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荆轲刺秦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1 / 1)

公元前二二八年,秦王嬴政三十二岁。

他的车仗,在邯郸郊陵停落。

下车之后,秦王与君夫人走到后面,搀扶母亲赵太后落车:“母后,小心一点,这就是我们的邯郸啊,我们回来了。”

行至一座荒坟前,赵太后停下:“秦王啊,这就是魏太后的坟墓吧?”

秦王颔首:“是的,母后。寡人派人认真地核实过了。犹记得寡人三岁那年,与母后在大北城朱家巷看着父亲笑吟吟地离开家。随后甲士破门而入,欲杀死我们母子。幸亏魏后秘密派女官来,还带着十几名女剑士,将我们母子二人从军士手中救出,送往龙居。寡人以为,有了权力,就可以回报当年的恩人万一。但谁料想,正是寡人手中的权力,迫得成蟜出逃,于赵国密告了魏太后的事情,才迫得魏后自缢。”

君夫人伏跪于坟前,痛哭起来:“魏后,你是我见过的最为贤德的妇人,心肠柔软,不知多少人曾得到你的恩惠。可是你死之后,竟连赵国的陵寝都未能入,居然埋于无主孤坟,被弃之荒郊。”

她站起来,手中拈着一朵小花:“主上,这里来过人。”

秦王扫视四周的荒败风景:“如此偏僻之地,谁会找到这里?”

君夫人插进话来:“妾身知道,有个人会来这里。”

秦王亦想到一人,遂问道:“夫人莫不是说明月公主?若她来此,那就对了。说到底,魏太后是她的姑母,她必然会来尽份孝心的。”

君夫人长叹:“这世间的事啊,真是太难了。主上、妾身、明月公主,再加上大秦的无敌战力,竟然护不得魏后这样一个孤弱的女人。权力这种东西,真是太强大了,智慧与之相比,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秦王望向远方,感叹道:“相信时间吧,时间的力量,终会战胜一切。哪怕是山一样的权力,终将为时光所夷平。”

三个人沉默良久,赵太后问:“成蟜去哪里了?”

秦王答道:“听说他与樊於期一起跟着匈奴王后颛渠阏氏去了塞外。虽然寡人很是怀疑这条消息的准确性,但目前为止,这是唯一有关成蟜的消息。”

君夫人低声道:“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或许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他那残破的灵魂,才会得到赎救和修复吧。”

“荆轲,出来受死!”燕国蓟城,苏家湾畔,一个身材高大的青衣人骑在马上,带着几十个持剑的武士,堵在书馆的门前,大声喝道。

书馆之中,正在读书的书生们无不惊恐失色:“是鞠武大人,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惹到鞠武大人的头上?”

听到外边武士的喝声,书生们的眼睛环视着整个屋子,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荆轲。

见大家都用惊骇的目光看着他,荆轲放下手中的《国语》:“别这样看着我,我来这里就是想读书而已,而且我确信我没有招惹过鞠武。我跟你们大家一样,都是读书人啊,怎么会招惹到那些只会打打杀杀的粗人呢,对吧?”

忽然间,外边又是一声厉喝:“荆轲,如果你再不出来受死,我就把书馆中的人统统杀掉。”

“啊……”书生们发出一片惨叫,不顾一切地互相踩踏着冲出门去,四散而逃。

“我说你们别都跑了呀。”荆轲追了两步,眼珠一转,“咦,你们从前门跑,那我就从后面跳窗逃掉。”

左右看看,见房间中已经无人,荆轲疾奔到后窗,纵身跳了出去。

万没料到,后窗外边埋伏着两名武士。荆轲的脚尚未落地,两名武士已经持剑冲上来,同时张嘴正欲大喝。

荆轲大叫了一声,身形矮下,双肘高抬,正击中两名武士的喉部。

两名武士翻着白眼,皆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身体绵软地跌坐在地。

此时荆轲头也未回,已经一溜烟地逃远了。

太子丹穿着袒胸露腹的短衫,赤着两只脚,坐在府中的台阶上,让人拿着蒲扇替他扇凉。

他看着鞠武一行抬着两个人,垂头丧气地进来。“太子,我们回来了。”

“是先生啊。”太子丹站起来,“这两个人是谁?”

鞠武将人放下:“请太子自己来看。”

太子走过去,吃了一惊:“这两个人,喉结都被人击碎了,这是谁干的?”鞠武解释道:“太子殿下,此二人是来自齐国的力士,一个叫薛敖曹,一个叫中行殇。前段时间,太子曾说过要找一个能做大事的人,我给太子推荐了游士荆轲,可是这两个人不服,跃跃欲试。”

太子丹狐疑,看着他:“先生怎么又说起荆轲?上次拒绝老师之后,我又派人细细地查过了,那个荆轲,他是个极奇怪的人。一是喜欢读书,二是喜欢喝酒,算是书生中的酒徒,酒徒中的书生。不管他是什么人,总之,他并非是个刺客,不是我要找的人。”

鞠武自顾自地说下去:“上次我向太子力荐荆轲,遭到拒绝之后,薛敖曹与中行殇二人极是气忿,认为我不向太子举荐他们二人,却举荐了未曾听闻的荆轲,是对武士者流的不尊敬。因此今日我就带了所有这些不服荆轲的人找到书馆,袭杀荆轲。”

太子丹大为震惊:“袭杀荆轲?”

鞠武颔首:“没错。”

太子丹急道:“结果呢?”

“结果不正是太子已经看到的吗?我带了所有人在书馆的前门叫阵,唯薛敖曹与中行殇认为荆轲是鼠胆之流,必然会从后窗逃走,因此二人就先行埋伏在书馆的后窗处。正如此二人所料,那荆轲果然不敢从正门出来,跳后窗而逃,正与此二人相遇。”

太子丹了然于胸:“既如此,此二人怎么会死得这般难看?”

“太子,你猜。”

太子丹沉思片刻,瞪大双眼问道:“难不成是荆轲杀了他们两个?”

“难道太子以为,这事还存在第二种可能吗?”

太子丹俯下身,又仔细瞧了瞧那两具尸体:“请先生原谅,我还是有点儿怀疑,若是荆轲有此身手,为何甘愿籍籍无名?”

鞠武笑道:“太子呀,刺客原本是个低调的营生。荆轲名气不大但本事过人,这就是我向太子举荐他的原因呀。”

太子丹谨慎地说道:“先生,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要做的事情太大,所以我还得再试一试荆轲。”

鞠武无可奈何地用手搓了搓脸:“谨遵太子之命。”

荆轲正与两个朋友坐在一堆坛坛罐罐中喝酒。

喝得兴起,一个朋友击筑,荆轲与另一人翩翩起舞,并歌道:

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

正舞唱之际,忽有一人骑坐于墙头之上,高叫道:“那歌舞的壮士,莫不是庆卿吗?”

“呀,听到这声呼叫,当知是我齐国时的故人。”荆轲笑道,“唯有故国中人,才会称呼我为庆卿。”

说着话,荆轲转过身去:“那边的朋友是谁?如何识得我荆轲?”

“果然是荆轲。”那人大笑着跳下墙来,“我是临淄的孰不枳,当年庆卿周游列国,我曾在崂山脚下为庆卿壮行。”

“是你呀,孰不枳。”荆轲认出了来人,“太久没见了,来来来,过来喝上一杯。”

孰不枳大笑:“庆卿,你莫不是忘记了吗?当年我送你时,你曾答应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遇到我,都要在附近最高的酒楼宴请我。”

“是曾有过这么个承诺。”荆轲失笑。他转身向两个朋友作了个揖:“两位,你们自己击筑玩吧,我要带两坛子酒,和故人一醉方休。”

说罢,荆轲真的挟起两坛子酒,蹦跳着走到孰不枳面前:“走,我带你去蓟城最高的地方。”

孰不枳笑吟吟地跟在荆轲身后,一路上穿街绕巷,来到了一座木制楼前。一指楼上,荆轲道:“东胡和山戎两支游牧部落,曾经攻到距蓟城不过咫尺之遥,因此当时修筑了这座塔楼,用以观望敌情。如今东胡、山戎人早已远走,这座塔楼就再也没人来过了,上面堆满了喂马的草料和豆子。你且随我登楼,让我们一边观望风景,一边畅饮个痛快。”

“如此甚好。”孰不枳说着,跟随荆轲举步登楼。楼上果然堆满了草料、豆子,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簸箕。到了楼上,荆轲丢过来一坛子酒:“谁也别争,谁也别抢,咱们俩一人一坛子酒,如何?”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孰不枳抱起酒坛,拍碎封泥,“庆卿,这些年来,你都到了什么地方?”

荆轲慢悠悠地回忆起来:“我呀,早年也曾怀有气吞河山的梦想,甚至游说过卫元君。可最终笨口拙舌,不为卫元君所用。结果秦人在攻打魏国时,设置了东郡,将卫元君的旁系都迁移走了,我也只能灰溜溜地离开。”

“庆卿莫要灰心。”孰不枳道,“想早年间的苏秦,初时游历天下,也是处处不为人所用。与苏秦相比,庆卿的遭遇算不了什么。何况庆卿的绝艺在剑而不在唇舌。”

荆轲沮丧地继续说道:“所以游说卫元君未果,我就去了榆次,想以剑术和刺客中的王者盖聂讨论。不承想话还没说到关键之处,盖聂就对我怒目而视。如果我当时不立即离开,只怕会血溅当场,所以我又灰溜溜地走掉了。”

“哈哈哈,”孰不枳大笑,“传说盖聂的剑术,已经通神,也有人说他练成了以气御剑之术。在他面前能全身而退,已属不易,庆卿又何须妄自菲薄?”

两人一边喝,一边聊。渐渐天黑,荆轲那坛子酒已然喝光,就见他头一歪,腿一伸,忽然间打起响鼾,竟然是睡了过去。

“庆卿,庆卿,怎么睡着了?起来接着喝呀。”孰不枳放下他那坛只喝了几口的酒,上前推了推荆轲,见荆轲已经睡死,就起身下楼。

楼下,立着鞠武并数百名武士,把塔楼围得严严实实。太子丹一手提剑,仰面看着楼上。

孰不枳走到太子丹面前,跪下:“太子殿下,荆轲已经睡死了,这时候纵然是割了他的脑袋,他也是不知道的。”

“真的吗?”太子丹用责怨的眼神看了看被他奉为先生的鞠武,说道,“既然荆轲是这样的一个醉鬼,他活在世间又有何益处?点火!”

“太子!”鞠武弱弱地制止道。

太子丹的声音更加决绝:“点火!”

武士们立即奉令,用手中的火把点燃了塔楼。

火起,浓烟直贯云天,塔楼上的草料被引燃,豆粟遇火,发出刺耳的噼里啪啦声。

突然间“哗啦”一声,半边塔楼被烧得塌落,溅起满天的火花。

太子丹又等了半晌,才道:“先生呀,下次再为我推荐人选时,一定要推荐个靠谱的。须知我们的对手是何等强大,岂是一介连火场都逃不出来的酒徒能够对付得了的?”

这句话刚刚说完,突听一声震响,仿佛整座塔楼爆裂开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本应该被烧死的荆轲,正目光炯炯,一手持剑,挺立于火光之中。

太子丹既惊且喜,高叫一声:“给我杀了他。”

却见火光之中,荆轲挥剑,斫断了一根檩柱。

檩柱倒下,塔楼上的豆子纷纷撒落,如水一样迅速地满地流淌。正在冲上前去的武士们,脚踩到豆子上,无不是脚下打滑,失声尖叫着,重重跌扑于地。

只见荆轲凌空跃起,跳入一只大簸箕里,他的脚用力在塔柱上一蹬,簸箕在满地圆溜溜的豆子上,犹如小船在水面之上,疾速破围而出,瞬间飙飏远去,隐没于暗夜之中。

众武士呆了一呆,突然间齐齐大喊,举剑追了过去。忽然间风声大起,暗夜中突然现出一只巨大的簸箕,“砰”的一声将那些武士砸得满地跌扑,痛叫不止。

目睹如此之事,太子丹脸色既惊且诧。

鞠武走过来:“太子,还在抱怨我所荐非人吗?”

太子想了想,摇头道:“还是不行。我们要对付的人,师出公孙龙门下,身负不世之学,有可能是旷古第一高手。若想击败他,非得力勇智俱全不可。荆轲的力与勇,虽是一流,但我还要考验考验他的智慧。”

“唉。”鞠武无奈地扭过头去,不再言语。

午时,荆轲腋下夹着一卷《麟经》,向书馆方向行去。

路上不时遇到熟人和他打招呼:“荆轲,听说你又和人打架了?”

“没,没有。”荆轲羞愧地涨红了脸,“读书人的事呢,你们不懂,那叫切蹉。如圣人所言,有匪君子,如切如蹉,如琢如磨。此之谓也。”

熟人讥笑道:“打架就是打架,还什么优雅的君子。荆轲,你这架打得越来越不堪,越来越丢人了啊。”

“是,是是是,”荆轲小心翼翼地点头赔着笑脸,“以后我注意,一定注……”

他停了下来。长街之上,人群蜂拥而来,荆轲则疾速地奔入一家茶馆,躲进去紧紧地关上了门。

惹动长街乱子的,是两名武士。

一名持剑,另一名挎着极少见的赤铜长刀。

挎刀武士踏前一步:“你就是复伏生吧?在下罕夷父,自赵国来。在下手中这柄刀,是我于沙场之上斩杀了一名匈奴头领所夺得的。”

持剑武士紧张地后退一步:“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罕夷父道:“我听说,天下至宝,有德者得之,无德者失之。在下能够夺得这把刀,就是因为在下德行深厚。而匈奴头领丢了性命,丢了这把刀,就是因为他德行有亏。”

持剑武士问道:“然后呢?”

“然后,在下初入蓟城,路上见到名女子,婷婷袅袅,清扬宛兮。这女子如此之美,正是我一生求索之爱呀。于是在下立即上前求欢,不承想那女子说,她是有丈夫的女人,她已经答应了与丈夫一世厮守,只能含泪拒绝在下了。”

持剑武士斥道:“被拒绝了,就该衷心地祝福人家,体面地走开,这岂不是礼吗?阁下既是游剑之士,如何不明此理?”

罕夷父:“你看你这废材,合着前面的话我全都白说了?那咱们就甭藏着掖着了,把话挑开了。我瞧上你老婆了,觉得你根本配不上她,所以给你准备了几锭金子,你拿着这些钱,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这也算是为你的身家性命着想吧。”

持剑武士神情悲愤:“罕夷父,你凭什么抢我的老婆?燕国是讲法律的地方,我要在太子丹面前投诉。”

“投诉之前,先得问过我这把刀。”罕夷父抽刀出鞘,“复伏生,为了你的女人,拔你的剑。”

“罕夷父,你太不讲道理了……”复伏生极不情愿地执剑在手,“纵然今日我被你打败,我妻子也不会跟着你的。她已经承诺过我,生相依,死不离,海水枯竭,高山颓圮,此情不移。罕夷父,你是不会得逞的!”

“废话真多。”罕夷父举起手中长刀,当头砍下。

复伏生惊恐地用手中长剑阻挡,却听“当啷”一声,刀落剑断,长刀去势未减,直劈向复伏生的脑袋。

复伏生抽搐了两下,低叫道:“爱妻……”扑倒而死。

罕夷父笑嘻嘻地用复伏生的衣襟拂拭着长刀上的污血,道:“复伏生被我杀了,他的女人当然应该归我了。对吧?听说燕国是个讲法律的地方,希望这里的法律能够保护我。”

说罢,罕夷父挎刀而去。聚拢而来的路人看足了热闹,犹不尽兴地议论着,四散而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荆轲才一脸胆怯地从茶室门里探出头来。直到确信外边绝无危险,他才出来。抚摩着胸脯好一会儿,荆轲才恢复继续前往书馆的勇气。

当日读书回来,荆轲回到他那间极狭小的榻室,洗漱过后睡下。次日起来,洗漱后,抱了只酒坛,兴冲冲地去找击筑的朋友喝酒。

依然是那堵矮墙之下,堆如小山的空酒坛子之中,荆轲席地而坐,正与朋友们喝得兴起。忽有一个白衣女子,如风扶柳,自门而入。

到得近前,那女子扑身跪倒:“荆轲先生请了,妾身采蘋见过先生。”

“谁?什么动静?”荆轲喝得眼神迷离,东张西望地寻找声音来处。

就见那女子,细骨纤伶,柔不胜衣。只听她悲声道:“妾身的夫君,名复伏生,是位带剑的刺客。”

“复伏生?”荆轲摇头,“没听说过这个人。”

女子答道:“妾身的夫君,虽无大志,但却是妾身一生所依,所以妾身曾与夫君铭誓:‘生相依,死不离,海水枯竭,高山颓圮,此情不移。’”

“真的假的?”荆轲表示怀疑,“我怎么听着这么不靠谱呢?”

女子采蘋忍着荆轲的不堪言语,继续说道:“前几天,蓟城来了个赵国的剑士,名罕夷父,他带着把从匈奴人那里抢夺来的赤铜长刀。也是妾身德行不修,出外买米时,不慎被罕夷父遇到。那罕夷父浑不知羞耻,大庭广众之下就向小女子求欢。小女子冷语拒绝,并告之妾身与夫君终生厮守之心。岂料小女子一语之失,竟为夫君带来杀身之祸。昨日在长街,那罕夷父拦下我夫君,强迫我夫君与他比武,并一刀杀之。”

说到这里,女子采蘋泣泪如血:“乌夜鸣,乌夜鸣,一雌伴一雄。岂料寒风起,雄死雌孤零。荆轲先生呀,原以为能与夫君生同榻,死同穴,相伴到终老。却不料遭此强梁逼迫,让我与夫君阴阳相隔。”

“那个……”荆轲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夫君被人杀了,你有没有向捕吏报案呢?”

采蘋边哭边点头:“当然有。”

“捕吏怎么说?”

“捕吏说,燕国不禁武士私械。我夫君既是持剑之人,罕夷父对其挑战就是合法的。生死各安天命,衙司不予过问。”

“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荆轲摊开两只手,叹息道,“刀啊剑啊什么的,从来就是惹祸的根苗。不是我说你们,你们既然已经成家,还承诺双栖双飞,生死不离,那就应该放下招灾惹祸的刀剑,拿起菜刀剁菜烧饭,对吧?”

采蘋拭了拭眼泪,道:“妾身知道,荆先生乃不世出的剑道高士,是以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

“既然是不情之请,那最好不要请了。”说罢荆轲转身准备开溜。

采蘋急道:“妾身想请先生传授妾身两招,让妾身手刃罕夷父,为我夫君报仇雪恨。”

荆轲顿住,尴尬地说道:“我刚才走神了,没听清你说什么。”

采蘋满怀期待地看着荆轲,轻声重复道:“我适才说,妾身要手刃罕夷父,为夫君报仇。”

荆轲猛地转回身:“真的假的?”

采:“小女子此心,可昭日月。只要先生肯传授绝招,小女子情愿自荐枕席,侍奉先生。”

荆轲:“不是,你先等等,你适才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采:“先生不要戏弄伤心之人,妾身要手刃血仇,为夫君雪耻。”

荆轲:“不,你不想。”

采:“妾身想。”

荆轲:“你真的不想。”

采:“先生怎么总是说车轱辘话?何以见得小女子不想?”

荆轲:“你若真的想为夫君报仇,就该去罕夷父那里,来我这里有什么用呢?”

采:“……妾身去罕夷父那里做什么?”

荆轲:“当然是自荐枕席,于榻上辗转承欢呀。”

采蘋愤怒地站起来:“先生说的什么话?”

荆轲:“我说错什么了吗?”

采:“先生,那罕夷父是妾身的杀夫血仇!”

荆轲:“对呀,正因为罕夷父杀了你丈夫,所以你才要于榻上精心侍奉他,然后等他沉沉睡去,你取出长刀,一刀割下他的首级,岂不是为你夫君报了仇吗?”

采蘋呆了呆:“先生,小女子清白之躯……”

荆轲突然凑近到她的脸前,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我说你根本不想为丈夫报仇。相比于你对丈夫的情意,相比于你丈夫的一条性命,相比于你对杀你丈夫之人的怨恨,你的清白之躯更重要,对吧?”

抱着酒坛站起,荆轲道:“你口称为夫君报血仇,却连一点点的代价都不肯付出。这世间的人啊,就是因为算计得太精明,才会有这么多的怨恨与冲突。”

说完这句话,他抱着酒坛子走开了。

荆轲走后,鞠武从一棵树后走出来,后面跟着太子丹。

采蘋急忙跪下:“婢子办事不力,伏请太子降罪。”

“可以了,你可以了。”太子丹道,“荆轲适才的反应,我很满意。但我适才见到的,只是荆轲的狡猾,却没有见到他的智慧。所以我还要再考验考验他,直到我目睹他的智慧为止。”

鞠武气道:“太子呀,你屡次生事,非要试一试荆轲的智慧。可万一荆轲只是刺客,并没有什么智慧呢?”

太子丹坚定地说道:“如果荆轲缺乏智慧,我就只能换人。我们的对手是智勇力俱全的怪胎,任何一项不如他,都会输得彻底。”

鞠武无奈,只能唉声叹气:“那就随太子吧,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考验了。”

荆轲正坐在路边摊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采蘋走过来,跪在他脚下:“感谢荆轲先生指点,小女子想明白了。与夫君的血海深仇相比,小女子付出些许代价,委实算不得什么。”

荆轲自顾自地喝酒,并不抬头看她:“想明白了就去做呀,跑到我这里闹腾什么?”

采:“但小女子真心不想便宜罕夷父。如果妾身一定要付出,那也应该是付与荆轲先生,而不是罕夷父。”

荆轲:“你看你又来了,我不是说过的吗,那是最简单的法子。”

采:“宁可曲中求,不向直中取。妾身仍想大庭广众之下公开向罕夷父挑战。这样杀了他,方能回报夫君的一世情意。”

荆轲:“我觉得吧,有效的法子就是正确的。”

采:“妾身固请。”

荆轲:“请你个头,老子走了。”

荆轲扔下一枚铜钱,起身离开。采蘋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妾身的要求,于别人而言,或是难于登天,但于先生,不过是三言两语的传授。求先生看在妾身一腔情义的分上,就满足妾身这个愿望吧。”

荆轲终于停了下来:“你真的想手刃罕夷父?”

采:“这是小女子在世间的唯一愿望。”

荆轲:“你不怕他?”

采:“正因为怕他,小女子才不得不这样做。”

荆轲:“既然如此,你随我来。”

荆轲带着采蘋来到一个荒僻的居所,一个荒草丛生、污水四溢的院子,一间肮脏破旧的茅屋。茅屋门前,有一堆木柴,柴中有一把小巧的斧子。

荆轲:“看到那柄斧子了没有?”

采:“看到了。”

荆轲:“把斧子拿起来。”

采蘋拿起斧子:“然后呢?”

荆轲:“劈柴。”

“妾身谨遵先生之命。”采蘋举起斧子,开始劈柴。

“不对。”荆轲纠正道,“你劈柴的姿势不对,要从远处凌空跃起,双腿分开,一斧重重击下,一下子把柴禾劈成两半。”

采蘋学着荆轲的姿势,自远处凌空一跃,却一屁股跌摔于地。

荆轲吩咐道:“从现在开始,你就在这里好好地练习这个姿势,等到这个姿势练成,你就可以为夫君报仇了。”

“真的假的?”采蘋的表情满是怀疑,但仍依荆轲之命,开始训练起来。

她练得手软腿酸,筋疲力尽地躺倒在肮脏的榻上,一下子就睡了过去。睡梦中,她被荆轲斥骂着踹醒:“起来,懒婆娘,不想用自己的身体,还不想花费力气,你真以为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便宜?爬起来给我好好地练。”

采蘋淌着泪爬起,开始了又一天的艰难训练。

第一日,她感觉自己像死了一样。次日,她感觉自己像是死后被埋了几千年。第三日,她感觉自己似乎正在渐渐浮出地面,有种熬出来的舒畅感。到了第五日,当荆轲来到时,就见她凌空跃起,娇斥一声,于空中优美地舒展着肢体,一斧击下,木柴顿作两半。

双手执斧,她感觉自己全身充满了活力:“荆轲先生,可以开始了吗?”

荆轲欣慰地点头:“可以了。你现在只需要浸泡在温水里,沐浴上三天。然后再换上这身漂亮的武士服。”

看着那袭按照她纤丽腰身缝制的漂亮武士服,采蘋吃了一惊:“要沐浴三天?”

荆轲颔首:“是的,少一个时辰也不行。”

在漂浮着栀子花瓣的温水里,采蘋浸泡了三天才出水。她肌肤软嫩,自己能够嗅到自己身体上那迷人的清香。她伸展开双手,让荆轲替她把武士服穿上:“先生,你这衣服的下襟……”

荆轲退后几步,仔细地看着她:“现在,你可以去杀罕夷父了。或是杀掉你想杀的任何一个人。”

罕夷父正和几个打扮奇特的戎人武士有说有笑地在长街行走。忽然间人头涌动,惊抬头,他看到了穿着一袭美丽无比的武士服的采,她一手叉腰,一手拄斧,拦在前面,对他怒目而视。

罕夷父又惊又喜:“小娘子,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找你,你跑到哪儿去了?”

采蘋厉喝:“罕夷父,可是你杀了我夫君?”

罕夷父理所当然地说道:“这不是废话吗,我不杀他,让他霸着你这么好的一个女人,这还像话吗?”

采蘋喝道:“罕夷父,我要向你挑战,当街杀了你,为我夫君报仇。”

罕夷父急得跺脚:“你个女人挑什么战啊?万一碰到伤到,岂不要让我心疼死?快点儿把斧子放下,跟我回客栈。”

采蘋怒道:“若你无胆接受挑战,就请伏剑而死,免得玷污了武士的荣誉!”

罕夷父欲上前哄她:“娘子,你别闹了……”

采蘋挥动手中的斧头,直指罕夷父:“无耻罕夷父,你到底是接受挑战,还是伏剑自刎?”

“你看这事闹的。”罕夷父悻悻地取刀在手,“接受挑战,挑战,娘子,等咱们打完这一架,晚上我自会在榻上向你好好赔罪。”

众武士哄堂大笑,全都兴致勃勃地观看起来。

就见采蘋双手执斧,大叫一声,疾冲向罕夷父。冲到半途,她凌空跃起,裁剪得恰到好处的武士服下摆,因烈风向两边甩开,露出她那两条修长白腻的长腿。突然看到这两条雪白的长腿,罕夷父心旌动摇,神魄俱**。但武士交手,生死须臾,罕夷父只不过是眨了下眼睛,他就听到头骨上一声脆响,接着便感觉到炽热的鲜血与脑浆顺着脸颊淌下。

他嘀咕道:“你看这事闹的。”说罢栽地而死。

四周一片死寂,而后是惊天的欢呼与鼓掌之声。

采蘋低垂眼睑,看了看自己的手,拖着长斧走远了。

看着她的背影,鞠武与太子丹走出来。

鞠武得意扬扬地问道:“太子,你可是亲眼见到了?”

太子丹颔首,肯定道:“就是荆轲了,他通过了智、勇、力三个方面的考验,是刺杀秦王最合适的人选。”

鞠武憋闷地看他一眼:“太子呀,事情闹到这份上,你觉得人家荆轲会搭理咱们吗?”

太子丹诧异:“先生已经去过了?”

鞠武耷拉着双肩,沮丧地说:“人家根本不见。”

太子丹沉吟片刻,吩咐道:“备厚礼,我要亲自去请荆轲。”

“荆轲先生,荆卿请开门。”太子丹伏跪于门外,发出声声真诚的呼唤。

门客武士们,也帮着太子丹呼唤:“开门吧,荆卿,太子丹是真心求贤而来。”

但前面那扇门,悄然无声。

鞠武站了起来:“太子在这里苦苦哀求快一个时辰了,哪怕他荆轲托大不见,也该有个响动呀。过去个人瞧瞧。”

一个武士奔到门前,探头向里边看了看:“太子,甭跪了,荆轲从后窗户跑了。”

“唉,你看这个……”太子丹让人把他搀扶起来,“下次再来求见荆卿,尔等礼节务须到位。”

众人面面相觑:“敢问太子,我们都跪了一个时辰,还有何处失礼呀?”

鞠武气道:“听不懂人话吗?下次太子再来求见荆轲,你们给我先把他的前后门堵住,别再让他逃了。”

“噢,原来是这样。”众人恍然大悟。

隔日,下人来报:“太子,找到了,此时荆轲正在一所偏屋里,一个人偷偷吃肉。”

“赶紧过去。”太子丹带了鞠武等人匆匆赶到。远远地就看那扇门开着,荆轲好像生怕别人抢他的肉吃,忙不迭地关上了门。

鞠武一声令下,武士门客将那座孤屋围得水泄不通。

然后,太子丹跪下:“在下燕国太子丹,久闻荆卿贤名,乞望一见。”

众武士门客齐声:“太子丹诚心求贤,伏乞先生开门。”

门里没动静。

太子丹再求,武士门客齐应,仍是不见声响。

就这样过去小半个时辰,鞠武又有点儿沉不住气:“这次,他不会又溜走了吧?你们后面的人看到了没有?”

“没有。”堵在后门的武士回道,“未曾看到荆卿出来。”

“那怎么会没动静?”鞠武困惑至极,“过去个人瞧瞧。”

武士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向门里张望一番,回过头来:“太子,荆卿他又逃了。”

“不可能!”太子丹失惊,跌坐于地,“我们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他是怎么逃的?”

鞠武走到屋内看了看:“大家快来看,这里有个洞。”

大家凑过去:“可是这个洞极小,人好像钻不进去。”

鞠武猜测道:“听说过缩骨功吗?”

众人叹息:“荆卿也真是的,这么好的缩骨神功,竟然用在像老鼠一样打洞逃跑上,浪费,浪费,真是人才智力的绝对浪费。”

叹息声中,众人沮丧地离开。

等所有人离开之后,就听“砰”的一声,屋角一口压着石头的瓮缸突然被人从里边托起。

然后,荆轲钻了出来:“唉,我倒是想练成缩骨神功,可也得有人教我吧?燕国这个地儿,越来越危险,不能再待下去了。走吧。”

“荆轲先生逃了?”太子丹一边穿衣服,一边惊问道。

“是的,太子。”报信之人回道,“荆轲先生走得匆忙,一会儿骑马,一会儿乘车,似乎急于逃出燕国。”

“不要紧。”太子丹吩咐道,“给我把鞠武先生请来。”

鞠武来了,跪下:“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丹懊恼地问道:“我想知道,让谁去请荆轲先生,他才不会拒绝呢?”鞠武想了想:“这个人须得有头有脸,在国内颇有影响,剑圣田光先生怎么样?”

“剑圣田光?”太子丹诧异,“不是说盖聂才是剑圣吗?”

鞠武失笑道:“太子,剑圣这种称号,只要在道上混得时间足够长,都可以有的。”

太子丹叹息一声:“真的有点儿担心,日后说不定会搞出个十大剑圣来。给我备车,我要亲去请剑圣田光。”

剑圣田光就居住于蓟城。太子丹来到后,田光迎出,两人见礼。然后,太子丹道:“田光先生,我看天下的局势,有点儿不太好办了。秦人先是灭了韩国,继而灭亡了实力无双的赵国。秦军的下两个目标,大概是魏国和楚国吧。等到魏、楚被灭亡,接下来就是齐国和燕国了。眼下这危亡之局,只有一个方法能够解决,那就是派个勇士前往秦国,刺杀秦王。如果秦王死了,其统兵大将各置一方,届时天下时局又会一变。不知田光先生以为对否?”

“对。”田光道,“杀掉秦王这件事,按理说小人是责无旁贷的,不过有桩事极是麻烦,我现在的名气太大了,虚名累人呀,太子。现在的我,只要稍微抬下脚,大家就知道我要出门杀人了。如果由我来负责刺杀,还没有行动,恐怕就已经人尽皆知了。所以我的意思是……要不太子,咱们换个人?”

太子丹颔首:“田光先生多虑了,先生确是虚名累身,并非最适合的刺杀人选。所以我想让先生去找一下荆轲。荆轲这个人呢,还年轻,需要磨炼,所以咱们不妨把这个机会让给他。只是有桩事,一定请田光先生多加注意。刺杀秦王之事,需要保密再保密,田光先生万万不可走漏消息。”

“遵命。”田光先生的脸色,明显有点儿不好看。

荆轲正在匆匆逃离燕国。这一日,他停在路边的酒肆旁,打算进去吃点儿东西。

店伙计刚刚把饭菜端上来,就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上来一个客人。

荆轲吃了一惊:“田光先生?”

田光阴沉着脸,走到荆轲对面,将剑往案几上一扔,坐了下来。

荆轲小心翼翼地瞧瞧那柄剑:“田光先生,你是名人,有事咱们慢慢说话,别摆弄些刀啊剑啊什么的,不安全。”

田光直接表明来意:“荆轲,你回去吧,就接受太子丹的委托,去刺杀秦王吧。”

“刺杀秦王……”荆轲吓了一跳,“田光先生,咱们能不能把这个荣誉让给别人?我听说最近新崛起了两个剑士……”

“崛起,什么崛起,”田光抱怨道,“都是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刚打败几个人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

荆轲笑道:“田光先生不愧是杀手界的一流人物,世事看得透彻。我两年没回家,听说夫人刚刚生了个孩子,我得回家一趟,看看孩子的亲爹是谁。”

“你等等。”田光叫住荆轲,抽出剑来,“认得这是什么吧?”

荆轲退后一步,离得远远的:“田光先生,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只听田光愤然道:“太子丹找到我家,央求我来,让你接受这项任务。但同时,太子丹又反复对我说:‘不要走漏消息,田光先生,你千万不要走漏消息,不要走漏消息。’荆轲你听听,太子他说的是什么话。合着我田光就是个到处走漏消息的人吗?太子丹,他瞧不起我呀。”

“田光先生当然不是喜欢走漏消息的人了,”荆轲道,“不过太子他……哎哎哎,田光先生你干什么?”

田光横剑于颈,愤懑地说:“我今儿个就死在这里,太子丹就不会再怀疑我走漏消息了,是不是?”

“别……”荆轲一言未止,田光已经横剑自刎。

“你看这个,你看这个。”荆轲气得把饭箸丢掉,“唉,只能回去见太子了。不然田光死这桩事,算在谁头上?”

荆轲重返蓟城,求见太子丹。

太子一只脚套着鞋子,另一只脚光着,飞跑出来相迎:“荆轲先生,荆轲先生,你终于回来了。”

荆轲劈头说道:“田光自杀了,你知道吗?”

太子丹惊呆:“这是为什么呀?”

荆轲悲痛地说:“田光说,太子你几次三番暗示说田光会走漏刺杀秦王的消息。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这样的人,所以田光干脆自杀了。”

太子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可是这个结果,并非是我之本意。”

荆轲冷声说道:“太子的本意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本身是什么。对吧?”

鞠武在一边说道:“荆轲先生,我倒是认为,田光先生自杀,是为了鼓励你勇敢地担负起责任来。于燕国而言,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刺杀秦王,可你不去刺杀,我不去刺杀,那谁去刺杀呢?谁来救燕国于水火之中呢?”

“刺杀没问题。”荆轲道,“听我说,刺杀秦王是多么大的事,就算是我答应下来,一个人挎着长剑去了咸阳,可我怎么见到秦王呢?那座王宫被甲士层层环护,我进不去,他不出来。两位告诉我,刺杀这件事该如何开始呢?”

“对呀,这事还真应该从长计议。”鞠武困惑地搔头。

太子丹问:“荆轲先生既然回来,一定是想到了让秦王见你的办法,对吧?”

“是这样。”荆轲道,“如果我拿到秦王非常想要的一样东西,再拿上咱们燕国的地图,说是给秦国献地。那我就是燕国的国使了,就很容易见到秦王了。”

太子丹与鞠武同时鼓掌:“这个主意好……可是,于今秦王吞韩灭赵,天下无敌,金帛女子,他是予取予求,还有什么东西是他渴望的呢?”

荆轲问道:“你们听说过成蟜太子吗?”

太子丹想了半晌才想起这个人:“你是说秦王的弟弟成蟜?”

荆轲颔首:“对。我听说,秦王的位置本来是成蟜的,但因为成蟜的政治手腕远远比不过长兄,最终君位被长兄夺走。成蟜在支持者樊於期将军的保护下,先是逃到赵国,但秦王随即灭亡了赵国。成蟜无路可走,就和樊於期逃到了匈奴那里。可是塞外苦寒,成蟜受不了苦,所以秘密派了樊於期绕道北路进入燕国,前来联系太子丹。有这桩事吧?”

太子丹大吃了一惊:“樊於期将军传来的消息,我已下令不可走漏,荆卿是如何得知的呢?”

荆轲叹息道:“太子呀,到得你下令封锁时,这个消息就已经散播开来了。那樊於期将军的居所门前,天天人来人往,卖菜的、卖肉的、做生意的,都知道他就在里边住着。我知道又算什么稀奇?”

太子丹完全跟不上荆轲的思路:“荆卿,咱们不是在说刺杀秦王之事吗?这跟樊将军有什么关系?”

荆轲耐着性子解释道:“高位之人,最担心的就是手中的权力受到威胁。如果我带着樊将军的首级去秦国,两位说秦王会不会因此接见我呢?”

太子丹不敢置信地看着荆轲:“可是樊於期将军是在末路途穷之际投奔于我,我若是摘下他的首级,这……”

荆轲:“所以呀,这就需要樊将军心甘情愿地自己把首级献出来。”

“这个……”鞠武与太子丹相对无语。

樊於期正在院子里练刀法,荆轲走了进来:“樊将军。”

樊於期停下来:“阁下是?”

荆轲躬身执礼:“我叫荆轲,奉了太子之命准备前往秦国取秦王的项上人头。”

“秦王的项上人头……”樊於期摇头,“不是我小看先生,秦王的人头可不是那么好摘的。当年他九岁时,从邯郸到咸阳,想取他人头的人何啻万千?可结果呢?那些想取他人头的人,最终都被他送到了战场上,动辄十数万人死于战场。所以我说,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万全之策?”

荆轲颔首:“有。”

樊於期放下手中的刀:“说来听听。”

荆轲:“我带着将军的人头并燕国的地图至秦,这样秦王就会见我。等到他见我时,我于地图中暗藏匕首,到时候我手执匕首,按住他的颈子,命令他将通过暴力侵占的各国领土归还,然后再一刀杀了他。樊将军以为这个方法如何?”

樊於期反问道:“听起来十打九满,可如果你失了手,那我岂不是白死了?”

荆轲面不改色:“然而将军活着又算怎么回事呢?我听说,将军是在秦国的储君之争中,唯一旗帜鲜明地站在成蟜一方的。然而成蟜太子的权政谋略,远不及他哥哥,甚至在他哥哥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于今六国纷纷败落,如冬天树枝上的枯叶一片接一片地掉落下来。樊於期将军想借他国的军事力量与对手争位,已经彻底没有了可能。现今成蟜与将军,可以说是山穷水尽了。末路途穷之际,但凡有一线机会,我们都得牢牢抓住,是也不是?”

“这个……”樊於期迟疑道,“我死不足惜,只是太子成蟜怎么办?老实说太子现在真的是山穷水尽了,只有我还在苦苦地维护他。他现在置身于匈奴人那腥膻的毡房内,吃着粗粝的食物,喝着冰冷的水。如果我不在了,成蟜太子就彻底完了。”

荆轲冷笑:“成蟜太子早就彻底完了。现在的情形是,即便将军挣扎着不死,也无助于改善成蟜的处境。反倒是将军死了,助我成功杀掉秦王,届时成蟜才能成为秦国君嗣无可争议的人选,这才是樊将军应该为太子做的事呀。”

“要是这么说,那我依你。”樊於期横刀于颈,又突然放下,“你确实是太子找来杀秦王的?可不要骗我。”

鞠武从后面走出来:“樊将军尽管动手好了,我确保荆卿所言俱实。”

“那就好。”樊於期说罢,一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荆轲蹲下,用手指试了试樊於期的鼻息,道:“他死透了。不过,现在我突然有个想法,若我改了主意,放弃刺杀秦王,不知道樊将军会不会醒转过来?”

鞠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荆轲敞着怀,光着两只脚,怀抱酒坛,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只簸箕里,让十几个女孩拉动着在水沟里奔跑,嘻嘻哈哈地玩闹着。

鞠武侍立门前,静静地看着。

太子丹进来:“先生,荆卿准备得怎么样了?”

鞠武向前一指:“太子你看,荆卿每天玩得不亦乐乎,开心得就像个三岁的孩子。”

太子丹有点儿恼火:“我不是说他开心不开心,我是问他准备得怎么样了?”

鞠武支支吾吾地回道:“我猜,如果他是这个样子,那就应该还没准备好。”

太子丹甚是忧心:“我怎么感觉他似乎并不想前去?”

鞠武点头附和:“这个可能应该存在。”

太子丹思忖片刻,回头问道:“我们找到的二号人选秦舞阳,荆轲见了没有?”

“荆轲见了,问了秦舞阳几个问题,就把秦舞阳打发走了。”

“哦?”太子丹好奇地问道,“他问秦舞阳什么了?”

鞠武想了想:“一是问秦舞阳的身世,二是问他对于秦王的态度。”

太子丹的好奇心彻底被勾出来了:“真的很好奇,就问这两个问题,荆卿会得出什么结论呢?”

说罢,太子丹走过去,开心地大笑道:“荆卿,人生苦短,居然有这么好玩的游戏呀。”

所有人纷纷跪倒:“太子殿下。”

只有荆轲仍然躺在簸箕里:“太子,一起来玩呀。这个游戏的名字叫‘只要我跑得足够快,影子就追不上我’。”

“哈哈哈。”太子丹欢笑道,“荆卿,上次我们给你推荐的助手秦舞阳,你感觉如何?”

“不如何。”荆轲喝了口酒,“如果说,这次行动要列出个不合适去的人选,那秦舞阳铁定排在第一位。太子把他推荐给我时,说此人乃无敌勇士,曾在街头杀人而眼睛都不眨一下。可实际情况如何呢?他本是秦国的宗室呀,生来高高在上,锦衣玉食,颐指气使,视下民百姓如猪狗。他身为贵族,杀一个无权无势的百姓,只是欺凌弱者而已,哪儿有丝毫的勇气可言?我不明白太子怎么会把草菅人命视为勇气,此其一。

“其二,我问秦舞阳对秦王的看法,他口口声声指斥秦王是吕不韦和赵太后的私生子。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他只是质疑秦王继位的合法性,却不质疑秦国的权力本身。这说明他是认可权力、恐惧权力的。如果我带一个恐惧权力的人到得秦廷之上,届时他心中对于权力的恐惧就会越来越大。太子呀,此番我们前往的是秦国,需要我们精心布置、密切配合,但凡有一个人陷入恐惧疑虑,我们的整个行动就失败了。是以我不认为秦舞阳够资格做我的助手。”

太子丹把一个锦匣放下:“荆卿,这是我花了高价从赵国徐夫人那里买到的淬毒匕首。用这柄匕首,只要在秦王身上划出一个小小的伤口,那秦王就死定了。”

荆轲瞧了一眼那锦匣:“匕首放下吧,再等段时间,我还有个朋友……”

太子丹命令道:“我是说,请荆卿即刻启程。”

荆轲态度强硬,不肯让步:“我刚才说,我还有个朋友要来,有他相助……”

太子丹再次命令道:“请荆卿即刻启程。”

“太子,你听我说……”

“请荆卿即刻启程。”

“太子呀,你这样会毁了这次行动的。”

“请荆卿即刻启程。”

“可是秦舞阳……”

“荆卿不要再推辞了,再也没有比秦舞阳更合适的助手,请荆卿即刻启程。”“你……”荆轲光着脚板,站在簸箕里,极其狼狈。

易水河边,荆轲与秦舞阳的车辆已经走远。

目光所及处,只剩下漠漠狂风和微小的背影。

太子丹站立在驿亭边,歌者击筑,唱着哀伤的曲子:

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行二十一日,荆轲与秦舞阳抵达咸阳。

秦王趴在榻上,让一名医者给他针炙。

“哎哟,哎哟哟,好舒服。”秦王扭过头去,“你不是支离疏的弟子吗?”医者倾身,离秦王更近了些:“偷偷告诉主上,我实际上是圆鸦先生的门人。”

秦王瞬间想通其中关节:“明白了,秦人崇信巫术,对医者心存偏见。你若不是打着巫者的名号,就难以行医。”

医者恭敬地说道:“主上圣明。”

秦王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夏无且。”

“夏无且……”秦王默念,“以后你就留在宫中吧,不要再提什么巫者了,就恢复你医者的身份。”

夏无且万分激动:“谢过主上,这也是圆鸦先生的希望。”

宫侍小心而入:“主上,中庶子蒙嘉来了。”

秦王起身,让人侍奉他穿衣:“传寡人令,如果王后并两宫太后身体许可,不妨过来听听。寡人听说蒙嘉得到了成蟜的消息。”

宫侍传令,秦王起行。行至宫中一处亭落,就见君夫人陪伴两宫太后迤逦而来。秦王迎上:“儿子见过两位母后,母后身体安好?”

赵太后笑了笑:“好。”

宓太后道:“谢秦王恩典,听说成蟜有了消息?”

秦王如实答道:“目前为止,所有消息都未确证。但多多少少,算是个音信吧。”

正说着,就见中庶子蒙嘉趋步而至:“主上,两位太后,臣下带来了好消息。”

秦王挥手:“讲。”

“回主上,”中庶子蒙嘉说道,“燕国太子丹派使者来访,使者名叫荆轲,副使叫秦舞阳。臣下去驿馆看过了,此二人带了燕国的督亢地图,还有樊於期将军的首级。”

秦王诧异地问道:“樊将军的首级?是谁杀了他?”

蒙嘉道:“当然是燕太子丹了。臣听说,成蟜公子自赵国灭亡后,就随匈奴人的王后去了塞外莽原。那樊於期不耐寒苦,绕道北路去了燕国,想投奔燕太子丹。但太子丹为了示好主上,杀之,命使者携其首级至咸阳。”

君夫人问道:“樊於期死了,成蟜公子现状如何?”

中庶子蒙嘉道:“臣下也只是听到些不确定的传言,有人说,成蟜公子有可能会娶大单于的一个公主。太后知道,匈奴虽是敌国,但对我大秦的仰慕之心却是真的。匈奴那边的公主本来就找不到合适的人,成蟜公子去了,就十分抢手,只是委屈他了。”

宓太后拭去眼角的泪:“只希望那孩子好好地活着,早一天明白事理。”

君夫人搀扶着宓太后,与赵太后三人起身,向秦王致礼,转入后宫。

秦王吩咐道:“蒙嘉,燕太子的消息如何?寡人疑惑好久了,此前不是说他要来咸阳吗?怎么始终没见到他?”

蒙嘉不敢多言,只道:“主上,这些事情,或许见到燕国使者时,就会知道吧。”

“嗯。”秦王吩咐道,“既如此,那你去安排一下。”

蒙嘉躬身退下:“臣下谨遵主上之命。”

故友燕太子丹派来的使者,秦王重视得不能再重视,他下令以九宾之礼迎之。

荆轲甫到宫门,就见茅焦迎侍,高声呼喝:“燕太子丹使者,荆轲先生到。大秦士人茅焦奉命侍迎。”

宫门之内,四面回应:“燕太子丹使者,荆轲先生到。”

茅焦引着荆轲与秦舞阳沿阶而上,再入一门,大夫王绾迎侍,仍然是高声传喝。

第三道门,张唐以卿者身份迎侍,高声传喝。第四道门是内史嬴腾,因破韩之功,以孤者身份相迎。第五道门是男爵公子盉。第六道门是子爵公子傒。第七道门是伯爵公子穰,他比公子傒高一辈。第八道门是侯爵公子焞,他比公子傒高两辈。第九道门是久未露面的公爵昌平君。

士、大夫、卿、孤、男、子、伯、侯、公九名地位不同,但皆身份显赫的官员与爵者,形成雁形队列,拱护着荆轲并秦舞阳步入咸阳宫。

右丞相冯去疾,左丞相李斯,穿着他们借来的最华贵的官服,率数百名大夫侍立于宫门前,与九宾同时振喝:“主上斋戒五日,于宫中旦迎燕太子丹使者,正使荆轲先生,副使秦舞阳先生。”瞬间,编钟之声大作,声音浑厚悠扬,一百零八位巫者在大巫祝支离疏的率领下,摇动起震天的腕铃,跳起大沈厥湫之舞。

秦王着最威严的礼服,笑吟吟地端坐在御座之上。他心中渴望把这隆重的礼节留给故友燕太子丹,可是太子丹迟迟未至,那就只能让这两名使者把他的情意带回去了。

荆轲手捧地图,秦舞阳双手捧礼匣,两人按礼序登阶。

突然之间,后面的人喧哗起来:“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荆轲回头,顿时失笑。

秦舞阳被这见所未见的威严气势给吓到了。

他瑟瑟颤抖,蜷缩成一团,宛如一条被打惨了的狗。从他那华丽的礼服之下淌流出来的浊黄色**,兀自袅袅冒着热气。

李斯和冯去疾气得脸都白了,“我们不眠不休,花了几天几夜排练礼操,这燕国使者倒好,当众撒起尿来了。”

荆轲向高阶上的秦王跪倒谢罪,笑道:“天子圣明,蛮夷之人,不服王化,秦舞阳是被天子的威严吓着了,请天子原谅他,让他起来换身干净衣服,咱们继续把仪礼完成。”

奏王强忍着笑:“那是寡人的不是了,没想到秦使者胆子这么小。算了,荆轲你一个人上来吧,寡人很想知道太子丹的近况。”

“谨遵天子之命。”荆轲举步登阶,到了秦王身边,为秦王展开地图,“天子请看,这是燕太子丹为了表明诚意,准备献给天子的督亢之地。”

秦王道:“土地这事不急,寡人就是想知道……这是什么?”

图穷匕现。

荆轲已经迅速展开地图,露出里边那柄淬了剧毒的匕首。他的动作疾如闪电,一只手顺手抄住秦王,另一只手抓起匕首,就向秦王刺去。

却听“嘶啦”一声,秦王人已经不见了,荆轲手中只抓住半片衣袖。

连稍许的惊讶都未曾有,荆轲已经旋风般追赶,追到了秦王身后。

秦王疾速在前狂奔,荆轲狂追,越追越是惊讶。荆轲对自己的速度是有充分信心的,他如果奔跑起来,马撵不上,狗会被他追到累死。原以为秦王只是个富贵子弟,不承想逃起命来,速度却快于马,也快于狗,堪堪与荆轲跑了个平手。

秦王逃不掉,荆轲也追不上。

咸阳宫没有后门,秦王只能绕柱狂奔,荆轲也只能绕柱穷追。两人一逃一追,身法快到惊人。阶下的公侯伯子男及大夫卿臣,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伸长颈子看了好半晌,才突然醒过神来:“不对劲,荆轲手中好像拿着凶器!”

事发突然,大家全都失去了常态,不知如何是好。

茅焦突然窜出来:“押一赔十,我赌荆轲就算是追到天黑,也追不到主上。主上逃跑的功夫我是知道的,谁敢跟我赌?”

李斯斥道:“这是刺杀,刺杀,你懂吗?”

茅焦大惊道:“咱们这不是在操练礼舞吗,怎么成刺杀了?”

李斯惊恐道:“是啊,我这也正纳闷呢。”

忽然间,太医夏无且跳出来,将他手中的医药箱掷出:“荆轲,着家伙。”

荆轲一缩头,就听“哐”的一声,医药箱精准地砸在他的后颈上。

这一下,荆轲就知道,掷箱之人也是身怀绝技之人,不然不会这么精准。但他心无旁骛,不为所动,继续追杀秦王。

秦王一边疾奔,一边本能地拨剑。

可这时候出了疵漏,王者之剑,虽是锋利无匹,实际是具礼器,观赏效果远大于实用。特点就是锋刃极长,握在手中,尽显王者之威,可是疾奔之时,长长的剑鞘在地上哗啦啦拖动着,却无论如何也拨不出来。

茅焦失笑道:看看咱们的主上,又犯了缺心眼的老毛病了。你不会先把鞘背到身后,再拨剑吗?

随着茅焦的喊叫,秦王已经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拨剑在手,转身,一剑砍断了荆轲的左腿。

这下子荆轲没法追了。

秦王剑身一立,就听“铮”的一声,匕首击在剑刃上,弹开,瞬间没入柱中。

“唉,”荆轲叹息道,“剑刃何薄,腿骨何坚。一剑就能砍断我的左腿,这是何等的身手!”

秦王笑道:“若不是秦舞阳吓尿了,让他与你同时上殿,我猜结果会和现在不同吧?”

荆轲摇头:“甭提秦舞阳了。其实,我只是想抓住你,逼你把侵占各国的土地归还。就为这点小事,弄到血光弥天,你说这至于吗?”

这时候众臣拥上前来,将秦王护在中间,殿前卫士冲上,当场将荆轲杀死。

而台下的秦舞阳,早已经没了气息。

看着眼前这一切,秦王神色黯然,行走于残酷的权力之路,好像真的不会再有朋友了。

荆轲刺秦王,一击失手,成千古遗恨。

十天后,李信统师十万,抵达易水。

燕太子丹统领燕军十万,联合从灭亡的赵国逃出来的公子嘉所统领的代地兵两万,与李信隔水对峙。

行将交战,李信环顾左右,说:“燕赵多慷慨悲烈之士。燕太子丹那边,刺客杀手太多,杀起人来都眼红。这场仗不好打呀,搞不好要全军覆没。咱们能不能退一步想,如果这一仗输了,咱们能不能得到燕太子丹的首级,献于主上?此必是一桩极大的功劳,希望诸君为我谋划。”

诸将尽皆摇头:“将军,打仗逃亡这事咱们还凑合,说到动脑子,还是省省吧。”

“怎么会?”李信很不高兴,“难道我的身边,一个有脑子的都没有吗?”军帐之外,一个正端着碟盏的士兵突然探头进来:“将军,小人可以做到。”

李信大喜,一边招手一边说道:“那你赶紧进来。”

士兵进来跪下:“将军,小人是赵人,虽说也有宗室的名分,但实际上已经极是疏远了。此前赵国存在时,小人家里从未得到丝毫余荫,这亡了国,小人家里倒因为宗室之累,被迫流亡。因此小人甘愿从军,做一名最卑微的士卒,只为了跟赵国宗室划清界限。如果小人帮将军拿到太子丹的首级,此后小人的前程,还望将军帮忙斡旋。”

李信笑道:“出身不能自己选择,重在个人表现。且说说你叫什么名字,要如何拿到太子丹的首级?”

士兵道:“小人叫赵臼,与公子嘉算是熟识。小人打算投奔过去,告诉他若想保全赵国宗庙,须得向秦王表示出诚意,即劝公子嘉反水,让他给燕王写封信,把战争的责任全推到燕太子丹身上,就说太子丹因为遣荆轲刺杀,激怒秦王,所以秦兵兴师问罪,只要燕王肯交出太子丹的首级,秦军就会退兵。不知将军以为此计如何?”

李信惊诧地看向他:“你说公子嘉?那日邯郸城下,我看他带着门客僮仆,比比画画,这样的人会上套吗?”

士兵赵臼失笑道:“将军,公子嘉那是不甘心。要说脑子,他也的确有点儿,但也没必要把他想得太过厉害。此时,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应该是希望我们不要再打他了,让他躲在角落里,奉起宗庙牌位。小人既献此策,当有十成把握说服他。”

李信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如此,那这事就交给你了。若办成,本座定亏待不了你。”

士兵赵臼当天出了秦营,向着公子嘉的代军大营而去。

三天后,一名信使出了代军大营,向着蓟城疾奔而去。

信使的书信,被送到了燕王喜的手中。

读了这封信,燕王喜就有些牙疼。他召手下的谋臣过来:“你们看,你们看啊,情况果如寡人所料,这次可不是寡人忌恨太子丹,是代王嘉说的啊。代王嘉说:‘太子丹为了私怨,派荆轲去刺杀秦王,结果秦王没有被刺杀,反而惹得秦军兵临城下。’为了宗庙社稷着想,于今寡人只能大义灭亲,忍痛杀了太子丹了。”

谋臣们摇头:“主上不可,万万不可。”

燕王厉声问道:“明明是太子丹惹出来的祸事,为何不可?”

002

“臣下的意思不是反对诛杀太子丹。只是主上知道的,太子他原本就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他身边养了一大批刺客,那些人都非常强悍,且不畏生死。主上若想杀掉太子,只怕不是那么容易。”

燕王焦急道:“那你们说怎么办,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太子丹把大家全都拖累死?”

谋臣向前一步:“臣下倒是有个主意。”

太子丹光着膀子,正在军帐中与几名军需将官商谈后方粮草输送的问题。忽然间侍卫进来禀报:“太子殿下,宫里来人了。”

“莫非是有王命传至?”太子丹站起来,看到来人,顿时大喜,“原来是你们几个,是不是父王担心我打不过李信,派你们来助阵?”

宫中来人,是燕王喜的贴身侍卫,也都是燕国的成名剑客。领头的两个分别叫懋五羊、句虿。只听懋五羊笑道:“太子殿下果然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我们的目的。不过,我们还有点儿小小的私心,这个恐怕太子猜不到。”

太子丹兴致勃勃地道:“你们几个有什么私心,说来听听。”

懋五羊道:“我们来前线真正的目的,是想搭太子的顺风车,趁击退秦军的当口,立个军功什么的。”

“哈哈哈。”太子丹开怀至极,“诸位,你们这次真是来对了。我们此时面对的秦军将领是李信。李信这个人,不能说不能打,他主要还是靠其夫人的势力。他夫人是秦国有名的公主姺,公主姺原本是秦系势力,后来转风向转得快,搭上了嬴政这趟车,成为为数不多的能够影响秦王的人,所以李信总是摊到便宜仗打。但这一次呢,我很是为公主姺担心,也许很快她就要开始漫长的寡妇生涯了!”

懋五羊、句虿等人也一同大笑,笑过,问道:“太子殿下,粮草辎重等没问题吧?”

“怎么会没问题?”太子丹道,“自打林胡的威胁消除,燕国久不用兵,许多军辎都废弛了。时下各营士兵只能吃个七分饱。但这也蛮好,人吃多了难免犯困,吃到刚刚差点儿,正好有精神追击秦兵。”

懋五羊道:“好教太子殿下得知,主上差我等前来,也是为了了解一下军辎情况。太子既然说有些废弛了,能不能带我们先看看?我等回到宫中时,也好向主上禀报。”

太子丹颔首:“正该如此,几位且随我来。”

太子丹带着他们几人出了军营,指着蓟城方向的道路说:“几位请看,这条弛道,年久失修,天旱时坑坑洼洼,一旦下雨,那可就惨了。你们看这个坑,这个坑非但会把运粮的车子陷住,而且每年都会淹死几个人……”他只顾低头指着路上的深坑说话,不承想懋五羊几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散开。”

突然之间,宫中来的侍卫同时发动,懋五羊与句虿合力制住公子丹,其余的人利刃在手,猝袭同行的太子丹扈从。扈从们全无防备,顷刻间利刃入腹,伏尸于地。

于太子丹的震骇中,懋五羊向他出示了燕王喜的密令:“奉主上令,太子丹枭行不法,滋养恶患,为宗庙社稷着想,斩太子丹之首级,奉与秦人谈和。”

“拿我的首级去和秦人讲和?”太子丹讽刺地笑道,“父王真是越来越天真了,我若死了,哪里还有什么宗庙社稷?动手好了。”

懋五羊按住太子丹,句虿举起长刀,一刀落下,太子丹身首分离。

几个人匆忙地将太子丹的首级装进一只匣盒,疾奔到马前,上马涉过易水,向着秦军大营驰去。

到得秦营近前,他们举起太子丹的首级,高声喝道:“我们是燕王派来的使者,携了太子丹的首级来与你们谈判。”

消息迅速传报进去。

李信正卸了衣甲,给将领们念公主姺写给他的书信:“……念我夫君以国事为念,早日立功以返,妾身于寒夜孤帐,日夜企盼……听听,你们听听,公主姺想我了。我跟你们说啊,女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她不喜欢你时,就像智慧女神,你打马都追不上她的智力。如果她喜欢你了,她就是爱神,剩下的全是温柔,智慧什么的一点也找不到了。说到底女人要智慧有什么用?还不是想尽办法找个夫君……外边闹什么呢?”

一个士兵跌滚进来:“禀报将军,燕王喜派了人来,带着太子丹的首级,请求与将军议和。”

李信顿时惊呆了:“真的假的?杀了太子丹,燕国还会存在吗?咱们就是随便说说,他们不会当真吧?”

诸将道:“将军呀,你这话实在缺少智慧。打仗之人,永远面临着两个对手,一个是强大的敌人,一个是愚蠢的自己。许多人并不是死于敌人之手,而是死于自己的愚蠢。赵国不就是因为杀了李牧才灭亡的吗?燕国凭什么例外呀?”

“真理,真理,绝对是真理。”李信指着说话的将领说道,“取本座的衣甲来,看起来是进攻的时候了。”

李信率众将走出营帐,就见懋五羊与句虿等人将太子丹的首级举过头顶,徐步向前:“将军,我等奉主上之命,将太子丹的首级送至。须臾与将军会谈的使者就会到来,烦请将军给个回执,我等也好回禀主上。”

“快点儿把太子丹的人头拿过来,还愣着干什么?”李信急道。

将军们扑到前面,从懋五羊手中夺过人头,递给李信。

李信揪住太子丹的发髻,不禁开怀大笑:“哈哈哈,传令三军,即刻涉过易水,攻打燕国。”

懋五羊等人大惊:“将军且慢,将军,为何出尔反尔?”

李信昂头道:“我什么时候出尔反尔了?是我说让你们杀太子丹的吗?本座什么时候说过?”

懋五羊与句虿面面相觑:“惨了,秦人无义,主上这次又被耍了。”

宫中燕人剑士,呆呆地立于当场,看着十万秦军如狼似虎般涉过易水,向燕军大营杀去。可怜此时燕军无主,顿时如豆腐般被秦军捣毁,无数剑客于乱军中自相踩踏,剩余的人哭号着四散奔逃。

秦军锋芒直逼蓟城。

燕王喜光着一只脚,匆匆逃出宫殿,遁往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