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井然有序的秦皇岛,此刻是老虎拉碾——乱了套。
1941年12月8日,日本军队缴获了秦皇岛霍尔库姆营地美国海军陆战队官兵的枪支后,紧接着便对美国在秦皇岛及市区的所有物资全部进行了严密封锁。
秦皇岛霍尔库姆兵营的照片,这是美国海军陆战队在秦皇岛的基地之一,据传“北京人”化石于珍珠港事件爆发前曾运到此处,而后运至码头,候船转移至美国(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提供)
这时的秦皇岛码头,从北平、天津等地运来的集装箱已塞满了整个货栈,偌大的瑞士仓库也早已塞得几乎放不下一只脚了,而整个码头上,耸立起了一座座由货物堆积而成的小山包——有的用白色篷布遮盖着,有的顶端搭上几块草席,有的干脆什么也没有,任凭风雪肆虐。这些货物原来是等待即将到来的“哈立逊总统号”轮船装载的,但从太平洋上过来的“哈立逊总统号”轮船未能靠岸,就已被日军截获,因而码头上的货物便成了一堆堆既无人运走也无人领回的“流浪儿”。
由于战局不断恶化,秦皇岛港成了日军转运战备物资的专用码头。随着一批批军火运进运出,原存放于码头和瑞士仓库的美国人的物资,有的被日军抛入大海,有的被运到大街上卖掉,有的被洗劫后变成了他人的私有财产。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保证有充足的地盘,以存放战争所急需的军火。
锭者繁晴赶到秦皇岛港,立即将“北京人”化石的情况向驻守此地的日军司令官做了汇报,并要求派兵协助搜寻“北京人”化石。
于是,整个秦皇岛港内港外,无论是大小板箱还是集装箱,统统以各种方式被打开进行仔细搜查。整个码头、仓库和货栈,铺满了被从箱子中扔出的衣服、书籍、铁器、瓷器、木器等各色物品。日本士兵穿着皮靴在上边来回走动,几乎将这些抛散的物品碾成了一摊摊碎渣和湿泥。
然而,锭者繁晴和他率领的士兵们经过三天三夜的紧急搜查,依然连一块骨头碎片也没找着。
这位著名的东洋侦探的梦想,再一次落空了!
“这不可能,一定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搜查彻底!”当一个红着眼睛的日军大尉汇报搜查的最后结果时,锭者繁晴根本不顾眼前的事实,歇斯底里地咆哮道:“找,给我继续找,哪怕挖地三尺,也一定要给我找到!”
“前几天有一批美军的行李从这里运到了天津,‘北京人’会不会被藏在了那里面呢?”大尉想了想,随便嘀咕了一句。
“什么?你说还有一批运走的行李?!”焦虑中的锭者繁晴喜出望外,阴郁的脸上立刻绽出激动与兴奋,如同一个溺水的孩子突然抓住了大人的手臂。
“是,是的,是根据派遣军司令部的指令运走的。”
“为什么要急着运走这批东西?”
“为什么要运走?这不是我应该知道的。”
“这批运走的货物现在放在什么地方呢?”锭者繁晴的眼睛闪耀着咄咄逼人的光芒。
“大概还存放在天津瑞士总库吧。”
“真的?!”锭者繁晴几乎跳了起来。
“是真是假,你不妨亲自去看一看。”大尉不紧不慢地说。
锭者繁晴听罢,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转身望着茫茫大海,从牙缝里挤出了十几个字:“‘北京人’,你休想从我的手中溜掉!”言毕,他让大尉命令手下人暂停寻找,自己悄悄地返回了北平。之所以舍天津而回北平,是因为锭者繁晴想起了一个女人,即魏敦瑞的秘书息式白。
在此之前,锭者繁晴为寻找“北京人”下落,曾先后三次找过这个协和医学院的女秘书兼保密室的保管人。这个聪明、漂亮而又性感的女人,给他留下的印象美好而又深刻。男人对漂亮而又性感的女人,总是多一份说不出的情感、说不出的温馨、说不出的缠绵。这样的女人一旦出现在面前,其**力难以抵挡,无法抗拒。更何况,息式白还是他很想利用也必须利用的一枚棋子。现在,锭者繁晴悄然回北平找息式白的主要目的,并非仅是出于这个女人的**,而是要让她和自己一起去天津。或许,只有这个女人亲自到场,才能辨认出“北京人”的真伪。
当锭者繁晴来到协和医学院时,已是下午时分。这时的协和医学院内,稳住阵脚的日军已经准许溃逃的中立国家人员和中国人返回,并且允许他们运走早被日本人搜查过的财物。医院里除了住有大量日军伤员,门诊也已对外开始营业,院里院外有了一些活跃的气氛。当然,一切进出人员必须经门口全副武装的日本哨兵检查后,方可被决定是否放行。
锭者繁晴见到息式白,尚未坐下,便直奔主题:“息式白小姐,‘北京人’最近有什么新的线索吗?”
“对不起,我对‘北京人’没有兴趣。”息式白看了对方一眼,懒懒地说。
“你没兴趣,我有兴趣。”
“那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
“我告诉你,‘北京人’就藏在天津的瑞士总库里。”
“哼!那是你做的梦吧?”息式白讥笑道。
“为了验明‘北京人’化石的真伪,请你跟我走一趟。”锭者繁晴坦率地说明了来意。
“我不去。”
“你必须跟我去!”锭者繁正色道。
息式白一看情况不妙,不免心有余悸,急忙改口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动身?”
“现在。”
“现在?我还没换衣服呢!”
“那你就慢慢收拾、打扮吧,我很有这份耐心等待你。”锭者繁晴嘴角露出一丝生硬的微笑,眼睛色眯眯地望着息式白说道。
一个小时后,锭者繁晴和息式白如同一对貌合神离的情人,踏上了开往天津的列车。
晚年的息式白在回忆往事时多次提到日本侦探锭者繁晴强迫自己到天津寻找“北京人”的经过
列车喘着粗气在满目萧条的原野上爬行。锭者繁晴坐在窗前,眼望呼啸的狂风吹起的翻腾尘土,原有的兴奋和激动渐渐转变成一种恐惧和忧愁。连日来毫无收获的奔波,使他这个备受赞誉的日本帝国的第一流侦探,首次遭到了上司的不满甚至指责。对此,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羞辱。他曾向上司一再保证,一定尽快查清“北京人”的下落,如果……他最终未能说出“如果找不到‘北京猿人’,就向天皇剖腹尽忠”这句话。但作为军人,一个自认为具有大日本帝国武士道精神的优秀军人,在有辱自己的职责和天皇赋予的神圣使命的时候,最终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他心里是比谁都清楚的。
是的,一切就看天津之行了,要是此次天津的搜查再没有希望,那……锭者繁晴不敢再想下去,只好闭上眼睛,在火车运行的隆隆声中默默地祈祷。
据息式白晚年回忆,锭者繁晴和她来到天津兵营后,很快与这里的日军指挥官松井少佐取得联系。锭者繁晴向松井讲明此次天津之行的目的和重大意义,对方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忠诚,说:“为了拯救这人类伟大的财富,我愿协助做一切事情。”
翌日一早,锭者繁晴率领八名日本士兵赶赴天津瑞士装卸公司,与公司经理罗契克拉经过一番交涉后,终于得到了进库搜查的许可。但对方要求说,在搜查时不得打乱仓库的正常作业,如果出现损失,应由搜查者负责赔偿。显然,天津的瑞士装卸公司不同于秦皇岛码头的货栈,可以任由日本人摆布。尽管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爆发,但作为中立国的瑞士政府,在表面上与日本帝国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但对锭者繁晴来说,不管该公司提出什么条件,只要能够进库搜查就行。况且天津也在日本人控制之中,即使搜查中有什么差错,一个小小的瑞士公司也不敢对他有过分之举。
在公司监工的带领下,锭者繁晴、息式白和八个日本兵一同进入院中一座最大的仓库里。只见仓库的地板上堆积着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大皮箱、小皮箱、内务箱和包装箱,从标明的地址和文字可以看出,这些货物的主人来自十几个国家,其中以美国居多。而其中一部分货物,正是锭者繁晴要搜查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官兵的行李。
“息式白小姐,你看这些行李箱中,哪两件可能装有‘北京人’化石?”锭者繁晴指着一堆皮箱与木箱说。
息式白围着这堆行李箱转了两圈,并未说话。行李箱太多,积压严重,几乎无法辨别。但为了对方的面子和表示自己愿意尽心合作的态度,她指了指几个行李箱,示意搬下来打开查查看。
几个日本兵钻进货堆,一一向外扯拽,由于这些箱子都压在其他行李的底部,要扯出来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经过一番折腾,一个个沉重的箱子还是被日本兵极其小心地抬到了仓库的走廊上,接着在监工的监视下,锭者繁晴带领士兵用钳子和螺丝刀打开了箱盖——对锭者繁晴这样一名著名的侦探来说,如何打开箱子而又不露明显的痕迹,简直如同呼吸一样容易。
然而,当所有被怀疑的箱子一一打开后,除了露出一堆堆衣服、鞋子、书籍、儿童玩具以及美国士兵们的一封封情书外,并未发现“北京人”的一根毫毛。
锭者繁晴的脸上露出一丝紧张与失望,而息式白望着一个个箱子,禁不住伤感万分,泪流满面。眼前的日本人不会知道,息式白深深爱恋着的男友,正是被日军当作战俘看押起来的一名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
也许是眼前的事实激怒了锭者繁晴,他不打算再听从息式白的胡言乱语了。他感到这个漂亮的小姐对他总是敬而远之,并无诚意可言,既然如此,还指望她什么呢?于是他下令,让士兵们把美国人的箱子挨个打开,逐一搜查,直到最后一个为止。
八个身强力壮的日本士兵赤膊上阵,挥汗如雨,几十个箱子打开、封死,再打开、再封死,直至最后一个。然而,展现在锭者繁晴面前的,依然是衣服、书籍、儿童玩具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而“北京人”最终还是千呼万唤不出来。
锭者繁晴长叹一声,极度失望地蹲在了地上。
或许是仓库的沉闷,或许是由于锭者繁晴内心的悲切与恐惧,尽管外面飘落着零星的雪花,但他的额头还是沁出了点点汗珠。
锭者繁晴站起身,似乎缓过了一口气,他望望满仓库的物资,又望望眼前的息式白,仍不死心地说:“息式白小姐,你说,从秦皇岛运来的美国人的东西,有没有可能混入了其他的货堆之中?”
“也许吧。”息式白毫无表情地说。
“这样,明天我再多找些人,将这个仓库中所有的行李箱全部搜查一遍。”
“随你的便,但愿您能交上好运。”
随后的两天,几十名日本士兵在锭者繁晴的指挥下,又对天津瑞士装卸公司总库的所有行李箱、集装箱,进行了无一遗漏的开盖搜查。令他大为失望的是,“北京人”的影子仍未出现。锭者繁晴孤注一掷,又下令将仓库每一个角落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但,还是没有结果。
锭者繁晴绝望了。
在返回北平的列车上,锭者繁晴坐在息式白小姐的对面,心情沮丧,一言不发,只顾埋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浓重的烟雾掩遮着他那张蜡黄的脸,息式白觉得眼前坐着的这个著名侦探,似乎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尊被人供奉已久的泥像。这个大日本帝国一流的侦探,终于在“北京人”事件上黔驴技穷,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失败的痛苦之中。
“锭者先生,”息式白被对方艰难的处境和绝望的神情所感染,动了恻隐之心,遂以一个女人的善良和同情说道,“锭者先生,不要难过了,我看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锭者繁晴蓦地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息式白,声音低沉而哀婉:“谢谢你,息式白小姐。”他把烟在车窗上按灭,吐出了一口浓重的烟雾,然后面对息式白继续说道:“息式白小姐,你认为‘北京人’有可能会在什么地方?我想听听你的……哪怕是揣测,甚至……胡思乱想也无妨。”
“这个,你早就知道,包装好的‘北京人’化石被美国海军陆战队从协和医学院拉走后,或者说‘北京人’化石从我保管的实验室被取走之后,我就再也不知道它的下落了……”
锭者繁晴摇了摇头,打断了对方无聊的套话,说:“息式白小姐,你还是谈谈这‘北京人’可能在什么地方吧。”息式白低头沉思片刻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装化石的箱子不是在美国公使馆,就是在美国海军陆战队兵营,再不就是在秦皇岛码头的某个仓库里。”
前门火车站
锭者繁晴听罢,竟一下子微笑了起来,他的脸色比刚才好看了一点,轻轻说道:“息式白小姐,你的推断十分正确,我也曾这么想过。不过,据我调查,‘北京人’既不在美国公使馆,也不在美国海军陆战队兵营和秦皇岛。因为这三个地方我都做了详细、彻底的调查和搜寻。”锭者繁晴望了一下息式白那性感的嘴唇和迷人的眼睛,继续说:“假如那两个装有‘北京人’的木箱就在秦皇岛,并在我去之前已被日本皇军发现,他们是一定会转告我的,或者早就报告了北支派遣军司令部。但是,在我去之前和去之后,我们没有得到一点消息。”
“会不会在秦皇岛港口被日军士兵用皮靴踩碎了?或者被他们随手抛进了大海?”息式白似在配合对方展开想象。
“说,继续说。”对方鼓励道。
“我是说,”息式白补充道,“假如日本士兵发现并且打开了装有‘北京人’化石的木箱,而他们缺乏古人类学这方面的常识,所以把这些宝贵的东西当成了无用的垃圾,然后……”
“息式白小姐,请你闭上你的嘴巴,不要对我们大日本皇军如此污辱,我相信我们大日本皇军是绝对不会干这种傻事的!”锭者繁晴面带怒容,显然是被息式白的话激怒了。
谈话显然无法再继续进行下去了,明显心烦意乱的锭者繁晴不再说话,又大口大口地抽起了香烟,息式白眼睛盯着窗外,一言不发。
列车拉着长笛驶进了北平前门车站。
被俘后的美国驻华海军陆战队队员被日军送往战俘营
锭者繁晴和息式白刚走出站口,便看到广场上挤满了被俘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官兵,而四周则是日军荷枪站立,正押送着美军向站内拥去。息式白没敢在此久留,尽管她很想弄清这群美国兵的去向,但出于安全考虑,她与锭者繁晴分手后,便找了一辆人力车,匆匆回到了协和医学院的住处。
第二天,《晨报》报道了一则消息,题目是《驻京美海军陆战队转往上海江湾战俘营,昨日已从北京前门车站登车起程》。在这条醒目的标题下,还配有大幅照片,显示出在日军的逼迫下,美国海军陆战队登车的情景。息式白这才搞清楚昨天在车站见到的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去向。
就在息式白在自己的居处阅读《晨报》并替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命运担忧,准确地说是替她深深爱恋着的那个海军陆战队队员的命运担忧的时候,在西城一座华丽的别墅里,号称大日本帝国的著名侦探锭者繁晴,正在悄无声息地一步步朝着死神走去。
锭者繁晴回到住处后,既不忙着洗手吃饭,也不像以前那样马上忙着向他的上司汇报,而是端端正正地坐于桌前,慢慢静下心来,开始写一份关于寻找“北京人”经过的备忘录。
这个计划在他从天津返回北平的列车上就已想好了。从东京来北平之前,他没有想到“北京人”的搜寻会如此艰难——其实,到目前为止,他也并不认为这件事算得上多么艰难,只是战争所造成的特殊环境,使这件事情变得复杂和棘手,而结果是如此地令人失望透顶。而他不得不承认,在整个搜查过程中,自己的确是没有保持住一个大侦探遇事不惊的风度,不得不像一只晕了头的苍蝇一样毫无目标地傻撞乱飞,以致如此快速地败下阵来。而这有辱大日本帝国和天皇本人赋予的重大使命的失败,对他来说意味着生命的终结。唯有一死,方能洗清他所犯下的罪过。
于是,锭者繁晴将在一夜之间断断续续写成的备忘录密封好,交给一位侍从,命他务必亲自转交给北支派遣军司令部。随后,在阳光的初照中,他脱下自己身上那套精工做成的毛料军装,换上一件黑色礼服,跪在一个低矮的漆桌旁,面对墙上洁白明亮的镜子,在胸前慢慢画了一个十字,嘴里说了几句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话,便抓过一把日本武士军刀,慢慢对准了自己的腹部,猛地刺了下去……
正当他躺倒在血泊中等待生命结束时,意想不到的是,前来拥抱他的,并不是死神,而是他的侍从。
这个侍从当即将昏迷中的锭者繁晴送进了医院。他的性命终于保住了,但侦探生涯却从此结束了。
不久,锭者繁晴被送回了日本。他很快便被关押了起来,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才恢复自由。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在盟军缴获的日军情报资料中,有人发现了锭者繁晴死前书写的那份关于搜寻“北京人”的备忘录,从而引起圈内人士的极大兴趣。至于他在这份鲜为人知的密文中到底对“北京人”的下落记下了什么,埋下了什么谜底,始终无人知晓。
当然,对锭者繁晴的天津之行,也有传闻说,他找到了“北京人”并做了转移。而对他自杀未遂一事,则另有说法:因有人想从他的手上得到“北京人”,所以他不是自杀,而是被迫自杀。
于是,关于“北京人”下落的问题,再度引起了新一轮世界性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