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敬王二十四年(公元前496年),阖闾已不再年轻,身体的各个部位,无论是从上到下,还是从里到外,都没有了当年发动反革命政变,抢夺大位时的风采和气魄了,每一个毛孔里都透出腐朽与骄横之气。就在这一年,越王允常去世,其年轻的儿子勾践嗣立。年老昏聩的阖闾认为这正是进击越国的大好时机,便不顾子胥、孙武等人呈递的“敌人已有准备,此时进攻并非良机,务必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于适当的地点,向敌人发起总攻”的分析报告,大兴吴师,攻打越国。为了显示这次出征的重要性与必胜的信念,已呈癫狂状态的阖闾,撇开了伍子胥、孙武以及最宠信的干将伯嚭等人,自任前敌总指挥兼总参谋长,亲率一干人马,浩浩****地向越境杀来。新上任的越王勾践闻报吴师来犯,沉着冷静,本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战略原则,果断命令正处于一级战备状态的越军出营抵御。两军在吴越边境的檇李遭遇,大战随之爆发。激战中,年轻的越王勾践指挥灵活,出其不意,将士奋勇当先,拼死而战,整个越军以哀兵必胜的信念强势主导了战场。而与此相反的是,阖闾刚愎自用,狂妄自大,冒进轻敌,指挥不当,致使战略战术破绽百出,贻误战机,一步步陷于被动挨打的困境不能自拔。几十个回合下来,吴军死伤大半,无力再战,最后以全线溃退的惨败而告终。最为不幸的是,阖闾本人在溃逃中身负重伤,躺在担架上吐血不止,未等回到吴国他那寻欢作乐的老巢,便撇下了手下的残兵败将呜呼哀哉,算是了结了罪恶的一生。
阖闾归天之后,他的次子夫差成了新一代领导人,这位用他父亲的话说,是既愚蠢又残暴的新领袖,上台之后最上心,也最想干的一件事,就是为其父报仇雪恨。夫差命子胥、伯嚭两位重臣分别在太湖昼夜训练水军,在灵岩山训练射箭,自己亲自操练步兵与车兵,实施全方位立体训练,同时加强各个方面的军事实力。按夫差的打算,待老爸三年丧满,立即发兵攻越复仇。
正当夫差整日磨刀霍霍之时,一直密切关注吴国动向的越王勾践,感到吴越之间已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双方不拼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绝没有罢休的可能。待勾践得知阖闾三年丧满吴王即将伐越的情报后,内心越发感到不安,为摆脱被动挨打、国破家亡的命运,年轻气盛的勾践决定孤注一掷,先发制人,打吴国一个措手不及。在这一战略思想的指导下,越国方面于周敬王二十六年(公元前494年)春天,也就是阖闾丧期尚不满三年的时候,悍然挑起了对吴战争。越军以精锐之师,采取速战速决的闪电式战术,迅速突破边境防线,向吴国内地纵深穿插而来。吴王夫差闻报越军来犯,大声骂道:“好一个越王勾践,我没犯你,你倒是先犯起我来了,看老子怎么教训你这个黄口小儿。”
砰然倒地的吴王阖闾
湖北江陵马山5号墓出土的吴王夫差青铜矛
按照此前拟定的战略部署和作战计划,夫差立即下令调集全国约十万兵力御敌。其军队的最高统帅、总指挥,由夫差本人担任,同时任命伍子胥为前敌总指挥兼参谋长,伯嚭为副总指挥、秘书长兼夫差行辕主任。在子胥的力荐下,孙武出任本次战役的军事顾问,主抓情报的辨别和战略方针的咨询工作。战争开始之初,吴军故意示弱,很快被勾践的精锐击垮,军兵四散奔逃。勾践一看眼前的阵势,心中不禁骂道:“他娘的夫差,整天吆吆喝喝,鼓吹整军练兵,现在看来练出的这个军队,也无非一群乌合之众罢了。”自此顿生骄横之情,下令直进逐敌,力争一举歼灭吴军。想不到越军追追停停,停停追追,直到位于太湖边的夫椒才彻底停止了追击——越军精锐已完全陷于夫差大军布下的埋伏圈,不得不停了。直到此时,勾践才蓦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轻信冒进的常识性错误。但是,无论这个错误有多么严重,现在都只能拼死一搏了。两支大军短兵相接,可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双方抡起刀枪剑戟,你来我往厮杀起来,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整个太湖的碧水春波被血水染成惨淡瘆人的殷红色。当战争进行到上半场的晚些时候,越军虽处劣势,但困兽犹斗,置生死于度外,顽强拼杀。当进行到下半场时,勾践察觉自己败局已定,且无回天之力挽回颓势,若再继续拼杀下去,必将全军覆没,片甲难存。为保存实力,勾践收拾残兵败将,瞅准吴军的薄弱环节,杀出一条血路突围而出。而吴军凭借兵强马壮,熟悉地形,尾随越军,穷追不舍,并于浙江(今钱塘江)边迫近越军。勾践一看这情形,感到无法再逃,无奈中只好下令残兵败将摆开阵势与吴军做最后一拼。强大的吴军如泰山压顶一般砸了过来,在战马的嘶鸣与隆隆滚动的车轮中,越军残部又损兵折将,死伤大半,勾践不得不带领中央军五千亲兵夺路逃窜。当一路马不停蹄,人不歇脚,狼狈不堪地窜至会稽山上一个小城之中时,从君臣到甲士,都感到再也无力前行一步了,勾践不管是死是活,都要在这里依山凭险,抵抗到底。一直跟踪追击的吴军见越军进入小城不再出来,便尾随而至,将小城连同整个会稽山麓团团包围。勾践连同中央军将士被困在会稽山上,先是断水,后是断粮,处境日渐困难。就在这一干人马即将全部玩完之时,勾践听从了手下臣僚的建议,本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生存之道,决定在保存越国江山社稷的情况下,通过贿赂伯嚭让其从中调停,并表示向吴国名义上屈辱求和,实际上是屈膝投降,俯首称臣。愚蠢残暴的夫差在前敌副总指挥兼行辕主任伯嚭的教唆、鼓惑下,不听子胥、孙武等人提出的宜将剩勇追穷寇,一举将越国灭亡的苦谏,毅然接受了对方的求和。此时的夫差当然不会料到,举世震动的吴越夫椒之战,以吴国的胜利、越国的失败而暂时画上了句号的同时,也为吴国埋下了国破家亡的伏笔。
吴师击越图
面朝大海的伍子胥塑像
越王者旨於睗剑
湖北江陵望山一号楚墓出土的越王勾践青铜剑
古邗沟遗址
当然,在这次战争过后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越国沦为吴国的附庸,一切事务尽受吴国摆布。吴王还令勾践夫妇到吴国宫廷中服苦役,勾践靠吞吃大便才赢得了吴王夫差的同情与怜悯,也是靠吞吃大便的假象,在躲过杀身之祸的同时,掩盖了自己复国吞吴的阴谋。
吴军在夫椒之战大败越师,取得了吴越争夺区域霸权的决定性胜利,使吴国在称霸天下的道路上又迈出了坚定的一步。就夫差本人而言,夫椒之战是他成为吴国新一代领导人以来,在对外战争中取得的第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胜利,这个胜利在使他治国平天下的信心增长的同时,也无形中使得他志骄意满、忘乎所以,各种欲望急速膨胀,从而走上了一条穷兵黩武、急于求成,战略决策失误,匆忙北伐又盲目乐观的歧路。
当然北伐中原,与齐、晋争霸天下,这是吴国自阖闾时就有的夙愿。早在吴军伐郢归国之后,在区域局势并不稳定的情形下,阖闾就召集臣僚商讨北伐齐国的大计,只是由于越国在边境不断骚扰闹事,阖闾才不得不将北进中原的战略计划暂时搁置起来。现在既然越国已经臣服,那么迫使越国臣服的新的领导人夫差,借着夫椒胜利的骄气与蛮劲,感到理所当然地要实施战略目标的转移,将工作的重心从南面转移到北伐齐、晋,以尽快图霸中原上来。这个变化,使庙堂之上已经暂时掩盖起来的矛盾,再度突兀,并迅速明显与尖锐起来。
按照伍子胥、孙武等人的战略指导方针,既然越国已被打败,就应趁机斩草除根,彻底干掉它,否则放虎归山,早晚要成祸患。而越王勾践为了讨好夫差,掩盖心中的复仇阴谋,他能想出以大便为道具,连吃加喝不厌其烦地进行伪装性表演活动,这说明其人非同一般。他不会甘居人下,总有一天要兴风作浪。只有彻底、干净地把越国灭掉,才能确保吴国北进时没有后顾之忧,避免出现两线作战的被动局面。
但是,夫差却不认同子胥、孙武等人的理论,他认为自己的那个“释越而攻齐”的战略方针,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伟大的创造性学说。在这个奇异理论和战略方针的指引下,自公元前494年至前484年这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吴王夫差被越王勾践迷惑,完全放松了对世仇越国的警惕,并置子胥、孙武等人的多次劝谏于不顾,强行将主要精力投入到对齐国战争的筹备之中。为达到顺利进兵中原的目的,公元前486年,吴王夫差下令在长江以北修筑邗城,并在其旁开凿中国历史上第一条大运河,以沟通长江、淮河两大水系。公元前485年,吴国两次出兵攻齐,以试探、了解齐国的虚实。当一切准备就绪后,夫差遂于公元前484年出动吴军主力,并联合鲁军大举伐齐。由部分经特殊训练的海陆两栖军队从海道进发,从而开创了中国历史上首次大规模使用海军陆战队的光辉战例。当吴鲁联军到达齐境后,齐师被迫于艾陵附近摆开阵势迎敌,自此正式拉开了春秋战争史上著名的艾陵之战的序幕。在这场声势浩大的战役中,吴军凭借十年的精心准备和操练,大败齐师,并一举缴获齐军革车八百乘,斩杀甲首三千,同时俘虏了大批齐军将帅。艾陵之战的胜利,使原本狷狂自傲的夫差更加骄横跋扈、不可一世,他立即告知吴军将士,做好新一轮大战的准备,在不远的将来,就要与强大的晋国一决雌雄,夺取中原霸主的地位。
伍子胥等人对艾陵之战的胜利以及北伐晋国等这一套做法仍不感冒,反而对越国一直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多次用事实揭露越王勾践的狼子野心。而这个时候,勾践骗得了夫差的绝对信任,被恩准回到了自己的祖国,开始了励精图治、富国强兵的行动,并在民族复兴的道路上迈出了坚实的步伐。与此同时,勾践在其手下弟兄范蠡、文种等安全助理与秘书班子的策划下,于越国的芸芸众生中,物色到一个名为西施的美女,悄悄送与吴王夫差享用。有些昏昏然与飘飘然的夫差没有想到,躺在他怀中的绝色美女,竟是勾践美人计中的诱饵。她钻入夫差的怀抱里仅一个晚上,就把这个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吴国最高领导人搞得服服帖帖、神魂颠倒。在很短的日子里,西施就取代了子胥和伯嚭。自此之后,夫差从精神生活到实际工作,一切皆由名姬西施主任安排和操纵。而西主任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与使命,她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给夫差灌输“不必南进,急需北伐”的政治主张和战略理论,并以革命尚未成功,大王还需努力的春秋大义来勉励夫差,竭力促成其北伐的军事行动。
这个时候的越国,其国力已有了很大的恢复,并具备了东山再起的可能。放眼国内,“其民殷众,以多甲兵”。这一点,无论是尚未完全失宠的子胥,还是潜心于越国情报研究的孙武,都心知肚明,并为此忧心忡忡。尤其夫差自有了西施之后,整日纵酒欢歌、不问国事,引得朝廷内外意见纷纷。子胥与孙武以书面形式向夫差打了报告,措辞强硬地指出:“越国已经死灰复燃,并即将东山再起,如不赶紧伐越,将勾践彻底消灭,在不久的将来,吴国就要被越国所灭,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刚愎自用的夫差看罢子胥、孙武二人的这份很不吉利的报告,顿时火起,先是用朱笔在抬头上批了“天方夜谭”四个大字,接下来顺着胸中的火写道:“乱臣贼子,天下共诛之。子胥,今后你他娘的赶紧给我闭上嘴巴,同时告知你那个哥们儿孙武,亦少搞些与吴国大政方针相违背的歪理邪说为妙,否则,本大王不再心慈手软,先斩了你们两个的头,以更好地破除迷信,北伐中原,完成天下统一霸业。”
吴国的楼舡(《武经总要·前集》卷十)
越国勾践小城示意图(南京博物院考古研究所提供)
子胥一看自己好言相劝,对方不但不听,还要开刀放血,决定从此闭上嘴巴,不再叫嚷伐越之事。与此同时,他开始琢磨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一旦有一天跟夫差彻底闹翻,可以仍像当年由楚入吴一样,进入另一个超级大国重起炉灶,另行开张营业,以实现自己的未竟之梦。待主意打定之后,子胥瞅了个出使齐国的机会,将自己的儿子偷偷带出国门,托付给齐国一位鲍氏大腕儿照顾培养,为自己日后叛国投敌开辟了一条地下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