂着,你这间屋子都装不下的。”顾铁符说道。

“满坑是珍贵文物,都在水里漂着,还有大棺材,跟这间屋子差不多大,惊人得很,比长沙马王堆的棺材大多了,出土的文物有许多湖北方面恐怕无力研究保护,还得国家文物局出面组织专家前去参与。”邢西彬接着做了补充。

“真的?要是这样,那一定得去看看,如果需要,就派专家去。”王冶秋说着,从身边拉过两把椅子让顾、邢二人坐下慢慢述说。顾、邢二人越说,王冶秋越激动,直至心情亢奋得两眼放光,脸膛泛红,最后忍不住将手往桌上一拍,起身大声道:“就这么定了,你们先回去,我把眼前的事处理完,随后就到。”

当顾铁符下山北行的时候,发掘现场乱象已生,局面已难以控制。等他到了北京向王冶秋汇报之时,擂鼓墩已是人山人海,原本岌岌可危的秩序终于弓折弦断,全面崩盘。

从吊棺之日起,发掘现场便出现了自直升机拍摄之后第二个围观**。墓坑中的青铜编钟浮出水面,整个随县民众的神经被牵动,纷纷前往擂鼓墩现场欲瞧个稀奇。围观者蜂拥而至,越聚越多,除了当地无业游民、社会闲杂人员与待业青年,更多的是各机关、工厂、学校,以及其他各行各业的人员,现场秩序大乱,发掘工作几乎无法开展。谭维四等现场主持者面对此情,一时陷入两难抉择。

就发掘工作而言,最好墓坑周围没有一个参观者和闲杂人员,既保持了环境的清静,也少了安全方面的担心,考古人员也将在“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气氛中完成任务。本着这一指导思想,5月16日,随县革委会办公室曾专门下发过一个《通知》,做出了三条硬性规定:

通知发出之前的曾侯乙墓发掘现场(周永清提供)

一、自通知之日起,发掘期间,各单位一律不准前往参观。

二、非雷修所指战员及其职工家属和考古工作人员不得进入营区。

三、各种会议人员,一律谢绝参观。

《通知》最后强调,“一定要提高革命警惕,严防阶级敌人造谣破坏”。

随着发掘的进展,事情远非如此简单。古墓坐落在随县地盘,从发现到发掘,当地政府和民众都给予了最大可能的支持,随县驻军同样无私奉献。如此天上地下,兴师动众地发掘古墓,在随县历史上属首次,有谁见过这样的阵势和气派?现在文物已从古墓中露出,到了收获的节骨眼上,当地各级头头脑脑、普通民众,连同社会闲杂人员,甚至被管制和监控的“四类分子”们,好奇心顿起,谁都想一睹为快,过一把眼瘾。尽管有县里的《通知》四处张贴,但民众的力量是强大的,老百姓不管这一套,他们有自己的思维和认识:古墓出在我家祖祖辈辈生活的一亩三分地里,就是我家的祖坟,你们外地人来挖,我不阻止,不给你中间下绊儿,就算是客气和对得起你们的了。现在考古人员想一手遮天,偷偷摸摸挖掘墓中的宝贝,这与盗墓贼有何区别?我们作为这块土地翻身得解放的真正主人,完全有权知道这座古墓发掘和出土了什么奇珍异宝,不会听从所谓公仆们在《通知》中的胡言乱语,一定要夺回参观权与话语权,将古墓发掘情况尽数悉知。按这样一个逻辑思维,各色人等铆足了劲儿成群结队向擂鼓墩古墓现场蜂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