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武、孙膑原是一人(1 / 1)

除姚际恒的糊涂加混账话之外,另一种说法更加大胆和狂放,称孙武与孙膑为同一个人,著名的《孙子兵法》实际上是战国时孙膑所著。如现代学者钱穆在《先秦诸子系年考辨》中说,孙膑名武,其人在吴、齐两国都曾工作、学习、生活和战斗过。司马迁在作《史记》时“误分以为二人也”,说白了就是司马迁不明事理,糊涂下笔乱点了鸳鸯谱,将一个人劈成两半变成了两个大活人。与这个观点类似的除中国人外,尚有日本学者斋藤拙堂,在他所作的《孙子辨》一文中,同样因为孙武之事不见于《左传》,而怀疑《史记》中所说的孙武到底有没有其人,最后经他如写侦探小说一样的反复推理,得出了孙武与孙膑原本是一个人,其人生活、工作和战斗于战国时期,名武而绰号叫膑,相当于梁山好汉鲁智深绰号叫花和尚,孙二娘叫母夜叉一样。其理由大概是:按照司马迁的记载,孙武见吴王,当在吴伐楚之前,此时孙武就已经将自己所创作的《兵法十三篇》献给吴王看过。但这个时候偏于南方一隅的越国尚小,其兵力不可能比吴国多。而《孙子兵法·虚实篇》却说:“以吾度之,越人之兵虽多,亦奚益于胜哉。”很明显,此话是越国比吴国强大之后的语调,是战国时期的孙子所言。另有证据如《左传》昭公三十三年,吴伐越,为吴越相争之始。而《孙子兵法·九地篇》则说“吴人与越人相恶”,这是后来吴越相结怨之证据,因此此著当是战国之后所作。又《战国策》一书称孙膑为孙子,结合《史记》中的列传,特别是《太史公自序》中所称的“孙子膑脚,而论兵法”,可知现行流传的《孙子兵法》一书,是孙膑所著无疑,而孙武和孙膑同为一人,武其名,膑则为绰号。

日本学者武内义雄考证《孙子十三篇》文章影印件

对于斋腾拙堂的观点,另一位东洋知识分子武内义雄表示有保留性地赞同,在其所作《孙子十三篇之作者》一文中,根据《史记》中称孙武与孙膑均有兵法著述,而《汉书·艺文志》中又著录有《吴孙子》《齐孙子》两种兵法,因而断定孙武与孙膑并非一人。但他又同时宣称:“拙堂之论,应当首肯。今之孙子十三篇,想象为孙膑所著,今亦赞同。”为了进一步证明这个观点的正确,武内义雄在列举了十几条补充性理由后,又加上了自己借题发挥的新成果,谓“余所推测,今之孙子十三篇是魏武帝钞录本,从齐孙子即孙膑书中拔萃而成者也。”

武内义雄所拥护的《孙子兵法》一书作于孙膑的观点,在中国也找到了部分知音。如现代学者金德建在《古籍丛考》中提出了跟古代的叶适和东洋的武内义雄相似的观点,他认为《左传》不载孙事,而《史记》所述又极简略,“内容上完全近于传说”,因而断定孙武其人“全为伪托”,十三篇兵法的作者“当为孙膑无疑”。

继金德建之后,当代学者树人在1962年7月25日的《文汇报》上发表署名文章,公开宣称《孙子兵法》不是孙武所作,乃是孙膑所作。此君在标题为《〈孙子〉十三篇的时代和作者》的文章中,煞有介事地列举了《孙子兵法》不是孙武所作的几条理由:

金德建《孙子十三篇作于孙膑考》(载《古籍丛考》,上海中华书局1941年出版)

一、春秋时代的战事规模大都是不大的,大国用兵不过数百乘,从未有兴师十万之众的事。可是《孙子》中几次提到“带甲十万”,“十万之师举矣”(《作战篇》),“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用间篇》)。这样大规模的战争是战国时代方有的事。

二、《孙子》中屡称君侯为主,如“主不可以怒而兴师”(《火攻篇》),“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始计篇》),等等。其实主的称号在春秋时代是指大夫,直到三家分晋和田齐自立以后才有臣称君为主的称呼法。

三、如果像《史记》所说,《孙子》十三篇是在吴伐楚之前所作,那么当时越国尚小,吴越尚未交恶相争。但是《孙子》说:“越人之兵虽多,亦奚益于胜败哉”(《虚实篇》),这是越兵很多的口气;“吴人与越人相恶也”(《九地篇》),这是吴越相仇后的说法。

四、《孙子》说:“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兵势篇》)可是“形名”这个词起于战国中期。《始计篇》中说:“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把道放在天、地之前,这也不是春秋时期的思想。

除此之外,还可从《孙子兵法》中找出几处不符春秋时代的文字:

1.《兵势篇》说:“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把声、色、味都分为五种基本的,一切其他的声、色、味都由这五种基本的构成,这样一套完整的概念只是在战国时代五行学说大盛以后才有的。《虚实篇》更提到“五行无常胜”,这话亦见于《墨子·经说下》,那更是春秋时代所不可能有的思想。

《日本国见在书目》著录

2.《九地篇》说:“夫霸、王之兵,伐大国,则其众不得聚;威加于敌,则其交不得合。”这里指的王当然不是三代之王——文王、武王或之后周王室的王,而是指的战国时代“列国相王”的王,所以霸就放在王之前。另外,这样的兵威,这种战争形势与“外交”变化的关系,也不是春秋时代的人所能经验的。

3.《用间篇》说“凡军之所欲击、城之所欲攻、人之所欲杀,必先知其守将左右谒者、门者、舍人之姓名。”这门者、舍人、谒者三种称谓在春秋以前还没有发现过。门者这个名称始见于《史记·张耳陈馀列传》,“秦诏书购求两人,两人亦反用门者”。舍人这个名称亦见于《周礼·地官》,周礼“注”说为“主平宫中用谷者也”。但是《孙子》所说的舍人则是守将或“欲杀者”的属下。颜师古说:“舍人,亲近左右之通称,后世遂为私属官号。”这类身份的人事实上是战国以后王、公、大臣的亲信,有正式职名的门客,明确的记载有蔺相如当过赵宦者令缪贤的舍人,李斯当过吕不韦的舍人,等等。至于谒者的名称,《汉书·百官公卿表》更是明确指出这是秦官。当然,秦朝设立的官职可以在统一六国前就有了,但是要上溯到春秋时代,实在也太勉强。总的看来,一个守将、大臣,其属下有这些私属专职,而且从《孙子》的说法看来,这种情况还相当普遍,这也不是春秋时代所能有的。

那么《孙子兵法》一书出自何时,作者是谁?树人认为《孙子兵法》是战国时代的孙膑所作,并再次强调了日人武内义雄举出的几点具体理由:(一)《战国策》内所记的孙膑言论与今本《孙子兵法》中所记的相似。如“兵法百里而趋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走者军半至”,与今《孙子兵法·军争篇》“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相似。(二)《吕氏春秋·不二篇》云“孙膑贵势”,而今本《孙子兵法》有《贵势篇》,与吕览所评孙膑之说相似。武内义雄认为曹操注《孙子兵法》时,《吴孙子》已佚,曹操误把《齐孙子》作为《吴孙子》了,后世也就误传下来。

西夏与满汉合璧《孙子兵法》(书影)

按树人的说法,《孙子兵法》是孙膑所作是比较合理的,至少在这个假说下,上面所提的许多疑点,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其理由是:

在《史记》中,孙武、孙膑两个不同人物的事迹,同时记载在一篇《孙子列传》里,而且对孙膑也有冠以孙子称呼的字句。本来,两个人都姓孙,又都是军事家,后世的人光看到“孙子”两字是很容易弄错、混淆的。如《史记》记载孙武的主要故事时说,孙武向吴王阖闾呈上《兵法十三篇》后,吴王要他演习一下。他从王宫里点了一百八十名美女,组织起来操练,并且为了严肃号令而斩了吴王的两个爱姬,以后吴王信其能而拜为将。这几段记载都是有问题的,其证据表现在:一、《左传》哀公元年有段楚子西的话说道:“昔阖闾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室不崇坛,器不彤镂,宫室不观,舟车不饰,衣服财用择不取费。”这样的一个人,说他有美女一百八十名之多,而且还离开了两个爱姬就食不甘味,这是很可怀疑的。二、《越绝书》上记载有:“(吴)巫门外大冢,吴王客孙武冢也,去县十里。”孙武的称谓是吴王客,而没有什么正式的官称。因此,完全否定孙武的存在,这当然不是确当的,但是《史记》所传的主要故事和他有没有作十三篇,却都是可怀疑的。

最早的《孙子兵法》德译本

另外,从《史记》中也可以看出,即使太史公也怀疑孙武作《孙子兵法》十三篇这个说法的确凿性。司马迁在《孙子吴起列传》里说:“世俗所称师旅,皆道《孙子》十三篇。”可以想见,当时对于《孙子》这部名著,以及孙武和孙膑这两个杰出的军事家的传说是很多的。而《孙子》十三篇为孙武所作,也大约就是当时盛传的传说。本来,古代的名著,往往容易被附会到时代更早的名家身上去,这也是符合所谓“伪书”的规律的。孙膑,据太史公记载也有兵法传世,但是没有说明是多少篇。可能当时也有孙膑作《孙子》十三篇的少数说法。这样,司马迁虽然在《史记》中采用了孙武的传说,但他也不敢绝对肯定作《孙子》的不是孙膑。或者,太史公自己从《孙子》中看出了某些破绽,从而认为有《孙子》是孙膑所作的可能。因此,他才会在《孙子吴起列传》里也列上孙膑的事迹,而且标题只题“孙子”。否则他何不直称“孙武孙膑吴起列传”或“孙子孙膑吴起列传”呢?事实上,孙膑的故事比之孙武要翔实得多,而标题中却没有孙膑的名字,这是不合常例的。另外,还可以注意,为什么太史公没写上孙膑兵法的篇数呢?以太史公这样的地位,如果说他竟然无法知道一部流传于当时的兵法名著的篇数,这是难以令人相信的。倒不如说,事实上因为只有一部孙膑的《孙子》十三篇,根据多数的传说却又归到了孙武的名下,因而孙膑著作的具体篇数,当然就没法说清楚了……

吴起吮卒病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