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错杀忠良 赵国的灭亡之路(1 / 1)

驴各庄村民赵老鸹,连续几年做着同一个噩梦。

他总是梦到自己正在家中的榻上安睡,忽然有群匈奴人吵吵嚷嚷地走进来,有男也有女,有老也有少。在梦中他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没见过匈奴人,可当他看到这些人时,立刻就知道他们是匈奴人,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这些人吵嚷着进来,嘴里乱七八糟地喊叫着:“快点儿,快点儿,要不就来不及了!”

“什么东西快点儿慢点儿呀?也不说清楚……”没等问出个头绪,他已经被那些奇怪的人强扯了手脚,硬是从榻上扯下来,被揪着吵吵嚷嚷地出了门。

门外,完全是陌生的风景,昏冥漠漠,暗影沉沉,许多绝不可能存在的人面兽,或鸡身,或狗身,或马身,或虎身,全都朝他冷笑。赵老鸹拼命地挣扎,想停下来问问这是什么地方,可是他挣脱不出来,那些匈奴人的力气太大了。

他被拖上一条泛着腥气的羊肠小路,地面的污泥分明是人的血肉,踩一脚下去,甚至能听到人的绝望叹息声,还能看到人的眼珠昏涩无光,被匈奴人肆意践踏着。小径的两侧生长着可怕的灌木,枝条软绵绵地垂在地面。树枝上栖息着阴气凝聚成的污鸟,肮脏不堪,臭不可闻。

“快点儿,快点儿,要不就来不及了。”一众匈奴人叫着,把他拖出阴晦的羊肠路。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寒漠,地面是冰,空中却燃烧着毫无热气的火。一根烧得红炽的高大柱子,耸立于荒郊。众人把赵老鸹拖到柱前,喊着:“快点儿,快点儿,不然就来不及了……”不理会他的极力挣扎,硬是把他缚在烧红的铜柱上。

炙热钻心,赵老鸹于睡梦中,发出凄恻的哀号声。

众人对他的号叫无动于衷,有的敲起柄鼓跳起了舞,有的扛起矛戟列队巡视四方,还有的男女就在他的面前做起了不堪入目的勾当,还有的烧火做饭,有的背起行囊匆忙行路。就在这极不和谐的场景中,一个女人走出来。赵老鸹识得她,她是自己的妻子,嫁给自己已经两年了,还为他生了孩子。

可是在梦里,妻子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她眉眼浅笑,望着被缚于铜柱上的丈夫,说道:“夫君,你会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突然一个冷战,赵老鸹从噩梦中醒来,口干舌燥,心脏狂跳,身体如同被魔物魇住,一动也动不得。

他伸手摸了一下身边。

果不其然,身边空空如也,妻子又不见了。

妻子是个外地人,嫁到驴各庄,她却总是于夜半时分悄然出门。

她去了哪里?

赵老鸹披上衣服,趿拉着鞋履,出了家门。

他生在驴各庄,长在驴各庄。四周的屋舍,是他打小看惯的。村中的路径,是他从小走熟的。可这一夜,他却突然有种极不舒适的陌生感。

他知道,这种感觉,源于这两年村子里的变化。

这两年,村子里死的人有点儿多。前天,村东的莫老么死了;大前天,村北的许二拐死了。这两个人,都是和赵老鸹打小一起长大的,而且全都是刚娶了媳妇不久。

好像驴各庄的男人,娶了媳妇就会死。

但这些男人,死得也极正常。莫老么是被蝮蛇咬死的,许二拐是爬到树上摘枣子时,掉下来摔死的。

死得都很正常。

只有赵老鸹注意到,这几年村子里死掉的,都是些年轻力壮的人。而且他们死时,目击者全都是新搬来的人。

这些新搬来的人,就如同自己的妻子一样,先是一个女人嫁过来,丈夫死后,就会有个姐妹或有个兄弟,悄悄搬进村来。再后来,这些搬来的人越来越多,而村子里如赵老鸹这般土生土长的,却是越来越少。

赵老鸹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人在悄无声息地占领这个小村子。

他也知道这个想法很荒谬。驴各庄虽说离邯郸近,距秦国远,却是地地道道的穷乡僻壤。这里的水土不养人,年年欠收,但徭役极重,每天都要派出壮劳力去村外的亭口值守,还要为过往的信使喂马,给路过的贵人供奉衣食。这么个鬼地方,谁稀罕占领。

可是在他心里,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两年前,他经媒人说合,在邻村第一次遇到妻子。当时他就觉得自己不配,自己太丑,太穷,而这个女人却太美,太温柔,太娴静。这种女人,仿佛帝王门户的公主,生来就该享受锦衣玉食的。可万不承想,媒人告诉他事成了,女人相中了他,只要拿出最简单的彩礼——两张狗皮,一斗小米,就可以嫁给他。

过门之后,妻子的羞涩、缠绵,带给赵老鸹致命的冲击。在妻子香柔的身体上,他才知道什么叫男人,什么叫女人,什么又叫活着与快活。

但奇怪的是,从妻子过门那天起,他就开始夜夜做那个噩梦。

也曾有几次,夜半他突然醒来,摸到身边一片冰冷,美丽贤惠的妻子,竟然不在家。他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浑浑噩噩之际,却又睡了过去。次日与妻子说起这事,妻子只是浅笑盈盈,说他做梦了。

但现在他走在夜晚的村子里,那种诡异的感觉如强烈的寒风一般入骨袭来,让他感觉到极度的不安。

忽然之间,他听到脚步声响起,急忙闪身在一堵墙后。只见两个才搬进村子不到一年的村民,急匆匆地走过。

赵老鸹悄悄地跟在两个人身后,走出没多远,忽听前方有人催促:“快点儿,快点儿,要不就来不及了。”

听到这声呼喊,赵老鸹猛地打了一个冷战。

这个声音,他真是太熟悉了——就是那个在他一夜夜的噩梦中听到的声音。

忍受着内心中的巨大惊恐,赵老鸹小心翼翼,跟在这几个人身后向前走,越走前面的人越多。赵老鸹发现,这些夜里出来的人,正是两年来陆续迁进来的新村民。

众人来到村口的打谷场,赵老鸹看得清楚,前方火把通明,照着一个英挺的戎甲女子,眉眼带煞,手执形状奇怪的弧形双刃。这女人穿的这身衣裳,赵老鸹看着面生,但脱了她的衣服,他却一点也不会认错,就是他赵老鸹的妻子。

他躲在人群之后,听妻子以沉静有力的声音说道:“主母传来令谕,诸位辛苦何啻两载,终于有望为两位少主复仇雪耻。此后就是最为重要的收尾工作,尔等须得在三日内启程,奔赴赵齐边境的驿站,若有在约定报到时辰未至者,以叛逃论处,斩。诸位听清楚了没有?”

众人齐声道:“谨遵主母之命。狼在天野,血在燃烧,犯匈奴者,虽远必诛!”

言讫,众人齐齐转身散开。赵老鸹躲藏在人群最后,不提防大家突然扭头,一声惊叫,被几个人撞倒在地上。

众人的目光,齐齐地看向赵老鸹。

就听自己的妻子笑道:“大概是今夜忘了喂他喝昏睡汤了。又或是跟前几次一样,昏睡汤他只喝了几口就偷偷倒掉了,所以药效不够,睡到半夜还是让他爬起来了。既然他全都看到了,那就不能再留他了。杀了吧。”

数十支雪亮的矛刃同时高举,对着赵老鸹就要刺下。霎时间,赵老鸹魂飞胆裂,扑通一声跪倒:“夫人,爱妻,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恩情似海深。夫人啊,你我成婚两年,两年来为夫对你是一片真心,呵护如珍宝呀,求爱妻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妻子走过来,蹲在赵老鸹面前,看着他那张脸,笑道:“夫妻不夫妻,这个就不要说了。但这个男人长得不算太丑,而且,他在榻上缠绵之时,极是卖力的。”

众人的哄笑声中,女人慢慢抽出手中的雪刃,娇嫩的舌尖舔舐剑锋:“这么好的男人,要不要杀掉呢?真是伤脑筋。”

国相郭开老了。

白发丛生,眼泡浮肿,两颊上的赘肉耷拉着,再不复当年英健挺拔的模样。就连他的身体,都佝偻了。

他就是这样佝偻着身体,对跽坐在对面的一名大夫说道:“田大人,听说你出生时,父母给你起的名字,就叫田大人?”

田大人躬身执礼:“幸蒙相爷垂询。小人这个名字,源自《易经》,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听说小人出生时,有龙现于田野,因此父亲就为臣下起名田大人。其实臣下只是名字叫田大人,并非什么真正的大人。”

“哦,原来如此。”国相郭开点头道,“我听说早年你在齐国为臣,一心想要尽士人之智,尽臣子之忠,强大齐国,遂多次上疏谏言。岂料齐国朝堂,自齐王建以下,俱是些騃童钝夫,蠢如鹿豕之人。你的奏疏被随意丢弃在宫门路上,无人理会。齐国大夫于朝堂之上所言俱是些家长里短,时常为了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哭打厮闹。你深以为耻,遂去齐来赵,成为李牧将军最得力的铸币官,是也不是?”

对方颔首:“国相大人慧眼如炬,几句话说尽了臣下的这一辈子。”

“可是,可是啊,”郭开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田大人啊,我大赵目前面临的情况,我须得替你分析一二。”

田大人诚惶诚恐:“国相亲自开导臣下,臣下惶恐万分。”

国相郭开长叹一声:“事到今天,我须得为你解释明白我赵国所面临的困境。现在七国的形势是这样,秦国自卫鞅变法以来,日渐强大,十几年前又重用韩国奸细郑国,兴修水利,现今沃野千里,人口已居七国之首,目前达到一千万人。其中万金带甲之士有七十万,是如今七国中最强大的。

“天下实力,仅次于秦国的,是楚国,拥有人口八百万众,万金带甲之士六十万。老实说,仅秦、楚两国,就占了天下一半的人口,占了天下一半的兵车甲士。

“天下实力排到第三的,就是齐国。齐国有人口五百万,甲士四十万,堪堪是秦国的一半。

“接下来是你意想不到的、最低调的魏国。魏国拥有人口四百五十万,但甲士只有三十万。

“我大赵的国力,于七国中只排到第五,比已经灭亡了的韩国,还有燕国,强不到哪儿去。但我大赵由于北面匈奴,西对强秦,不得不陷入连年争战,虽然只有人口三百五十万,但甲士有四十万。

“韩国已经灭亡,但其二百万的人口,划入秦国疆域,多达十五万的甲士,已经被投入到秦国对赵国发起的井陉与邺邑战场。

“此外还有个燕国,其人口只有一百五十万,甲士二十万,如此微末的力量,我猜燕王此时定是夜夜哭到天明。”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说到这里,郭开目视田大人,“此时我大赵以排名第五的力量,单挑排名第一的秦国与排名第六的韩国,你可以想象我们所面临的压力有多大。”

“这个……”田大人支支吾吾道,“臣下觉得吧,这个排名没道理。人数多少,甲士多少,这些能作为国家实力强大的依据吗?若依此说法,一万只羊,岂不是胜过一只老虎了?对吧,国相大人?”

郭开面无表情地问:“莫非田大人以为,秦国是一万只羊吗?”

田大人扯出一个尴尬的笑:“臣下没有这么说,没有这么说。”

郭开又面无表情地问:“既如此,那我大赵岂不是面对一万只狼?”

田大人被郭开看得头皮发麻:“臣下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尝试与楚国结盟,嗯,与楚国结盟。”

郭开摇头:“田大人啊,楚人对我们领土的野心,丝毫也不比秦国更差。他们没有对我们动手,只是觉得没有必胜的把握。如果我们请求结盟,就等于孤羊置于两虎之口,不被对方撕碎的可能,几乎没有!”

田大人赔笑道:“国相大人,臣下觉得有李牧将军在,兼以臣帮助李牧铸铜炼币,秦人纵拥师百万,又何惧哉?臣下的意思是说,臣的铸币匠作还有些事……”

突然,田大人惊呆了。

只见国相郭开跪在他脚下:“郭开不足以计,但为大赵三百五十万子民生息,恳请田大人放下私嫌,赴齐一行,说得齐赵结盟,共抗暴秦。”

送走田大人,郭开匆匆进宫,面谒赵王。

前任赵王丹的二儿子,现任赵王迁,只有十九岁,垂袖立于一间阴暗的宫室。四周堆满了丝帛竹简,文书案牍。

郭开环视一圈:“主上,你身边的这些东西是什么?”

赵王迁招了招手:“国相大人,你过来,过来。”

郭开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终于看到案几上摊开的文书:“这些是……”

赵王迁抬头看他:“国相大人相信李牧将军吗?”

郭开理所当然地说道:“当然相信,李将军先于雁门关尽歼十万匈奴,后于宜安战役歼灭十万秦兵,这是臣下与主上都曾看在眼里的。”

赵王迁指着桌上的一幅丝帛:“可是国相大人,你最好看看这个。”

郭开茫然地拿起一幅丝帛看着。

就听赵王迁道:“先前,人人都知道,李牧将军于雁门关与匈奴大单于长年对峙,久不决战,而且他严令军士不得出关,甚至连边民打草放牧都严令禁止。先君催促他,结果李牧却弃职逃回,迫得先君到其封地府邸亲求,李牧才再次出征。不承想,李牧到达雁门关之后,又私自返回,先君只好第二次恳求。然后是第三次李牧私返,先君第三次诚请,李牧这才与匈奴展开会战,并聚歼其十万众。这些事,国相大人清楚吧?”

郭开回忆道:“当然清楚,当年臣下年轻,陪同主上前往恳求李牧,三次都去了。”

赵王迁问道:“寡人想知道,国相大人与先君,为何三请李牧呢?”

“当然是因为李牧的战略正确,是这个时代顶尖的战将,纵无求贤之心,也不得不用之啊。”

赵王迁反问:“如果李牧将军的战略,并不正确呢?”

郭开不解地看向赵王:“不正确……不正确是怎么回事?”

赵王迁指着桌子上的文书:“国相大人可以自己看吗?”

郭开思索片刻,劝道:“主上,这些过时的文书……未必当得了真。臣下的意思是说,这些都是当年李牧将军与家人、朋友的密信。从信中看起来,李牧当时确实并无什么军事战略,只是怯战恐惧,所以才会三次逃回。可主上啊,无论如何,李牧久未出战,确是懈怠了匈奴大军,结果突然间展开决战,匈奴人始料未及,遽而被歼,这恰是证明了李牧是一员福将。再者宜安之役,十万虎狼秦军魂魄无归,那可不是李牧将军怯战能造成的。”

赵王迁拿过一小摞书信递交于他:“国相大人,你再瞧瞧这边的书信。”

郭开简略地翻看一遍:“哦,这是前些时日宜安战役前后,军方前线与后方的私信。”

赵王迁意味深长地说道:“看看吧,国相大人你好好看看吧。”

郭开打开一封看看,再打开一封。他一连看了几封书信,终于困惑地皱起眉头:“赵葱将军?”

“没错。”赵王迁道,“寡人自这些书信中得出一个结论,雁门关聚歼十万匈奴,与宜安聚歼十万秦兵,并不是李牧在指挥,而是李牧的部将赵葱。”

“看看这边,国相你看看这边。”赵王迁把郭开带到另一个书案前,“这些书信,来源各自不同,有军中的命令,有士兵给家人的书信,甚至还有秦兵的私人书信。但这些公文书信,都记载了同一件事。”

国相郭开压下心中的震惊:“什么事?”

“宜安之役,当三名秦将,李信、杨端和与桓龁,攻李牧的堡垒不克之后,转而去攻打肥下。李牧的命令是增援肥下,而部将赵葱极力抗命,建议直接从秦兵后部进行包抄,一举把秦兵歼灭。李牧勃然大怒,当场下令将赵葱处斩。是另一名将军颜聚跪在李牧脚下苦苦哀求,言说临战前杀大将不力,李牧这才赦过赵葱不杀。然后他丢下赵葱与颜聚两军,带着司马尚自去守护肥下。当李牧和司马尚走后,赵葱与颜聚商量过后,引兵自秦兵后面击之,这在客观上形成了对秦兵的包围,是以才将十万秦兵一举歼之。”

郭开沉默半晌,才道:“就是说,李牧骗了我们。这些胜仗,根本就不是他打的。从雁门关到宜安,赵葱才是那个智略无双、保家卫国的人。李牧只是掳赵葱之功为己有,所以才会被封为武安君。”

赵王迁叹息道:“寡人认为,这些结论尚须佐证,但对于李牧百战不败的神话,相国需要在心里打上一个问号了。”

“夫君呀,我们到了。”

温柔的妻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将赵老鸹从马车上扶下来。

此时的赵老鸹,手被牛筋绳反缚在身后,**也用麻绳绊住。他跌跌撞撞地下了车,笨拙地挪动着,抱怨道:“爱妻呀,你带为夫离开了驴各庄,一路东行十余日,莫不是要去齐国?”

娇妻凑近他的脸,嗤笑道:“我的夫君果是聪明。看到这条驿道没有,再行三十里,就是齐国了。”

“那么,咱们还是在赵国?”赵老鸹困惑地问,“可是爱妻呀,咱们在家相亲相爱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要远行千里呢?”

“当然是要和我的夫君一生一世长伴厮守了。”妻子用唱歌一样的声音回答。

“和你这般美貌温柔的妻子长相厮守,是夫君之所愿。可是这……”没等赵老鸹说完,他就被拖到一个院子里。

院子极大,分明是个客栈,有老人在墙根晒太阳,有孩子在空地奔跑。赵老鸹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转向妻子:“爱妻呀。”

妻子娇羞地问:“什么事呀,夫君?”

赵老鸹道:“我想你死呀!”突然间一头撞在妻子胸前。他顺势跌扑于地,冲着客栈院内的老人、孩子大喊起来:“救我,快救我,报官,报捕吏,我是赵老鸹,是邯郸西郊驴各庄人氏,这些人想杀了我……”

喊声中,墙角的衰朽老人笑了,顺手从怀中摸出鸾刀,掷向赵老鸹。鸾刀发出骇人的呼啸,绕着赵老鸹的颈子打了个转,又飞回到老人的手边。

随后一个小女孩跳到鸡窝上,她梳两个小抓髻,大眼睛,红脸蛋,极是可爱。但当她从衣袍下突然掏出两柄精钢锻铸的小巧尖刃短斧,遥空掷出,与老人的鸾刀在空中呼应,交相错掠之时,赵老鸹骇得眼珠暴凸,身体摇摇欲坠。

妻子急忙上前搀扶住他,低语道:“我的夫君呀,你怎么可以小视他们?那老伯,乃昔年雁门关下,三次惊得李牧弃职私逃的壶衍父。小姑娘更是名将世家的菏莲公主,还没学会走路,就已经学会杀人了。”

“不是……”赵老鸹忽觉裤裆里湿漉漉的,失声对妻子道,“还没有学会走路,就已经学会杀人。这孩子的家教,实在是令我赵老鸹羡慕。”

妻子抱住他:“我的夫君,你从未听说过驴各庄赵老鸹这个奇怪的地方或人名。你是田大人,记清了没有?”

“记清倒是记清了,可是这……”妻子已经强拖着他穿堂而过,进到一所更大的院子。

院内有一株形状奇异的老树,墙角处十几条汉子,正赤着臂膀,掏洞挖土。老树之下,端坐着一个美貌妇人,妇人着一身极华丽的衣裳,手中有一柄龙头拐杖,正望着脚下的落花叹息:“只是数了几瓣落花,就忽觉韶华老去。”

见到赵老鸹进来,美妇笑吟吟地转向他:“田大人,你觉得我颛渠阏氏穿你们中原人的衣裳,还顺眼吗?”

“顺眼,当然顺眼。”赵老鸹随口答道,“漂亮的姑娘,穿什么衣裳都是顺眼的。”

美妇人扑哧一声笑了:“狐鹿姑,你说你夫君来自穷乡僻壤?可不大像。”

赵老鸹的妻子伏跪于地:“好教主母得知,这个人别看表面憨鲁,但心思活络,并不愚顽。”

美妇人沉下脸,道:“我们足足花了十年的时间,控制了赵国境内的数百个驿亭,还在宫里安插了自己的人,这才把我们希望赵王知道的信息,一点点地传递过去。十年辛苦,终迎得今日之局。那边的人已经从邯郸出发了,算计时日,最多半个月就会到这里。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狐鹿姑,此事之成败,全看你对田大人的**了。”

“婢子定当竭诚效命,以雪两位少主覆尘之辱。”狐鹿姑揖首。

中年妇人转向赵老鸹:“田大人,你若是知情顺义,助我颛渠阏氏为子复仇,我就允你与狐鹿姑双栖双飞,白首到老。”

“可是这……”赵老鸹还想再问个究竟,忽然之间,院落中的诸人就如同听到一个无声的号令,一下子全都扑过来,不由分说地对他拳打脚踢,当场把他打翻在地。而后又是一顿没头没脑的暴打,直打得赵老鸹惨叫连连,号叫不止。

那些人好不容易才收了手,把他强行揪起来。妻子狐鹿姑有些生气地瞪着他,斥道:“田大人,对主母说话,不可说‘可是这,可是那’,要回答‘臣下领命’,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赵老鸹早就知道这伙人的厉害,此时如绵羊般顺从。

“再来一次。”众人将他拖到美妇面前。那美妇看着他,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田大人,你若是知情顺义,助我颛渠阏氏为子复仇,我就允你与狐鹿姑双栖双飞,白首到老。”

赵老鸹立即应答:“臣下领命。”

美妇笑了:“这就对了。下去吧,好好练习练习,不要被识破才好。”

赵老鸹被关在一间奇怪的屋子里。

屋子正中,有一池温泉水,咕嘟咕嘟不停地冒泡。他被命令一天中多半的时间泡在温泉里,不得擅自出来。泡在水池里时,他要不停地背诵狐鹿姑教给他的一些话:“主上,臣知矣。”“主上,万万不可呀。”“主上,臣痛心疾首呀。”诸如此类。

他穿上极宽大的贵人官服,有专门的人教他走路、作揖。稍出点儿错,轻者几个耳光,重者棍棒加身。

就这样训练了十多日。

忽然有一天,狐鹿姑带他到阁楼上,让他往下看。

那一眼所见,让他差点儿惊叫起来。

下面的驿道上,来了几十辆车。为首之人,穿的衣服,模样长相,竟然与他一模一样。而且他在楼上听得清楚,下面的人都在称那人为田大人。

赵老鸹恍然大悟。

难怪这伙奇怪的人不杀自己,原来是想让自己乔装成下面的那个田大人。

“可是这……”明知问出来要挨打,赵老鸹还是忍不住,“贤妻呀,你们若想让下面的田大人办事,花钱不就行了吗?再不行就用他的家人胁迫。你们的势力这么大,做到这些不难吧?”

出乎意料的是,狐鹿姑并没有因此打他,而是叹息一声:“我的夫君呀,你这么聪明,还想不到原因吗?”

“莫非……明白了。”赵老鸹恍然大悟,“你们要算计的,就是这个人。”略带惊讶地看着赵老鸹,狐鹿姑走过来,用手指挑起他的下颌:“我的夫君,以前我只知道你聪明,却没料想你还有着大智慧。夫君所言没错,古来用人,无非是三个办法:一个办法是以金钱收买,钱可通神,无所不至;二是以美色相诱,绝世的美女,向来是亡灭邦国的红颜祸水;三是胁迫,以其自身及家人的性命相要挟,百无一失。可是这个人有点儿难办。一来他就是帮助李牧铸铜炼币的,就是造钱的,你没他有钱。二来他也不缺女人,连被他弃如敝履的女子,都有王后的仪姿。三来我们要他做的事非常烦琐,细节上不能有丝毫差失。所以,与其胁迫他,不如胁迫我的夫君你。只要把你洗得跟他一样白白嫩嫩,我的夫君,就是真正的田大人呀。”

“明白了。”赵老鸹道,“贤妻呀,为夫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若为夫帮你们做成这件事,你是不是以后就永远和我在一起?”

狐鹿姑抱住他:“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就是我狐鹿姑对夫君的承诺,自打妾身嫁与夫君那日起,就未曾有丝毫动摇。”

赵老鸹问道:“既未动摇,如何要这样对待深情爱着你的夫君?”

狐鹿姑嗔笑道:“你傻呀夫君?若不做好眼前这桩事,谁又会允许我们在一起?”

听到这里,赵老鸹一咬牙:“我才不管什么李牧、张田,我只要你。既然是爱妻有求,那这件事,我就干到底!”

夜里,李牧的铸币官田大人,落宿在客栈里。

半夜迷迷糊糊地惊醒,睁开眼,朦胧的月光之下,田大人看到自己身着官服,满脸愠怒,正立于榻边看着自己。

“这是……”震惊之余,还没等他说出句囫囵话来,颈部突然被人箍住,嘴巴也被一只大手捂住。然后他的手脚被人架起,悄无声息地被抬出了房间。

他被抬入客栈后面的一个地牢里,土牢幽深,散发着窒息的腐臭气味。一个大大的铁笼子,再加上手铐脚镣,彻底将他困在里边。

“谁呀?这是干什么呀?”他惊恐的声音在狭长的牢壁上回**徘徊,“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我给你们钱,给你们很多的钱,还不行吗?”

无人应答。

上面的世界。到得天亮之后,田大人愉快起身。他遣散了与之随行的众多齐国人,带上了狐鹿姑等一众陌生的面孔。

他去了齐国的临淄。

然后回返赵国。

回来时的赵老鸹,已经深深地和他的角色融在了一起。他的谈吐、姿仪、庄容,处处贴切到位。此时纵然是他亲生的爷娘来到,也说不出眼前这个人与多日前失踪于驴各庄的赵老鸹有何相同之处。

行近邯郸城,一个熟悉赵国宫廷的人迎上来,此后他将坐在赵老鸹身边,告诉他途中遇到的每一个人的身份,避免露出马脚。

甫入城,宫中来使已迎在城门,吩咐田大人立即入宫。

赵王迁与国相郭开,正急切地等待着齐国对于结盟的态度。

刚刚入宫,迎面一个官员走来:“田大人,秦王已经知道你赴齐的消息了。”

“是这样啊,”田大人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用狐鹿姑教给他的法子,反问对方,“那么大人以为如何?”

“我以为如何?我郑朱能以为如何?现在是郭相用事,朝堂上早就没了我说话的地方。”对方冷笑,“我得到的消息是,田大人入齐之后,秦王嬴政派了信使茅焦给齐王送去了结构复杂的九连环。齐王解不开,朝堂群臣也束手无策。我想问一下田大人,你当时在场,坊间所传消息,究竟是真还是假?”

赵老鸹根本就不在现场。他虽然去了临淄,只是为了时间对得上,同时接受狐鹿姑对他的训练,根本不知道这个郑朱所说之事。

但是赵老鸹已经学会了应对这种情况的法子,他笑吟吟地问:“你说呢,郑大人?”

“要我说……”郑朱果如狐鹿姑所说,极易受他人言辞所摆布,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听说,当齐国朝堂君臣束手之际,齐太后走了出来,举起一把铁锤,当场砸碎了九连环,对秦使茅焦说:‘回去告诉你家秦王,九连环已经解开了。’田大人,别人听到这个消息,皆不明所以。但以我多年的外交经验可知,此说明齐国有对秦人动兵的迹象。只是有一桩事实在不可解。”

赵老鸹问道:“什么事让大人不解?”

郑朱道出心中的疑惑:“既然齐国有心与我大赵结盟,为何不派一名宗室或公子前来?而只是让田大人你自己孤零零地回来呢?”

赵老鸹心说,这位郑朱大人,你知道的太多了,但你还有些事不知道。齐王确曾派出使者并宗室来到赵国,可是他们都被颛渠阏氏私囚于那家客栈的地下牢笼里了,要等到今天这桩事办完,他们才会被放出来。

这些话,赵老鸹当然不会说,他笑道:“郑朱大人,事出有因,待臣下禀过主上,或许就能解开大人心中的疑惑。”

“但愿吧,现在有些事,看似极为正常,但总感觉哪里不对,也可能是我多心了吧。”忧心忡忡的郑朱,跟在赵老鸹身后,向前走去。

“齐王建,宛如一个颓废少年,眼神飘忽,表情茫然。臣下奉主上命,向他递交了国书,提醒他勿要卷入秦赵冲突。臣说话时他分明是神思不属,意识恍惚。臣下等了好久,才听到齐王发出一声凄楚的叹息,说道:‘唉,你说人生怎么这么苦呢?’”

茅焦伏跪于地,奏报道:“齐国的太后是个狠角色。当年齐国发生动乱,一如我大秦魏人之乱的光景。齐人的王宫被摧毁,齐王被杀。当时的齐王子法章逃到一个菜园子,乔装成村夫在园子里替人家浇水。那户园子的人家有个女儿,一眼识出这个挑夫来历不凡,遂自荐枕席,以身相许。后法章夺回王位,她自然就成为王后。现在她的儿子继位为齐王,她自然就成为了太后。虽然齐太后聪颖过人,但在教育儿子方面,显然有心无力。那日,臣拿了九连环上殿,满朝文武,包括齐王建,竟全是一副呆愣的表情,唯有一个即墨大夫,说话时还硬朗点儿,其余人等,不知为何皆是满脸死气。”

他讲述的时候,秦王自顾自地翻阅着奏疏,随口问道:“赵国的使者,是什么反应?”

“赵国使者?”茅焦摇头,“没看到什么赵国使者,臣下在临淄待了有些时日,也听说赵国使者田大人到了,可那个人却始终没有露面,更没有去过齐国朝堂。臣下也是困惑不已,担心赵使田大人或有什么奇谋妙计,托人花了点儿钱,问齐宫中的消息,可也没听到什么。”

“这么说来,整个齐国上下意识到须得与赵国结盟的,大概只有后宫的太后了吧?”秦王道。

茅焦颔首:“是这样,但是齐太后的影响力太弱了。”

秦王困惑不已:“嗯?”

茅焦慢慢地解释道:“是这样,太后的势力必须要来自外戚,但是齐太后的娘家人却以这个女儿为耻,认为女儿未经媒人说合就私订终身,是违反道德礼法的。主上试想,面对这样的家人,齐太后断无可能依靠外戚,只能依靠亲生的儿子齐王建。可那齐王整日里满脸沮丧,无丝毫活力,当时臣在齐宫看他那张生无可恋的脸,觉得仿佛把整个世界给他,他都高兴不起来,实在是让人替他犯愁。”

秦王笑了笑:“昔年我恩师邹衍曾说过,人和人是有差别的。这差别就在于每个人的精神世界。有的人精神世界充满狂暴,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光耀整个世界。有的人呢,精神世界就如一口幽深的枯井,把他深深地陷在里边。这口枯井是他的心局,是他自己埋了自己。纵使你合天下之力,也无法把他拉出来。齐王建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吧。”

“没错,没错。”茅焦赞道,“主上果然圣聪,慧眼如炬,一眼就看透了齐王建。”

秦王继续猜测道:“齐王建的这种情况,大概是缘自家庭内部的冲突吧。犹以太后家人无事滋非,亲者相憎,恶性内耗,影响到齐王建的内心,使其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死意。他想死,拖着所有保护他的人去死,拖着强大的齐国去死。他憎恨自己,憎恨的是人性,这种恶性心病,寡人曾听圆鸦先生说过,称之为抑郁症,若非自我觉醒,是无药可医的。”

茅焦敬佩道:“主上圣聪,圣聪。”

秦王不耐地摆摆手:“别葱不葱、蒜不蒜的了,下去吧。”

茅焦缓步倒退出宫,一转身,迎面碰上一个人。

正是衣着官服的狂且子。

茅焦不识得他,问道:“这位大人,拦在我面前何事?”

狂且子笑道:“小人赵高,新任中车府令,兼行符印令事。”

“原来是赵大人。”茅焦笑道,“如此说来,此番我出秦入齐,返齐归秦,国书上的玺印,都是赵大人给盖上的?”

“是的。”赵高笑道,“茅焦大人,小人有个事想要问一下。”

“哦?”茅焦问道,“何事?赵大人尽管问好了。”

赵高的目光极其锐利:“前者内廷有令,收回朝中给各位官员用来书写奏疏的丝绢,换以新式丝帛。茅焦大人未用完的丝绢,已经交上来了,但内中却少了一幅,与茅焦大人上奏的数量对不上。此事虽小,但终是小人之职,因此请大人对那幅缺少的丝绢,给小人一个解释,也好让小人记录在册。”

“少了一幅丝绢,这个……”茅焦面有难色,“赵大人,我说了你或许不信,那幅丝绢,是有人钻进我的家里,把它偷走了。至于贼人进了我的家,为什么不拿金不拿银,单只是偷走一幅丝绢,这事我也是纳闷。”

“是这样啊。”赵高随着茅焦向前走着,继续说道,“小人斗胆,想让大人再想想,大人府中丝绢被盗的几日前,是否还曾发生过什么怪事?”

“要说怪事吗……”茅焦道,“只是我约了几个游士朋友,在酒肆饮酒。其中一个朋友是东夷人氏,名柁剫。他习惯于背长弓、挎箭壶而行。可是那一日在酒肆中,他的长弓丢了,箭也被人偷走一支。”

“是这样啊,还真是古怪。”赵高笑道,“敢问茅大人,那张丢失的弓,可有什么标记特征?”

“有,有有有。我记得柁剫说过。”茅焦道,“那张弓的弓胎上,刻有一行铭文:怀长刃,走秦川。关洛道上,泣血涟涟。”

听到这里,赵高停下脚步:“谢谢大人了,小人知道啦。”

相互揖手,目送茅焦走远,赵高返回一间屋子里。

屋子里的案几上,放着茅焦刚才提及的那张弓,还有曾射入郑国府中的那支无簇箭,与绑在箭身上的染血丝绢。

看着这些,赵高欣慰地说道:“下一步,就是找出那个偷弓之人了,这应该是最容易的部分。”

赵老鸹走入轩厅,在赵王迁脚下跪倒:“臣下恭奉主上圣安。”

赵王迁笑道:“田大人,你辛苦了,或许你会觉得寡人有点儿沉不住气,你初回邯郸就急着招你入宫,此事实有原因。我们前前后后向齐都临淄派出几批使者,可是那些人甫到赵齐边境,就都如泥牛入海,莫名其妙地失去了消息。寡人担心发生了什么事,因此急切召见你。”

赵老鸹拜伏在地:“臣下谢过主上恩典,主上关护之心,臣永世铭记。不过使者失去消息之事,多半是因为路上遭遇洪水,被困在什么地方,耽误了吧?”

“原来是这样。”赵王迁与侍立旁侧的国相郭开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郭开踏前一步问:“田大人,你见到齐太后了?”

赵老鸹恭敬地答道:“有见到。”

郭开急切地问道:“齐太后怎么说?”

“主上,国相大人,情况是这样的。臣下于齐宫中,见到了齐太后。太后见到臣,国书尚未拆封,就问臣下:‘赵国今年的收成还好吗?百姓还好吗?赵王还好吗?’臣下不高兴,回:‘臣下奉我家主上之命,来到齐国,现在太后不先问君王,反而问收成,问百姓,岂不是先贱后贵,本末倒置?’不承想齐太后答道:‘不是这样的,假如没有收成,哪里有百姓?假如没有百姓,哪里有君王?收成才是百姓的本,百姓才是君王的根,这世间的道理,难道不是这样吗?’”说到这里,赵王、郭开与郑朱三人频频点头:“没错,没错,这果然是齐太后的话。她就是这样一个绝顶智慧的妇人啊,只是不知为何生出那般颓疲的一个儿子。田大人,齐太后接下来还说什么了?”

赵老鸹继续说道:“太后接着问臣,赵国有个偏僻的村子,叫驴各庄,庄子里有个义人赵老鸹,他还安好吧?赵老鸹,那是天下一等的义人啊,他善良无辜,他扶老携幼,他忧国忧民,他为赵国的安危,操碎了心。这样的义人在赵国竟然得不到重用,真是令人痛心呀。”

“赵老鸹?”郭开与郑朱面面相觑,“我怎么没听说过这号人物?而且这名字,也太恶心了点儿。”

赵王迁垂泪道:“义人埋名,诸国皆知,偏偏寡人被蒙在鼓里,这是寡人与国相不可推诿的责任。”

郭开急忙跪倒:“主上,义人埋名乡野,此皆臣下之所误。少顷,臣下就会派人,去驴……驴什么庄,找到这位义人,以国士相待。”

然后,三人转向赵老鸹:“田大人,接下来齐太后又说了什么?”

“齐太后接着问,赵国有位宗室赵葱,他在雁门关聚歼十万匈奴铁骑,他在宜安之战中,举重若轻地歼灭十万虎狼秦师。赵葱现在还安全吗?他的功劳已经被小人掠走,如果他的性命再难以保住,赵国就危险了。”

赵王、郭开与郑朱面面相觑,皆无言。

“齐太后又道,赵国有个小人,他在雁门关不敢交战,三次私逃回府,赵王却三次登门求请,后来更把赵葱将军的雁门关大捷,算在这个小人的头上。而后于宜安及肥下之役,这个小人几乎杀掉赵葱将军,更剽掠了赵将军歼灭十万秦军的大功劳。这样的小人,为什么要留着呢?难道整个赵国的宗庙,三百五十万赵国子民的福祉,全要为一个卑劣的小人殉葬吗?”

赵老鸹说完了,现场三人皆面色沉重。半晌才听赵王弱弱地道:“田大人远行辛苦,且下去歇息吧。”

“谢过主上恩典。”赵老鸹下跪,退出。

听着赵老鸹的脚步声消失,赵王迁叹息一声:“毒蛇噬臂,壮士断腕。国相啊,若我们不先行扫清内部忧患,只恐那齐太后下不了与我大赵结盟的信心。”好长时间,才听到郭开含混不清地回答:“主上明见,正该如此。”

一支由马车和骑者组成的队伍在荒野的路上缓行。

不少于几百人,老人和孩子占到一半。

老年人半躺在马车上,眯着眼睛聊天,花枝招展的小女孩,随着车队载歌载舞。排箫的吹奏与铜鼓的击打声,传出数里之遥。

这队人成分极复杂,有商有兵,有民有官。商人圆头肥脑,士兵身材雄健,百姓个个喜笑颜开,唯一的官员,是穿着田大人服饰的赵老鸹。

狐鹿姑策马,与赵老鸹并排而行:“夫君呀,此后你我到得塞外,牧野长天,浩浩黄沙,那就是我夫妻二人双栖双飞的天地,就是我们的子嗣生长繁衍之地。”

看着妻子娇嫩的面颊,赵老鸹咽了口唾沫,“你的夫君已经等不及了。”

狐鹿姑娇美地笑了:“塞外女子,敢爱敢恨,没那么多的虚礼噱头。若夫君你炽情难耐,我们就在前面……那是谁?”

车队止步,惊愕地望着前方一排剑士簇拥的一辆车子。

车上一个女孩儿,十七八的年纪,捧着只小小的竹筐,正吃着李子。

狐鹿姑虽是女流,却是久经沙场之人,一眼就瞧出对面来的全是高手,急忙示意后面的车队止步。

赵老鸹纵马上前:“呔,前面何人,何以挡住大人的去路?”

一言未讫,突听一声翎箭破空,那一箭力道惊人,命中赵老鸹咽喉,去势犹劲,竟将赵老鸹的身体带动起来,凌空飞起,跌落在树丛之中。

“啊,”狐鹿姑与赵老鸹夫妻连心,眼见丈夫无端被杀,痛怒交加之下,眼角泌血,“你是何人?杀我夫君,我势必与你不死不休。”

对面操弓者是个满脸疤痕的汉子,只见他踏前一步:“化外之人,入我赵境,竟不识得我赵樽吗?”

赵樽身侧的汉子,背负一面门板宽的巨剑,踏前一步,也笑道:“既知赵樽在此,当知我周义肥。我周义肥这辈子杀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但适才那个,理由还真不少。他岂不是驴各庄的赵老鸹吗?此人固是狐鹿姑的丈夫,可他本是赵人呀。身为赵国人,却与敌国勾连,欺瞒主上,欲陷死军中大将,这是叛国之罪。赵人之奸,赵人杀之,有何不妥?”

颛渠阏氏自车上探身:“赵樽?周义肥?莫不是赵国排名最前的两个死士吗?太久未闻此二人动响,还以为他们死了呢。他们侍奉的那姑娘又是谁?”

阏氏身边,诸人摇头:“回主母,我等也不知道这姑娘是谁,但他们见面就杀赵老鸹,还叫破狐鹿姑的名字,分明来者不善。”

正说着,就听对面车上的姑娘笑吟吟地问道:“颛渠阏氏,你身为匈奴大单于的正室夫人,若是你的部族之中,有人与中原人勾连,欺骗于你,陷害你倚重的军中大将,请问夫人何以处之?”

“这个,”颛渠阏氏气道,“这位姑娘,你尽知我们的来历,而我们却对你一无所知,这不公平。”

对面的姑娘嗤笑:“夫人想要公平?”

颛渠阏氏朗声道:“那当然,世间之人别无所求,唯公平二字而已。”

对面的姑娘冷笑道:“夫人所说的公平,莫非是当年的雁门关外,十万匈奴铁骑尽为李牧歼灭之役?我听说那一仗堪称是风云变色,日月无光。李牧将军之名震动周天,东胡啼哭远走,楼烦含泪西奔,北部匈奴更是扬尘远去。莫非夫人正是要报此役败绩,所以不惜花费十年之功,率部落深入赵境,控制驿亭边站,将发往朝中的讯息尽数篡改,让赵王得到不利于李牧将军的假消息吗?”

颛渠阏氏怒道:“姑娘说的事情是对的,但理由不对。百战染血,死于沙场,此将士荣光,说什么胜利或是败绩?然而雁门关外一战,我的两个骨血儿子,大的五岁,小的才三岁,他们还未长大,还未睹人世繁华,何罪之有,竟裹于乱军之中,被赵国士兵残杀?对面的姑娘啊,儿是娘心头的一块肉。若是姑娘最为担忧的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岂会与之善罢甘休?”

对面的姑娘恍然大悟:“原来夫人费如此周折,竟是为了匈奴的两个小王子?但是夫人,世间人谁无父母?谁无儿女?你匈奴铁骑屡屡踏破雁门关,多少生民奔逃呼号?多少男儿埋骨荒郊?多少女儿葬身沟渎?岂不闻那无定河边,累累白骨?哪一个不是春闺梦里,日思夜想的亲人?若世间人都如夫人这般冤冤相报,代代无已,这世间岂不是争战无休,杀戮无止?”

颛渠阏氏失笑:“姑娘,你说话真够天真。难道这世间岂不正是争战无休,杀戮无止?我想姑娘心里一定很清楚,冤仇怒火,起于无名,一旦燃起,就会无休无止,若不把这世界烧为一片白茫茫,仇恨就永无止息。”

对面的姑娘摇头:“罢罢罢,良药苦口,劝不过世间执迷之人。夫人哪,古来消弥人心中的恶戾,只有一种法子,莫怪我事先没有提醒你。”

颛渠阏氏不以为意:“我懂姑娘的话,我们既然来了,当然也已接受了必然的结局。我颛渠阏氏人就在此,你尽管让李牧放马过来。”

剑士们簇拥着姑娘的车子徐徐后退。密林中,成排的赵国士兵引弓搭箭,列队而出。百战名将李牧骑坐马上,身边跟着与他形影不离的搭档司马尚。好奇地端详着对面的颛渠阏氏,李牧失笑道:“我道是何人在捣鬼,原来是昔年雁门关外大单于的遗孀。”

公子嘉匆匆走进王宫:“臣下求见主上,求见主上。”

几名内侍出来:“公子嘉,主上吩咐不见。”

公子嘉声声泣血:“臣固请,请主上收回成命吧,收回成命吧,不要问罪于李牧将军。值此危亡关头,岂有自毁长城、擅杀军中大将的道理?臣下求主上收回成命,为宗庙社稷之念,收回成命,李牧真的杀不得呀,杀不得呀。”

接连几个大夫、宗室匆匆来到,与公子嘉跪在一起,向宫中苦苦呼唤:“主上啊,臣下固请,一定要收回成命呀,李牧于今是支撑我大赵危局的唯一支柱,若是毁了这根支柱,只恐留下永世的悔恨,永世的悔恨呀。”

他们绝望地号哭着,希望能唤醒这恐怖的夜晚中的光明。但夜是那么黑,黑得那么透,他们的诉求似乎注定充满了无望。

忽然之间,一群宫侍抬着案几疾步奔出。案几之上,是堆积如小山的文书档牍。

又一排宫侍抬着张御座来到,年轻的赵王迁走了出来,他脸色疲倦而憔悴,两只黑洞洞的眼窝昭示着他所面对的压力异常之大。

并不去御榻上就坐,他就立在那里,说道:“寡人知道,你们对于寡人诛杀李牧的命令,大感震骇惶惑。这世间之人,纵然是个平民百姓,也不会拆除家里房屋的顶梁柱。寡人为何要这样做?李牧将军究竟是一根庇护寡人的顶梁柱,还是一条盘卧于我们大赵的毒蟒?

“寡人心里有个答案,是以下此诛杀令。

“你们以为寡人错了?那么好,就请在这里,指出寡人的错失。

“开始吧,寡人就在这里等着你们。

“就在这里。”

公子嘉与他的支持者满脸的迷茫无措。他们跪爬起来,开始在赵王迁的注视之下,翻阅起那小山一样的过时文牍来。

看到李牧,颛渠阏氏笑了,是那种柔弱女性面对伟岸强健的男子时,内心渴望着被狂烈征服的笑。

倾城之笑,迷醉万方。

颛渠阏氏豪爽地说道:“李将军请了。”

李牧躬身:“夫人请了。雁门关之役已过去十载沙场风寒,军战无情,若夫人犹为两位小王子之死而忧忿,可容本座在这里道声歉?”

颛渠阏氏冷笑:“这倒不必了,妾身只是想知道,这些年来,李将军睡得可好?饮食可安?”

李牧笑了:“没想到夫人还关心本座的饮食安息,本座一直是吃得好,睡得足,有劳了。”

颛渠阏氏摇头:“这句话可就不是将军的磊落风格了。近半年来,将军的饮食与睡眠,陡然大减。现今将军落榻之时长,但睡下的时间极短,经常夜半起来翻阅地图文件。此前半个月来,将军每日的饮食只有小半盏酤浆,长时间如此,纵然是铁打的身躯也承受不住啊。”

李牧阴森森地笑道:“哈哈哈,还以为我的亲信扈从是铁板一块,看来还是让匈奴人的卧底乘隙钻了进来。”

颛渠阏氏脸红红地道:“请将军万勿曲解妾身的意思。女人是一种极悲哀的动物,天性会被强势的男人所吸引。哪怕是这个男人杀了她的骨血儿子,女性心中那渴望被征服的欲望,仍注定了她们会不由自主地如妾身这般关心将军。”

李牧用手指弹了弹剑刃:“你这个女人,太危险了。”

颛渠阏氏突然于车上立起:“将军呀,我那心仪之,景崇之,仰慕之,一颗铁石心肠都被你化为绕指柔的李牧将军呀,你为何茶饭不思?为何卧不安枕?为何你那伟岸雄健的身材,日渐消瘦?这一切只因为大势去矣。那昔日强盛无敌的赵氏宗国,百余年来江河日下,无论是国君还是臣民,全都进入了垂死状态,唯将军愈战愈勇,屡挫强敌。妾听说,虎狼之秦已决定灭亡大赵,要为被宗室逼迫自缢的魏太后复仇。妾听说,昔年信陵君门下万人麋集,矢志为那名传万古的君侯雪耻鸣冤。妾还听说,李牧将军已成为倾倒大厦的唯一的支撑。之前,宜安之役,李牧将军摧枯拉朽,尽歼十万秦师,大胜之日,正是将军最危险之时。李牧将军啊,你是统师带兵之人,如何不知道一个国家最危险的并非是外敌,而是强大的部属强藩?秦国的武安君白起是怎么死的?赵国的武安君李牧,当惕厉自醒。”

李牧面不改色地说道:“看起来本座刚才的想法没错,就不能视你为一介女流,而应视你为一个最危险的对手。”

颛渠阏氏从容应对道:“将军的对手如何会是妾身?将军的对手,从来都是自己,是将军所面对的形势。如将军所知,一个国家强大的根本,就在于各个部件完美流畅地运行。于今将军虽为统帅之人,却还要自铸钱币,自设官吏。这就意味着将军面对的是一个全然失去机能的国家。在这样一个垂危的国家里,将军的强大就意味着最大的危险,虽无反意,杀心自起。若是一夜之间变起萧墙,诛杀令自宫而出,试问将军何以自处?”

李牧笑道:“好一个巧舌如簧的祸水女人。你苦心经营,谋划十年之久,情知诛杀本座的政令已然出宫,这时候还对本座说这种话,果然是蛇蝎心肠!”

颛渠阏氏哭了,极委屈地哭道:“将军如何可以如此误解妾身?妾身所为,尽皆是为将军着想。”

李牧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替本座着想?真是新鲜,本座听听,你是如何替本座着想的?”

颛渠阏氏擦拭掉眼泪,苦口婆心地说:“将军之错,错就错在你是弱者中的强势之人,是群盲中的明眼人,是羊群中的一只孤狼。君令诛杀,表面是妾身布局,实出于君王内心最隐秘最真实的想法。就因为将军是这中原世界的异类啊,这里的温柔世界又如何容得下将军?羊群可以灭亡,但终究容不下保护它们的狼,这是将军自然取死之道。于今诛杀令将至,将军若奉君命,未免不甘。若不奉命,又与谋逆何异?是以妾身有个不情之请,将军可否愿与妾身同走塞外?纵使幕天席地,霜风苦雨,孤雁望断,百万杀劫,妾身不揣姿质浅陋,愿为将军奉帚,自荐枕榻。”

李牧失笑起来,对身边的司马尚道:“你听到了没有,这女人让我与她一起私奔?哈哈哈,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儿大,有点儿大。”

万万没料到,司马尚却道:“李牧将军,小将不觉得这个建议有何唐突。”

李牧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你疯了?”

司马尚从容道:“将军,小将没有疯。我们都知道主上的诛杀令最多半个时辰就会到达军营。届时赵葱与颜聚就会于帐中设筵,并埋伏刀斧手。这世上最怕的就是不知道自己吃多少干饭,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人,可偏偏他们两个就是。他们以为推波助澜,杀了将军,就会独领击溃秦军的头功,却不知道将军死亡之日,就是赵国灭亡之时。这种情况,诚如对面的夫人所说,将军若奉令而死,未免迂腐。若不奉命,又与谋逆无异。是以将军进退失据,莫不如就听了这女人的,跟她一道去塞外,好歹也算是保全其身。”

李牧扶额叹息:“哈哈哈,司马尚,我说你这脑子……”

司马尚打断他的话:“将军,你知道小将脑子没问题!你也知道小将之言,并无差错。此时危殆,将军如何还不肯面对现实?”

李牧哼声道:“我不是不肯面对现实,我就是现实,不面对也和自己在一起。”说罢他策马转身:“明月公主可在?”

剑士们簇拥的车上,那个美丽的姑娘立起:“李将军,小女子在这里。”

李牧躬身道:“明月公主,我猜如果你父信陵君在世,他应该知我此时的心境。”

“是的,将军。”

李牧放声大笑:“莫非公主也知道?说来听听。”

明月公主轻声说道:“颛渠阏氏和司马将军,未免都高抬将军了。李将军,你和我父亲一样,都是贪欲无尽、不择手段之人哪。”

“哈哈哈,我李牧活了一世,终于听到有人说出一句贴心的话。请问公主,我之贪欲何在?”

“将军之贪,贪在万世之名。世人皆有死,唯有名长存。李将军尽揽雁门关与肥下之役的两次大捷,这是军事史上罕有的战绩。于今更是纵横捭阖,力挫秦军。将军已经走到了如日中天的最高点,无论赵宫中的态度如何,将军此后,只有下坡路可行。人登到高处,何其艰难,步行而下,又是多么容易。没有人愿意从人生至高点上走下来,这正如我父信陵君,他宁肯统师长驱,死于秦川大地,也不愿意稍退半步,不愿让自己的一世荣名沾染丝毫污渍。如今将军也处于与我父亲同样的境地,其间的选择,又是何等艰难。”

“什么意思?”司马尚瞠目望着明月公主,“公主莫非是建议将军奉行主上杀令?这怎么可以?将军若死,赵国就完了。”

明月公主平静地说道:“司马将军过于执着了。这世间岂有不灭的邦国?八百年前,周天子分封天下诸侯,何啻百家千家,于今又有谁记得他们?后人记得的,永远是光彩夺目的人,永远是万古不灭的英烈长魂。将军啊,只要有人记得你的名字,就是永生,这就是我要告诉你们的。”

正说着,忽听后面蹄声哒哒,众人回首,就见一名士兵背插翎旗飞骑而至:“李牧将军,宫中来使传主上之令。赵葱与颜聚两位将军,已于帐中设筵,请将军前往接旨。”

“你看看,你看看,这说来就来了。”司马尚大叫起来。

李牧笑笑,摆手示意士兵放下弓弩,拔马掉头回去。

颛渠阏氏大急,在后面疾追几步:“将军,将军,不再考虑考虑了吗?若将军肯考虑妾身所请,塞外百万甲众,尽奉将军号令。”

李牧充耳不闻,打马渐远。

赵樽、周义肥等赵国剑士伏地号啕:“将军,将军呀,你这一去,我等此后尽成失国之人,何其悲怆,何其可怜啊!”

颛渠阏氏落车上马,来到明月公主身边:“你到底站在哪一边?若没有你适才那番话,李将军赴死之志不会如此决绝。”

“我哪边也不站。我只是奉行父亲的遗志,让这个没落的时代,多一点人性的狂烈欢歌,少一点机心龌龊。”

上下打量着明月公主,颛渠阏氏道:“那你肯不肯帮我一个忙,呃……让我怀上这个男人的孩子?”

明月公主好笑地看着面前的人:“我很理解夫人的请求,但夫人找错人了,我自己还是个姑娘家,夫人的要求未免让人难堪。”

如此,颛渠阏氏只能恋恋不舍地看着李牧的背影:“看着这么优秀的男人慨然赴死,实在是我们女人的悲哀呀。”

赵国公子嘉,在如山的案牍中翻阅着。

越是翻阅,他越是诧异:“这些旧档是怎么回事?跟我们的记忆毫无差别,只是细节上有点儿小小的出入,而后这些小出入汇合起来,却指向一个完全相反的结论。”

他把一幅帛书对着豆灯举起,看了看上面的字影。

忽然间,他恍然大悟,拿手指在丝帛上用力地搓,帛书上的墨迹被揩掉,露出几道极易被忽视的痕迹。

“主上,主上,请过来看。”公子嘉惊叫道。

赵王迁踱步过来:“这是什么?”

公子嘉跪下,失态地喊道:“这是假的,主上,我们的存档牍案,都被人偷偷篡改过了。篡改的部分,是极细微极细微的小枝节。纵然留神注意,也无法识破这里被人动了手脚。可一旦明白有人捣鬼,就会发现对方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光明磊落、百战百胜的李牧将军,描述成一个贪天之功、据之为己有的无耻小人;就是为了唤起主上心中的魔障,让主上对李牧起疑忌之心,下诛杀之意。”

赵王迁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拿着那些帛书,左看右看。

公子嘉哭道:“主上啊,主上啊,有小人暗中使用奸计,这是每个居上位者都会面临的情况。但若是主上内心光明,不藏有积垢污杂,如此拙劣的伎俩,根本就不会动摇主上对李牧的信任。只因为主上心中疑忌李将军,所以才会被奸人乘虚而入。”

“快快快……”赵王迁狂奔到宫门前,“马上派人,与寡人把诛杀令追回来,追回来!”

他那微弱的嘶喊声,渐渐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那黑暗,原本就在他心里,从未稍减丝毫。

“杀呀!”秦、赵两国军队,于邯郸城下交锋。

秦将李信,一马当先,手执长戟,向赵将赵葱冲过去。

“杀呀!”赵葱悍然不惧,单手执剑,策马迎上。

两马交错之际,李信横起戟杆,犹如秋风扫落叶,把个赵葱扫得飞跌出去。

而后李信策马追上,一戟戳下:“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呢!”赵葱惨叫一声,身上多出个血洞,鲜血喷溅。

李信又是一戟戳下:“你就是块案板上的肉,知道吧?”赵葱再次惨号,血洞中鲜血喷出。

李信第三戟戳下:“你还敢设筵杀李牧,知不知道人家根本不跟你这愚蠢的小人一般见识,是故意让你杀的!”赵葱发出微弱的呻吟,艰难地蠕动着。

李信又是一戟:“现今李牧全名全节,成为毫无瑕疵的无双名将,你连个垃圾都不如,知道不!”赵葱的身体只是抽搐了一下,就没了动静。

002

老将王翦策马过来:“李信,你干吗呢?赵葱是赵国的宗室,智力跟他座下的马蹄子差不多。这种蠢货,你杀他干吗?传出去丢人不丢人?”

“谁让你不早说,”李信懊恼地道,“你看,他都死透了。”

“死透就死透了吧。”王翦道,“赵国的战将,现在已经没人了。”

李信提醒道:“还有个颜聚。”

“甭提颜聚了。”王翦不屑地说道,“李牧在,撑着主场,他还算个人物。李牧死了,颜聚就连个废物都不如。”

李信问道:“既然如此,赵王为何还不开门纳降?”

王翦笑道:“你总得给人家点儿时间收拾收拾吧?”

李信赞同地点头:“那咱们再等等好了。”

正说着,忽见城门大开。王翦笑道:“你看,你看,这不是出来了吗?”

出来的是公子嘉,带着门客僮仆等人,手中各自舞着条凳条帚,张牙舞爪地向着这边杀来。

李信看着为首之人:“这人是谁?要不要杀了他?”

王翦策马后退:“还是算了,来的肯定是赵国宗室,说不定跟君夫人是亲戚,又或是此前曾对主上有过德恩。我的建议是大家躲远点儿,说到底人家才是一家人,咱们能不惹事就尽量不要惹事。”

“那好吧。”李信命令众军散开。士兵们手拄长矛,目送公子嘉一行,一边狂舞凳子条帚,一边号啕大哭,向着北面去了。

两排大夫朝臣,耷拉着脑袋,徐步出城门,伏跪于地。

赵国投降了。

赵高笑眯眯的,一个人坐在酒肆里,正在独饮。

他的手中,掂着一块极大的金锭。

一个店伙计笑嘻嘻地走进来:“大人,身边怎么没个陪酒之人?”

赵高顺手丢开那锭金子:“我约好的人,突然被主上派到齐国去了。这说走就走,留下我一个人,真是没意思。”

店伙计涎着丑脸凑过来:“大人,要不要找个美貌姑娘陪坐?”

赵高推开他:“我要是想让姑娘陪,早就去承欢楼了。来你这破地方,就是图个清净。要不,你陪老爷我喝两盏?”

店伙计摇头:“大人面前,岂有小人的座位?要不小人给大人斟酒吧,稍带着陪大人聊聊天。”

赵高沉吟片刻:“也行,如果你聊得让老爷我开心,这锭金子就归你了。”说罢把手中的金子拍在桌子上。

“真的吗?”店伙计喜形于色,“赵大人可比那些人阔气多了。”

赵高眯起眼睛:“那些什么人哪?”

店伙计眼冒金光,老老实实地答道:“当然是时常来这里的几位大人了,像什么苏大人,江大人,还有茅焦大人什么的。”

“哦,”赵高乐了,“茅焦大人也喜欢来这里?”

店伙计一提到茅焦这个名字就气不打一处来:“茅焦大人以前常来,但最近越来越少了。尤其是上一次,茅焦大人非说小店偷了他同伴的弓。赵大人,你想想,我们做生意的,偷那么一张弓干什么?真是没来由。”

赵高目光闪烁,接着问道:“茅焦大人丢弓的那一日,酒肆里来过其他人吗?我不是说普通的客人,而是身在朝中的大人。”

“这个……”店伙计搔搔头,“那天也许是小人看错了,当不得真。算了,不说了。”

“不说,今天这顿酒钱你付。”赵高掂起桌上的金锭,“说了,这锭金子就归你。”

看着金子,店伙计的眼睛亮了:“大人,小人说是可以说,但那也许是小人看走了眼。大人,你可千万别外传。”

赵高保证道:“我肯定不会外传,你尽管说就是了。”

“是这样。”店伙计道,“那日里茅焦大人在这里邀朋会友,喝得极是尽兴。小人分明看到经常与茅焦大人在一起的李斯大人,就是那个给主上写《谏逐客书》的李斯大人,小人分明看见他从后门悄悄进来,当时小人心里还嘀咕,不会吧?李斯大人何等身份?那是时常上朝面谒主上的贵人啊,怎么会悄悄地走后门?事后,小人还曾上去瞧过,仍是茅焦大人那些友人,其中并无李斯大人,可知小人就是看走了眼。”

“哈哈哈,”赵高笑道,“肯定是你看走了眼,李斯大人怎么会来这里?”

“那是,那是,”店伙计伸出两只手,接过赵高扔过来的金子,“大人,你慢走。”

走到门口,赵高停下来:“适才你吩咐我不要说,现在我也吩咐你一句,今天这事,对任何人也不许提起。”

店伙计点头哈腰:“小人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