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岖的山路上,一支秦军正在艰难前行。
一骑自后而来:“禀少主,老王将军有话吩咐。”
一名将军掉转马头,他很年轻,长着一张愁苦的脸:“我爹他又闹什么幺蛾子?你说你们这些老家人,也劝劝我爹,他这么大年纪了,在主上面前可得小心点儿,别老是犯倔,主上想听什么,就多说两句,免得激怒主上,拖累家人,犯不上。”
传信之人,呆呆地望着少年将军,神色古怪,一言不发。
少年将军催促道:“你说话呀,干吗这么怪里怪气地看着我。”
传信人只好开口:“少主,老王将军要小人传句话:‘少主年纪还嫩,在主上面前可得小心点,别老是犯倔,主上想听什么,就多说两句,免得激怒主上,拖累家人,犯不上。’”
“你……”少年将军气得脸都白了,“我还在说他呢,他居然用一模一样的话来说我。”
气恼地揪着马缰,少年将军愁苦地说道:“都是武将世家,李信现在是后起之秀,有公主姺为他谋划,如日中天。蒙骜早死,但人家的儿子蒙武深入楚地,将来齐国说不定也是他们来收盘。就咱们王家窝窝囊囊,绕来绕去,绕不出三晋。我爹他还说什么了?”
送信人如实转述:“老王将军吩咐,少主先不要急于攻打魏国,大梁的城墙不是一般的高,若无得力谋划,只会闹得个灰头土脸。老王将军吩咐少主,要不先去韩国碰碰运气。”
“什么?”少年将军气愤地大叫起来,“韩国早就划入秦地,那边还有什么运气可碰?”
送信人战战兢兢地说道:“小人在来的路上,听说韩国的侠颓将军新得了个女谋士,还是位公主。两人率了兵丁,突然间于新郑叛乱,如今已占领了城池。”
“这岂不是瞎胡闹吗?”少年将军不以为然,“韩王为什么被送到了郢城?防的就是韩人来这一手。连个主君都没有,也跟着叛乱,这可是韩王安的催命符呀。”
“所以,”送信的老家人道,“老王将军的意思是,让少主接到平韩令后,千万千万要小心。此次新郑之乱,乃韩人挟恨出手,死志已决,犹以女流的阴毒介于其中,更见其诡异之处。老王将军叮嘱少主,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损兵折将。”
“好了,别说了。”少年将军郁闷地道,“我这是在战场上作战,老是喋喋不休,烦死人了。传令下去,三军缓行,就近安营扎寨。”
未及黄昏,朝中军令已至,命王贲将军率军新郑平乱。
王贲当即起行,行十余日,驿路上车痕渐多,前路两边垃圾堆积,可知前方不远就是新郑。
再向前走,驿路却被人挖断,变得坎坷不平、坑坑洼洼,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坑。军士们一边抱怨,一边艰难前行。幸好前面的道路已被修缮过,路上铺好了干燥的枯枝败叶,虽然走起来稍显泞滞,但总比坑洼之路好一些。
正行之际,王贲扭头转向裨将沐宥週:“不对,好像哪里不对。”
沐宥週驱马上前:“将军,哪里不对了?”
王贲努力回忆:“我好像在哪本兵书上读到过这种情况,哪本兵书呢?危险又在哪里呢?你看我这脑子,怎么一时间想不起来呢?”
沐宥週向空中一指:“将军不用想了,答案已经来了。”
王贲猛地抬头,看到满天激射而至的火箭,大叫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了。”
火箭突至,地面上的枯枝败叶夹杂着不引人注意的油脂,立即熊熊燃烧起来。行军的士兵不虞有此,一个个顿成火人,发出凄厉的嘶吼,于火中拼命打滚。
惊恐地缩着头,王贲对沐宥週说道:“这条路就是个布好的圈套,下套之人心思极是缜密,先行破坏前面无关的驿路,故意弄到泥泞难行。等到我们踏入铺了枯枝败叶的路段,就会下意识地以为这是前面的人为了行路方便而修缮的。实际上这里是个火葬场。人家把咱们诱进来,就是要现场烤熟的。”
裨将沐宥週道:“咱们来韩之前,王翦老将军就提醒过的,要小心谨慎,千万别在阴沟里翻船。不承想全让老将军给说着了,此之谓妖是老成精,姜是老的辣。”
王贲高声命令道:“传令诸部休要惊慌,按照各自的战斗编制,向着火箭射来的方向杀去。”
“杀啊!”秦军久经沙场,战力最是凶悍。初时慌乱,缓过神来之后,即以各将佐为中心,组成作战单元,向着火箭袭来的方向杀去。
奔行不远,忽听惊天动地的塌陷声与嘶喊声,无数士兵跌入前面的陷阱中,被陷坑下面的尖桩刺穿身体,发出濒死的惨叫声。
这惨烈的场景,把王贲惊到了。沐宥週急忙拉住他的马缰绳:“将军,我们遭遇了军战高手,眼前这布置甩咱们秦军三十里,小将建议先撤吧。”
“撤?”王贲突然想明白了,“撤什么,善战者斗力,无力者斗智。对方的圈套越是惊心,布置越是周密,实力就越是虚弱。传令诸军绕过陷阱,务须与敌军接上战仗,只要交上手,对方就跑不了。”
果然,秦军绕过陷阱之后,看到前方一座土坡。土坡上有不到两百人,但旗帜鲜明,簇拥着中间的一位将军。
王贲纵马上前:“大胆叛逆,敢不敢报上你的名姓?”
对方笑道:“我侠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在这里比比画画,吓唬哪个?”
“果然是你侠颓!”王贲又气又恼,“侠颓,你这次捅的娄子大了,主上脾气大,最是讨厌你这种人。赶快自缚请罪,说不定还有机会保全你的宗室。再闹下去,只怕谁也保不了你。”
“王贲,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侠颓笑道,“我不过是测试一下我夫人的计策,看看是不是真的管用。”
“你夫人?”王贲恍然大悟,“就是你新近得到的那个女谋士吧?果然是最毒莫过妇人心,你这一计折损我近千名将士。在这里我只提醒你一句,侠颓,大势所趋,独木难支。你夫人纵有万千妙策,也难以对抗大势。你们两个,还是乖乖认命吧。”
“要认命你自己认,本座可不陪你认。”侠颓说罢,身边人举起火把,丢在附近的柴堆上。霎时间,烈焰起处,狂风炙热。风中传出韩人齐整的歌子: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是了。”听到这首歌,王贲恍然大悟,“那女谋士分明已经替侠颓生了儿子,他已无后顾之忧,所以才会殉国,死得如此义无反顾。”
昔年韩国的阳翟小城,冷儿公主荆钗布衣,牵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走到一扇门前。
她打开门,带孩子进屋,先打扫过尘灰,然后把那孩子抱到案几上,让他坐好,说道:“儿子,你父已经殉国,为免捕吏缉拿,从现在起你不再叫侠良,改姓张,叫张良。”
“张良。”刚刚学会说话的小孩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重复道。
“对,这就是你的名字。”冷儿公主道,“从现在起,娘亲要把一生所学尽悉传授于你。如果你比娘亲更聪明,到时候你祖父黄石公自会来找你,再授你更精深的智慧学问。等到秦国走过它的如日中天,你将于沉寂中奋起,成为那个再度复兴我大韩的人,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母亲。”年幼的张良回答。
秦王一个人站在池边,脸颊上泪水纵横。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拭去他脸上的泪。君夫人转到他面前,抱住了他。
“夫人,还记得邯郸旧事吗?那年寡人九岁,和十二岁的燕公子丹斗智,他给寡人出了三道难题,寡人悉以破解。此后寡人一直等他来咸阳,专门给他留了三道难题,不承想他始终未曾露面,却派来了荆轲。”
“主上啊,”君夫人也哭了,“还记得我从邯郸一路追杀主上至旧郡吗?我为什么穷追不舍,死缠不放?就是因为权力自有自己的意志与规律,它不由得我们选择,不由得我们选择啊。”
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须臾,两个人突然冷静下来,相互推开。
君夫人叮嘱道:“主上,李信将军自燕归来,携了燕太子丹的首级,这可是一等一的功劳,少顷主上大仇得报的快意心情,不可有丝毫保留。这是为君者的霸气,是大夫朝臣期待并渴望从中感受到恐惧的,是天下人视为天经地义并甘愿匍匐膜拜的。”
秦王轻笑道:“寡人知道了。”
他抬起手臂,让君夫人替他整理好朝服,大踏步而去。
他在编钟重乐声中徐步临朝,殿阶下面,侍列九卿,文武两班,皆鸦雀无声。黄门侍官的声音在沉寂中响起:“天子临朝,万民福至。”
众官齐喝:“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吉!”
黄门侍官呼喝:“宣征北将军李信觐见。”
宏大的音乐声中,李信着一身英武的戎甲,手捧匣盒,盒盖半掩,露出里边人头的发髻。走到既定位置,李信单膝下跪:“臣下李信,闻燕太子丹对主上不逊,遂率三军将士,深入苦寒,强涉易水,取得燕太子丹首级。臣下归行日迟,恳请主上降罪。”
“嗯,”秦王颔首,“取来。”
黄门侍官赵高下阶,从李信手中接过匣盒,呈与秦王。
秦王瞥了一眼,摆了摆手:“姑姑在哪里?”
姺公主着一袭和李信同样质地的华服,翩然出列:“臣下恭聆主上吩咐。”秦王笑道:“男人嘛,出生入死,沙场百战,此情理事尔。纵有赏赐,当有宗正奉常呈报上来,寡人自会允可。唯公主姺这些年来为国殚精竭虑,日夜操劳,替寡人分忧不少。不知姑姑有何心愿,说出来,寡人一定会满足姑姑的要求。”
公主姺想要的东西其实很多,但她何其聪明,知道这时候应该说正确的话,当即笑盈盈道:“嬴姺只想要一样东西,那就是主上的康安与我大秦国战无不胜、威武四方,请主上恩赐。”
此言一出,朝堂上的大夫们叹息不止:“瞧瞧人家这脑子,这才叫会说话。什么叫政治?政治不是勾心斗角,归根结底不过是人情世故!”
秦王果然大为开怀:“姑姑的要求,寡人准了。”
群臣齐声道贺:“我主威扬,福泽四方。”
然后,秦王的目光转向李信:“李信将军起来吧,此行辛苦,稍后君王后在后宫设下小筵,你与姺公主可跟寡人聊聊蓟城易水的冷寒风霜。”
李信激动得淌下眼泪:“臣下叩谢主上重恩,唯有征战四方,舍身相报。”秦王露出赞许的目光,随后问道:“李信将军,说到征战四方,寡人想起楚人的屡次背盟。寡人想问问李信将军,若是平定楚国,需要多少人马?”
李信笑道:“臣下不敢说大话,但楚人已步入下坡路,二十万人足矣。”
秦王笑了笑:“王翦将军何在?”
“老臣在此。”王翦喘着气出列,“老臣恭奉主上圣安。”
秦王又问道:“若寡人派王老将军平楚,不知需要多少兵马?”
王翦咻咻地喘息半晌,又猛烈地咳嗽几声,才道:“回主上的话,若平楚,单只是作战兵员就得六十万,少一个也不行。”
“六十万?”秦王吃了一惊,“王老将军,你说的可是六十万?”
王翦咳嗽几声,喘息道:“臣下是说六十万。”
秦王叹道:“王老将军,你老了。六十万意味着我大秦全部的兵力。看来这平楚的重任,还是交由壮勇的李信将军吧。”
王翦:“咳,咳咳咳,主上,老臣还有一事……”
秦王问道:“何事?”
王翦躬身执礼:“主上,老臣长年在沙场上奔来跑去,现在这身子骨越来越稀松了,老臣很是担心,说不定哪天好端端地走在路上,‘哗啦’一下就散架了。”
秦王挥袖道:“准了,请王老将军回家养病去吧!”
王贲带着副将沐宥週刚一进门,父亲王翦就举着根棍子冲上来:“你个不孝的东西,损兵折将,丢尽了我们将门王家的脸,我打死你……”
王贲一言不发,掉头狂奔。
“你站住,站住,”王翦气得跌坐在地上,“不孝之子,不孝之子,老子打你,你还敢跑,真真是不孝之子!”
王贲停下脚步:“爹,你别闹了行吧?”
王翦怒道:“我来问你,当父亲的管教儿子,儿子应该如何做?”
王贲回道:“孟子说了,父亲管教儿子,若拿着大棍子,儿子就得赶紧跑,要是小棍子,儿子就有义务挨几下。”
王翦瞪着双眼:“那我现在手拿小棍子,你跑什么跑?”
王贲苦着脸:“亲爹,你那叫小棍子?你手中的棍子,能打死一头大莽牛!”王翦看了看手中粗大的檩棍,怒道:“胡说,这明明是小棍子!”
王贲大声叫道:“你才胡说,这就是大棍子。”
王翦向前大跨一步,扬起手中的檩棍:“敢跟老子顶嘴,信不信老子一棍子打死你?”
王贲悲愤地说道:“亲爹,咱们讲点儿道理好不好?今天是你在朝堂上忤怒主上,才会被当场羞辱,你凭什么打我?”
王翦厉声喝道:“我打你,是因为你蠢!”
“我蠢?”王贲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那还不是你生出来的。”
“你你你……”王翦气得丢掉粗棍,“有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我干脆别活了。”
王贲上前一步,一脚将棍子踢飞,然后搀扶起父亲:“爹,你别闹了,现在主上正值壮年,脾气不是一般的大,若忤怒了他,后果可不是咱们担得了的。”
王翦瞪了他一眼:“你还知道啊?”
王贲认命地说道:“亲爹,这话该我跟你说才对。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张口就向主上要六十万兵马,那可是大秦全部的兵力呀,你想他会给你吗?”
王翦道:“所以呀,我以后就告老还乡了,咱们家就指望你了。”
提及此事,王贲顿时沮丧起来:“唉,指望我更不行,一个侠颓就让我如此狼狈,如果到了大梁城下再遇到这种情形,那我就惨了。”
王翦教训道:“所以我才打你呀。”
“啊?”王贲诧异,“亲爹,你说你是为这事打我?”
王翦冷哼:“不止这事,想起一出是一出,总之都是打你的理由。”
王贲气炸:“你说你这老头……”
忽然间,王翦抱住王贲的胳膊:“儿子,听爹悄悄告诉你,李信此番平楚,必死无疑。你奉命攻打大梁,一样也会灰头土脸。这些都不是正经事,要紧的是,你爹我是唯一能够消灭楚国的人,这也意味着咱们王家的灭门之祸近在须臾。因此我们王家的路,只剩下最后一条。”
王贲听得呆了:“最后一条什么路?”
王翦淡定地说道:“找到那个帮你消灭魏国的人,你还年轻,立再多战功也动摇不了权力的平衡,而是会成为主上最得力的臂助。所以你需要立功,而为父则需要去死。”
王贲心中大震:“爹,你在乱讲什么?”
公子傒一进门,身着官服的张唐立即迎上来跪倒:“给老爷磕头。”
公子傒诧异地看看四周:“你府上有客人?怎么突然对老爷礼貌起来了?老爷好不适应。”
张唐起身,搀扶着公子傒落座:“老爷,此前对你大呼小叫,甚至踢打斥骂,那是因为我只是府丁张唐。府丁是没有身份的下人,自然也不懂礼数。但现在老爷举荐我出仕,身为朝中大夫,我身上的这身衣服就是主上的威严,若是大夫张唐犹自对老爷踢打呼喝,我不敢相信这个人,能在朝中对主上有敬畏之心。”
公子傒听得呆了,喃喃道:“老爷我果然没看错人,如此识见,犀利明锐,你必成为我大秦的中流砥柱。”
张唐感激地说道:“张唐不敢,只念不负老爷所望,为我大秦的一统事业,略尽绵薄。”
公子傒接过张唐奉上的茶盏:“张唐呀……不对,应该改口叫你张大人了,张大人呀,老夫此番前来,是有件事要和你说说。”
“老爷尽管吩咐。”
公子傒旧事重提:“你看上次燕国来使,就是九宾之礼那次,情形不对呀。”
张唐很是困惑:“怎么个不对法儿?”
公子傒愤恨地说道:“老爷我就是个子爵,你也只不过是个大夫,可昌平君他却是公爵,压在咱们所有人头上,他凭什么呀?”
张唐笑道:“老爷勿气,那昌平君呢,不过是华阳的余党。昔年这个大秦,说话算数的是楚人,那时候若要在朝堂上讨论伐楚,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而现在呢,李信已经领受君命,率二十万雄师出发了。此时昌平君哪里还有半点说话的位置?他就是只咽了气的死老虎,老爷又何必跟他计较?”
公子傒拽住张唐悄声道:“张唐,我此来呀,是听到一个消息。”
张唐问道:“什么消息?”
公子傒幽幽地说道:“你还记得周人之乱的时候吧?”
张唐回想起那慌乱的一夜,至今仍心有余悸:“当然记得,那一夜我搀扶老爷登楼,目睹周人的余党在咸阳城大开杀戒,他们的人甚至已经杀入宫中,据说险些杀了华阳祖太后。”
“对,就是那一次。”公子傒接着说道,“但那次事件过后,主谋的几名周朝女子从此失去消息,但前日老爷我得到个惊天的消息,那个险些杀了华阳祖太后、假冒菡杞公主的女子就躲在昌平君的府中,而且连儿子都给他生下来了。”
张唐大大地吃了一惊:“不会吧,老爷?”
公子傒肯定道:“这是真的。跟你说呀,昌平君藏匿那名女子,起初是滴水不漏,阖府中人一无所知。但日子久了,饮食起居,尤其是儿子生出来,生活方面的杂七杂八就不可避免了,渐渐地府中人就知道了。近日,昌平君府中有个府丁窥测政治风向,感觉主子已经失势,就想出卖主子谋求富贵,于是他跑到捕吏处密告,不想却被廷尉缭子灭了口。参与此事的有个秦系士兵,对缭子的行为很是不满,就偷偷地告诉了我。”
张唐惊呼道:“尉缭竟然干出灭口的事?多半是主上的授意。我听说,当年若没有华阳祖太后与昌平君的庇护,主上母子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公子傒忧心道:“所以说呀,我还是有点儿担心主上,别看他在朝堂上见到燕太子丹的首级时喜笑颜开,实则他在后宫和君夫人偷偷地抱头痛哭了一场。主上的心肠太软了,举凡我大秦的死仇大敌,他是逮一个庇护一个,遇到一个爱上一个。主上这么做,倒是有士人求之不得的王者仁心。但现在是讲仁义道德的时候吗?现在的主上,他必须要狠下心肠,雷厉风行,赶紧把六国统一了。若是放任他由着软弱的天性行事,一旦错过时机,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张唐颔首:“老爷的意思,我明白了。”
公子傒忍不住问:“你要怎么做?”
张唐思忖半晌:“我会让昌平君归楚。他一旦回去,受到楚地政治氛围的影响,就必然成为我大秦的敌人。我想这样的结果,老爷你能够接受,主上能够接受,昌平君本人也能够接受。”
公子傒十分欣慰:“好,这样最好。有你张唐在,以后朝中的事,老爷我是真的可以放手了。”
齐国。
临淄王宫。
齐王田建坐在月光之下默默地垂泪。
“主上?”一名宫侍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咱们不哭了,好不好?”
齐王抽噎道:“你说,人生为什么这么苦呢?”
宫侍一边陪齐王落泪,一边黯然后退,退到一座假山后,探头见齐王极远,终于骂出声来:“你贵为齐王,生于富贵,长于繁华,食金玉,衣朱紫,睡遍天下最美的女子,却坐在无尽的财富上没日没夜地哭。危患之际,你不思国政,疲沓颓废,整个国家都快被你拖灭亡了,还天天在这里矫情。”
忽然两名宫人提着灯笼匆匆来到:“主上,太后病情重了,请主上过去看看吧。”
齐王抹了把泪:“寡人一会儿就去,寡人现在的心情……你说人生为什么这么苦啊?”
过了多半个时辰,太后寝宫又来了几人催请,齐王这才打起精神,拖着疲倦的脚步,无力地向太后寝宫走去。
寝宫中,齐太后躺在榻上,脸颊消瘦,两眼黯淡,已是最后的垂危时刻。
齐王脚步艰难地走过来:“母后,你安心地去吧,这人世间,真是太苦了,太苦了。”
太后的唇角翕动了一下:“齐王,你该多想想如何治理国家。”
齐王哭道:“儿子记下了。”
太后费力地说道:“孩子,要治理好齐国,对抗暴秦,国中有几个贤士,你须得任用。”
齐王哭道:“儿子记下了。”
太后深深地叹息:“那几个贤士,我连名字还没说,你记下什么了?”
齐王的哭声戛然而止:“……噢,来人,取笔墨来。”
宫人慌里慌张,笨手笨脚,打翻了一连串的灯笼案几,好半晌,终于把笔墨呈上来。齐王却不想接:“听母后说,你们记吧。”
众人抬眼望着太后。
太后道:“我忘了他们的名字。”
齐王悲痛得无以复加:“……我就说呢。母后你先歇息,儿子的心里,有点儿难受……”
说完,齐王让宫侍搀扶着,步履艰难,一步一顿地出去了。
他走后,太后叹息了一声:“看看吧,你们睁眼看看吧,这就是我生下来的儿子呀!他还不到三十岁,却如同死了几百年,全身上下无丝毫活力。他的生命,犹如置于绝望的枯井,我于这深宫之中,夜夜听到他在井下的哀号。可是没有人能够把他拉出来,因为是他自己躲进去的。他以为他置身的枯井,就是整个世界。他还以为,世间所有人都在他的井中。为了治好他这个奇怪的心病,我曾派人专门请了圆鸦先生前来。圆鸦先生告诉我,我儿这是种极严重的抑郁症,他对生命没有渴望,没有丝毫欲望。他想死,他只想死。我希望圆鸦先生能够医好他,可是他躲起来拒见圆鸦。我砸碎了秦王派人送来的九连环,提醒他必须与赵国结盟,否则六国都会灭亡。但我忘了,这才是他心中最隐秘的欲望,这欲望是如此强烈,没有人能够阻止他,没有人能够阻止他。”
没有人能够阻止他。
说完这句话,齐太后就闭上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宫人大恸,哭声震天。
齐王呆立在一株树下,对身后的哭声毫无感觉,只是绝望地呓语着:“人生啊,为什么这么苦,为什么啊?”
“张大人请。”昌平君迎出门来。
“君侯大人请了。”张唐与昌平君见礼,随昌平君走入轩厅。
两人坐下,相对无语。
昌平君冲门外喊道:“上溧茶!”
门外没有动静,不见一个仆人进来。
昌平君手抚案几,看了看手掌上的灰,尴尬地笑了笑:“我虽然贵为公爵,但久已疏离权力中心。太长时间没有客人登门,大人你看我这府邸,也确实失了管教。”
张唐忍不住分析道:“君侯莫怪我多嘴,昔日的昌平君兄弟是多么强势!朝堂上是一言九鼎的丞相,军中是杀伐果决的统兵大将。走到如今这一步,只因君侯当日一步之误。”
昌平君浑然不明他话中的深意:“张大人,此言何解?”
张唐直接说道:“那菡杞公主,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从楚国费尽周折带她回来,原本是为主上立后所用,你却私拐而逃。敢跟主上抢女人,除了你昌平君,这世上也没第二个人了。”
昌平君大骇:“张唐,你乱说什么?”
张唐厉声道:“我有说错吗?你私匿菡杞公主,藏于府邸,连儿子都生下来了,这咸阳城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前者你的府丁向捕吏告发,却遭尉缭杀人灭口。有人猜测尉缭此举,当是奉了主上之意;也有人猜测,宫中现今是君夫人一手遮天,当然不希望菡杞公主回宫。尽管君侯大人为防走漏消息,遣散了府中无关之人,可斗胆试问君侯,失去权力庇护的丝绢,能禁得住真相的烈火灼烧吗?”
昌平君脸色灰败,他颓然地问道:“张唐,你今日是来拿我的吗?”
张唐沉声道:“我若拿你,主上念及当年庇护情恩,必然是杀我灭口。届时,我身后的秦系势力就会蜂拥而出,再次引发朝堂政争。哪怕是最体面的收场,也免不了制造出如当年祭坛血战般的响动。君侯大人或是不当回事,但正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的菡杞公主,她可能不想要这个结果。”
“张大人所言极是。”知秋手中牵着一个孩子,从屏风后转出。
昌平君大急:“知秋,你怎么出来了?这,这……”
知秋笑了笑:“夫君,不碍事的。张大人此来,只是驱逐我们离开秦国,回楚国去,是也不是?”
张唐站起来,理了理衣裳:“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说完这句话,他的袖子一甩,转身离去。
次日,昌平君上殿跪倒:“主上圣安。”
秦王坐在御座上,不停地批阅着各地呈上来的奏疏:“昌平君哪,你可是有些日子没露面了。”
昌平君拜伏在地:“主上,今日小臣前来,是有件事不敢不禀。”
秦王撂下笔,抬起头来:“什么事?说来听听。”
昌平君娓娓道来:“主上,小臣昨夜做了个怪梦,梦见我的列祖列宗尽皆浸泡于滔天的洪水中,伸手向小臣呼救。小臣醒来,惊出一身冷汗,正不明白此梦是何缘由,忽然间小臣的府门被人叩响,原来是小臣的老家来人了……”
说到这里,昌平君低头,双手将一幅写了文字的丝绢举过头顶。
秦王身边的赵高,瞥了一下秦王的脸色,明白秦王不想看,便没有下阶去接。
秦王叹道:“昌平君,你与寡人有着刀割不断的亲情,不用弄这些弯弯绕绕。到底是何事?”
昌平君小心翼翼地说道:“小臣不敢欺瞒,实是小臣故地的宗庙因为年久乏人照看,又兼近几年洪水泛滥,先祖灵位都已浸泡在水中。是以小臣想告个假,回去修缮一下先祖祠廊。小臣知道主上不希望听到这个消息,可是小臣实是别无选择。”
秦王的身子挺直,赵高立即悄无声息地退下。秦王低语道:“昌平君呀,你可知道你刚才说的这些,对寡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昌平君号啕大哭:“小臣知道,小臣都知道。”
秦王也落了泪:“昌平君哪,华阳一系,尽皆消散,自打几年前昌文君染病身亡,你就是寡人与过去唯一的联系。你在这里,哪怕是家徒四壁,哪怕是落拓潦倒,寡人就仍是昔年从邯郸城中历经万死方才逃出的那个孩子。若你离去,寡人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举目天下,寡人失其所来、前无所依、后无所据的滋味呀,单只是想想,心里就莫名地悸寒。”
昌平君哭得颤抖不止,身体已然失去控制。
半晌,秦王终是妥协:“寡人让惊和黑夫两兄弟送你,让他们的大哥衷留在家里,照料他们的母亲。昌平君呀,你不知道那老太太多能活,这宫中城中,这些年来不知多少人做了无辜冤魂,但老太太的身体却是越来越结实,越来越结实。”
昌平君正在吩咐几个家丁把箱笼抬到车上,惊和黑夫两兄弟走了过来:“君侯大人。”
昌平君转过身:“你们兄弟来了?”
两兄弟齐声道:“主上吩咐了,我们要一直把君侯大人送到郢城。”
昌平君回看王宫方向,叹息道:“你们不知道,主上对你们兄弟的情义有多重。这些年来那么多人都死了,但主上从未允许任何人触碰你们分毫。”
正说着,知秋一袭侍女服饰,手中牵着孩子,和几个侍女一同出来,登上了其中的一辆车子。
正准备出发,突然蹄声猝起,几骑疾驰而至,马上人大声喊道:“君侯大人,且请稍慢。”
昌平君回头一看,顿时有点儿吃惊:“是王贲将军?”
“是我。”王贲翻身下马,“我来送送君侯,稍带着打听一个人。”
昌平君警觉起来:“将军打听哪个?”
王贲直言道:“明月公主。”
昌平君迟疑地说:“明月公主……我上次遇到她,还是祭坛血乱的时候。当时她指点我攻破客卿胡伤的阻碍。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她。”
王贲上前,扯着昌平君的衣袖走到一边:“君侯大人,我知道你不知道,但有一个人知道。”
昌平君看向他:“是谁?”
王贲悄悄指了指车子:“你夫人。”
昌平君沉下脸:“王将军说的什么话?我夫人小馨,早年在周人之乱时,就为护卫华阳祖太后身死。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知道阳世人的消息?”王贲又把昌平君扯远点儿:“君侯大人,别演戏了。咸阳城中人人都知道,你和小馨,是华阳祖太后赐婚,你们夫妻原本就是貌合神离。而你真正的夫人,是此时在车里带着你的骨血儿子的菡杞公主。”
昌平君疾退两步:“王贲将军!”
王贲伸手将他拽回来:“君侯大人,勿要如此激动。其实我和君侯大人原本没什么交情,若不是我父亲死催活催,我也不来触这个霉头。”
昌平君悄悄打量他:“你说王翦老将军?他催你什么了?”
王贲苦笑:“老头逼我找到明月公主,向她求婚。办不成的话,他就打死我。”
昌平君像是听到了极其新鲜的事:“……王翦老将军逼你娶明月公主?也不瞧瞧你这德行……我说你现在百战功成,大秦这边那么多嫁不出去的公主都在眼巴巴地等你呢,王老将军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我家老头说,我的脑子原本就不够用,如果再娶个胸大无脑的公主,生下孩子来,肯定也不堪大用。所以……君侯大人,你听着这话有点儿疯癫,是不?我觉得也是。”
昌平君呆了半晌:“那让你来问我夫人,也是王老将军的意思?”
王贲颔首:“对。”
话已至此,昌平君亦不再隐瞒:“合计我这点事,真的是尽人皆知。不过我夫人为避捕吏缉拿,从不曾出过府门半步,她怎么会知道明月公主的下落?”
王贲摊摊手:“这你别问我,我家老头近几年来颠三倒四、神经兮兮的,他说的话,本来就没几句正常的。”
“这样……”昌平君心中好奇,“要不,我带你过去问一问?”
昌平君带王贲走到知秋的车前:“夫人,这位是王贲将军,他爹说让他找明月公主,可他找不到,夫人可曾耳闻?”
知秋道:“未曾耳闻,但不知此女是何来历?”
王贲道:“她是信陵君的女儿,是成蟜公子的老师,人人都说她绝顶聪明,再就是姿色绝美……呃,就这些。”
知秋了然,沉吟片刻,说道:“若如此,将军不妨去大沟找找看。”
“大沟?”王贲愕然,“大沟在哪里?”
大沟是条河,位于魏国都城大梁以南,宽阔无垠,水流湍急。
大梁城下,杀战正酣。秦兵们扛着云梯,头顶盾牌,呐喊着向城墙冲去。到得护城河边,秦兵放下短梯,踏梯而过,然后将云梯架在城墙上。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大梁城墙修筑得高得离谱,耸入云天,云朵就飘浮在城墙的中腰。秦兵冲到城墙脚下,把云梯架上,发现云梯的高度还不足城墙的五分之一。士兵们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茫然地回看主将王贲。
王贲尴尬地把脸扭过去:“大家看我干什么?想爬你们就爬上去呗。”
“将军……”裨将沐宥週劝阻,“城墙那么高,云梯那么矮,大家爬上去干什么呢?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
王贲急了:“那你们赶紧想办法呀!李信涉易水,夺蓟城,斩燕太子丹首级,逐燕王喜于辽东,被主上与君夫人请入宫中设筵,何等荣耀!我带着你们这些废材,新郑平叛被他们烧死上千人,现今魏国所有城池都已拿下,就剩下这么个大梁,你们却拿不下来,这可真是气死我了!攻不下大梁,我是没脸回去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说完,王贲掉头拔马,回大帐生闷气去了。
沐宥週无奈,只好召集军中将佐议事,群思广益,众志成城,商量如何攻克大梁。
几名将佐商量过后,说道:“沐将军,这座大梁城,历经了几代魏王的修缮。早在一百多年前,魏国就担心被灭,所以尽集能工巧匠,无休无止地修筑这座城墙。这修了一百多年,真不是那么容易爬上去的。”
沐宥週冷声道:“几位将军的建议极好,那咱们就在这城墙上一头撞死?”将佐们摇头:“我们的意思是,这大梁城断无攻克的可能,只能强攻城门,门是所有建筑最脆弱的部分。攻破城门,我等就可以冲进去大开杀戒,金帛女子什么的,能抢多少抢多少。”
沐宥週催促道:“那就行动起来吧,行动!行动!行动!世间道理万千条,只有行动是王道。行动之时,大家分成几个队伍,将攻破大梁城门的任务分一下工,哪座城门先拿下,那一队士兵就是头功。”
“谨遵将军之命。”将佐们揖手出帐,遇到主将王贲,他光着膀子,只着一条牛鼻犊及膝短裤,正让士兵给他冲凉。见到他们,王贲问道:“你们忙什么呢?”
“没事,没事。”众将佐不想搭理王贲,四散而去,按照布置各自去攻城门。
大梁的城门,浇铜铸铁,异常坚固。众军士忙活了几天,毫无进展,正在沮丧之际,突然间就听头上风声大起,一方巨大的石头毫无征兆地砸落。聚集在城门下的士兵,久不见城上魏军响动,已经有些麻木,等意识到城中人也会发起攻击时,却只听“砰”的一声,血花四溅,十几个军士被砸得尸骨无存。
士兵们喧哗起来,嚷着攻城门时先得搭个防护盖子遮在大家头上。
于是匠作开始工作,制作了个下面带轮子的大型防护盖,由士兵推到城门之下。然后大家躲在防护盖子里,继续用擂木撞击城门。正撞击间,城头上又扔下来块巨石,防护盖连同里边的士兵瞬间被砸得稀烂。
王贲策马过来:“蠢,蠢,什么叫蠢,知道不?敌方压根不是在跟你们打攻防战,而是在跟你们打心理战。隔几个时辰,突然丢下块石头,让你防也不是,不防也不是。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看你怎么攻。”
裨将沐宥週气愤极了,只好再召集将佐商议:“强攻城门这招,看来是不管用了。一来那城门异常坚固,根本就没有攻破的把握。二来,魏人这恐怖的心理战术实在是太可怕了,彻底瓦解了我们军士的信心。大家想想,有没有别的方法?”
将佐们商议了一下:“沐将军,要不咱们仍然搭防护盖,仍然向城门推进,但实际上这只是个障眼法,我们另行突破,比如在城墙上掏个洞出来?”
“这个主意好。”沐宥週道,“魏人把城墙修得这么高,我们看不清楚上面,上面也肯定看不清楚下面。反正只要在城墙上掏出洞来,就跟攻破城门一个样。”
第二招掏墙洞就这样开始了。
转眼大家掏了多半个月,王贲光膀子光脚,骑马出来:“大家忙什么呢?”裨将沐宥週答道:“将军,墙上掏洞也不行。这大梁城的墙砖,听说都是用煮熟的米汤浇砌,坚硬程度不亚于石头,士兵和营中匠作能想的法子都想了,根本无计可施呀。”
王贲:“再想想,再想想法子,要发挥战士们的主观能动性。困难是弹簧,你弱它就强。是谓也。”
沐宥週追上来:“将军,你去哪里?”
王贲苦着脸道:“我爹来信了,说他身体不好,希望我在他死之前,挥师进入大梁。请沐将军帮帮我,帮帮我。”
沐宥週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将军,你别这个样子。”
王贲已经带着扈从,出军营向北走远了。
他来到黄河边,策马沿河缓行。走得乏了,王贲下马,坐在河边向河心抛着石子,听人说这河边有个明月公主,可她在哪里?
苦难人世,遇到个正常人好难,真的好难。
王贲哭了起来。
哭了段时间,他留下几个士兵,命他们每日沿河巡视,发现有漂亮姑娘出现在河边就火速通报。
然后,他回到军营,入眼就是一片忙碌景象。士兵们扛着木料疾奔,裨将沐宥週和匠作们看着帛布上的图纸,不停地商议着。
王贲没有理会,自顾自地回帐休息。
隔几天他再出军帐,惊诧地发现沐宥週建造了一架长到不可思议的大云梯。见到他,沐宥週兴奋地道:“王将军,这云梯的高度差不多够到城墙头了。而且为了防范上面不稳,我让匠作加固了云梯下端。”
王贲问道:“这么长的云梯,爬一次得小半个时辰吧?”
沐宥週指着云梯底端:“所以呀将军,我们先让军士们在云梯上爬好,然后驱动底端的轴轮,让云梯慢慢靠近城墙头。”
王贲大叫道:“难道城墙上的魏兵都是死人不成?”
沐宥週茫然地说道:“正因为魏国人还没死光,所以这场仗得打呀。”
王贲恨铁不成钢:“你打,你打,你打给我看。”
沐宥週下令,将佐军士齐声应和,就见精选的主战队精赤上身,背负短矛,猿猴般顺着大云梯爬上去。云梯上端颤颤悠悠,最高处的士兵小如虫蚁,看得人胆战心惊。
眼看着大云梯就要靠上大梁城头,忽然间城上射出一连串的火箭,俱射向大云梯中腰靠下的部分。十几个秦兵惨叫着被射落跌下,云梯中腰起火暴燃,爬在顶端的士兵,只能惨号着自半空跌落。
王贲看了看沐宥週:“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沐宥週怒了:“将军莫急,我还有第四招。”
“哦?”王贲失笑道,“第四招是什么?”
只听沐宥週一声令下,全营士兵俱各负了个布袋,列队疾奔出营。他们到了营外一座土山前,立即开始往布袋里边装土,装上小半袋,背负着缓步奔回,丢在城墙正面。
王贲看明白了:“你想土工作业,强搭一条人工土坡上城?”
沐宥週颔首:“对。”
王贲不敢置信地问:“咱们有那么多的布袋吗?”
沐宥週得意地说道:“我已传令后勤运输,把周边郡县里能用的布袋、泥头车统统征调过来。我就不信了,区区这么一座大梁城,我就拿不下来。”
眨眼半个月过去,王贲出来,抬眼看到大梁城下有个极小的土丘。营中士兵一个个面黄饥瘦,衣不蔽体,没精打彩地蹲在地上唉声叹气。
“沐将军呢?”王贲问。
一个瘦得像猴一样的将佐站起来:“沐将军昨夜悬梁自尽了。”
“为什么不自刎?”王贲悲愤地问,“难道我们的武器这么短缺吗?”
“不是,”精瘦的将佐解释道,“沐将军是自刎来着,我们上前夺下了他的佩剑,他就趁人不注意,把自己吊在那魏人烧毁的云梯上了。”
王贲咬牙问道:“死透了没有?”
“现在还没有。”
几个将佐拖着同样惨瘦的沐宥週过来,只听他哭道:“王将军,小将已经尽力了,攻城门,掏墙洞,支云梯,搭土坡,什么招术都用过。可这座大梁城纹丝不动。呜呜,王将军,小将没脸活了。”
王贲怒道:“着什么急?你死了,下一个就是我。我死了,大梁城下这十万众,都会极惨极惨。所以我要求你在死之前,必须再给我想出法子来,必须再想出来。”
这时候军中几个土工匠作手拿扁铲过来:“王将军,要不咱们就在地下掏洞吧,掏个洞从城墙脚下钻过去,就这个办法没用过了。”
王贲高声道:“那赶紧掏啊,都愣在这里干什么?”
秦兵再次开始了掏洞作业,王贲抬眼望天,感觉好绝望。这时候,忽有一骑入营,马上人滚落马鞍:“将军,大沟河边来了个姑娘。”
“真的吗?”王贲眼睛顿时放出异彩。
“确认过了。”报信士兵道,“就是明月公主,此时她正在河边洗澡。”
王贲大怒:“谁让你偷看人家姑娘洗澡了?”
报信士兵灰溜溜地说道:“没有偷看,想偷看也看不到啊,她带着上千的邯郸剑士,根本无法靠近。是那些剑士说公主累了,要沐浴的。”
“那我赶紧过去。”王贲火速上马。
黄河支流,大沟河边,搭起了数百座临时行军帐。
超过千名的邯郸剑士,皆双手拄剑,目视王贲策马而至。
领头的是一个少年将军,头盔上插有飞天翎羽,英气逼人:“来者可是王贲将军?”
王贲颔首:“对,阁下是?”
少年将军执礼:“小将赵佗。”
王贲恍然大悟:“我听说过你,你是邯郸战将,这是带了昔日邯郸的剑士归顺了明月公主?”
赵佗失笑:“对。”
这时两名大汉走出来,其中一人身上背负宽剑。
王贲乐了:“咦,剑刃比门板还要宽,你肯定是周义肥。”
周义肥走到近前,答道:“是我。”
王贲好奇地盯着周义肥身后的剑:“听人说祭坛血乱之日,你们赵国剑士冲上祭坛保护宓太后,你的宽剑不是撞在编钟上撞碎了吗?”
周义肥抬眼看他:“我就不能再铸一把同样的剑吗?”
王贲讪笑道:“好像可以的。周兄,可否向明月公主通报一声,就说我王贲求见。”
“已经去通报了,请将军稍候。”
少顷,里边传来消息,赵佗、周义肥率剑士们让开路,王贲一个人走了进去。
穿过剑士们环护的地带就是大沟河边。明月公主个头高挑,刚刚沐浴过,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开,一袭雪白短衣,双足浸泡在清凉的河水中。此时她正坐在河边的一块白色石头上吹奏笛子。
王贲立于一边,不敢惊动。等公主一曲罢后,这才单膝跪下:“小将王贲,请公主指点。”
明月公主放下碧玉笛,抬起头来:“将军此来何为?”
王贲抬头,目视明月公主:“小将想送公主一件礼物。”
“哦?”明月公主挑眉,“什么礼物?”
王贲想了想:“魏王的首级。”
明月公主失笑:“我一个女孩儿,要人的脑袋干什么?”
王贲面色不改:“信陵君义行天下,率六国联军攻破函谷关,魏王惧怕信陵君威胁到他的王位,遂派信使羞辱,终致信陵君侯壮志未酬,死于军前。如此不世之仇,难道姑娘不想要仇家的脑袋吗?”
明月公主斥道:“害死我父亲的是魏安釐王。现在的魏王假,是安釐王的孙子,世上哪儿有找人家孙子报仇的道理?”
王贲:“既然魏假继承了爷爷的产业,那就理当继承爷爷的债务,这有什么不对?”
“什么呀。”明月公主不以为然,“王贲将军,你把话说得这么绕,无非是想让我帮你攻破大梁。”
王贲索性不绕了,直接问道:“姑娘真的愿意帮忙?”
明月公主好笑地睨着他:“王贲将军,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吗?我是魏人,岂有身为子民,助外敌攻破自己国城之理?”
王贲搔了搔后脑勺:“那小将就有点儿弄不懂了,昌平君夫人说,要找姑娘便去大沟看看。这大沟就在大梁北边,若不是姑娘想看仇人的下场,干吗要跑这里来?”
明月公主白了他一眼,厉声斥道:“我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我的故国遭敌军团团围困。我是为大梁解围而来,岂有助敌之理?”
“……小将明白了,”王贲道,“若大梁城门打开,小将只问罪于魏王一人,全城军民百姓,决计秋毫无犯,这样可好?”
明月公主咬牙说道:“若我杀了你呢?”
王贲挺胸抬头,大声道:“那不管用,在主上这盘棋上,小将一条命,连同大梁城下十万士兵,再加上城中数十万的百姓军民,都不算什么。小将此来,只希望能够把损失降到最低。唯此而已。”
明月公主沉默了。
王贲站起来:“公主,这大梁城中,屯积的粮草是有限的,这里是魏王的宗庙所在,是魏王的社稷,留给百姓存活的空间原本就不多。于今军战残酷,首先被压制于生存线之下的,除了百姓,又会是谁呢?公主此来,当为城中生民存活考虑。解决这个困境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彻底扭转天下时局,魏人出城,兵临咸阳,反将咸阳百姓困于必死之地。届时又会有人向公主哭求,求公主救得咸阳城中生民。二是尽早打开大梁城门,这城门早开一日,就有许多百姓可以存活下来,他们才会有未来,他们的子嗣才会有明天。”
说完,王贲跪下伏首:“小将愚钝,出言不逊,伏请公主恕罪。”
明月公主沉默半晌,道:“将军可曾听说过三家分晋?”
“三家分晋?”王贲搔搔头,“小时候听父亲讲过,好像赵、魏、韩三国,就是从晋国分裂出来的。”
明月公主道:“春秋年间,这世间哪里有秦人说话的地方?那时节如日中天的是晋国。但慢慢地,晋国主君落魄,智氏、赵氏、魏氏与韩氏四大家族的势力压过了主君的势力。到得有一年智氏家族选择继任者,掌握了晋国实权的智宣子打算让儿子智瑶继任。族人智果反对。智果说:‘智瑶有五大特点,一是他英俊高大,气宇非凡;二是他心灵手巧,性格娴静;三是他武艺过人,力大无敌;四是他文彩斐然,妙语连珠;五是他智勇双全,处事果敢。智瑶有五个优点,但还有个缺点。他的缺点就是他喜欢欺负人。他那么优秀,一旦欺负起人来,就会活活把人欺负死。如果他把人逼到末路,我猜那就是智氏家族宗庙倾覆之日吧?’
“然而智宣子不肯听从智果之言,仍然授智瑶以权力。于是智果当夜逃走,易名改姓,从此失去了消息。
“果如智果所说,智瑶掌握了权力之后,先向韩氏家族的韩康子索要土地。韩康子不敢不给。再向魏氏家族的魏桓子索要土地。魏桓子也不敢不给。然后智瑶再向赵氏的赵襄子索要土地。赵襄子拒绝了。智瑶大怒,就强迫韩、魏两家起兵,攻打赵襄子。
“三家合兵,困赵襄子于晋阳。智瑶水灌晋阳,大水距离城墙顶端只有六尺高。当时智瑶得意地说:‘今日我知道大水可以灭亡一个国家。’在他身边,韩康子与魏桓子互相踩了对方的脚一下。因为呀,汾水可以淹掉魏氏的安邑,而绛水可以淹掉韩氏的平阳。就在这唇亡齿寒的忧患之中,赵襄子遣谋臣张孟谈出城游说韩康子与魏桓子,于是当夜赵、魏、韩三家决堤放水,反淹掉了智瑶的大营,三家合力灭亡了智氏,瓜分了晋国。”
王贲伏跪:“小将听明白了,谢公主指教之德。然小将还有个不情之请。”明月公主皱眉:“你想要什么?”
王贲支支吾吾地说:“小将想请公主,呃,去我频阳做客。”
“去频阳?”明月公主惊呼,“……我去频阳干什么?”
王贲绞尽脑汁:“我老家频阳,呃,有九眼莲藕,宫里齐椒,呃,还有枣,超好吃。”
明月公主失笑:“你神经啊!”
昌平君到达郢城,已是夜晚。
驿馆门前,他搀扶夫人知秋落车,一个面目憨厚、孔武有力的少年带仆人出来,在惊和黑夫两兄弟的指挥下,将后面车上的箱笼一一搬下。
昌平君被迎到一处轩厅落座歇息喝茶。知秋走到窗前,入神地看着窗外景色。昌平君走过来:“夫人啊,前方就是楚国,眼见故地风物,夫人心里一定有很多感慨吧?”
知秋笑道:“虽然近在咫尺,可这一步要是跨出去,何其之难!”
昌平君垂下眼睑:“夫人哪,这天地之间,世事如激潮,我们能做的实则极有限,极有限。”
说到这里,就听到外边那抬笼少年和惊、黑夫兄弟二人有说有笑地走进来。入门,他跪在昌平君面前,呈上厚厚一叠子丝绢:“君侯大人,这是驿舍刚刚清点过的箱笼数量和相关仪规,烦请大人确认一下。”
昌平君惊呼道:“不过是驿舍临时的记录,用得着这上好的丝绢吗?”
少年笑道:“君侯大人,现今天下太平,民事安和。昔日只有王侯府邸才用得起的丝绢帛布,如今已是小民百姓家的日常用品。”
“这真的是,听起来这个郢城,似乎是与世隔绝啊。”昌平君拿起笔来,在一幅幅丝绢上签字,“我这一路行来,哪儿都没这儿麻烦,偏你这里多出这么一步。”
少年笑道:“君侯大人,这是有原因的。前些年韩王安初来这里,落宿时还好好的,等搬离驿舍时,却说箱笼少了两只。这下子我们驿舍可就说不清了,查了多日也没个头绪,害得几人丢了性命,几人没了营生。所以我们驿舍就多了个心眼,这就是麻烦君侯大人确认的原因。”
听到这里,昌平君神色黯然:“我昌平君,竟然落得与被俘的韩王同等处境。”说到这里,他才注意到少年的肌肤。
少年的肌肤极是健壮,但汗水淌过的痕迹,却是条嫩嫩的白线。
昌平君抬抬下巴:“瞧你这娇嫩的肌肤,似乎是世家子弟,怎么干起了粗活?”
少年哈哈大笑:“君侯大人,人生际遇无常,昔日千金公子,今朝挑土役夫。这些都算不了什么。等到君侯大人安歇下来,出门向东走走,会看到一个榨甘蔗的妇人,她曾是韩王宫中最受宠爱的夫人。再沿那条路走下去,都是些疲惫不堪的摊贩,但此前于各国朝堂,爵职低于大夫者,是没资格在那条街上摆摊的。”
“摆摊……”昌平君的心里冰凉冰凉的。再也没心思说什么,昌平君看也不看便在那些丝绢牍档上签下名字:“下去吧。”
“谢君侯大人。”少年笑嘻嘻地退下。
惊和黑夫兄弟二人把些琐事向知秋报告过后,也退了出去。
知秋回来,就见昌平君坐在那里,肩膀不时地抽搐着。突然之间,他大哭起来:“夫人哪,我昌平君真的落魄到这个地步了吗?”
“夫君莫要妄自菲薄。”知秋走过来,把昌平君的头抱在怀里,“妾身知道,我夫君胸怀吞吐天下之志,时下这点小小的挫折,不过是在磨砺我夫君的意志,让我夫君能够担当起拯救天下苍生的大任。”
次日起榻,昌平君先抱起儿子亲了一番,又和妻子温存半晌,这才依依不舍地起来,来窗前用青盐漱牙。
惊和黑夫两兄弟走了过来:“君侯大人,外边有个怪里怪气的老书生求见。”
“可是郢城当地的三老?”昌平君猜测道。
两兄弟尴尬地笑道:“他送来个巨大的刺帖,我们兄弟二人也不识得字……”说话间,两兄弟从门后抬过来那刺帖,上面是五个巨大的篆字。
昌平君拿眼一瞧,道:“你们俩出去告诉他,就说君侯大人已经死了。”
“死了?”两兄弟齐齐吃了一惊。无奈回到驿舍门前,他们对外边的老书生说:“君侯大人说,他已经死了。”
“死了?”来访的老书生戴着顶比人还要高的大帽子,手持蒲扇,“那君侯大人的尸身凉透了没有?”
“凉透……”两兄弟搔搔头,“现在应该还有点儿热气。”
“那拿着这个。”老书生把蒲扇递过来,“把这个交给夫人。”
“夫人身边,不差一把破蒲扇。”两兄弟气道。
“谁说不差?”老书生怒道,“此正是夫人所急需。”
两兄弟无奈,拿着大蒲扇回来,正见知秋侍奉昌平君穿衣。两人在一边道:“君侯大人,适才那老书生让小人把这蒲扇交给夫人,还说此正是夫人所急需。”
知秋“扑哧”一声笑了,对昌平君道:“夫君呀,你跟人家解释解释吧,别让人家蒙在鼓里了。”
昌平君笑道:“你们兄弟,和主上有最私密的交往,但实则你们并不了解主上。主上视你们三兄弟为他真实人性的一部分。因为主上行走在权力之路上,这条路是泯灭人性的,是以主上于朝堂之上,杀伐果断,铁血无情。但任何时候,当主上看到你们,或是想到你们,心里就会**漾起异样的温暖情怀。我们都知道,主上经常秘密出宫,到你们那条破落的巷子里,坐在你们肮脏的屋子里,亲手为你们母亲奉茶喂药。有时候,赵太后也会这样做。你们视之为君王的恩赐,实际上却是主上母子在绝境之地的自我救赎。只有当他们坐在你母亲身边,听着你们那些熟悉的言语时,他才会感觉自己仍然是个有血有肉有体温的人,也有着想逃入什么人的怀中号啕大哭一场的欲望。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个长不大的小孩儿。”
两兄弟相顾茫然:“那这事跟这蒲扇有何关系?”
昌平君拿过蒲扇左右翻看:“这把蒲扇,实际有个典故。庄子死前,妻子曾答应他,在他的坟头干躁之前绝不改嫁。可当庄子死后,妻子却拿着蒲扇狂扇坟头,希望坟头快点儿干,自己也好再次嫁人。适才那个老书生,送这把扇子给夫人,意思是说,我昌平君人已经死了,仍然在这世间行走的那个昌平君,再也没有人性意识,只有一个权力的表达。”
惊和黑夫对视了一眼:“君侯大人难道会卷入楚地的战乱吗?”
昌平君讽刺地说道:“我逃得过去吗?”
一抬手,知秋递过来一大堆帛绢。昌平君接过来,问两兄弟:“这个还记得吗?”
“记得,”两兄弟回答,“这是驿舍抬箱笼的少年让君侯大人手签的箱物凭据。”
“适才夫人已经问过了。”昌平君道,“驿舍里根本就没这么个少年,驿舍还以为他是我们的随从。而他在让我签署这些凭据的时候,故意说那些刺激我心情的话,让我没心思细看,一股脑全都签署了。夫人适才检查过了,这些丝帛凭据中少了一幅。”
两兄弟骇然:“少的是什么?”
“你猜是什么?”
“哈哈哈。”颖川郡秦军大营中,李信出帐,拥抱蒙武、蒙恬父子,“哈哈哈,听说王翦老头没几天活头了,但王家二代王贲最近露了个大脸。他以大沟水倒灌大梁城,魏王假被迫出降,被王贲取了首级。东方六国现在只剩三国了,你们蒙家爷俩如果再不来,以后可就捞不到吃的了。”
蒙武是战将世家蒙骜的儿子,蒙恬则是蒙武的儿子,爷儿俩向李信跪礼:“李将军涉易水,夺蓟城,取燕太子丹首级,煊赫功业,如日中天。我们蒙家以后,就指望将军庇护了。”
“客气,你们俩不用客气。”李信正了正颈上君夫人亲手织的绦绫,道,“你们二人且入帐来,咱们谈谈这场仗怎么打。”
蒙氏父子跟随李信入帐,就见一个巨大的沙盘,上面插满了各式小旗。李信拿起一根细棍,指着沙盘道:“两位将军请看,这条河是汝水,两岸就是淮阳、商水和上蔡周边地区。这里是楚都寿春的最后生死线。楚国现在也没个能打仗的人了,就一个上将军项燕带着儿子项梁死撑。倘我军挥师而入,项燕一定会选择在汝水险地与我军决战。所以,我有个小小的想法,这个想法也曾跟主上说起过。”
蒙氏父子急忙跪礼:“蒙氏深受国恩,伏惟主上之命是从。”
李信道:“如此,事情就好办了。我的想法是,我们派出一支部队沿汝水前进,寻找楚军主力决战。但这支部队实际上是佯攻。我方的主力人马,将由我率领,绕行舞阳、平舆、新蔡、颖邑,然后突然出现在楚军的后方。猜猜那时将会是个什么情形?”
蒙恬年少,兴奋地道:“那就彻底把楚军一锅端了。”
李信笑道:“蒙将军不愧是英雄少年,可否愿率本部兵马出击汝水?”
蒙恬:“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李信大笑:“如此,麻烦蒙武将军督运后方粮草,同时作为应急的机动部队。那我们就走一趟寿春,跟楚王好好聊一聊。”
驿舍抬箱笼的少年,此时一身鲜明的衣甲,率百余名武士策马,于长街上奔驰。武士们手中高高地举着一幅帛书,齐声高喊着:“大楚上将军项燕之子项梁,奉昌平君大人之令,募征十万壮士,与我同赴前线,立功报国。此为昌平君大人亲发军政令,若有疑者,尽可查验。”
002
听到喊声,立于阁楼之上的知秋眼睛倏然瞪大:“原来他是上将军项燕的儿子,难怪能把我夫君玩弄于股掌之上。”
昌平君叹息一声:“虽说被他算计,我也无怨无悔。我是秦国爵封最高的君侯,也是楚国爵封最高的。你说他不来算计我,还能去算计谁呢?”
知秋“扑哧”一笑:“果然是我夫君。如果项梁来此郢城,却不算计夫君而去算计别人,想来夫君心中一定非常失落。”
这时候,那个高冠老书生突然出现在阁楼之下,向着楼上几人翩跹起舞,并歌曰:
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郤曲郤曲,无伤吾足。
听着这炫迷的歌子,惊和黑夫兄弟问道:“夫人,君侯大人,这老书生唱的是什么?听起来古里古怪的。”
昌平君笑道:“这老书生,他拿来的那张比门板还大的刺帖上,写的是楚狂人接舆。”
惊和黑夫双双皱眉挠头:“楚狂人……接舆,又是什么东西?”
昌平君解释道:“是说昔年孔圣人周游列国时,遇到位楚国狂人追在自己的车后歌唱,孔子急忙下车,想和对方聊聊天,但对方不予理会,飘然而去。再后来庄周认为,这位楚国高士的名字,就叫接舆。此时楼下那位自称楚狂人接舆的人,唱的正是当年孔子听到的歌。”
“莫非他的意思……”惊和黑夫迟疑地说道,“是把君侯大人比作孔子吗?”
“不是的,他只是说我要死了。”说完这句话,昌平君转身下楼,回到榻室。少顷,知秋进来,跪在昌平君脚下:“夫君,你是在埋怨妾身吗?”
昌平君叹道:“夫人哪,我不喜欢被人家算计的感觉,一点也不喜欢。适才在楼上之时,我才想明白,项燕派儿子项梁潜入郢城,应该是先和夫人联系上的吧?夫人知道劝说我起兵对抗主上是不可能的事,索性先将我绑到你们的战车上,让我有口难辩是不是?我知道夫人的智力比我高出许多,但这可不是夫妇相处之道呀,真的不是。”
知秋垂首道:“我那如日月般高悬于天际的夫君呀,且听妾身一言。人生在世,总是要死的,今朝的富贵荣华,明日的枯骨荒冢。我们都是活在恩情之中,活在无尽的爱与包容之中。但当百年后于榻前回首,真正能让我们挂念的,唯有‘值得’二字,唯有一个‘义’字在心头。所有人都是要死的,又何必恐惧死亡?我们对死亡唯一的恐惧,是生前没有奉行义理,没有做该做的事。”
知秋趋前一步,抱住昌平君的腿,哭道:“我那待我情义如山的夫君呀,早在昔年沅陵君府邸,我第一眼见到夫君时,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你。正是我的爱,让我与夫君一步步走到今天;正是我的爱,让我无日不思夫君应该如何去死。我渴望我的夫君,他能够死得堂堂正正,死得心无愧疚。我为夫君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死亡来临之时,我们能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一如无数次的榻间绸缪,让我们彼此相对,亲吻对方,告诉对方——此生,已无憾矣。”
呆呆地站立在那里,半晌,昌平君才道:“我们死了,孩子怎么办?”
知秋怅然道:“有时候,父母给孩子最大的爱并不是陪伴。”
秦将李信的主力军攻占了平舆,蒙恬的部队攻克了寝城。
双方都未遭遇楚军主力,于是分头渡过洪河,向东挺进。
行至棠溪,李信命士兵安营扎寨,拿地图过来,他仔细地在地图上寻找:“好奇怪,楚军项燕躲在哪儿呢?怎么就见不到他的人影呢?”
正在纳闷,忽然间一个斥候背插翎旗,飞骑而至:“禀将军,前方尘头大起,楚军主将项燕统四十万众,正向我军袭来。”
“来得好。”李信收起地图,“蒙恬一军在什么方位?”
又一骑如飞而至:“禀将军,后方尘头大起,昌平君统师二十万,截断了我军后路。”
“什么……”李信没听懂,“你说谁截断了我军后路?”
斥候重复道:“是昌平君大人。”
“昌平君大人……他不是在郢城吗?”李信难以置信。
“小人得到的消息是,昌平君大人于郢城起兵,以项燕之子项梁为先锋,边向我军行进,边招募兵马,初时只有五万人,目下已有二十万众。”
李信慌了神,“那我们岂不是被楚军团团包围?”
斥候小心翼翼地说道:“看起来就是这样。”
李信高声命令道:“立即安营扎寨,原地坚守!”
秦军立即慌乱起来,开始修筑工事。正扛木挖土时,前后的尘头已经迅速蔓延至近前,只听得震天的喊杀声,楚军骑兵已经杀入秦军大营。
“杀呀,”李信执矛上前,指挥着手下的将佐,“勿要惊慌,我大秦将士什么没见过?将敌军拦在外边,务必扎起营寨。”
此时,后面的项梁兵马也已到得近前。双向包抄,秦军顿时陷入崩溃。
“给我拦住后方,拦住前方,拦住所有的敌军!”李信鼻尖淌汗,转着圈大喊。一名都尉上前拉住他的马:“将军,且勿自乱阵脚,虽然楚人来势汹汹,但依小将看,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不错。”困境时刻得到安慰,李信心情稍弛,“那么,我们此时如何应对?”
都尉道:“当然是逃,只要咱们逃得足够快,楚军的利剑就追不上我们。”李信眼中闪过一抹亮光,击掌道:“大智慧呀。传令各部,各自突围。”
二十万秦军,顿作二十万狂奔的羔羊。楚军乘胜追杀,一边追一边喊:“活捉那个披着鲜红大氅的人,他就是李信。”
李信扯落大氅,继续策马狂奔。
楚军大喊:“活捉那个骑白马的人,他就是李信。”
李信跳下马,混在士兵队伍里狂奔。
楚军大喊:“活捉那个脖子上系紫色绦绫的人,他就是李信。”
李信一把扯落君夫人所赐绦绫,继续发足狂逃。
楚军大喊:“活捉那个穿白铠甲的人,他就是李信。”
李信边跑边卸下身上的衣甲,只着便衣而逃。
楚军大喊:“活捉那个穿白衣的人,他就是李信。”
李信脱掉身上的白衣,仅着牛鼻犊及膝短裤,赤了两脚狂奔。
楚军大喊:“活捉那个穿牛鼻犊及膝短裤的人,他就是李信。”
奔逃中的亲随,向着提着牛鼻犊及膝短裤的李信大喊:“将军,快点儿把短裤脱掉,快快快!”
李信大喊道:“……脱掉最后这一件,我岂不是裸奔了?”
秦军狂奔了一天一夜,越跑越来情绪。因为他们看到前方出现一支军队,领头的少年将军正是蒙恬。
光脚的李信,居然逃在秦军最前面,他伸出手:“蒙将军救我。”
蒙恬大大地吃了一惊,急忙命人救助李信。
李信瘫倒在地,还没等说出一句囫囵话,后面的楚军已经追来了,强大的冲击力如惊涛巨浪,瞬间将蒙恬的军队冲散。
蒙恬急忙拉起李信:“将军,我知道你已经很累了,但这时候休息就是死亡。小将建议你爬起来,我陪你一道狂奔。”
秦军进入第二天的逃奔之路,楚军也进入了第二天的追杀之中。
逃到第三天,前方终于遇到了蒙武,见面后蒙恬与李信双双瘫倒,还未说话,蒙武的人马也被楚军凶猛的来势摧毁。所以蒙武只能强拉他们两个起来:“起来,起来,我们秦川将士,个个都是铁打的,逃命的速度天下无敌,你们俩不可以让楚人逮到,丢了咱们秦人的脸。”
李信与蒙恬一边大哭,一边进入了第三日的狂奔。
秦王正在处理公务,忽然间听到门外号啕声大起,就见王贲一身孝衣滚了进来:“主上,主上不好了。”
秦王急忙站起来:“是王贲?你刚刚攻灭魏国,立下赫赫战功,寡人正安排卿相商议对你的封赏,怎么就不好了?”
王贲大哭:“主上,我爹死了。”
秦王大惊:“你说王翦老将军?”
王贲哭道:“是呀主上,这段日子以来,我爹一直在说他身体不太好,我也没太当回事儿,主上啊,我为子不孝啊,不孝啊。”
“这王老将军……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呢?”秦王神色黯然,丢了手中的笔。
又一人大哭而入:“主上,主上不好了。”
秦王定睛细看,认出是公主姺:“是姑姑,姑姑你怎么了?”
公主姺哭道:“主上,我刚刚得到消息,李信他孤军深入,在棠溪遭遇楚军主力,被歼灭了。”
秦王“腾”地站起来,疾冲到阶下:“姑姑,你这个消息自何而来?”
公主姺哭道:“主上,这个消息不会有错。我因为关心李信,命家人往前线给他送衣物,家人行至颖川,正见楚军势不可当地杀来,就火速回来报信。相信军前邸报马上就会到。”
果然,就见赵高慌里慌张地手拿军邸走了进来:“主上。”
秦王沉声吩咐道:“呈上来。”
赵高呈上军邸。秦王打开看了看,仰天叹息了一声:“姑姑,你且莫急。邸报上说,由于昌平君突然于郢城起兵逆乱,与楚将项燕前后包抄,陷我军于棠溪绝地。棠溪之战,持续了三天三夜,楚军斩获了我方七名都尉级的首级,但是没有李信和蒙氏父子的消息。由此可见,楚人并没有俘获或是杀死他们三人,因此寡人还是相信他们三人的跑路能力。只是偏巧这节骨眼上,王翦老将军也死了。那么,我们这边,就没有能和楚将项燕相匹敌的人了。”
说到这里,秦王站起来,振声道:“与寡人传大巫祝支离疏!寡人要派他前往湫渊一行,从冥府给寡人带回个能打的人来。”
“去湫渊冥府带回个人来?”殿下痛哭的王贲和公主姺皆满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