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雀山汉简的暗示(1 / 1)

就在诸多怀疑论者怀揣着不同的目的,将孙武、孙膑及其著作之事搅得一塌糊涂、乱上加乱之时,也有一些学者本着文化良知和严谨的学术探索的态度,认为《史记》中有关孙子、孙膑及其著作的记载是确切可靠的。

与反动学术权威相对的是,在这一问题的论争中,也产生了一批革命的学术权威,这批学者主要以明代的宋濂、胡应麟,清代的纪昀、孙星衍,及近人余嘉锡等为代表。如宋濂在其所著《诸子辨·孙子》中说:“武,齐人,吴阖闾用以为将,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叶适以不见载于《左传》,疑其书乃春秋末战国初山林处士之所为,予独不敢谓然。春秋时,列国之事赴告者则书于策,不然则否。二百四十二年之间,大国若秦、楚,小国若越、燕,其行事不见于经传者有矣,何独武哉!”

另一位大学者胡应麟也于《四部正讹》中发表了类似的观点,同时还指出:“秦汉间兵家称述名流,大多游侠之笔耳。《孙》《吴》《无忌》外,《苌弘》《范蠡》……率依托也。”清代的孙星衍对反动学术权威的歪理邪说更是深恶痛绝,他站在革命的立场上,用朴素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认定《孙子兵法》为孙武所著。并在《孙子略解序》一文中说:“诸子之文皆由没世之后,门人小子撰述成书,惟此是其手定,且在《列》《庄》《孟》《荀》之前,真古书也。”

树人发表的文章影印件

当代学者余空我,针对同代人树人发表在《文汇报》上那篇认为《孙子兵法》是孙膑所作的文章,给予了质疑与严厉痛斥,余空我——也就是“你(树人)坑我”——驳斥道:

树人同志做出“《孙子》不是春秋时代孙武所作”和“是战国时代的孙膑所作”的结论时,他的主要指证是指《孙子》上的“越人之兵虽多,亦奚益于胜败哉”和“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他认为“如果像《史记》所说,《孙子》十三篇是在吴伐楚之前所作的,那么当时越国尚小,吴越尚未交恶相争”。这一说法是不符合史实的。就拿《史记》来说吧,《吴太伯世家》:吴王阖闾“四年伐楚;取六与灊。五年伐越,败之”。这时的吴越交兵尚在吴兵入郢以前四年。至阖闾十年“越闻吴王之在郢,国空,乃伐吴,吴使别兵击越”。吴越和吴楚交兵几乎是同时交叉进行的。又按《越王勾践世家》上说:“允常之时,与吴王阖闾战而相怨伐。允常卒,子勾践立。”更足以说明“吴越交恶”绝不会在伐楚以后了。至于说“越人之兵虽多”,要知道这个“虽多”,并不等于说“越国当时是个兵多的国家”,而只是说即使越人动员了很多的兵力的意思,那是更容易理解的了。

其次,树人提到《兵势篇》上的“五声、五色、五味”的问题,认为“这样一套完整的概念只是在战国时代五行学说大盛以后才有的”。其实“五行”之说早见于《尚书·洪范》,如:“汩陈其五行。……一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等等。“五声”见于《周礼·春官大师》,“五色”见于《尚书·益稷》,“五味”见于《周礼·天官疾医》,这些都是前《孙子》几百年就出现了的词语,何以要等到“战国时代才能有”?这是令人很难索解的。至于说怎样才算是“一套完整的概念”,因树人同志没有就这一点做详细的说明,这里只好存而不论。

此外,树人提到的如“谒者、门者、舍人”名称的问题,说它“也不是春秋时代所能有的”。我的看法却是:虽然这些名称可能是职官的名称,也可能只是“左右”的通称。但原文把它搁在“守将左右”的后面,则认为通称也未尝不可。总之,问题的症结,不在于某一名称是否春秋时代所能有以及某些“思想”和“经验”是否在春秋时代的可能出现,而在于这些疑问的提出,都无法否定《孙子》十三篇中有孙武杰出的军事思想的存在。所以我们认为郭化若在《十一家注孙子》的《代序》中所提出的看法是值得重视的。

郭在《代序》中所说的话,不仅把历来对篇数的争执系统地做了解释。而就树人所鼓吹的“引起历代学者怀疑的第一点”即所谓“现今流传的《孙子》十三篇就完全可能不是司马迁所说的孙子”的问题也是个很好的解答。

此外,郭在《代序》中谈到《孙子》的军事思想时,很多地方把“春秋战国”联在一起,称为“春秋期”,这也是有意思的。因为许多疑问的提出,都是由于把“春秋”和“战国”两个时期的界限划得太“隔绝”了。实际上,我们所谓“春秋”,是指的孔子作《春秋》所记述的那段时期。起自鲁隐公元年,讫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722—前481年)。所谓“战国”是指的刘向所编的《战国策》的起讫年代。始自《赵策》终于《秦策》,即自周贞定王十六年,止于秦始皇二十年(公元前453—前227年)。两个“时期”事实上是互相连接的,如果严格划分起来,介乎其间的也只有自公元前481至前453年的二十八年那一段短短的距离。从人物、思想的发展方面来看,要说明这短短的二十八年里(春秋末至战国初)就有什么截然的不同,那就很难使人信服的了。而历来的学者往往在有意无意把它划成似乎不可混淆的两个时代,似乎战国初可能有的思想,如果被划在春秋末的话,就不可能有了,这是不够科学的。《代序》在谈《孙子》时,把“春秋战国”联系起来作为一个整体看待,我认为是有意义的,其原因正在于此……

从余空我对树人的反驳,上溯宋谦、胡应麟、孙星衍等各家观点,可以看出各说的扎实证据并不是很足,有些地方也的确难以令人完全信服。比如既然孙武著有世界一流的兵书战策,又有司马迁所说的“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的赫赫军威战功,应该算是名冠一时,至少是几个国家都在瞩目的英雄豪杰了。如此一个国际级大腕儿明星,居然不见于著名的《左传》《国语》等书,的确让人在心中总犯嘀咕。事实上,也正是争论双方所持论据的模糊和缺陷,才形成了自宋代以至现代的一千余年间,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精英们对孙子其人其书的问题聚讼纷纭,争吵不断,直至把问题变得越来越错综复杂,越来越扑朔迷离,甚至引导后生学者误入歧途,陷于一片混沌的泥沼之中不能自拔。

余空我发表的文章影印件

当然,在古典名著中,被怀疑的不仅是《孙子兵法》,其他如著名的《六韬》《尉缭子》《晏子春秋》等书,流传的版本历来也多被疑为后人“伪托”,并“真伪相杂”,为此也同《孙子兵法》一样争论了千余年。想不到1972年银雀山汉墓竹简的横空出世,在让世人亲眼领略了这批文化瑰宝的同时,也确证了所出的这批书籍至少在西汉初年已广为流传的事实。特别是《孙子兵法》与《孙膑兵法》的同时出土,如同一道闪电划过迷茫的夜空,使聚讼千年的学术悬案顿然冰释。这批竹简如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帜,以鲜活亮丽和无可辩驳的存在,吸引人类惊喜目光的同时,也以自身具有的深刻内涵向世界昭示了如下答案:

第一,汉简的出土证实了《史记》有关孙子和《孙子兵法》记载的真实性。与《孙子兵法》十三篇同时出土的,还有一些与十三篇关系十分密切的至为重要的《孙子兵法》佚文残简,其中《吴问》一篇记述的是孙子与吴王的问答,其主要内容是:吴王问孙子曰:“六将军分守晋国之地,孰先亡,孰固成?”孙子曰:“范、中行氏先亡。”“孰为之次?”“智是为次。”“孰为之次?”“韩、魏为次。赵毋失其故法,晋国归焉。”

简文中所说的“六将军”,即晋国六卿范氏、中行氏、智氏和韩、魏、赵三家。春秋时期,卿与将军不分,平时为卿,战时统率一军,则以“将军”相称。

据《史记·晋世家》载,晋定公二十二年(公元前490年),赵、韩、魏和智氏联合赶走范、中行氏。晋出公十七年(公元前457年),四家世卿瓜分范、中行氏的土地。晋哀公四年(公元前453年),赵、韩、魏共灭智氏,尽并其地。

从以上的记载中可以看出,《孙子兵法·吴问》产生的时间应在范、中行、智氏灭亡之后,否则,作者绝不会那么准确预料到三卿的灭亡次序。对于赵、韩、魏三家的发展,作者认为韩、魏继亡于智氏之后,晋国全部归属赵氏。然而这次他的估计却全然错了,说明作者既没有看到晋静公二年(公元前376年)三家最后瓜分晋公室,也没有看到晋烈公十七年(公元前403年)三家正式建立封建诸侯国的重大历史事实。由此可知,《吴问》是在智氏亡到赵、韩、魏三家自立为候的五十年内撰写的。而孙武主要活动在吴王阖闾执政(公元前514—前496年)时期,与《吴问》撰写时间相去不远。因而,这篇文字的作者不论是谁,把孙武的言行记录下来,都有时间上的便利条件。因此,把《吴问》视为记载孙武言行的可靠材料是没有问题的。

此外,竹简本中另一篇《见吴王》则记述了孙子吴宫教战等传记材料,不但与《史记》《吴越春秋》等记载相吻合,而且有些情节较《史记》更为详尽,据汉简整理小组专家吴九龙等推断,出土的篇章很可能就是当年太史公所依据的古本史料。由此可见,《史记》关于孙子的记载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当时的流行之说,至少在当时人们并不怀疑孙子是春秋末期的吴国将领,同时也是《孙子兵法》一书的作者。

第二,汉简本《孙子兵法》与《孙膑兵法》的同时出土,以无可辩驳的铁证破除了孙子、孙膑同为一人的谬说,粉碎了孙子就是伍子胥等神经病式的妄言。在出土的编号为第0233号的竹简中,有“吴王问孙子曰”等字样,在第0108号竹简中,有“齐威王问兵孙子曰”等文字,这些鲜活可见的文字不但充分证明有两个孙子,且同时昭示一个服务于吴国,一个服务于齐国,这两个服务于不同国度的孙子,就是太史公在《史记》中所记载的孙武和孙膑。此二人处于不同的时代,也各有兵法传世。因此,那些鼓吹孙武、孙膑同为一人的谬论和歪理邪说,也就不攻自破了。

第三,汉简的出土证明,《孙子兵法》确系十三篇。明显的证据是,在一同出土的《见吴王》篇中,其中两次提到孙子书为“十三扁(篇)”。另外,在十三篇简文出土的同时,还发现了一块记录有竹书篇题的木牍。尽管这块木牍已破碎成六块小片,但从其行款及残存的内容来看,简本《孙子兵法》确为十三篇,且其篇名与传世本基本相同,只是在个别的篇名与篇题上与传本有些出入。

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证据是,就在银雀山汉墓竹简发现六年之后的1978年夏季,考古人员在青海省大通县上孙家寨——五号汉墓的发掘中,发现了一批木简。与木简同时出土的还有三面铜镜和一些五铢钱,一枚私印,印文为“马良”。经观察分析,三面铜镜花纹皆为四乳四螭纹,铜钱与洛阳烧沟I、II型相同,由此推断该墓时代当为西汉晚期。结合随葬品的组合和木简情况推断,考古人员认为墓主人马良当为一个军事将领,因史书无传,其身世无从查考,但在出土的木简中,其中有一部分是与《孙子兵法》有关的兵书。例如,有简文曾明确提到:“孙子曰:夫十三篇……”(061号)这个记载比银雀山竹简还要明确,从而进一步说明《史记》所记述的孙武有《兵法十三篇》是完全有根据的。另外,在残简当中,还有一支上书“囗可与赴汤火白刃也”(001号)等字样的文字,这与《史记》记述孙武见吴王阖庐时所说一段话的末句“虽赴水火犹可也”相似。因这一句话不见于银雀山竹简,从而又可以作为银雀山竹简的补充。

与此同时,青海大通孙家寨汉墓残简还提供了一些《孙子兵法》的重要佚文,例如:

“《军斗令》,孙子曰:能当三囗”(047号)

“《合战令》,孙子曰:战贵齐成,以囗囗”(355号)

“《囗令》,孙子曰:军行患车错之,相(?)囗囗”(157号、106号)

“子曰:军患阵不坚,阵不坚则前破,而”(381号)

“□者制为《军斗》”(346号)

“囗制为坚阵”(078号)

“行杀之,擅退者后行杀之”(063号)

据参加整理这批残简的考古人员说,类似以上的简文,在出土的竹简中还有许多。此简文是不是《汉书·艺文志》所提到的《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尚无确切根据,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在汉代初年,《孙子兵法》十三篇已经作为一部单独、完整的著作而流传于世了。至于班固弄出了一个《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如果不是无中生有、凭空捏造、故弄玄虚,那最大的可能就是西汉末年刘向等人在整理过程中,把与《孙子兵法》相关的材料,如上孙家寨汉墓部分残简,以及在银雀山汉墓中同《孙子兵法》十三篇一同出土的《黄帝伐赤帝》《地刑(形)二》等孙子后学的解释发挥之作也收入其中,致使篇目大大地扩充起来了。而曹操在为《孙子兵法》作注时曾明确指出,“孙子者,齐人也,名武,为吴王阖闾作《兵法》一十三篇”,可见当时的十三篇早已成为定本,而不是几十篇捆绑在一块的羊杂碎式的大杂烩。曹操之所以为《孙子兵法》作注,正如他在《孙子序》中所言,是不满于一般注释之作的“未之深究训说,况文烦富,行于世者失其旨要”。后来的杜牧不解其意,妄下论断,误以为曹操删削八十二篇而成十三篇,以致谬种流传,贻害了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