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来到胡承志先生家中,是一个秋日的上午。
之所以再次拜访胡老先生,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证实北大何振明副教授提出的“北京人”在装箱前已被调包的问题,而且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那就是希望从胡老手中看到一张图,一张与“北京人”有关的秘图。
关于这张秘图,10年前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听贾兰坡说起过。此图是一个美国人从日本宪兵队长手上搞到的,它已在世上隐藏了近半个世纪。后来,又听一位业内知情者说,这张图就在胡承志先生手上,由于胡老几十年来谢绝一切中外人士的采访,因而这张秘图一直不为外界,特别是新闻媒体人士所知。
有幸的是,作者10年来坚持寻找“北京人”的热情与挚诚,终于感动了胡老,他不仅接受了作者的采访,而且与作者渐渐建立了感情,埋藏在心底的往事也就断断续续地流露出来。当然,这可能与胡老的年龄渐衰有关,从他有些犹豫的谈话中可以体会到,他对失去的“北京人”怀有很深的情感,并希望在有生之年将整个事件的经过详细说出以留给后人。只是出于性格和其他的一些原因,这位老人经常欲言又止。至于那流传的秘图,尽管作者曾婉转地多次提起,但胡老一直含糊其词地推诿,秘而不宣。此次经过北大何振明副教授的提示,作者决定再访胡老,除了验证何氏之说,还历史以本来面目,还希望能亲眼看到传说中那张神秘的图纸。
面对已是86岁的胡承志老人,略微寒暄,便开始切入正题:“胡老,北大有一位何振明副教授怀疑息式白是个女特务,是受美国当局指派,为了盗窃‘北京人’来协和医学院卧底的,您对此有何看法?”
“我不知道。我对此不做评说。我只知道息式白当时来新生代研究室只有几个月时间。此人来新生代研究室,并不是凭什么真本事,而是走的后门。她是犹太人,魏敦瑞也是犹太人,她的父亲在南京行医,和魏敦瑞熟悉,就通过魏敦瑞的关系把她弄来了。珍珠港事件爆发后,听说她被日本宪兵队给抓起来过。后来,通过大科学家德日进的介绍,她在中国和一个美国人结了婚。1947年4月,我在东单还偶然碰见了她,她问我日本宪兵队是如何对待我的,我说我逃掉了。她还告诉我说,她被日本宪兵队押着去天津花旗银行的仓库和其他仓库找了几天,没有找到‘北京人’,就给放了。后来,她到了美国,听说在一个小学还是中学教书。70年代,她还写了一本关于‘北京人’的书,我看了,尽是胡扯,里面居然还说当初是我帮着她装的‘北京人’的箱子,简直是胡说八道!前不久,我听说她还给贾兰坡来了一封信,要有关‘北京人’的材料,大概又要胡编乱造一些什么东西了。”
“北大何副教授说您当年装箱之前,‘北京人’头盖骨有可能被美国人调了包,也就是说,您装的是模型,而不是真品。您认为这种可能性存在吗?”
胡承志听罢,立即激动起来,断然否认道:“不可能!‘北京人’头盖骨是我一个个亲手装的,当时我还叫了解剖科的吉延卿帮我把箱子从楼上抬下来,然后帮我一起装,而且,之前我已经装过一次了,怎么可能是假模型呢?!”
“那么珍珠港事件之前,新生代研究室除了长谷部言人和高井冬二来过外,还有别的日本人来过吗?”
“有一个。”胡承志不假思索地回答。
“还有一个?”这是一切材料和当事者回忆录中没有披露的线索。
“这个日本人的日本名字我记不得了,只记得他的英文名叫Akabora。”老人说罢,拿过一支笔,在一张纸上草草地写了出来。继而说道:“这个人大约是1940年底或1941年初被日本的一个科研机构派来中国的,在解剖科B楼待了六个星期。我当时是很警惕的,但没有发现这人有什么活动,他每天埋头看书,不怎么说话,也不多问什么问题,看样子挺老实本分的。但珍珠港事件爆发后不久,有位朋友在‘东方文化事业委员会’那儿看见过这个日本人,意识到此人可能是个特务,于是劝我躲一躲,说万一被这个日本人认出来后,就麻烦了!”
“‘东方文化事业委员会’是当年日本人设在北平的一个专门从事文化活动的机构,中国的不少文化珍宝,就是通过这个机构弄到日本去的。”
“这个日本人在新生代研究室待了六个星期,会不会是为了劫取‘北京人’而做的潜伏活动?后来‘北京人’化石失踪,是否与这个日本人有关呢?”当这个问题提出后,老人的脸一沉,有些愤愤然的样子,说:“你问的问题都很怪。我不知道,也不能下结论。”
“那么,据您所知,当时存放‘北京人’的保险柜钥匙,到底掌握在谁的手上?”
“保险柜没有钥匙,使用的是密码。”老人纠正道,“协和医学院始终控制在美国人的手里,装有‘北京人’的保险柜,也一直控制在美国人的手里。魏敦瑞离开中国前,一直由他自己掌握保险柜的密码,没有一个中国人能打开保险柜。1941年4月,魏敦瑞去美国后,保险柜的密码便掌握在了他的秘书息式白的手上。不过,魏敦瑞走时对息式白有交代,只要我需要打开保险柜,就得打开,因为我要给魏敦瑞赶做‘北京人’的模型,每天都要从保险柜里取出‘北京人’头盖骨。所以,每天上班时,息式白便给我打开保险柜,下班前,我再把头盖骨放回去,然后锁好保险柜。”
由此看来,问题不可能出在胡承志装箱之前,而肯定出在胡承志将“北京人”交到协和医学院总务长博文手上之后。那么,“北京人”到了博文手上后,他和胡顿院长到底是将“北京人”首先送到了美国公使馆,还是直接交给了美国海军陆战队,半个多世纪来一直是笔糊涂账。中国方面所有当事者和西方部分人士一致的说法是:博文将装有“北京人”的箱子首先送到了美国公使馆,而后才交给海军陆战队。但是,持这种说法的人几乎都是“听说”——贾兰坡听胡承志说,胡承志听裴文中说,裴文中又听王锡炽说,王锡炽又听博文说……就是缺少一个能支撑这种说法的证据。
而据贾兰坡说,胡承志手中掌握的那张秘图,好像与日本宪兵队搜索“北京人”有关,若能把那张秘图亮出来,或许能从中找出新的线索。于是,作者便再次试探性地问道:“胡老,贾老以前说的您手中的那张秘图,能不能拿出来一看?”
“不错,我是有一张图,已保存了快二十年了吧。”老人心气平和地说,“这张图我除了给贾兰坡看过外,还从来没给别人看过。”
美国《太平洋星条旗报》于1979年1月30日头版刊登的邓小平访美文章与图片。本版主要稿件负责者即皮特森。图片说明:中国副总理邓小平到达华盛顿安德鲁机场,在美国副总统蒙代尔的陪同下步向他们的汽车
“能不能给我看一看?”
“可以。”有点出乎意料,老人竟慷慨应允,起身向里屋走去。
不大工夫,老人从里屋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纸袋,里面装的大概都是与“北京人”有关的重要信件或重要资料。他将纸袋放在茶几上,边解袋子边说:“这里还有一封信呢!”
“信,谁写的信?”
“皮特森。一个美国人。你想看的这张图,就是他寄给我的。”
“是吗?那太好了。”
老人接着说:“皮特森是美国一个很有名的记者。美国军队当年办了一份报,叫《太平洋星条旗报》,皮特森就是这家报纸最有名的记者。此人对‘北京人’失踪一事很有兴趣,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他一直在调查、寻找‘北京人’,跑了很多地方,像美国华盛顿总部、美国海军陆战队总部、洛克菲勒基金会总部等地,他都去调查过,不仅和当年盟军的许多调查官员熟悉,而且手上还掌握了大量有关‘北京人’的资料和线索。1971年,皮特森在日本寻找‘北京人’时,还找见了那个曾到中国的日本侦探锭者繁晴。据皮特森说,锭者的确没死,还活着,只是日子过得不太理想。但锭者对‘北京人’之事,仍念念不忘,一直在寻找。锭者还对皮特森说,他很想到中国来找我,可又不知道我是否还在,地址也不清楚。因为当初他把所有与‘北京人’有关的中国人都找到了,就是没找到我。我听了后,也没有理睬这件事情。”
孔尼华(左二)与同事们在研究化石(引自《北京原人》)
老人说着,从纸袋里取出一封用英文写的信,信纸已略略发黄。此时的胡老视力极差,但英文却极好,他拿起一个微型放大镜,将脸几乎贴在信纸上,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对了,这封信是皮特森1982年12月13日写给我的。”
“皮特森怎么会和您联系上了呢?”
“皮特森找‘北京人’找不着,就跑到德国去找一直研究爪哇人的大科学家孔尼华,他向孔尼华谈起这件事,孔尼华就把我的地址给了他。”
“孔尼华又怎么知道您的地址呢?”
“孔尼华1938年就来中国了。后来他又多次到过中国。70年代末还是80年代初,他写信给贾兰坡,想找曾经和我一起装过箱的吉延卿,他以为我不在了。贾兰坡就把信转给了我,让我给他回信。后来我和孔尼华相互就有了联系。皮特森从孔尼华那儿得到我的地址后,先给我来了一封信,接着就给我寄来了这张图。”胡老说着,将那张秘图缓缓展了开来。
魏敦瑞(左)与年轻的孔尼华(右)在研究“北京人”头骨模型
这是一张看起来很普通的草图:一张16开的纸上,画了10余处圆圈,圆圈之间,均有箭头所指。每个圆圈旁边,都标有英文。图的左边,依次用英文写着11个人的名字,有的英文名后面,还注有中文名字。尽管这张图已在世上流传了半个多世纪,但看得出,由于保管者的慎重与精细,图纸还算清晰,只有个别字迹难以辨认。
老人边用放大镜看图纸,边解释道:“皮特森来信告诉我说,这张图是1945年8月日本投降不久,美国海军陆战队的一个调查官在北京查寻‘北京人’时(南按:这个美国的调查官有可能就是前文中写到过的美军善克中校。因为在已公开的材料中,没有发现其他美国军官前来中国插手“北京人”之事),找到了当时日本宪兵队的队长后,从这个日本宪兵队长那里得到了这张图。后来,这个美国调查官将此图带回了美国。再后来,皮特森好不容易从这个美国调查官手上得到了这张图。”
当年日本宪兵队搜查“北京人”的秘图
“皮特森为什么要将这张来之不易的图寄给您呢?”
“皮特森之所以要将这张图寄给我,主要是希望我能根据此图为他提供一些新的情况,因为皮特森在信中说,尽管他对‘北京人’的寻找已有十年之久,且手中的材料已积攒了两英尺[1]厚,但有价值的线索却不多。另外,这张图上有两个地方都标有我的名字,而且在我名字的下面还画有一道红杠!你看——”老人说着,手指图的左下方和右上角两处,果然标有“胡承志”三个字——既有英文,又有中文。而且,在两处写有“胡承志”三个字的下面,确实都重重地画了一道杠。
胡承志用放大镜观看秘图细部(作者摄)
老人指着图上的那些圆圈、标记和英文,做了一番耐心的解释和分析,其大意基本明了。简单说来,这是当年日本宪兵队在北京搜查“北京人”时,经过研究分析之后,画出的一张推测“北京人”去向的示意图。
图的左边,首先列出了重点怀疑对象的名单,其排列顺序是:第一位,因个别字迹不清,据老人反复辨认,应是协和医学院的人;第二位是息式白;第三位是德日进;第四位是裴文中;第五位是蓝玉田(南按:管理协和医学院地下室库房的人);第六位是何博礼(南按:协和医学院的教授,瑞士人,驻华领事);第七位是博文;第八位是胡顿;第九位(南按:个别字迹不清,据胡老辨认,为一外国医学博士);第十位是马文昭;第十一位是松桥。此外,图的左下方还列出了三个怀疑对象:第一个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的艾休尔斯特上校;第二个是胡承志(南按:下面画有一道红杠);第三个是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教授长谷部言人。而图的右边,则是由各种圆圈和箭头标出的“北京人”装箱后可能流向的地点。推测其意是:装有“北京人”化石的两个箱子,首先被送到协和医学院地下室保险库,然后送到美国海军陆战队兵营,再后来可能有六个去处,从右至左排列,分别是:某兵器所;丰台;秦皇岛火车站;或先某仓库再到天津巴斯德研究所;或直接到天津巴斯德研究所;或赫利孔山(南按:由于字迹模糊,此处无法确认,不知是个什么地方)。
无疑,当年的日本宪兵队,就是根据这张秘密路线图,在北京和天津等地搜查“北京人”的。
这张秘图有两个不可忽视的关键点:一是几十年来所有涉足“北京人”的中外人士都说博文先将“北京人”送到了美国公使馆,但这张图却表示得非常明确,装有“北京人”的箱子是从协和医学院地下室直接送到美国海军陆战队兵营的,根本就没到过美国公使馆。二是这张秘密草图到底是谁画的?图上那些颇见功底的中英文字迹又是谁写的?从理论上说,图和图上的字应该是出自一人之手,但问题是,一个日本宪兵队的队长或者队员将中英文同时写得如此优秀,可能吗?
对第一个关键点,老人解释说:“我也是听裴文中说的。1947年,我出差来北平后,听裴文中及其他教授说,博文派人把箱子送到美国公使馆去了。”
对于第二个问题,老人一时不能解释,遂从桌上重新拿起放大镜,把图上的字迹又反复看了几遍,说:“我也觉得奇怪,这图上的英文和中文看起来都不像是日本人写的。”
“那您看像哪个国家的人写的呢?”
“我看有点像中国人写的。”
“中国人?您的理由和根据是什么呢?”
老人说:“没有根据。我只是感到这字不像日本人写的,因为日本人写的字笔画大都很硬,而这上面的中文字写得很潇洒、很漂亮,英文字也写得很流畅,一般的日本人是写不出这么好的英文的。从英文的笔体来看,有点像搞财经之类的人写的。”
显然,如果这张图上的字不是日本人写的而是出自中国人之手,这个中国人绝非等闲之辈。此人当年若是没有参与日本宪兵队对“北京人”的搜查活动,是根本不可能画出这张草图的,更不可能准确地写出每一个中国人和外国人的姓名。那么,画出这张秘密草图的中国人——如果真是一个中国人的话——又是谁呢?他或她当年在搜查“北京人”的过程中,扮演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为何没有一个人提及这个神秘人物的存在?难道此人是神仙下凡不成?当然,也不排除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张秘密搜查图出自日本著名侦探锭者繁晴之手。虽然包括裴文中、贾兰坡在内的中国科学家并不知道锭者繁晴的中文写得如何,但他的英文十分了得,却是众人皆知的。
看来,这张秘图中有许多问题或谜团等待解开。
经过反复分析鉴别,对这张秘图的隐情似可做如下推理:当年胡承志把装有“北京人”的箱子交到博文办公室后,博文并没有将其送到美国公使馆,而是直接送到了美国驻北平海军陆战队兵营。其理由和根据有二:
一、图上只有从协和医学院地下室到美国海军陆战队兵营的路线图,没有地下室到美国公使馆的路线图。
二、日本宪兵队列出的14位追查人员名单中,也没有一个是美国公使馆的人。如果博文确实将“北京人”送到了美国公使馆,对方肯定会有具体的接收人,这个接收人也肯定会出现在这个名单中。因此可以做出结论,半个多世纪来流传的博文先将“北京人”化石的箱子送到了美国公使馆的说法是错误的。
两天后,胡承志根据这个推理仔细查阅皮特森给他的所有信件,果然发现了支持这个推理的证据。皮特森在一封信中对胡说,据一位美国调查官员讲,博文没有将装有“北京人”的箱子先行送到美国公使馆,而是从协和医学院地下室直接让人送到了美国海军陆战队兵营。至此,半个多世纪的谬传终于得以澄清。
然而问题是,当年博文是如何向日本宪兵队交代的?假如他真的说过将“北京人”送到了美国公使馆,为什么要撒谎?撒谎的目的又是什么?这一错误的说法,为什么竟然能够流传半个多世纪?另外,博文被释放出来后,中国方面究竟有没有人追问过博文到底把“北京人”弄到哪儿去了?若追问了,结果是什么?若没追问过,又是为什么?
胡承志老人保存的这张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的秘密草图,的确为“北京人”的去向问题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并解开了关键的一环,但遗憾的是,仍不能由此推断出“北京人”的真正下落。而只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日本宪兵队当年在北平搜查“北京人”时,的的确确是下了一番苦功,而找到“北京人”并匿藏起来的可能性也最大。
那么,“北京人”是否真的在日本人手中呢?
注释
[1]英制中的长度单位。1英尺=0.3048米。——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