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天下棋局 每个人都是背负使命的一颗棋子(1 / 1)

棠溪之败的次日,传来李信及蒙氏父子逃生的消息。

只是这三个人已经不堪再战了。

秦王起行,携君夫人轻车简从,前往频阳。

一路上官员伏跪,百姓焚香,王翦家人尽皆披麻戴孝,哭着出门相迎。

秦王在赵高的侍奉下落车:“大巫祝支离疏何在?”

穿灵戴幡的支离疏,带着数十名年幼女弟子过来:“主上可有吩咐?”

秦王问道:“支离疏呀,可还记得你当年是如何把寡人从湫渊带回来的吗?”“这个……”支离疏犹疑半晌,“主上,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们就不要提了吧。”

秦王并未理会他说的话,犹自说道:“所以,今日还得麻烦你前往湫渊一行。”

“主上,这事恐怕……”支离疏还待要说,秦王已经举步进去。

绝望地耷拉着脑袋,支离疏跟在秦王身后,来到王翦的府中。王翦的妻子是位老妇人,被几个孩子搀扶着,对秦王下跪,不停地呜咽着。

秦王左顾右盼:“王老将军的灵柩何在?”

王贲踏前:“家父已逝,主上何须……”

秦王沉声道:“何在?”

无奈,王贲引路,带秦王一行来到灵堂。白色的长幡扎得随随便便,随风飘动之际,露出里边鲜艳的颜色。堂前供奉着三牲祭品,还有几簋瓜果,无非是当地特产九眼莲藕、宫椒、大枣。还有一只簋空着。灵柩侧面立着一排兽香,但并没有点燃。秦王扫了一眼,转向棺木中的王翦。

王老将军躺在棺椁中,神态极是安详。

秦王转身招手:“巫祝大人。”

支离疏过来:“主上,小人在。”

秦王朝着王将军的棺椁,说道:“赶紧舞起来吧,寡人需要王老将军,烦请巫祝大人前往湫渊一行。”

支离疏不敢轻举妄动,硬着头皮道:“主上,要不咱们先到厅堂坐坐……”秦王厉声问道:“支离疏,你敢抗命吗?”

支离疏无奈:“好吧,那咱们就开始吧。”

依然是老样子,支离疏抬起左脚,摇动左脚上的腕铃,再抬右脚,摇动右脚上的腕铃,然后双足齐抬,向后扑,身后的弟子熟练地一把架住他,阴森森地唱了起来: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歌罢,巫祝大人支离疏张开双臂,仰天长啸:“大沈厥湫,听吾之祈,魂兮归来,正在此时!”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支离疏的大呼小叫吸引了过去。没有人注意到,君夫人悄悄地走到棺椁之侧,她手中拈着根细细的草棍,伸进王翦的鼻孔里,轻轻地捻了捻。

王翦一动不动。

君夫人拿出一支极小的细颈长盨,把盨口对准王翦的鼻孔,纤长的手指,轻轻地在盨底弹了弹。

麻椒粉末瞬间被弹入了王翦的鼻孔里。

“阿嚏!”一声响亮的喷嚏声中,他坐了起来。

秦王不吝赞赏:“大巫祝的法术,果然非同凡响。”

“……”支离疏气恼地看着王翦。

王翦坐在棺材里,也气愤地看着支离疏。

王翦又打了个大喷嚏:“支离疏,你叫我回来干吗?”

支离疏茫然地看着他:“啊,主上逼我召你回来,小人岂敢不从啊!”

整座王家府邸轰动了,所有人都在奔跑,支离疏大人来了,他大显神通,把老家主从湫渊带回来了。

整个频阳轰动了:“支离疏大人来了,让王翦老将军起死回生!”

王贲则是呆若木鸡,好半晌,才举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叫了声:“爹?”

王翦沉声斥道:“什么爹,扶我出来。”

复活的王翦穿了一袭白衣,满脸沮丧地跪在秦王面前。

秦王和君夫人并排相坐。

外边,大巫祝支离疏被无数人包围,所有的手都伸向他,想沾一点他身上的仙气。早已习惯这种待遇的支离疏,今天却是极度不适应,在人群的抚摩下东躲西闪。

秦王大笑道:“恭喜老将军湫渊归来。”

“唉,”王翦唉声叹气,“主上……”

不待他说话,秦王便懊悔地说道:“昔者寡人不听将军之言,才有今日棠溪之败,寡人心中悔之不迭呀。”

王翦自惭形秽:“主上……唉。”

秦王叹道:“将军虽然死了,但也不能抛弃寡人不顾啊。

“此时荆楚之兵,连日西进,颖川郡已全然陷落,寡人忧心如焚。所以寡人才命支离疏施法,再将老将军自湫渊带回。老将军既然回来了,当重打锣鼓再开张,不再计较寡人当时的莽撞。

“若是老将军肯带兵出征,替寡人平定荆楚。无论老将军有何要求,寡人都可以考虑。”

王翦更加无地自容:“主上……”

秦王真挚地说:“寡人诚心而来,殷切地盼望老将军的答复。”

王翦平复半晌,正色道:“主上若一定要让我出征,那我还是此前的条件。若平楚,非六十万人马不可,少一个人也不行。”

秦王挥袖:“寡人准了,还有什么条件吗?”

王翦想了想:“暂时没有。”

秦王大喜,愉悦地说道:“那就这样,寡人便将所有秦军的指挥权授予王老将军。将军出征之日,寡人会与夫人亲至灞水之滨送行。”

王翦:“那现在……”

秦王:“现在请为寡人安置歇居,王后要尝尝这里的九眼莲藕,还要在这里见个人。”

王翦:“王后要见哪个?”

君夫人道:“当然是明月公主。”

王翦:“这个姑娘,臣下也在找她,可是她没来频阳。”

君夫人:“她会来的。如果她不来,她也一定会派人来。”

恭敬地将秦王送到落榻之地,王翦倒退着出来。

出来后,他满脸怒气、一言不发地走进一间屋子。儿子王贲不解何故,提心吊胆地跟进来,进门就被王翦一脚踹倒,“跪下!”

王贲懵懂跪下,惊奇地看着父亲:“爹,支离疏大人果有惊天法术,你明明死了,居然还可以再复活……”

王翦怒道:“我让你去找明月公主,求她救咱全家性命,你是怎么做的?她人在哪里?”

王贲委屈地说道:“爹,你生前不是这样说的。”

王翦喝道:“我不是让你找到明月公主,娶她为妻吗?”

王贲差点儿哭了:“爹,明月公主是主君呀!她身边有上千名剑士追随,智力更是非凡。儿子是以臣下的身份求她,她才指点我破了大梁城。你还想让我娶她?我是见过她的,虽然和悦非常,但全身散发着高高在上的王者气息,不怒而威。你儿子我连给她提鞋都不配,哪儿敢说娶人家?”

王翦分析道:“那她总得嫁人吧?这世上只有主上的智慧才堪与她相匹。然两女不事一夫,两马不争一鞍。主上身边已经有了君夫人,那么她就不会再入秦宫。横竖她也不入宫,这世上再也没有配得上她的人,嫁谁都是嫁,凭什么不能嫁入咱们王家?”

“爹,你……”王贲无奈地说道,“儿子总算醒过神来了,你不会是装死吧?”王贲一下子跳起来:“对,爹,你就是装死,被主上看出来了,所以主上故意带着支离疏来,假称是让支离疏把你从湫渊唤回,实际是要戳穿你的谎言。爹,我说你怎么越老越糊涂?你好端端的装什么死啊?这是主上正值用人之际,才不跟你计较,一旦哪天主上追究起来,咱们王家还有活路吗?”

“儿子哟。”王翦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你爹我这样做,就是为了要保全咱们全家的性命。”

“到底是怎么回事?爹跟我说清楚。”王贲好不恼火。

王翦老泪纵横,哭着抬头:“儿子,爹来问你,咱们大秦武安君白起,他是怎么死的?”

王贲陷入回忆中:“白起……他是立了战功之后,桀骜不驯,忤怒主上,被赐死的。”

王翦纠正道:“错!白起之死,是功高震主。”说罢又问,“儿子,明月公主的父亲信陵君,他是怎么死的?”

“……功高震主。”

王翦再问:“赵国的武安君李牧,他又是怎么死的?”

“……功高震主。”

王翦叹道:“那么,若你爹我统帅秦军,平灭了楚国,这个功高震主之人,又会是谁呢?”

王贲倒吸一口凉气:“爹,原来是这样……”

王翦将其中缘由娓娓道来:“是啊,你爹我和你不一样。你年轻,哪怕立了再大的战功,也影响不到主上的权力。但你爹我本身就已在军中极有影响,再立下不世战功,纵然是主上自己不说什么,你爹我也必死无疑。如果这股力量再狠一点儿,咱们王家就灭门了。

“所以爹才让你去找明月公主,我听说她是世间第一聪明之人,或许她会给咱们王家指出一条生路。奈何你奇蠢如驴,听不懂爹的话。得不到明月公主的指点,爹是被逼得没有办法,这才想装死,避过平楚之祸。岂料想这点伎俩根本瞒不过主上,这才把你爹逼至如此狼狈不堪、灰头土脸的地步。主上厚道,不想当面戳穿,所以带了个支离疏来演一出湫渊的戏。可你爹我这心里,实在是羞愧难当。”

正说着,门外忽然有人叫道:“老爷,少主,外边来了几个人,说是明月公主派他们来的,求见老爷。”

王翦父子腾地站了起来。

君夫人,果是有先知先觉的智慧。

王贲跟着父亲出来,见到来人,顿时惊喜得叫了起来:“原来是你!”

“正是小将。”来人是王贲在大沟河边遇到的邯郸战将赵佗。他双手奉上一封函匣:“明月公主让小将来,有两件事。”

王翦急忙吩咐:“上溧茶。”说罢急不可耐地打开函匣,取出匣中的帛书来看。

看后,王翦神色顿缓,整个人似乎恢复了活力。

王翦问赵佗:“赵将军,明月公主的意思,是让你投入我的营下?”

“是。”赵佗道,“公主的意思,是希望小将能够征楚立功。小将也不明白公主为什么要这样做。”

“还能为什么?”王翦咧开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赵佗,“公主对你是寄予了厚望的。你暂且歇息一下,稍后主上与王后会宣你觐见。”

赵佗神色迟缓:“……小将的身份是邯郸战将,这样做合适吗?”

王翦摆手说道:“若不合适,明月公主就不会派你来了。”

赵佗退下后,王贲凑过来问道:“爹,明月公主在信中说什么了?”

王翦展开信,朝着王贲招手:“你过来看,看这行篆字,认得吧?你不认得就对了。公主的意思是说,这个权力体系必然是遵奉一个威权。如果两权并立,就会形成自然冲突。所以如你爹这种情形,就有必要自行削减影响力,不让自己的影响与主上的威权产生冲突。这样的话,你爹我就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平了楚国而又不至于重蹈白起、信陵君的覆辙。”

王贲困惑地问道:“那要怎样自行削减影响力呢?”

王翦又看了看信中的内容:“明月公主信上说了,大德不德,以为有德,自损其德,则可和光同尘。”

王翦出征之日,秦王亲至灞上送行。

王后君夫人随行,大夫朝臣俱全。右丞相冯去疾,左丞相李斯,内史嬴腾,御史大夫张唐,治粟史茅焦等,一个也不缺。

秦王从赵高手中接过酒觥:“人生无常,事有定数。湫渊一行,让老将军更加勘破死生,威武非常。此行必大获全胜,执楚子而问其罪。且让寡人,为王老将军壮行。”

王翦庄严地接过酒觥:“臣定不辱主上之命,竭诚尽智,为主上平定荆楚。”将觥中酒一饮而尽,他抬头:“主上,臣下还有点儿小小的私求。”

“什么请求?”秦王笑吟吟地道。

“是这个。”王翦一伸手,后面的王贲递上张地图,王翦打开,“主上请看,这是咸阳东城的一座宅院,臣下想买来做个别院,可这座宅子的主人嫌我出钱少,说什么也不卖。”

秦王毫不犹豫地说道:“这座宅子,寡人替王老将军买下,赐予王老将军。”“臣下谢过主上。”王翦再伸手,王贲又递过来一幅地图,“主上,这是咸阳西郊的一块田产,那里有几棵老槐树……”

不待他说完,秦王便挥手道:“准了。”

王翦再伸手,王贲递过来第三卷地图:“主上,这是咸阳北边的一个水塘……”

“这座水塘及周边,寡人赐予王老将军了。”

王翦又伸手,从儿子手中接过第四卷地图:“主上,这是咸阳再往北的一个牧场,可用来养马、避暑。臣想着等打完了仗,带孩子们过去散散心。”

秦王的脸色有点儿不好看了:“准了。”

王翦接过第五卷地图,然后是第六卷,然后是第七卷,然后是……到得第十八卷地图时,秦王已经明显不耐烦了:“王老将军,你还看中哪些田产庄园?全拿过来吧。”

王翦干笑着,后退几步,露出后面由赵佗带着的两排人来。每个人手中,都双手托盘,盘中放着成卷的地图。

秦王也后退两步:“王老将军,你是有功于国的贤臣,不差这点田产吧?”

王翦嘿笑道:“主上啊,臣下是立了点儿微功,但又没有机会封个侯。这次好不容易巴结到主上,得到主上重用,趁此机会给我的小孙子们弄点儿田产。臣也知道这样有点儿过分,可是得到主上重用的荣誉,臣这辈子也就这一次了。”

“你你你……你这可真是……”秦王转身,“赵高,把老将军的地图全收过来,按老将军的要求,逐一满足。”

王翦如释重负:“主上待臣的恩典,臣铭感五内。”

王翦终于率部出征,秦王目送他离去后,才转向群臣:“看到了没?你们都看到了,王翦这老头可真啰唆!”

“是啊,是啊,”群臣不停地摇头,“这王老将军……唉,平楚这么美的差事,怎么不交给咱们呢?”

行军一日,王翦传命扎营。

然后,他把家将屠睢叫来:“屠睢呀,我这里有封函件,是写给主上的,你抓紧时间给送去。”

屠睢掂了掂函匣:“老将军,咱们才刚刚离开咸阳,你怎么就写信呢?”

王翦老脸一红:“这不是我有点儿挂念,让你去催一催主上,快点儿把允诺给我的田产落实了嘛。”

屠睢严肃地说道:“老家主,我记得咱们王家的祖训是忠孝传家,不负国恩。”

王翦深以为然:“没错,趁这机会多弄点儿田产,才能忠孝传家呀。”说罢双眼一瞪,眉毛一横,“还不快去,否则军法从事。”

屠睢愤愤地离去了。

他返回咸阳,入宫面谒秦王,把那封函书递上去。秦王看了信,露出一副异常无奈的表情。

屠睢回来,甫一出咸阳城,就遇到一个熟人:“哎,任嚣,你不是侍奉在家主身边吗?怎么私自跑回来了?”

王翦的家将任嚣抱怨道:“家主担心他向主上索要的田产土地,让我回来给主上送信催促。”

屠睢茫然:“我刚刚催过主上的。”

任嚣无奈扶额:“那我算是第二批催促主上的人。”

屠睢无语,打马追赶前军。追了一日,又遇到个府中的家将,居然是王翦派出的第三批催促秦王的信使。

再行一日,遇到第四个信使。再前行,遇到第五个信使。眼见得信使一个接一个从军营不停地打马飞奔咸阳,屠睢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他追上前军之后,就立即去找王翦:“老家主,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王翦大喜,“主上允诺的都给咱们没有?”

屠睢愤怒地问道:“老家主,你这是怎么了?五次三番地催促主上快点儿兑现承诺,可知道主上在心里是多么鄙视咱们吗?可知道朝中的大夫是如何瞧不起我们吗?家主呀,我们一辈子辛辛苦苦挣下来的脸面,我们出生入死打下来的荣誉,被你这么一股脑全给败光了。”

王翦大怒:“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这么跟家主说话?”

屠睢斥道:“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家主你自己德行不修,怪得了人家瞧不起吗?”

王翦:“你个小兔崽子,知道什么!我来问你,此番伐楚,你看好不看好我?”

屠睢一本正经地说道:“老家主出手,楚国就算到头了。”

王翦又问:“那么,别人能不能做成这件事?”

屠睢想了想,严肃道:“普天之下,也只有老家主有这个能力。”

王翦:“你听听你刚才说的话,难道主上就没有这个能力吗?难道我一个做臣子的,能力能超过主上吗?”

屠睢:“……”

王翦继续说道:“所以呀,我屡次三番求田问舍,就是要改变人们对伐楚难度的看法,让人们误以为伐楚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主上将这个任务授予我只是一个大大的恩赐,只是咱们王家捡到的一个天大便宜。这样的话,等到我们伐楚成功,你说这功劳,会归于谁呢?”

屠睢思忖片刻:“……当然是归于主上。”

王翦拍拍他的肩膀,欣慰地说:“你明白就好。以后记住一句话,做人呢,永远不要和上司争功。不争功的部属,才是个好部属。处处维护上司权威的部属,才是个好部属。滚吧。”

“楚王负刍的使者到了,送来许多礼物。”惊和黑夫两兄弟走到门口禀告说。

门内,昌平君正高抬双手,让知秋给他换上楚国官员的制服。他们的孩子穿着楚人的衣服在地上奔跑,知秋自己则是着一袭楚国女子最喜爱的白色长裙。

听到兄弟二人的话,昌平君有点儿紧张:“夫人,楚国这边的主上负刍是我的表弟。当年我去楚国接你的时候,还和他一起划过船。忽然之间奉他为主君,共抗秦国的主上,我心里好紧张。”

知秋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我的夫君呀,从见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人人都喜欢的好男人。女人喜欢你,男人也喜欢你。”

昌平君失笑:“我不要别的女人喜欢,只要夫人你一个人喜欢就够了。”

知秋紧紧地抱住了他:“夫君,这也是妾身的私愿啊。”

恋恋不舍地松开昌平君,知秋后退几步:“所以呢,我的夫君,你现在是楚国如日中天的人物,又是秦王的生死挚交。这样的身份,对于弥合秦、楚两国的冲突是不可替代的。”

昌平君大喜:“这也是我之所愿,烦请夫人替我谋划。”

知秋颔首:“夫君的心愿,就是妾身活着的意义。”

昌平君喜笑颜开,带着惊和黑夫两兄弟往前府去了。知秋转过来,走入一条长廊,来到一个轩厅。当她进来的时候,少年将军项梁一身戎甲而入,跪下见礼:“小将见过夫人。”

知秋问道:“主上那边来了多少人?”

“一共十八个,都是高手,一眼就看得出。”

知秋走到桌子旁:“项将军呀,昌平君本是楚、秦两国爵封最高、影响力最大的人物。此番卷入棠溪之战,更是把他的声望推到几与主上相齐平的程度。因此主上负刍为自己的权力地位担忧,此原是我们做臣子的过错。”

项梁懊恼道:“这要怪小将鲁莽了,是小将只顾打败秦军,疏忽了昌平君大人的处境。眼下君侯大人实是尴尬,若是主上明正问罪,如夫人所言,我等为臣下者,自然是俯首帖耳。可主上这样做,小将总是感觉全身不自在。”

知秋笑道:“所以呀项将军,主上并没有公开问罪于我夫君,对否?”

项梁苦笑:“没有昌平君大人,现在楚国早就灭亡了。即使主上再痴迷权势,哪里好意思公开问罪?”

知秋意味深长地说道:“项将军,既然主上没有公开问罪,那今天宴请主上使者的庭堂上就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对不对?”

“这……”项梁恍然大悟,“小将明白了。”

“前方就是郢城,昌平君大人在那里等我们。”指着前方,王翦对身边诸将说道,“是以我要求你们步步为营,稳步推进,必须要按我画好的阵图扎好你们的营垒。”

王贲低头看着地图:“爹,你又发癫了。你在营寨里设了这么大的行宫,居然还要配备女人洗浴的温泉水系。爹,你是不是嫌我母亲年老色衰,配不上你的名禄地位了?”

“打你那张没遮没拦的臭嘴,”王翦笑道,“这行宫是为主上和君夫人准备的。这是主上夫妇与昌平君夫妇的战争,不是你们的,也不是我的。”

“主上要来?”众将大惊,“若如王老将军所说,那为何又纵虎归山,让昌平君来郢城?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你们这些小毛孩子懂什么,若昌平君不归郢城,就不会引起秦、楚两国的政局变动,就不会有这场双君对决。我猜想他们两家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努力避免正面对峙,但人算不如天算,该来的总归要来。这就叫政治。你们不懂。”

来自寿春的楚王负刍使者,有十八个人,个个都是武士。

领头的叫翰公乙。率众落座之后,他笑吟吟地道:“小人生平最是仰慕君侯这般的君子之风,磊落高义。只恨小人福薄,无缘追随君侯大人。此番听得主上要派使者劳军,小人便自报家门,抢了这桩头功,目的只是为了要亲睹昌平君大人的尊颜。”

昌平君失笑:“使者大人客气了,客气了。我久居于秦,于主上这边的侍奉素失臣下之礼,幸蒙主上恩重不怪,小侯心里,愈发敬服主上。唯有死心塌地,肝脑涂地。来,为了我大楚得此明主,生民幸甚,饮了这盏。”

昌平君居于主位,夫人知秋略靠后一点儿,陪侍在侧。少年将军项梁,则以陪宾的身份,端盏起身:“几位使者大人,小将是军前的粗人,不识礼数,此番得见使者仪威,如见天人,小将这心里头,唯仰慕而已。且容小将饮了这盏,以表对使者大人的尊仰与敬畏。”

一十八名使者皆举盏:“客气了,项梁将军不愧是少年英雄,小人于宫中听说,棠溪之战,秦军有七名都尉级别的高阶武将被杀,只项将军一人就斫下其中五人之首,此传闻是真是假?”

项梁大笑:“使者大人也上当了,哈哈哈,其实是为了夸大战情,传扬出去吓唬敌军的。大人们,虽说小将出自将门世家,但大人们何尝不清楚,像小将这种家世混饭吃,一来靠主上的恩德,二来靠在座诸位大人的庇护,三来靠了祖上的一点点余荫。因为大人们都是知根知底之人,是以小将不敢不说实话。”

一十八名使者齐声大笑:“哈哈哈,项将军实有自知之明。犹自年少,就能有如此清醒的认知,假以时日,项将军必然封侯挂印,成就不在项老将军之下。”

“不敢,不敢。”项梁连连摇头,“小将才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好的福气。”

“不敢相信最好。”使者翰公乙举起案上的青铜觯,重掷于地,“给我动手。”

一十八名使者瞬间行动起来,他们动作迅疾,配合默契。六个人突然扑向项梁,六个人扑向昌平君,另外六个人,居中以为机动策应前两路。

转瞬间,昌平君和项梁两人的颈子上都被架了几把剑。

昌平君大为诧异:“使者大人,此为何意?”

就听翰公乙厉声道:“奉主上之命,昌平君逆行不法,营私积弊,其恶流于庙堂,秽闻上天,为害世间。更以私心之利,屡次挑起楚秦之战。是以命割昌平君首级,奉与秦人,与之和谈。”

“你……”昌平君茫然摇头,“我还未到郢城,秦人的二十万大军就已经渡过汝水了,你们还说这场战争是我挑起来的?”

翰公乙:“那些俱与我等无关。我等此来,就是要摘下你的首级,为使者前驱,先赴秦营。”说罢翰公乙厉声下令:“动手!”

昌平君被按住,强自挣扎道:“你们要割我的脑袋,我不能说什么,可你们好歹找个像样的家伙什啊!”

这时候,翰公乙才发现情形不对,疾前一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们手中拿的怎么是木剑?”

突然间,他醒过神来,急忙拔出自己的佩剑。

才拔到一半,他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拔出来的,也是一柄木剑。

这时候就听项梁笑道:“拿着木剑在昌平君大人面前表演,这一定是几位大人自己想出来的筵席上凑趣的节目,小将有没有猜错?”

“你……没猜错。”翰公乙的目光,落在笑吟吟地坐在一边的知秋身上,“难怪夫人亲自派人来服侍我们,原来是……夫人,你比传说中的还要聪慧,小人今儿个算是见识了。”

“大人言重了。”知秋伏身,“小女子只是为家国着想,岂敢有违君意?”

惊和黑夫两兄弟带人进来:“大人们,凑兴的节目该结束了吧?请大人各自落座,咱们上酒。”

“上……酒吧。”翰公乙无奈,率众使者归座,“上酒吧。”

“报告老将军,逆犯昌平君部撤出郢城,正沿淮河南下,目的地不明。”

“哈哈哈,”王翦喜形于色,“传令升帐。”

咚咚咚,军鼓擂罢,王翦升座:“都来了没有?延误者可以先斩了。”

“别别别,”王贲的裨将沐宥週跑进来,“老家主,现在人都齐了,可以斩了。”

“斩你个头。”王翦笑道,“我识得你,你就是给少主端尿壶的小週是不是?”

沐宥週不高兴地道:“回老将军,现在我叫沐宥週,是少主身边的裨将。”

“噢,原来你叫尿壶週。”王翦一拍军案,“既在军前,当奉军令,你拿了这支军令,引所部人马进军商水,按我给你的图形,扎牢你的营寨。”

沐宥週沮丧地接过令箭:“老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王翦沉声道:“我的吩咐就是,你老老实实守好营寨,除非得到军令,否则不许出战,违令者,斩。”

“噢。”沐宥週答应了一声。

然后,王翦转向儿子:“王贲听令。”

王贲躬身:“小将在此。”

王翦命令道:“你给我接了这支军令,率所部攻占平舆。我给你的军令,与尿壶週一般无二,扎好营寨,静等主上和王后来到,逾营出战者,摘他的首级。”

“好嘞。”王贲收下军令。

然后,王翦看看其他人:“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等等,”家将屠睢与任嚣同时踏前一步,“老家主,连少主的侍童都独领一军、独自扎寨了,你却把我们都闷在这里?”

“过来,过来,”王翦一脸神秘地招呼众人,“赵佗,你也过来。”

众将茫然,一起走到王翦身边。王翦拉住他们,贼眉鼠眼地往帐外看看,然后拉着他们蹲在军案后面:“蹲下,悄悄蹲下。”

“你这怪老头……”众将束手无策,只好陪王翦一起蹲下。只听王翦低声道:“赵佗,那日里主上与君夫人召你觐见时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众将的耳朵猛地立起,都理解了王翦这般古怪的原因。只听赵佗答道:“小将当然记得,事实上,早在小将去频阳投奔老将军时,明月公主就有同样的吩咐。”

王翦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众将:“跟这帮蠢货说说,明月公主和君夫人都吩咐你什么了?”

赵佗如实答道:“明月公主与君夫人都吩咐小人注意昌平君的动向。他的动向意味着楚国内部的政争格局,其中可能藏着我们的机会。”

“听明白了没有?”王翦瞪了诸人一眼,“那么,你们刚才得到消息,昌平君正向何方游动?”

王贲等人搔头:“昌平君所部,沿淮河向南。”

王翦问道:“可是楚都寿春在哪儿?”

王贲站起来,想要拿地图,被王翦一把拉下:“这还用拿地图吗?昌平君是向着远离寿春的方向移动,明白了没有?”

“对呀。”众人惶惑,“昌平君为了楚国的利益和咱们秦国翻了脸。那他应该守护楚都寿春,与我们秦军背水死战,可他跑那么远干吗去啊?”

王翦低声道:“听好了,这就是政治。昌平君是秦、楚两国封爵最高的。除了咱们的主上和楚王负刍,下一个人就是他了。前者李信的二十万人马兵逼寿春,突遭昌平君郢城反水,杀得李信屁滚尿流。这是楚国近百年来罕有的大胜仗。我想问问你们,现今昌平君在楚人心中的影响力会是怎样的?”

王贲脱口而出:“功高震主。”

王翦一巴掌拍在儿子的后颈上,把王贲拍趴在地:“你总算明白了。昌平君的动向告诉我们,他和楚王负刍的冲突已经公开化、白炽化了,说不定已经有了实际的冲突。所以昌平君作为人臣,只能委屈自己,退避三舍。可是你们再想想,楚王负刍那个蠢材,他自己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吗?”

赵佗道:“负刍这个人,望之不似人君,德行不够,能力也差。”

王贲爬起来道:“昌平君在秦国时,论能力是排不上号的,但他回到楚国,还真找不到比他更能干的了。”

王翦亢奋地道:“所以呀,现在楚都空虚,防线上也因为君臣不和而漏洞百出。如果我们秘密派出一队人马,打着楚军的旗号悄悄涉过汝水,沿途偃旗息鼓,不与任何人交战,悄然抵临寿春城下,你们猜会怎么样?”

黄昏时分,一支驮运着辎粮的楚军出现在寿春城下。

率队的三名将军分别是赵佗及王翦的两个家将屠睢与任嚣。

三人行至城门前,正要说话,寿春门前的军士先喊叫起来:“嗨,兄弟们,有没有前线的消息?”

赵佗答道:“有坏消息,也有好消息,想听哪个?”

守城军士们争吵起来:“先听好消息!”“先听坏消息!”最后是一名将佐拍板拿了主意:“吵什么!岂不闻圣人云,生于安乐,死于忧患,当然是先听好消息,再听坏消息了。”

赵佗手做喇叭状,大声喊道:“好消息是秦兵行军艰难,每走一步,都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尸横遍野。”

“那坏消息呢?”

赵佗喊道:“坏消息是秦兵学精了,把营寨扎得如铁桶般坚固,躲在里边死活不出来,让我们想杀几个秦兵立个功,都做不到了。”

“哈哈哈,”城上士兵开怀大笑,喊道,“寿春的粮食早就不够了,连主上现在都得喝稀粥。你们运来的这批粮,可救了我们的命喽。”

屠睢上前:“那就留两车给城门口的兄弟们,咱们共同出生入死,饿到谁,我们兄弟心里都不落忍啊。”

城门士兵大喜:“兄弟,你们不是我兄弟,而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开门,赶紧打开城门,让恩人们进来。”

赵佗等人率众入城,看守城军士饿得太惨,又多给留了两车粮食:“别光顾着自己吃,悄悄拿点儿给父母送去。为臣要忠,为子要孝。饥饿时给父母奉上食物,是为人子的最大孝心。”

守城士兵哭了,抱着赵佗三人表示感谢。

好不容易摆脱了热情的守城军士,三将入城来,但见寿春街头冷冷清清,路边的酒肆食馆竟无一家开业。破败的门洞里,蜷缩着饿得半死的人。冷风吹来,枯枝败叶沙沙作响。这情景,看得三将无不心寒。三人谈论道:“这么凄惨,相比之下咱们的咸阳城简直就是人间天堂,至少吃不缺喝不愁,连乞丐都撑得打饱嗝。”

屠睢忍不住道:“都惨到这德行了,还想着争权夺利,唉,这楚王到底是如何想的?”

赵佗道:“可能正是因为这么惨,才会争抢得更厉害吧。”

“有道理。”三人喝停军队,斥令所有人换上秦军装束。

这支秦军,向着楚王宫杀了过去。

几乎没作战,就轻而易举地杀入了楚宫。

楚人的宫卫顿时逃之夭夭了。赵佗、屠睢与任嚣,率着军士入宫,捉拿楚王负刍。楚人的这座宫殿规模极大,但多数宫室烧得墙倒屋塌,也没有能力再行修葺,基本上处于废弃状态。原来几年前楚人宫室暴发过激烈的王权争战,还没有从中恢复过来。秦军搜寻一番,发现只有宫中西南一角还有人声活气,是目前整个楚国的政治中心。

士兵突至,宫娥和宫侍们慌张地惊叫着,赵佗三人捉住几名高阶宫侍,强迫他们引路,径寻到楚王负刍的寝宫。

负刍已经闻风而遁,寝宫里不见他的人影。屠睢冷笑:“左右就躲藏在附近,若搜他不出,这里的宫人就统统杀掉!”

吼罢,观察这些宫人的神色,发现他们在极为惊恐之中,眼神不由自主地向同一个方向飘动。

任嚣冲过去,扯落帷幕,踢飞几扇屏风,发现后面是一堵空空的墙壁,并无异样。

任嚣俯身,在墙壁上轻叩着,然后站了起来:“破开墙壁,这堵墙后面,定是藏着有意思的东西。”

士兵持利斧上前,把墙壁捣出个大洞。尘土飞扬之际,三名秦将把眼睛凑到洞壁上一看,不禁莞尔。

墙壁之后是间秘室。空间并不大,但里边有吃有喝,有方便用的木桶。两名宫侍蜷缩在一个衮袍王者的身边,正在瑟瑟颤抖。

“哈哈哈,”屠睢命士兵将墙洞捣大,施施然走了进去,朝着衮袍王者拜倒,“秦将屠睢、任嚣和赵佗,奉主上之命,请楚王到咸阳叙旧。”

“叙旧就叙旧吧。”楚王负刍站起,“若巫咸大神给寡人十年时间,想来寡人也会专请秦王来寿春叙旧的。”

屠睢哈哈大笑,命军士将楚王拿下。

却听一声:“等一等。”赵佗走过来:“屠将军,你没有感觉到吗?楚王说话的气势、语气,还有他行走的步姿,好像都缺了点儿什么。”

屠睢:“缺了点儿什么?”

赵佗:“缺了点儿自然而然的霸气。夫为君者,统千军,御万姓,居养体,移养气,说话行走,有种自然而然的威势。这种威势不是能够用语言说出来的,但面对一个王者,哪怕是你剥光了他全身的衣服,那种居尊习久而养成的自然情态,却是遮不住的。”

屠睢和任嚣问道:“赵佗,你的意思是说,这个楚王是假的?”

赵佗颔首:“楚王负刍,也是经历了残酷内斗才夺得王位的。若我是他,除了躲藏于秘室,一定还有其他后路。”

屠睢猜测道:“比如说,把自己的王者衮服让侍从穿上,自己却穿着侍从的衣服,等到我们以为捉住了楚王,得意忘形之际,他穿着侍从的衣服不声不响地走开,我们甚至看都不会看一眼。”

“嗯。”赵佗点头,“不排除这种情况。”

“那么,”屠睢转向楚王并两名侍从,“你们二人侍奉楚王,都叫什么名字?”

两名宫侍颤抖着:“小人的名字叫吾齁、司寇足。”

任嚣下令:“带几个宫女过来,让她们辨认一下。”

几名花容失色的宫女被拖过来,指着三人辨认道:“居中的是主上,左边那个是吾齁,右边那个叫司寇足。此二人俱是主上的心腹。”

屠睢上下打量:“好像看不出什么来。”

赵佗沉吟道:“小将的意思是,先行把此三人分别羁押,再说辨认的事吧。”屠睢命人将此三人分别囚禁起来,就听赵佗吩咐道:“时间不早了,命御厨烧三道菜,每道菜都是一条鱼。三道菜要一模一样。”

屠睢和任嚣不明白:“为什么要烧三条鱼?”

赵佗轻笑,神秘地说:“少顷两位将军即知。”

不一会儿,御厨烧好三道一模一样的菜,就是烧了三条鱼。赵佗下令,将这三道菜分别给楚王负刍和他的两个心腹吾齁、司寇足送过去。当他们三人食鱼的时候,派人在旁边细心观察。

少顷,赵佗问监视的士兵:“此三人都是怎么个食鱼法?”

士兵们如实禀告:“回将军,楚王负刍吃了一大块鱼背脊肉。亲信吾齁吃了一小块鱼肚腹。心腹司寇足只吃了一口鱼眼睛,就不动筷子了。”

“哈哈哈,”赵佗大笑,走到司寇足的监室门前执礼,“楚王负刍,你可以假装自己是司寇足,但是生于富贵的人生经历,让你面对食物时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王者那种面对过剩资源的厌恶。”

“唉,”楚王负刍叹息一声,“既然被你们识破,多说无益。希望秦王能给我个封君的爵位,让我守着先祖的灵位。又或许,秦王更愿意把这个机会留给昌平君。”

话说楚国大夫素来有着对王室忠贞不二的传统。

这个传统极好。

但那一日大夫们洗潄过后,正要上朝,忽见一支旌旗飘舞的秦军在三名年轻将军的率领下,大摇大摆地穿城而过,奏响铎钲,扬长而去。楚大夫们都看得有些蒙,怀疑自己还没有睡醒。

好端端的,项燕和昌平君还在前线阻遏秦国,秦兵怎么会出现在寿春?

等到上朝时,大夫们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大王被秦兵捉走了。

当时大夫们就全都崩溃了。

一半大夫哭喊着出城去追赶秦兵,要与主上同患难。还有一半大夫,哭着喊着去投奔楚国上将军项燕,寻求拯救楚国的方法。

军营中的上将军项燕,初听到这个消息,内心也是无法接受的。他脸色灰败,跌坐在地:“陷主于敌手,此为我等人臣之辱,且容我伏剑自刎……”说罢,项燕拔出剑来,就要自刎。

大夫们急忙劝止:“项将军,我等为人臣者,所忠者国家社稷。负刍他未做楚王时,我等并不忠于他。他做了楚王,成为国家社稷的象征,我们才以身家性命相许。现今负刍被秦人捉走,但这并不意味着楚王室的灭亡。如此艰难时境,何不请出昌平君大人商议商议?”

“昌平君……”项燕好生为难,“昌平君大人正被我儿项梁羁押捆绑,沿着淮水南下,待我传命让他们回来。”

众大夫不解:“老将军,为何要命少将军羁押捆绑昌平君大人?”

项燕支支吾吾地说道:“……等他们来了,你们就会知道的。”

几日后,项梁带着昌平君回来。众大夫一看,果不其然,昌平君双手双足都被极柔的软绸捆绑着,满脸悲愤,不停地挣扎蠕动。看着大夫们错愕的表情,项燕解释道:“诸位大人,昌平君大人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前番棠溪血战,得昌平君大人相助,我楚军斩杀秦兵二十万。此为百年来罕逢的胜绩,是以昌平君大人的声望,在楚人的心目之中如日中天。

“昌平君大人的威望,自然会对主上的权力构成威胁。因此,主上先后五次派人持剑前往郢城,要取昌平君大人的首级献与秦人,并与之和谈。但我和小儿商议,生杀予夺固是人君之权柄,但昌平君大人本在秦国出仕,与我楚国素无瓜葛。若非是大人于郢城举兵,我大楚早就亡了。一来昌平君大人无罪而有功,不该被诛杀;二来日后的抗秦卫楚,离不了昌平君大人;三来即便杀掉昌平君,也不会让秦人罢手撤兵。是以我吩咐小儿阻止主上的杀令,务须护得昌平君大人的性命。但昌平君大人却认为,为人臣者,须得对主上之命无条件服从。主上的杀令可能不对,但奉令而死乃为人臣的大节。所以昌平君一再想要奉主命自杀,是我命小儿捆住昌平君大人,不得让他自尽。同时为了避免主上派来的杀手找到昌平君大人,我命小儿带着昌平君沿淮水南行。岂料这番布置,竟被秦人窥破,他们从我们的防范缝隙中钻了进去,将我们的主上掳走了。”

听完解释,大家才明白怎么回事:“难怪秦人入寿春竟如入无人之境,都怪主上窝里斗。这都什么节骨眼了,他还只顾自相残杀?此之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说到这里,众人望向昌平君:“昌平君大人,如今主上被秦人掳走,我们楚国该怎么办?”

昌平君说道:“主上落入人手,此皆臣下之罪也。你们放开我,容我自尽以谢列宗。”

“那不行。”大夫们道,“昌平君大人,你现在是楚国封爵最高的人了,也是威望最高的。若你也死了,楚国就真的完了。”

“列位,列位。”一名大夫高举双手,“大家听我说,负刍虽然被秦人掳了,但江山社稷犹在。我们只是缺个主君。昌平君大人就在这里,他是楚宗室之中德行最高、能力最高、威望最高、于国于社稷功业也最高的人,我们为什么不奉他为我们的主君呢?为什么不呢?”

“对呀,对呀,”大夫们纷纷跪倒,“主上,值此危难之际,请主上不要推辞了,就担负起你的责任,带领我们击退秦人吧。”

时过千余年,史书上还留有这行字:“秦王游至郢陈。”(《史记·秦始皇本纪》)

公元前二二四年,秦王三十六岁,偕君夫人抵达郢城。

大战在即,王翦不敢稍离军营,派了儿子王贲来郢城迎奉秦王。

秦王问:“王老将军的营中情况如何?”

王贲答:“回主上的话,家父严令军士不得出战。军营的食物都是最好的,家父每天与士兵一起吃,一起住。”

秦王又问:“那士兵的野性呢?怎么来激发?”

“家父不提这事,但看各营将佐的安排。时下营中,各营军士每日都会抛飞石、跳跃、争彩鞠,又或是摔跤。家父说,现在的士兵们,斗志高昂,可以交战了。”

秦王登车:“昌平君那边的情形呢?”

“楚人一直在排练登基大典,鼓乐之声传出十几里开外。我们的斥候无法接近,但不时能听到传出的欢声笑语。”

“哈哈哈,”秦王心下大悦,“那便是我期待中的昌平君呀,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没变过。正是这般完美的男子,才会让菡杞公主那般的女人见之倾心。”

十余日后,秦王与君夫人驰入王翦大营。

王翦全身戎甲,率部众跪迎:“主上,昌平君已完成登基大典,现今五十万楚军万众一心,大有将我秦军一举歼灭之势。”

“哈哈哈,”秦王放声大笑,“寡人生平没什么爱好,唯独喜爱那排山倒海般袭来的巨大压力。唯有压力,才能够激活我们天性中的生命冲动。唯有压力,才能够让我们摆脱天性中的疲殆。唯有压力,才能够让我们的智慧如太阳一样散发出光,散发出热,世代普照这美丽世界。”

众将齐声道:“主上圣德,如太阳行于周天,让我等豁然开朗。”

王翦起身:“请主上并王后暂入行宫。且待明日,看六十万秦川儿郎,为守护主上与王后,与楚人殊死对决。”

秦王环视军营:“寡人吩咐你的战车,可曾完成?”

王翦拿手一指:“禀主上,那边高高大大的就是。”

“嗯,”秦王颔首,“看起来有模有样,防火的设施是否按寡人的要求完成?”

王翦急忙道:“事关主上安危,老臣岂敢懈怠?”

“那就好。”秦王转身,“且让寡人先与夫人去行宫沐浴,歇息一夜,相信等到明天,楚兵就会行至军前。届时让寡人提剑,与楚王亲决于沙场之上。”

“主上……”王翦想劝又不敢劝,只能亲自安排秦王与君夫先入营中行宫。

次日晨,隐约听到远方密集的鼓点声。那鼓声初时遥遥,但越来越近。惊天动地的擂击声,带给营中秦军极大的心理压力。

秦王安卧如故。

鼓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大半个时辰之后,随着鼓点的节奏,已经能够感觉到地面的微微颤动。这时候秦王才慵懒地起身,他伸了一个懒腰,拍了拍依偎在身边的君夫人:“我的夫人哪,该起了。”

君夫人一笑,坐了起来:“主上啊,你期待这个时辰,有多久了?”

秦王遥望军帐外的山川:“早在寡人出生之前,这个期待就已经开始了。它一直在这里,如山岳,如大海,如繁花,如碧草。它的存在始终是一个必然,而我们来到这里,发现了这个期待,却只是生命的偶然。”

君夫人笑着感叹:“是啊,我的主上,我们在必然中行走,细看那永恒不变的美。我们在偶然中生存,静观那转瞬即逝的华光。”

秦王起身,让君夫人给他穿衣服:“王老将军,士兵们的情绪如何呀?”

王翦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摩拳擦掌,随时可投入血战。不过主上,有一桩奇怪的事……”

秦王转身:“什么事?”

“楚军居然也造了辆高车,看那样式,似乎与我们的没多大区别。”

秦王看了君夫人一眼。君夫人笑道:“昌平君的图纸,应该是来自他的夫人知秋。”

“知秋……”秦王默念,“昌平君得此红颜,一生足矣。”

装束过罢,秦王佩上长剑,与君夫人出来。王翦跪在门口:“主上,老臣的意思是说,咱们不是这样打仗的,我大秦儿郎六十万,岂有再让主君亲自上阵的道理?何况还有王后……这万一要是有记流矢,老臣实是吃罪不起呀。”

秦王笑道:“收起你心里的小九九,别让楚王等急了。”

秦王与君夫人大步走出行宫,后面跟着王翦、王贲诸将。赵佗、屠睢、任嚣与沐宥週等将领,各自统了所部军士,排成齐整的队列。秦王不疾不徐地于军中行走着,前方,就是王翦奉命督造的那辆高车。

这架高车,无异于一艘活动的战斗堡垒。垒分三层,最高层是一个平台,周边持盾军士环立。第二层分布弓箭手与长矛兵,车身还装有巨大的弓弩。底层安置了一百二十个巨轮,由数百名强壮的裸脊力士推动。

秦王与君夫人在王翦老将军的陪同下登上高车。

他环顾四周,笑了,说道:“我大秦百年,自商君变革以来,最重军功。在我大秦,哪怕是一个奴隶,一旦立了军功,也可以成为自由的平民。不仅如此,立军功者,不仅可以赎回自己的自由,还可以赎回家人的自由。大秦不再把人的身份固定下来,而是让每个人的社会位置,与他的能力相匹配。

“为什么要这样?因为我们要强大。

“强大,强大啊!我们生而为人,跑不过马,顶不过牛,咬不过狗,啄不过鸡,连打起洞来,都比不上老鼠!可是我们的先祖永世追求强大。强大啊,正是强大,才让这荆楚大地,呈现的是人类战场,而不是其他动物的战场。

“春秋无义,战国无情。在这一望无际的沙场之上,我们靠着手中的剑,靠着手中的矛,在证明我们强大的同时,也印证了世间万古不变的法则——最强者,存。

“今日寡人立于此,要告诉你们,我大秦的士兵啊,我们是最强的。这强大,是通过铁血的磨砺证明过的;这强大,是通过残酷的生存试炼过的;这强大,是通过今天与楚人的对决,获得永世凭吊缅怀的。秦川的儿郎们啊,我们是最强的。”

秦军士兵,顿时热血沸腾,齐齐地举起手中长矛,同声呼喊着:“我们是最强的,最强的!”

秦王挥剑高呼:“最强大的士兵啊,让我们迎战楚人,以证明自己!”

“杀呀!”前营军士迅速地搬开营垒的障碍物,队队铁骑疾纵而出。推车的力士齐喝号子,高大的战车徐徐移动,驶出了营垒,驶向迎面奔来的黑压压的楚军。

楚军阵营中,出现了一辆与秦王的战车几无区别的高车。高车之上,昌平君身着王者衮服,身边侍立着一袭楚后华衣的知秋。士兵们的呐喊声惊天动地。短兵相接之中,鲜血与人体残肢满天狂舞。双方的高车就在这残酷的厮杀与呐喊声中,渐渐相近。

近了,双方终于能够看清楚对面。

秦王与君夫人,楚王与楚夫人。

高车之上,楚王神色安然,双手合礼:“秦王请了。”

秦王回礼:“楚王请了。”

楚王笑了:“有秦王这一句,此生足矣。”

秦王回忆道:“这是寡人欠楚王的。还记得二十七年前,寡人年方九岁,自邯郸逃往咸阳。是时也,咸阳城遭刺客封门,寡人不得而入。非楚王,就没有寡人的今天。”

楚王亦感叹道:“寡人也记得一些往事,咸阳宫中的岁月何其漫长,秦系本土的政治势力何其强硬。非秦王庇护,世间无寡人矣。”

高车继续逼近,君夫人的眼睛,入神地看着楚王后:“楚后。”

楚后说道:“秦后。”

君夫人遗憾地说:“未曾把盏言欢,实是生平恨意。楚王得你为后,何其荣幸。你指引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此当为天下女子所效。”

楚后笑了:“这也是妾身多年来想对秦后说的话。”

“哈哈哈,”秦王大笑,“楚王啊,我们是何其幸运的人啊。我们的幸运,不是来自天子血统,或是高高在上的地位,而是我们身处这样一个时代。这是一个天下终将一统的时代,这也是我们每个人努力证明自己的时代。我们同时为两种力量所裹挟。有些事我们必须要做,但这并非是我们屈服于时代,而是我们知道自己背负的时代的使命,我们为自己奉行时代的感召而自豪。但同时,我们又是有血有肉的人,无论我们做什么或选择什么,无论我们不做什么或拒绝什么,我们都是在向这世界证明,我们终是不负情义,被自己心中那柔软的情感所驱使的善良的人,善良的人。”

楚王颔首:“信然,我们是善良的人。”

秦王抬起手中的剑:“寡人手中这柄剑,代表的是公平与秩序。这就是寡人于咸阳维护楚王的原因。”

楚王同样看向自己手中的剑:“寡人手中这柄剑,代表的是自由与正义。这就是寡人甘冒死生之险,将秦王护送入咸阳的原因。”

君夫人看向秦王:“妾身初杀秦王,后奉秦王,立足的始终是公平与秩序。”楚夫人亦看向楚王:“妾身始奉楚王,终奉楚王,立足的始终是自由与正义。”秦王、楚王齐声道:“谁曾想得到,公平或会与正义相违,秩序或会与自由对冲?”喊声中,双方执剑在手,迎了上去,“人之一生,只能做一件事,或是为了公平与秩序,或是为了自由与正义,杀啊。”

秦王与楚王高车斗剑,君夫人与楚后也各自亮出小匕首,隔着高车的护栏对戳起来。

交手未及两合,秦王斜侧一剑扫去,将楚王的剑打飞了。就听秦王笑道:“楚王兄,寡人手中这柄剑,曾斩过天下第一刺客荆轲。今日有僭了!”说罢挥剑,当头一剑斫下。

与此同时,楚夫人袖中飞出一根绦带,灵动地缠在君夫人的颈子上。就见楚夫人一用力:“夫人,妾身失礼。”反手匕首刺出,径刺君夫人的咽喉。

突然之间,楚王的高车上冲过来两个人,一个是惊,一个是黑夫。惊拦腰抱住楚王,向后一跌,秦王那一剑堪堪劈在高车的扶栏上。而黑夫疾捉住楚夫人的匕首,向上一挑,挑断了勒在君夫人颈上的绦带,君夫人长吁一声跌倒在车上。而黑夫已经抱着楚夫人,疾速退了下去。

双方高车错过,渐行渐远。

秦王夫妇与楚王夫妇,兀自立于车上,相互注视着。

双方的目光,都对对方充满了羡慕。

两辆战车相错,车上的矛兵与弓箭手,疯喊着,相互戳刺着。战车周边,王翦策马,手持长矛,与楚军主将项燕杀成一团。两人一样都上了年纪,胡子花白,怒气冲冲地瞪着对方。在他们身边,王贲、屠睢、任嚣、赵佗再加上沐宥週,五个人缠斗项梁,犹自非常吃力,居于下风。

激烈的混战之中,秦楚两军营中,各自推出来十数辆冲车。这种车结构非常简单,就是一根巨粗的圆木,下面安装上一排轮车,行驶起来冲力极大,专以用来冲撞敌方的城门。

双方的冲车,各自追击着对方的高车,疾撞而至。

指挥楚军冲车的是个三旬出头的汉子,事实上,这一年他三十三岁。

如果楚王昌平君落车,就会一眼认出他。他就是多年前昌平君至楚护送菡杞公主回秦时,所招募的八百役夫中,唯一与昌平君辞行的沛县人。

他指挥着楚人的冲车,接二连三地撞击在秦王所在的高车上。就听吱嘎声大起,秦王的高车倾圮。沛县人眼睁睁地看着秦王一手提剑,纵身从塌坠的平台上跳下,正落在自己身边。

看着这个汉子,秦王笑了笑,说道:“秦人的基层战斗编制,是以五人为伍,每五人各组成一个战斗队伍。这是极具战斗力的战斗单元,打不死,捶不烂,能够无休无止地打下去。相比之下,楚人仍是古老的各自为战。所以今天这场仗,我们赢了。”

说罢,秦王递过一只手,扶着君夫人跳下战车。随后秦王转身,一手扶着君夫人,一手提着血淋淋的长剑。夕阳残照,映衬着周边直如地狱般的惨烈厮杀,那画面令人寒意彻骨。

沛县汉子呆呆的看着秦王,后退两步,喃喃道:昔者我曾赴咸阳,遥睹秦王威仪,惊为天人,那时候我曾说:大丈夫当如是也。”

秦王向前走了一步,沛县人向后退了一步。

秦王再前一步,沛县人再退,突然间他扔下手中的剑,掉头就跑。远处,传来楚军依稀模糊的喊叫:“刘邦,你要去哪里?”

汉子头也不回,消失在呐喊厮杀的人群中。

赵高带着一队侍卫冲上前来,护在秦王夫妇前面:“主上,适才可是吓死小人了。”

秦王白了他一眼:“少在寡人面前装忠勇。那次荆轲入朝,追了寡人半个时辰,也没见到你露面。”

“那一次……”赵高支吾道,“那一次……”

战场上的势态果如秦王所说。秦兵是以五人为一个战斗组编,经过无数次的训练,相互配合有度,进退自如。而楚军多是感于昌平君的义烈自发来参战的。许多人跟沛县来的刘邦一样,本身并没有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混战中更是缺乏有效配合。经过大半日的厮杀,楚人的血性终敌不过精致的战斗组合,渐渐落了下风。

但楚人并没有因此退却,反而因为感受到亡国之危,知道这是楚国的最后一战,拼斗得悍不畏死,愈发投入。

秦王被护卫送回营垒,那边的楚王昌平君,也和知秋转入楚营。

夜晚到来了,双方燃起火把,进入了持续的拼杀。双方主将为了保存实力,将己方大部分兵力撤入营中,只留下一部分军士彻夜死斗。

次日,一批休息过后的士兵从各自营中杀出,将战事推向又一轮**。

战事持续到第五日,秦兵已经彻底占到上风。

楚军大势已去。

营寨已经被秦兵团团围困,流矢飞石不时地射入进来。

楚王昌平君,怀中依偎着夫人知秋,正坐在军帐门前,逗着儿子玩耍:“来,熊羽,给爹爹再舞一套你项叔叔教你的剑法。”

小熊羽手持一柄短剑,有模有样地舞了起来。

一边看着儿子,楚王一边笑道:“秦王终是出自龙居,一身所学,世间无人可御。寡人败在他手下,倒也正常。只是夫人差点儿杀了君夫人,还是让寡人大吃一惊。”

知秋笑了,把一粒梅子塞进楚王嘴里:“我心爱的主上呀,咱们好歹也得赢一场吧,也省得以后秦王夫妇说嘴。”

“哈哈哈,”楚王开怀大笑,问道,“如果黑夫当时不阻止你,夫人真的会杀掉君夫人吗?”

知秋想了想:“应该会的。如果是君夫人打败了我,她也不会犹豫的。”

“说得也是。”楚王拍了拍大腿,“说到底,我们都是善良的人啊。”

知秋握住楚王的手:“正因为我们善良,才获得玩这个残酷游戏的资格。这个游戏的规则就是,冷酷让你存活,但只有善良才能让你走得更远。”

楚王搂住自己的妻儿,叹道:“夫人所言甚是,但那只是一个人的宿命,却非家国运数。”

“激烈得快的,平和得也快,甚至颓废得也快。这个就是家国运数了。但我们每个人,都只不过是家国棋局中的一颗小小棋子,哪怕一度举足轻重,但当尘埃落定,终究不过是一枚普通的棋子,无足轻重。”

正说着,一名背插翎旗的士兵疾奔过来,看模样像是要报个信。岂料一支流矢突至,正中士兵后心。只听士兵惨叫一声,跌面扑倒,就此死去。

项燕与项梁父子全身的铠甲皆被鲜血染红,二人相偕走了过来。

楚王立起:“老将军,可是寡人最后的时辰已经来临?”

项燕哭着跪倒:“主上,降罪老臣吧。老臣强行把主上拖入这个局中,却无法护得主上安全,老臣无颜面对大楚数百万生民啊。”

002

楚王朗声大笑:“老将军毋须自责。寡人之所以愿意继任楚王,只是想告诉后世人,即使大势所趋,但在我们的心中,始终存在着一种拒不臣服的力量,始终存在着一种渴望自由、渴望突破制约与束缚的力量。我们所要求的不是胜利,任何胜利都是暂时的、短暂的、易变的。我们想要的,只是告诉自己和世人,我们来过,看过,经历过,战斗过,向这个世界证明过。求仁得仁,又有何怨?”知秋走过来,补充道:“主上所言极是,项老将军,只要我们活过,奋斗过,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过足迹,那么我们的存在,就会化为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我们的后人心中,势如野火般熊熊燃烧。这才是我们所做事情的全部价值。而胜利,得之欣然,失之安然,有则锦上添花,无则心无波澜。正是这种内心的力量,才让我们走到今天。请问项老将军,难道不是吗?”

项燕恍然大悟:“谢过主上开导,是老臣太过于执着了。胜败乃兵家常事,邦国亡破也是世间常理,我们只做好自己的事情便也无憾了。”

“对。”楚夫人向项梁招手,“少将军,请你过来。从这个时辰算起,楚国就已经亡了。有些事情,我们自会面对。有些责任,就需要你们年轻人来担当。这是我们的儿子熊羽,但从现在起,熊已是罪人之姓,不能再用了。所以,这个孩子,只能姓项了。请你带着他,于屈辱中活下去吧。直到有一天,这如海潮般向前翻滚的波澜消弥了它的狂暴力量,而于新的变局中,把你们推上时代主角的位置。那时候,你们再努力向这世界发出自己的声音。”

项梁拉过楚王与知秋的孩子,抱在怀中,向楚王、知秋与父亲磕了几个头,长哭一声,起身而去。

三人目视着项梁抱着孩子的背影走远,才收回目光。

楚王叫道:“惊,黑夫,寡人吩咐你们准备的东西呢?”

军帐里,传出两兄弟的号啕声:“主上呀,我们做不到,做不到。”

“废物!”楚王骂道,“这么点儿事都办不了,寡人白养你们……噢,寡人还真没养过你们两个。”

“算了吧。”夫人知秋在一边劝道,“他们两个被秦王保护得太好,已经没有了野性。找两个军士来吧。”

项燕的目光转向不远处两个持矛的年轻士兵:“你们俩,过来,过来。”

两名士兵战战兢兢地靠近:“将军,何事吩咐小人?”

项燕问道:“你们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两名士兵回答道:“回将军,小人阳城人,名叫陈胜。旁边这个叫吴广,也是阳城人。”

项燕颔首:“你们两个听好了,不消一时三刻,秦兵就会攻破我们的营垒,杀入进来。你们两个,等一下拿着本座和主上的首级,带着营帐的那两个兄弟出去,这样秦人就不会杀你们。然后你们再告诉秦人,希望他们以君王之礼厚葬主上并夫人。做完这些你们就可以回乡了,听清楚了没有?”

“啊?”两名年轻士兵闻言,皆吓得面色青白。

秦王手执滴血的长剑,立于被攻破的楚军大营前。

四处火光熊熊,无数尸体交相堆积,半空中飞过的乌鸦发出骇人的惨叫声。

君夫人立于旁侧,白裙飘飘,弱不禁风。

秦王叫道:“王贲?”

“臣下在。”王贲仿佛从地下钻出来的,突然出现,伏跪在秦王脚下。

秦王沉声道:“去把燕国和齐国的版图重新划分一下。这样拖延无休,寡人有些烦了。”

“臣下领命。”

公元前二二二年,秦王三十八岁。

东方六国中,韩、赵、魏、楚已经划入秦国版图。曾被秦将李信攻占过的北方蓟城,风声一日紧过一日。

每隔几日,城门口就会忽然紧张起来,守门士兵会严加盘查。过往行人交头接耳,说是主上已经派了大将王贲,统师一十五万,要来捉拿燕王。消息传来时,蓟城中人很是紧张,有的往城里跑,有的往外逃。

就这样一连三次都传说秦将王贲来了,吵嚷得满城风雨之后,这个说法最终被证实不过是捕风捉影。

三次无故惊恐之后,迟迟未见秦兵消息,城中百姓慢慢恢复了安定。

城南门口,有个破败的门洞。一个叫哑巴哥的男子,在那里摆摊卖一些捡来的破旧东西,诸如旧衣服、烂鞋子、底部漏了的镬、缺了半边角的甗。这种生意也没几个人光顾,所以他大多时间都是呆坐着。

这一日,哑巴哥正在呆坐,忽然路边踅来一个拄拐杖的人,奄奄一息的样子,好像一阵风都会把他刮倒。他颤颤微微地走到哑巴哥的摊前,用抖个不停的手拿起一只丢了盖的盨,问道:“这个,你卖几锭金子?”

“几锭金子?”哑巴哥打量了一下对方,知道对方是来找事的,遂伸出五根指头,握了一下拳。

“要五锭金子?”对方惊叫道,“你怎么不去宰人呢?”

哑巴哥强忍着气,举起半片燕明刀。意思是说,客人不要捣乱,五锭金子能买两座大宅子了。那只破盨不值钱,给个铜板就卖。

对方一瞧哑巴哥的手势,顿时怒了,大叫道:“不卖就不卖吧,干吗要拿燕明刀砍我?你砍,你砍,我给你砍……”不由分说,那人从摊上探头过来,抓住哑巴哥的衣襟,就把自己的头往哑巴哥身上拱。哑巴哥正要摆脱对方,对方却趴在摊上一动不动了。

道路两边过来好多人,纷纷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一个妇人似乎目睹了全过程,激动地告诉大家:“那个人走过这个摊,看中了一只盨,问了下价,摊主要价五锭金子,那当然买不起。问价的人就要走,可是摊主不干,抓住对方,拿燕明刀把人给砍死了。”

“不是……”哑巴哥气恼地看着这陌生妇人,感觉这婆娘说得都贴边,就是与实际情况差得太远。他有心解释,可自己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不解释……不解释的当口,过来一群捕吏,问过那妇人情形之后,当即众口一辞地称哑巴杀了人,不由分说地就把哑巴架走了。

这时候的蓟城,燕王早就逃往辽东,根本没有管事的人。有人抓哑巴,却没人过问,因此被抓之后,哑巴直接就被丢进牢狱之中。

牢房里,还有几个囚犯。其中三人,体形强健,面无菜色,一瞧就不是普通人物。这三人似乎素不相识,但哑巴甫一进来,就察觉到这三人之间时常秘密发出联系的暗号。

当下哑巴留了心,这三个,究竟是何许人也?

他假装入睡,竖起耳朵谛听。听了几句,他立刻就判断出了几人的身份,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正要再听下去,忽然间一人“砰”的一声倒在哑巴身边,与哑巴脸对脸,然后对方嘿嘿一笑:“这家伙果然在装睡,偷听我们的隐秘,给我杀了他。”

另两人立即扑过来,一人按住哑巴的脚,另一人掐住哑巴的脖颈,手中举起一柄雪亮的短刃。

哑巴急叫道:“壮士勿要动手,都是自己人。”

三人呆了呆:“你不是哑巴吗?”

哑巴道:“我乃话少之人,并非刻意装扮哑巴。请你们相信我,我并非有意私窥几位隐秘。但我和你们一样都是燕人,痛恨秦人亡我宗国,恨不能削秦人之骨,食秦人之肉,断没有出卖你们的道理。”

三人相互瞧了瞧,道:“就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将我兄弟三人的性命交到他手上?那还不如杀了他更安全。”

哑巴急道:“几位且听我说。我知几位是燕军中失孤的忠心之士,身在狱中,犹自商量出去杀伤秦人在蓟城留置的官吏。几位兄弟这般忠勇,正是主上最需要的人手,几位不妨摸一下我的鞋底,夹层里有一枚短玉符印,你们看了便知。”

三人果然扒开哑巴的鞋底,见后大惊,立即跪倒:“原来是主上身边的大人,是小人无礼冲撞,伏乞恕罪。”

哑巴坐起来道:“不妨事。那玉符几位拿在手上,明日自有人赎几位出去。出去之后万不可找我,只须拿着这符印,去城东找位名叫左馀先生的人,他自会安排你们去主上那里。”

“天可怜见,我等终于又有机会为主上效力了。”三人顿时泪如雨下。

次日,果然有人来到狱中,先花钱把哑巴接了出去。少顷,又有人花了钱,把那三人一并赎了出去。总之,蓟城混乱,犯罪之人,有人抓但没人审,只有花费些银两即可出狱。

三人出了牢狱,按哑巴的吩咐,找到城东,打听到了左馀府邸的所在。到了之后,发现左馀是个皮货商,院子里有十几个当过兵的人。见到他们呈示的符印,左馀欣慰地说:“你们是哑巴哥推荐来的人,那是绝顶可靠的。几位兄弟且歇下,三日后,自有人送你们去主上身边。”

果然,三日后,左馀组织了一支商队,成员都是从燕军中流失出来的士兵。这支队伍风餐露宿,走了二十多天,到达了辽东一个极偏僻的村子里。这个村子里,房屋错列,炊烟袅袅,怎么看都是极普通的山民居所。但当一排大臣手执笏板[1]、神色庄严地出现在路边时,画风立即不一样了。

一名黄衣宫侍站立在一块大石头旁,用清亮的嗓子高声叫道:“主上临朝,大夫朝臣觐见。”

众臣依次而行,步入一个极隐秘的宫殿。

燕王在两名宫侍的搀扶下徐步登殿。他坐下,笑道:“诸位爱卿请起,寡人知道,卿等现在都有些沮丧。秦人无义,骗我们斩杀太子丹,却仍旧向我们进兵。我燕国宗庙,七百余年历四十三代,此时应是最为衰败的时候。然而卿等可曾记得,昔周方伯被武纣王囚于羑里,凡七载而不可脱,当其时也,又有何人看到希望?是以今日之境,皆寡人之过也。因此寡人今日要立一个过君榜,从今而后,举凡指出寡人过失者,赏狗头金一块;举凡提出招纳贤才,重振我大燕雄风士气者,爵加一级。寡人深信,有列祖列宗保佑,只要卿等不泄气,同寡人卧薪尝胆、励精图治,那么假以时日,一定能够让我大燕的铁蹄,再现于中原大地,与秦人……外边吵什么?”

伴随着几声凄恻的长呼,几支翎箭射进来。只见一名将军,花衣花甲,脸上画得斑驳不堪,手提长剑,大步而入:“燕王别来无恙乎?”

来者,正是大秦征北将军王贲。

当时燕王就惊呆了:“寡人躲得如此隐蔽,你……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王贲大笑道:“你猜?”

“哈哈哈,”秦王大笑着,把奏疏递给君夫人,“夫人也开心开心。”

君夫人打开奏疏,扫视几眼,笑道:“原来,王贲将军平燕,最愁的不是如何打败燕军,而是如何找到燕王。”

“是啊,”秦王道,“说到底燕王就是个看守廊庙的,需要对先祖交代香祭事宜。眼见燕国灭亡,他自然抱起一堆牌位,找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躲起来。寡人也不是非要找到他不可,只是好奇,想瞧瞧王贲他们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君夫人道:“这应该是赵佗的主意吧?主上看这奏疏上说得明白,那燕王躲得实在是隐蔽,你想找他是找不到的,必须要让他来找你。”

“所以呀。”秦王道,“赵佗和屠睢、任嚣等人的计划一共有三步。

“第一步是先由三人秘密潜入蓟城,三次放风说秦军到了,目的是找出隐藏在城中的燕王探子。听到大兵将至,多数人都会本能地往城里跑、往家里跑,只有探子负有报信的责任,会第一时间向城外跑。赵佗他们发现有个哑巴三次都向城外跑,就断定了此人是燕王的探子。

“第二步是给探子设个套,把他送到牢狱里去。当然赵佗等人已经在牢中等着他了。只要让探子相信他们是燕人残存的忠于王室之人,对方多半会送他们去燕王的藏身之地,因为燕王那里,太缺侍奉的人手了。

“第三步,赵佗三人混入燕王一行人的行伍之中,并留下便于追踪的信号。王贲只需要带着部队跟随着这些记号前行,便能找到燕王之所在。所以当赵佗等人到达燕王藏身之处后,王贲也到了。听他们说,当时燕王的表情十分精彩。”

君夫人沉吟道:“赵佗、屠睢与任嚣这几个人,比我们预想的还要能干。”秦王立起,指着南方的地图道:“所以,寡人准备命此三将,统师五十万众,兵分五路,一军塞镡城之岭,一军守九嶷之塞,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守南野之界,一军驻余干之水。寡人将命令他们,行三年不解甲弛弩,与寡人讨平南越。寡人要让这江山版图,呈现出它应该呈现的样子。”

君夫人笑道:“赵佗若入南越,明月公主必会随行。这倒是个安置她的法子,若不然的话,妾身总感觉亏欠了她。”

秦王白了君夫人一眼:“想什么呢夫人?寡人要完成的是百年前稷下七豪的天下格局,唯有打通东西、并合南北,才能够水利畅通、物货易利。寡人于龙居受教,接受这桩任务时,天下还没有明月公主其人呢。”

君夫人小心地瞧瞧秦王的脸色:“妾身的意思是说,昔年为了成蟜之事,是妾身再三要求明月公主与妾身同赴新郑,而后妾身却把成蟜丢给了她。想来明月公主心里也是有怨言的。”

“若勘不透此中关节,她还是明月公主吗?”顿了顿,秦王继续就着自己的话题说道,“出于对稷下七豪的尊敬,寡人把齐国留到最后。”

但这时,差不多也该收场了。

明月公主的车仗正在路上行驶,忽然有个骑士自前而来,见到车仗后立即掉头。

周义肥大喝一声:“何人如此鬼鬼祟祟?”

正要追上,突听明月公主道:“周大叔,你且回来,带邯郸剑士退到后面去。”

周义肥诧异地回头:“为什么?”

明月公主厉声斥道:“我让你问了吗?”

周义肥小声道:“脾气怎么如此之大!”他一边嘟囔,一边率着邯郸剑士退到后面。

跟随明月公主的旧时信陵门客,纷纷涌上前来,各自执剑在手,团团簇拥着明月公主。

少顷,一辆轻车疾驰,车上是个束了高冠的年轻公子。只见他落车,跪伏在地:“邯郸公子嘉,求见公主。”

明月公主瞥了一眼自己抹了花汁的指甲,道:“代王已为人君,不可如此,起来说话更好。”

自立为代王的邯郸公子嘉,说了句“谢过公主”,便起身偷瞟四周,想找到赵樽及周义肥带领的邯郸剑士。可是明月公主先行一步,把他想找的人都藏到后面去了。无奈之下,他只好道:“明月公主,小王实是穷途末路,不得已而来。听闻秦人已经掳了燕王,现下王贲从辽东回师,正长驱奔袭我代地。代地兵微将寡,久不习武事,是以万般无奈,想向公主要回赵樽与周义肥。”

明月公主笑道:“这两个人不能给你。赵樽是长平血战中死了数十次的人,他对得起赵国君恩了。周义肥死的次数只比赵樽多,不比赵樽少。将此二人,不,将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交给你,我都对不起君夫人所托。”

代王嘉一咬牙:“他们生是赵人,死是赵鬼!”

“放肆!”明月公主怒而起身,“难道这天地之间,你赵国就是个理所当然的永恒的存在?赵国系与韩、魏瓜分晋才有的,向者赵国的先君,哪一个不是晋国的臣民?他们都不曾做晋国之鬼,你凭什么强迫别人成为赵鬼?

“再者,公子嘉,你自代地而来,想要召集死士守住代地,可那代地是你赵人的吗?昔代国自有封君,系千年前商汤天子所封。历经周朝,周天子都未曾触碰分毫。到了两百年前,你祖上赵襄子与代君和睦,将自己的姐姐嫁与代君。过了段时间,赵襄子出夏屋,命人请代君赴筵。代君欣然来到,席间把盏临风,其喜洋洋者矣。少顷,厨师端来大鼎的肉菜,赵襄子指点代君有关菜的烧法。代君听得饶有情趣,不提防后面上菜的厨人,突然间俱操起巨大的铜斗,一铜斗击碎了代君的脑袋。其随行侍众,也尽遭诛杀。

“代君被杀,代地终被赵襄子所并。赵襄子的姐姐,不意想自己成为夫君被害的诱饵,悲绝之下,以金簪刺喉而死。”

就听明月公主喝道:“赵嘉,我来问你,那代君世代居于代地,为时有一千五百年,终致被你赵人所夺。代人的宗社何在?灵位何存?”

“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代王嘉愤声道。

明月公主怒瞪着他:“再过两百年,那些行走于这个世界的人们,岂不也是这样说我们?”

说到这里,明月公主放缓了声音:“赵嘉呀,你须得知道,活人最怕被死人拖死。昔者代君传承一千五百余年,但到得赵襄子时代,他们也一样在赵人的时代生活。如果你要求赵人必须要为赵国的君王殉死,那么代地之人也应该为代君而死。依此上溯,世间所有人,都要为一个不成气候的暴君去死。商人须得为夏桀赴死,周人须得为商纣王去死,晋人须得为周王室的衰微去死,你赵人须得为晋国的君主去死。赵嘉呀,按你的道义宗理,这世间光明磊落之士,俱皆要为心胸狭窄的暴君而死。用无数美好的,去满足邪恶的。用年轻的鲜血,去满足朽烂的枯骨。用后世人的福祉,去填补那尸身都已化尘的暴君欲壑。赵嘉呀,这难道是你想要的吗?”

代王嘉沉默半晌道:“请恕在下不能苟同。若每个人只顾小利,全无大义,人的尊严又体现在何处?”

明月公主落车,让人搀扶着她,行至代王嘉面前,低头看着他,道:“要求自己为心中的信念付出牺牲,这是义,是最伟大的情操。

“要求别人为自己的信念付出牺牲,这是恶,是世间最阴毒之事!

“人的行为并没有准确的道德属性,评价它的标准,是选择。

“有选择,才有大义。

“失去选择,只有奴役!

“回去吧。按你自己的心意去做,你就会为后人永世凭吊。若强迫别人,你必是身与名俱败!”

王贲下马,看了看屠睢拿过来的首级:“赵嘉的?”

屠睢说道:“他将士兵连同自己的门客奴丁一并遣散,随后大开城门,只带了十几个人向我们冲了过来。等我们将他身边的那些人全部杀掉,他就笑了,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无怨,亦无悔。’然后就自刎了。”

王贲困惑地看向屠睢:“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屠睢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亦是觉得不可思议:“说不上来,总之是气氛很奇怪,我到现在还在冒冷汗。”

“你慢慢冒着。”王贲叹息道,“跑了这么远的路,就给我看这个,真扫兴。”

现在还剩最后一家:齐国。

且让我们与齐王打声招呼。

齐臣周子,瘦得如人干,黑得如炭球。

他跳下马来,一只脚穿着绸缎面的鞋子,脏污不堪,另一只脚上是一只破烂到无法形容的草鞋。后面四人各着不同的冠服,与他同时下马,随后匆匆进门。

齐臣雍门司马灌歙、即墨大夫田无何双双迎出:“情形如何?”

周子推开二人,冲进房间,一屁股坐在榻上:“快,洗脚水,还有茶,快快快!”

“洗脚水……”灌歙与田无何这才注意到,周子几人显系几日几夜未曾下马,已经累到虚脱了。他们急忙吩咐侍从端洗脚水来,同时奉上溧茶。

五个人把十只脏到看不出颜色的大脚板浸泡到热水里,房间里顿时弥漫起一片呻吟声:“噢,噢噢噢噢噢……”那极其暧昧的声音,听得人们血脉贲张,面红耳赤。

牛一样地饮下一大罍清水,周子长松一口气,道:“老夫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从齐到赵,从赵到韩、魏,再到楚国。具体的情形,不须老夫多说,让几位大人给你们说说。”

“老夫,楚国三闾大夫屈斗沉。”紧挨着周子的高冠老者道,“楚国完了,跟当初赵国的情形一个样,自始至终是孤军奋战。幸得昌平君高义垂怜,让楚国多活了一段时日。但秦人掳了我们的第一个主上负刍,又与我们的第二个主上昌平君于汝水展开决战。这场仗,秦王亲自到场,与昌平君斗剑。秦、楚两家的夫人也打成一团,秦后君夫人,差点儿被我楚王后勒死。这是汝水之战,我们楚人唯一的胜利。但接下来的结果两位大人也都知悉,楚军终不敌虎狼之秦,主上昌平君自裁,夫人自缢,上将军项燕自刎。”

说到这里,三闾大夫喉咙干哑,抱起只罍狂灌。

即墨大夫田无何道:“如此说来,楚国已彻底完了。”

“错!”三闾大夫掷罍于地,“我们楚国的时运才刚刚开始。时下在鄢郢,聚集着不少于两百名楚国大夫。他们有的足智多谋,有的多财善贾,有的能征惯战,有的善于调停人际关系。楚国的全套系统班子仍在,随时可以高效运行。”“哦。”雍门司马与即墨大夫连连颔首。就听周子道:“下一位。”

挨着三闾大夫的,是赵国臣子,只听他说:“我们和楚国的情形是一样的,都说我们赵国完了,实际上我们全套的行政班子都在,时下超过两百人的赵国臣子,都聚集在你们齐国的阿城。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你们齐国欠我们的。有人说当初齐国答应与赵国结盟,可直到秦人攻入邯郸,也未曾见到一个齐兵的影子,这事你们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另两个人道:“我们是韩国和魏国的臣子,就跟楚国和赵国的情形一样,我们两国的行政系统仍然存在,两百多名大夫现在聚集在甄城。跟你们所有人的情形完全一样,我们不缺人,文臣武将俱有;不缺钱,无数富商为了复国,都愿意散尽家产;我们最不缺的就是军队士兵,于今荆楚一地,就有至少百万甲士保持着完整的战斗编制,而在赵、魏、韩之间,同样也有百万甲士。这两百万的甲士,时刻准备着,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会集结起来,恢复六国,甚至直捣函谷关,再现信陵君昔年之事。于今我们现在只缺一样东西。”

“缺什么?”雍门司马与即墨大夫齐声问。

“主上!”众人齐声回答,“我们就缺一个有影响力、有号召力、愿意引导我们四国,不,还有燕国,就差一个愿意领导我们复国的主上。”

即墨大夫田无何问道:“赵国不是还有个代王吗?”

众人摇头:“代王嘉血性是有的,但他没有丝毫影响力,不足以号令四方。更何况,他已经被秦人摘了首级。”

当下有影响力,有号召力,一呼而百应的,只有齐王。

只有他!

无论他有多么不情愿,多么低调,他都是这个时代仅存的王者。

周子、雍门司马与即墨大夫,三人同行入宫。

门内,齐相后胜正在徘徊:“几位大人,有什么事?”

周子躬身执礼:“相爷,我们有要事求见主上。”

后胜面无表情地说:“再重要的事,也没有主上的身体重要吧?”

周子几人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上正值少年,身体没什么事吧?”

后胜:“少年心事当拏云,哪个少年不多情?主上正处于心理敏感期,那般多愁善感,直欲将一颗脆弱的心压碎。若非是非同小可的事,几位大人最好不要滋扰主上了。”

周子气道:“秦人平楚灭燕,现旌矛长指,已入齐境,这算不算非同小可的事?”

“什么话?”后胜斥道,“为臣下者,你的职责是解决问题,而非是制造问题,或是阐述问题。你说秦兵入境,那么,你是否击退了秦兵呢?”

周子大叫道:“……相爷呀,若要击退秦兵,那就需要主上开口,以调度我齐国的资源物力。相爷拦在门前,连主上都不让见,你让我拿什么击退秦兵呀?”

后胜怒极,踏前一步,指着周子的鼻尖正要斥骂,雍门司马急忙上前一步,拦在前面:“相爷息怒,息怒。周子这个人,相爷是知道的,打他出得娘胎,就不会说人话。我让你不会说人话,让你不会说人话!”

口中骂着,雍门司马狠狠地踹了周子几脚,又在后胜面前赔笑道:“相爷,是这么回事,主上的心思太敏感,极易受伤。臣下前日遇到个蓬莱仙客,从仙人那里求了一盏忘情水,仙人道能治好主上的病,因此臣下才入宫而来。我等此番前来并没想着在主上面前提秦兵的事。提那些干什么?解决不了,枉自给主上脆弱的心增加压力,对吧,相爷?”

后胜好奇地接过雍门司马手中的细颈玉瓶:“这个忘情水,会管用吗?”

雍门司马拍着胸脯保证道:“如不管用,臣下把门前的石狮子吃了。”

后胜呆了呆,大笑道:“你须得这样对主上说话,主上的心理压力太大了,需要缓缓,需要缓缓。”

“一定,一定。”雍门司马连声点头,带着周子与即墨大夫进了宫门。

入宫之后,穿行长阶水廊,走了段时间,前方就是齐国的议政殿。但这里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影。雍门司马抬手,示意后面两人止步,然后竖起耳朵谛听着。

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前面遥遥传来。

三人屏心静气、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就见前方一人,背对着他们坐在台阶上,瘦弱的肩膀不时地抽搐,那凄凉的背影,仿若有着无尽的孤独。

单看这绝望的背影,就足以让人哭上三个月。

就在这窒息的气氛中,台阶上的孤独背影转过来,露出一张泪水纵横的脸:“几位爱卿,人生怎么这么苦啊?”

自打登位以来,齐王就是这个样子,每日里以泪洗面,从早哭到晚。

三名臣子无奈地走过去,并排立于齐王面前:“主上,秦兵已入境,我们竟无人组织抵抗,现下秦人的先锋已经……”

“别跟寡人说那些没影的事!”齐王厉声斥道,“寡人是在问你们,人生为什么这么苦?”

三名臣子无奈地问:“主上,人生怎么苦了?”

齐王立起来:“怎么不苦?你看这叶,眨眼就飘零。你看这花,转瞬就凋零。你看这流水,日复一日奔流不息,从不听从你的挽留。你看那庭院,才几日无人打扫,就生长出了杂草,再不复昔日的样子。你看这天上的云,它从不在一个地方停顿逗留。你看这树,再过几年就会被狐鼠彻底掏空。你再看那些狐鼠,过不多久都会曝尸荒野,又或是被野兽吃掉。”

说到这里,齐王背在后面的手突然伸出来。他的手中,捏着一条死老鼠的尾巴,吓得三臣不由得后退一步:“主上!”

就听齐王继续说道:“华美的生命宛如这只死老鼠,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一切都会转瞬即逝,没有什么能够长久。只有我们心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愁肠百结,才是永恒的存在,难道不是吗?”

周子踏前一步:“主上啊,不是这个样子的。夫天地之间,自在规理,春天有风,夏天花开,秋时见月,冬日见雪。正常的人生,都是春天感受和风,夏日欣赏花红,秋天邀赏明月,冬日踏雪寻梅。主上,你固执地要在一切正常中找到一点不正常,你甚至给一切原无感情存在的东西,赋予一种悲哀的情感。那只是主上你心里缺乏生存的欲望与冲动。主上啊,求求你振作起来吧,这很可能是我们拯救自己的最后机会了。如果你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们此后余生,都将在无尽的悔恨中度过。”

即墨大夫踏前一步:“主上,你出来说句话吧,就一句也行。此时,楚国有百万带甲之士,三晋之地,犹有甲士百万,他们都在等待着一个人出来,等待着主上出来。只要主上登高一呼,就会天地回应,楚国会立即复国,赵国会立即复国,韩国与魏国也会在同一时间复国。这是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上天把这个机遇赐予了主上,请主上千万不要错过啊!”

似乎没有听到即墨大夫的话,齐王深情地凝视着手中的死老鼠:“三位爱卿,你们可知道,当寡人听到你们说这些时,内心是多么痛苦吗?犹记得寡人幼时,生在寒街陋巷中,先君法章因为国乱逃出,为躲避乱兵追杀,与母后躲藏在菜园里。那日寡人看到外边有只蟋蟀,就想抓过来玩,可是先君与母后死死地抱住寡人。因为外边奔跑呼喝的乱兵正在随意地杀人,如果寡人出去捉那只蟋蟀,就会连累全家人被杀掉。可是寡人不想管,寡人只想要那只蟋蟀。然而先君与母后,说什么也不肯满足寡人。后来兵乱过去,寡人成为齐王,只要寡人开口,就能够得到全天下的蟋蟀。可是那时寡人已经不想要蟋蟀了,寡人就想要乱兵交接时的那只蟋蟀,寡人只想要那一只,只想要那一只!”

三名老臣面面相觑:“往者已逝,那只象征着昔日的蟋蟀不会再回来了。不知在主上心里,有何弥补的方法吗?”

齐王静静地望着三人:“三位爱卿,岂不是素负智臣之誉吗?难道寡人想要的是什么,你们还猜不出来吗?”

“他想死!”周子道,“主上这孩子,原来他打小就天天想要死。你们都听到他自己说什么了吗?外边乱兵正在肆意杀人,他非要逼着父母出去给他逮蟋蟀。他不是不知道父母出去就会死,可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他不是想要一只再也找不回来的蟋蟀,而是为他的父母拒绝听从他的摆布而愤恨。”

即墨大夫道:“快别说这些了。主上他就是这样,他一直是这样,到死他都不肯改变自己。我们需要做的,是面对这样一个主上,想想如何说服他扛起自己的责任来。”

雍门司马道:“想要说服主上是不可能的,我猜只有秦人才能说服主上,因为主上唯一想要的东西,就是放弃思考,归于虚无。所有人都在劝他负起责任来,学会思考。只有秦人想要他的脑袋。所以主上是最渴望秦人到来的人,这就是我们不可能说服他的原因。”

周子惊恐地说道:“难道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

“当然不是。”雍门司马道,“你们知道,主上因为这种奇怪的心病,是极少见人的。但有几个蓬莱方士,却是每日里入宫,带着主上在宫里寻找死蛇死老鼠,实在找不到死动物,就收拾些枯枝败叶以及掉落的花瓣来埋葬。而且他们每日还要埋葬许多祭文,那些祭文是用来昭告天地神灵的,例规由主上签字。”

周子与即墨大夫面面相觑,一个想法呼之欲出:“你的意思莫不是……”

“正是。”雍门司马从衣袖里取出一幅写好的帛书,“这就是以主上之命,号召楚、燕并三晋五国的大夫、士兵行动起来的檄令。每日进宫的几个蓬莱方士中,有一个就是我的妻弟。我安排他乔装成方士,混到主上身边已经有半年之久了,主上对他毫无疑心。我会让他把这檄令混入那些埋葬花草兽骸的祭文中,让主上一边哭着一边签字,岂不是美哉!”

“此计大妙,大妙。”周子与即墨大夫激动起来,“那就马上行动吧。”

次日,三臣悄悄入了宫,跟在假扮方士半年之久的雍门司马的妻弟后面,看着这假方士带着齐王并几个宫侍、宫女在园子里葬花。齐王亲手执帚,一边扫着地面的落花,一边号啕大哭:“苦,太苦,太苦了,人生啊,为什么这么苦呢?花谢花飞,红消香断,杜鹃无语,青灯照壁。残花渐落,红颜老去,一朝春尽,花落人亡。呜呜,呜呜呜……”齐王一边签署着祭祀书,一边放声悲哭。

三名老臣躲在假山之后紧张地等待着,眼见得齐王签署了一幅又一幅,眨眼就到了他们放进去的号令六国的檄令了。

突然,齐王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从一堆帛书中,单把那幅檄令拎了出来:“国相何在?”

“臣下在这里。”齐相后胜如同从地下钻出来一般,突然出现。

就听齐王委屈地道:“国相,你看这里又来了一个。”

后胜接过檄令,看了看,笑了:“主上莫急,待臣下说说他们几个。”

后胜转向假山,吼道:“你们几个,给我滚出来!”

怀着震骇的心情,周子、雍门司马与即墨大夫三人排队走了出来。

就听后胜冷笑道:“你们是不是以为主上心境脆弱,伤物感怀,所以智力就低下?就由得你们肆意欺瞒?就会上你们的当?”

周子悲愤大叫:“冤枉啊,国相。”

后胜笑道:“你们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