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新郑。
韩王宫。
一个蓝衣宫监,小步碎行,出了宫门。
宫里边几个人追出来:“高濭站住,叫你呢,高濭……”
蓝衣宫监加快脚步,混入人群,转入一条巷子中。
追赶的人是几个红衣宫侍,他们冲到门前,不停地跳脚:“快快快,赶紧报告大王,通知侠颓将军拦住他。”
蓝衣宫监高濭在巷子里疾走,回头看身后无人,他迅速地跳入一个破败的门洞里,取下墙壁上的一块土坯,从怀中掏出一个短而圆的竹筒,置入龛洞,再把土坯封上。
然后,他继续在巷子里穿行,边走边警惕地竖起耳朵,聆听着附近军士的奔跑与喊叫声。
前面来了个挎篮子的妇人,侧着脸让开路。
高濭走过时低声嘟囔了一句:“我已经走不了了,他们封锁了这片区域,你得马上把情报转移,立即。”
妇人无动于衷,挎着篮子继续行路,行至那个门洞处,闪身而入。
高濭拐进了一条宽巷,路边有只浸泡在污水里的破草鞋。高濭左右看看,走过去踢落脚上的一只棉布履,套上了那只肮脏的破草鞋。
走了几步再低头看,自己的脚很白,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样子。他蹲下身,抓起把沙土往脚背上揉了揉,顺便把衣摆下角,撕出一道口子。
远处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封锁旌勇里,给我找出秦国的奸细!”
高濭转身往回走,又拐进一条胡同。走不多远,见有一个汉子,正蹲在墙根晒太阳。
高濭走近,看了看汉子身上的破烂衣裳:“兄台,你这件麻衣不错哟。”
“不错?你说我这叫花子的衣裳好看?”那汉子忍俊不禁,打量着高濭那两只不一样的鞋履:“你这身衣裳,是从哪儿偷来的?”
高濭愤怒地抗议:“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什么叫偷呢?咱这是捡的,捡的。”
说罢,正要离开,汉子却拦在面前:“你可真会捡,在哪儿捡的呀?说说。大街上还有捡衣裳的地儿?说出来让咱也捡一件呗。”
“你这人……好生不讲道理!”高濭挣扎着要离开。
汉子突喝一声:“给老子把衣裳脱下来!反了你,还真当韩国没王法了呢。”
高濭连声反抗,但终被汉子按倒,剥小鸡一样地把他身上的蓝衣剥掉。
一只脚踩在他的背上,汉子掂着手中的衣裳,心满意足地脱下自己肮脏的麻衣,丢在高濭头上,穿上高濭的蓝衣,恣意摇摆着身体走远了。
侠颓将军骑在马上,满脸焦虑地看着前方长街。
一名侍从立在他的一侧,旁边站着两个红衣宫监:“侠颓将军,主上吩咐了,被盗走的机密档牍必须要立即追回,如果被奸细送回秦国,我们韩国就危险了。”
“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侠颓将军没好气地道,“谁料得到王宫那么严密的所在,也会被秦人的奸细混入?给我封锁旌勇里周边,一个人也不许放出,直到我们找到高濭为止。”
突然,几个士兵大叫起来:“他在那里,在那边!”
刚刚穿上蓝衣的汉子,摇摇摆摆地从一条巷子出来,走了几步,感觉情形有点儿不对,许多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他讪讪地笑笑:“瞧什么?有什么好瞧的?大爷我脸上又没长花……”忽见一群人扑过来,他撒腿就跑。
“站住,抓住他!”一群捕吏紧追在汉子身后。汉子灵活地在各种商摊之间钻来钻去,跑得不亦乐乎。突然间“啪”的一声鞭响,汉子惨叫一声,被抽得凌空翻倒。
未等汉子爬起,已经被众人按倒。
侠颓策马过来,几名红衣宫侍飞跑过去,低头瞧了瞧:“侠颓将军,这个人不是高濭,但他穿着高濭的衣裳,必是秦人奸党。”
“立即拿下,大刑拷问,不用理会死活!”侠颓的目光转向那一条人们涌出的胡同,“立即扩大搜索范围,严密监视旌勇里周边一带,传令保甲鸣锣,所有居民立即回家,若是敢在家中窝藏奸细,夷三族!”
锣声响起,居民们慌里慌张地回家落闩,检查门外各处,生恐被奸细混入。
街上巷子里熙攘的人群一下子消失了,躲藏在一间废屋里的高濭,终于被士兵发现:“他在这边!”成群的士兵扑上来。高濭爬上屋顶,跳过几舍房屋,但很快被士兵团团围住。
只见他神情惨淡,向着秦国的方向说了句:“主上安泰,臣下可能要晚点儿回去。”说罢,他疾速地把一个白色的东西塞进嘴里。当士兵们扑倒他,强行掰开他的嘴巴时,他嘴里已空空如也。
混乱之中,四处的封锁明显松懈。挎篮子的女人低垂着头,从几个东张西望的士兵中间穿过。
少顷,侠颓手提滴血的长剑,气急败坏地跑过来:“封城,封城,全面封城!”
高濭的腹中没有档牍。
情报已经被传递出去了!
“杀啊!”一支打着秦军旗号的军队,凶猛地杀过来。
“杀呀!”一支也打着秦军旗号的军队,更凶猛地迎上来。
两支军队就在山脚下激烈交锋,重戟长矛,长戳短刺,垂死者的鲜血与黄尘搅拌在一起,浸染长空。
前方的赵军堡垒中,塔堞之上,立着几名赵国的将军。那个脸形歪扭、有着巨大下巴的将军,就是赵军主将扈辄。
一名佐将问:“扈将军,前面打成一团的,好像都是秦军。”
“没错。”扈辄回答道,“诸位,可知我赵国兵强马壮,战无不胜,却屡遭秦人压制的原因吗?听说是后宫里有秦人的奸细,藏匿极深,多年也挖不出来。后来秦人内乱,成蟜太子逃奔赵国,才揭开这个秘密。难怪我赵人一腔忠勇,却处处被秦人压制,后宫的魏太后,竟然就是秦人的奸细!”
几名佐将露出吃惊的表情:“不会吧,身为太后却私通敌国,这是为什么呢?”
扈辄将军:“没有为什么,反正魏太后通敌之事被查出,主上雷霆震怒。须知主上的生母齐太后,多年来在后宫一直被魏太后压制。此犹罢了,因着成蟜带来的情报,才知道当年先君下令诛杀嬴政母子,却被魏太后秘密派了人解救。如今这桩事情暴露出来,主上自然不能容忍,魏太后被勒令自尽,死后不许葬入王陵。而秦人得知消息,立即出兵干涉。说到底,是替魏太后讨还公道来了。”
几名佐将说道:“所以我们这场仗,可以称为魏太后之战了?”
扈将军颔首:“说得没错。秦王受过魏太后的恩惠,天地良心,必须要为魏太后出兵。即使是在我们赵人之中,也有不少同情魏太后的。有种说法是魏太后是赵人最后的生死线,善待魏太后,赵国就会安然,处死魏太后,秦王势必亡赵以报魏太后之仇。这些都是朝中和坊间的说法,没什么依据。我们是武将,不参与朝政之争。但既然秦人犯我赵境,无论是何立场,御敌于国门之外,都是我们的职责。”
另外几名佐将十分困惑:“道理咱们都懂,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秦人自己厮杀成一团?”
扈辄将军分析道:“要我说,此时是秦人最不该出兵的时候。要知道秦人的军队,人员是极复杂的,至少有一半是六国人。先前秦人发生祭坛之乱,听说事件虽由秦人本土势力挑起来,但至少一万名六国刺客冲上祭坛,杀死数百名公子王孙,还差点儿要了秦王的命。此次事件之后,秦人就酝酿着本土势力与外来势力的巨大冲突。吕不韦罢相,可以视为外来势力失去权力的一个信号。受此信号刺激,秦军之中,也开始频现两股势力的争战与绞杀。”
几名佐将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在咱们眼前杀成一团的,就是秦军的本土系与外来系了?”
扈辄将军点点头:“是。这次秦人兵分三路,王翦统兵十万,走太行山,攻阏与。杨端和统十万,攻韩阳。桓龁统兵十万,攻邺邑所属的安阳。现今秦军三十万人,我们是二十万人。因此我们最完美的战术,就是陈兵于漳水。如果秦军出现两支或两支以上的军队,必然会自相残杀,那就让他们自己打去,咱们不掺和。倘若秦军只有一支兵马,那就毫不客气地吃掉它。”
几名佐将笑道:“小将委实好奇,如果秦军中本土系和外来系各是一半对一半,那么他们就会不停地相互残杀,要用多久才会把自己杀光呢?”
扈辄将军失笑:“无论用多久,本座都乐观其成。”
左丞相隗状,坐在案前愁眉不展。
王绾与冯去疾跪伏而进:“左相,韩国的新郑有情报送来。”
隗状诧异:“韩国新郑?我们在那里也有谍报组织吗?”
王绾答道:“左相,还记不记得主上登基之年,成蟜太子在嫪毐的保护下逃到了新郑,当时巫马忧大人派了我们十二个人潜入新郑刺探情报?结果那一次行动,搞得鸡飞狗跳,十二个人只回来咱们三个,主上相当地不满意。”
隗状狐疑,看着他:“那么多好事你俩不提,干吗要提起这个?”
王绾解释道:“是这样,左相大人,那次事件之后,我和冯去疾就私下里商议过。新郑之行,之所以灰头土脸,说到底是没有事先做准备,就是没有在那边预先埋下自己的人手。所以我们两个精选出七名精明强干的人,经过严格训练之后,派他们潜入新郑,要求他们必须要做到彻底当地化,混入当地的生活之中,任谁也看不出异常。此事曾向左相大人报备,连主上都是知情的。”
隗状这才想起来:“对,是布过这一步闲棋,你们不说我都忘了。怎么了?”王绾激动地说:“左相,那七人做得很成功,彻底打入了韩人内部。其中一人更是混入宫中,成为宫监。结果他在宫中发现了韩王的一个大秘密。”
“哦?”隗状瞪大双眼,“什么秘密?”
王绾如实答道:“韩王有个针对于秦国的长期计划,早已派出间谍潜入。他们的间谍已经打入主上身边,代号小野猪。”
隗状惊跳而起:“什么?韩人的间谍是头猪?就在主上身边?”
“不是……不过也差不多。”王绾俯首,双手将情报呈上。
隗状正待要接,又停下:“这是什么?上面怎么都是血?”
王绾痛声道:“回左相,我方人员虽然自韩宫中将情报盗出,但旋即被韩人发现。为防情报被送回秦国,韩人封城封境,大举搜捕。我方七人连续六人暴露,悉以死节,最后一人的身份,是韩将侠颓身边的侍卫,他借传侠颓军令之际,逃到边境,仍被韩人追上,一箭射中后心。但是,他倒在我秦国的境内,得以把情报送回。他含混不清地说了些情况,便死掉了。”
冯去疾趋前一步:“左相,是以这份情报上涂满的,竟是七名志士的烈血!”隗状肃然起敬:“牺牲惨烈呀,我秦人理当在大沈厥湫座前,为之祭奠。”说到这里,隗状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不过,尔等还记得长信侯嫪毐吗?他煞费苦心,费尽周折得到份情报。他得到那份情报是如此辛苦,以至于无暇验证情报的真实性。结果如何呢?情报是人家精心布的局!”
王绾附和道:“左相的隐忧,也是我等的顾虑。所以在向左相报告之前,我和冯去疾先在名单上找了几个小角色,派人盯梢,结果发现对方果然不正常。虽然都是些寻常百姓的样子,有稳定的邻里关系,有借以谋生的职业,家人妻儿也都很正常,但秘密监视他们的生活后发现,理论上来说,他们早就应该活活被饿死了。总之,他们模样都是老实人,但谋生经营并不上心思,可知这些人还有更隐秘的资金来源。”
隗状这才放心:“证实就好,你们俩随我入宫,此份情报必须面呈主上。”
隗状率王绾、冯去疾入宫,甫到议政殿前,就见一个宫侍迎上前来:“左相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要事?”
隗状赶紧迎上去:“有要事,烦请通报主上。”
宫侍满脸为难:“左相大人,不是小人擅涉国政,大人你自己到门边瞧瞧。”“什么意思?”隗状满头雾水,走到议政宫门前,探头向里一望,就见屋子里,跪着几名胡子白到不能再白的老公子,正在呜呜地号哭:“主上,主上啊,臣等委屈死了,伏请主上为老臣做主呀。”
秦王疲倦的声音响起:“几位君侯请起,你们都是先昭王时代的公子,是寡人的祖爷爷。在这大秦国,寡人可以受委屈,但几位绝对不可以。”
老公子们哭道:“主上关护之情,老臣铭感于心。但这些外来人实在是嚣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老臣的府中,跟随老臣多年的老家人被外人殴打。在咸阳城,老臣的府丁被外人随意杀害。老臣的孙儿公子儵,学成文武,矢志报国,投身于王翦军中上了战场,可日间老臣得到消息,那可怜的孩子在太行山脚下,被人杀害了。杀死他的不是赵国人,不是敌军,而是秦军中的外人。呜呼,煮豆燃箕,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可怜我的孙子,身上几十道剑伤,剑剑致命啊。”
议政宫里,秦王下阶,亲自扶起那哭得快要昏厥的老公子:“此事寡人知道,日间已经派了李信将军,手持符节,当面斥责王翦将军,公子儵的尸身以国礼送回。李信还持有寡人的御剑,他定当取凶手首级来见。此外,寡人已传军令,从现在起军中停止相互残杀,务须给寡人打赢这场仗,挺进邯郸。”
这时,另一名老公子说道:“主上顾全大局,让老臣感动。但臣下心中有个疑惑,只怕主上怪罪,不敢多言。”
秦王挥袖:“老君侯有何顾虑,只管说来。”
老公子娓娓道来:“主上啊,祭坛之战,六国刺客居然有近万之数。这个数目不对呀,不对在哪里呢?嗣后主上查抄胡伤的府邸,环城大索,也只捉到几百名六国之人,而且他们都是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还有他们都有人证,证明自己未曾离开咸阳,未曾去过祭坛。如此说来事情就古怪了,那一万多名的六国刺客哪儿去了?总不至于钻入地下,飞上天了吧?”
秦王思索半晌:“老君侯之意,这消失的一万余名六国刺客,实际上都躲藏于军中?”
老公子急忙摆手:“老臣没这么说,也没证据呀。但这一万多人,他们总得有个去处吧?”
另外几名老公子附和:“有道理,有道理,什么地方能藏起一万多人,不显山亦不露水?虽无证据证明这些逆贼藏于军中,可也没证据证明他们不在呀。”忽然间,一个老公子爬上前来:“主上呀,臣听说有人奏本,要杀光外地人。老臣对这个建议,那是坚决反对的呀。”
秦王呆了呆,含糊其辞地应了句:“类似的奏折,寡人确也听说过,只是……这么闹,动静是不是有点儿大?”
又有名老公子探头过来:“主上所言极是,极是,极是。说什么杀光外地人,你凭的是什么呀?有罪的当然要杀,但人家没杀人也没放火,不经核查便擅言诛杀,这岂不成了乱讲胡说的妄人了吗?”
“是极,是极。”几名老公子跪在一起,头碰头地商议起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杀光外地人,这个绝对不可以,有失咱大秦历代先君的磊落风范啊。但如果一个个地细查严审,那得需要多大的人力物力?总之此事不可妄言,须得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听到这里,隗状离开门,转身走到庭院当中,看了看满脸期待的王绾和冯去疾,说道:“走吧。”
“走……为什么呀?”王绾、冯去疾满脸困惑,却只能跟着隗状出宫。
回到左相的衙署,隗状坐下,叹息了一声:“这份情报,是我们七名线人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理应第一时间呈报主上,可是……”
王绾和冯去疾齐声问道:“可是什么?”
隗状回想方才听到的消息,长叹一声:“可是这份情报,来得太不是时候。如果这个节骨眼上呈报上去,那可就是万千人头落地、血光弥天呀!”
王绾、冯去疾愤恨地问道:“明着仕我大秦,却暗中给韩国人做间谍,这种人,难道就不该杀吗?”
隗状皱紧眉头,心下亦是一片混乱:“问题是不只是杀他们呀。这份情报,正好让那些老公子抓住把柄,证明外地人若非心怀叵测,就是心存不法。到时候,主上一旦顶不住老公子们的压力,哪怕只是对外地人进行核查,那也意味着一场塌天之祸即将来临啊。死上个十万二十万,只是拉开个场面,正戏还在后面。这许许多多的人命,谁担得起责任啊。”
王绾与冯去疾面面相觑:“想想为送来这份情报壮烈死难的兄弟们,一心为了君国,付出无尽鲜血……他们难道做错了吗?”
隗状怅然道:“这就是政治!”
政治能把是非颠倒,让善恶扭转!
能以毒治病,方可为良医。
能以恶治国,方可为良相。
隗状站起来,将那份带血的情报收藏到阁架上的一只密匣里。他举起钥匙,说道:“这件事,暂时先打住,等到风头过去,本土人与外地人之争告一段落,咱们再来说这事,听明白了没有?”
王绾、冯去疾双双点头:“明白了。”
“下去吧。”隗状挥手吩咐道。
王绾和冯去疾失落地离开。隗状继续在案前处理公文,忽然间,一个小婢女走上来:“老爷,夫人说她身体有些不舒服,请老爷过去一下。”
“怎么又不舒服了?”隗状嘴里嘟囔着,收拾好案牍公文,“好了,我马上过去。”
从房间出来,隗状把门关好,锁上,对守在门前的两个家丁道:“守好了,没我的命令,这扇门谁都不许进。”
家丁点头哈腰:“老爷放心好了,有我们守着,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隗状匆匆走开。他走后没一会儿,那小婢女从一座假山后出来,把头发弄乱些,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要死了,要死了,快开门,老爷让我进来取点儿东西。”
两名家丁严肃道:“蠡斯姐姐,老爷刚才吩咐过的,这扇门谁也不许进。”小婢女变了脸色:“你们俩是对我说话吗?”
两个家丁顿时慌乱起来:“不是,那个,蠡斯姐姐……”
小婢女转身就走:“那好吧,我回去告诉老爷。老爷的吩咐,婢子做不到,因为在这里,老爷说话不作数!”
“别别,你别。”两名家丁急忙拦下小婢女,“谁说什么了?谁说了?老爷是吩咐这扇门不许别人进,可是蠡斯姐姐是别人吗?蠡斯姐姐,你消消气,可千万别在老爷面前告我们的状。”
“哼。”小婢女娇嗔地瞪了两人一眼,从袖中取出枚钥匙,打开了门锁。
看到她手中有钥匙,两名家丁长松一口气。
肯定是老爷让她来的,不然的话,她手中怎么会有钥匙?
家丁心里如是想。
小婢女闪身进了房间,掩上门,疾冲到案前,翻找了起来。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东西,她的眼睛,落到了阁架上的密匣上。
她走到阁架前,拿起密匣摇了摇,又放在耳边听了听,回头再看看门口方向,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刃,嵌入匣盒的缝隙中,只听“嘎嘣”一声,密匣被撬开。
那团血染的帛书掉落出来,她打开看看,长松一口气,立即揣入怀中。
她出来,锁上门,与两个家丁飞了个媚眼:“什么德行,这么大人了,还沉不住气。”
说罢,她扭动小腰身,向内府走去。拐过假山,立即猫腰小跑起来,有门她不走,而是直接逾墙而出。
小婢女刚刚翻出墙去,隗状就匆忙地跑回来:“蠡斯呢?你们两个看到蠡斯了吗?”
两名家丁面面相觑:“老爷,蠡斯她刚刚取了东西回去,老爷你没遇到她吗?”
“你们两个,你们两个……”隗状上前揪住家丁的衣领,“你们两个……”他松开手,后退几步,“你们两个,带上家人赶紧滚,滚得越远越好,立刻!”两名家丁慌了神:“老爷,我们没有……”
“滚!”
太行山下,秦军大营。
李信站在大旗之下,头上的黑旗猎猎舞动,他的脚边平铺着几十具尸体。
王翦跪伏在他的对面,正在被军士搀扶立起。
“那么,”李信说,“王将军,主上一共就吩咐了三件事,咱们抓紧吧。”
王翦搔头:“李将军,你看我这记性……主上都吩咐了什么事来着?”
“不是,你……”李信有点儿悻悻然,“提醒王老将军,千万不要拿主上的君令当戏言。三件事的头一桩,是要把被军中的外地士兵杀死的公子儵,按国礼送回咸阳。”
“这个应该不难。”王翦道,“喏,公子儵的尸体就在你脚边,不管你怎么摆弄他,我想他都不会提出异议。”
李信真的有点儿生气了:“王将军,请你严肃点儿。”
王翦赔笑道:“好的,好的。李将军你接着吩咐。”
李信继续说道:“主上吩咐的第二件事,是取凶手的首级,无论是谁杀害了公子儵,都是重罪。”
“好的,好的。”王翦道,“杀害公子儵的凶手,也在你脚边。”
李信呆了呆,扭头看地面排开的尸体:“是哪一具?”
王翦伸出手,指向放在一旁的筐:“喏,那边的筐里就是。”
李信往那边的筐里一看,急忙闭上眼睛:“王将军,那是人体的残肢。”
“李将军好眼力。”王翦说道,“那正是杀死公子儵的凶手。此人原是魏国人,举家迁来咸阳,却一直被视为外人,所以他想上战场证明自己。不承想那日在河边,他被公子儵带着一伙人,拖出来殴打,并辱骂他是魏国鬼子。据本座所知,这个殴打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时间有点儿久,而且观看的人数也多了点儿。众目睽睽之下,公子儵越来越过分,甚至要把一只蝎子,放入魏籍士兵的裤子里。他这才急了眼,突然间抢过公子儵的剑,反手一剑搠死了公子儵。此后就是公子儵的家奴齐拥而上,乱剑齐下,当场把他给分了尸。”
李信诧异地看着王翦:“请王将军注意你的措辞,莫非将军是在告诉我,你治军不严吗?”
王翦傻笑,伸手去摸后脑勺:“听李将军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呵呵。”
李信横他一眼:“所以……”
王翦赶紧接道:“所以主上的第三道命令,那就有难度了。因为本座治军不严,军令不行嘛,哈哈哈。”
李信走过去,俯身看着王翦那张脸,低声道:“王将军,你莫非是受了什么刺激?”
王翦苦笑着回答:“是。”
李信试探地问道:“何妨跟小将说说?”
王翦顿了顿,道:“李将军可知,阻我三军于漳水之际的赵军,统领是谁?”“是赵将扈辄。”
王翦颔首:“李将军如何评价此人的指挥能力?”
“扈辄吗,也带得兵,也打得仗,也知兵法,也识进退。但天资这玩意儿,是军人绕不过去的坎。扈辄差就差在天资上,最多是个三流军人。无论是小将,王将军,杨端和或是桓龁老将军,打死个扈辄,并不比捏死只臭虫更难。”
王翦问道:“你打死扈辄,然后呢?”
李信自信满满地说道:“然后当是挺进邯郸,一鼓而下。”
“那李牧呢?”
“李牧?”
“对,”王翦颔首,“昔年代北之战,匈奴拥铁蹄五十万,径犯赵境。李牧统战车一千三百乘,骑兵一万三千人,百金之士五万人,弓箭手十万人,聚歼匈奴五十万骑兵,令匈奴人十年不敢靠近赵国边境。”
李信失笑:“王将军,小将觉得你有点儿畏敌如虎。据小将所知,匈奴人连皮带骨也凑不足五十万之数,其骑兵最多十万人。”
王翦充满希望地看着李信:“李将军,你觉得我们能打赢李牧?”
李信哈哈大笑:“岂不闻夫战,勇气也。两军相逢勇者胜。王将军这边连李牧的影子都没看到,就吓成这个样子。莫非将军想让小将回去后,如实向主上禀报吗?”
王翦激动地说:“太好了,烦请李将军转告主上,就说我王翦家里老婆孩子一大堆,真的不想被李牧打死。”
李信忍无可忍:“王老将军!你把我们秦国军人的脸,全丢光了!”
王翦不以为意地笑道:“哪里有丢光?这不还剩下点儿吗?”
小婢女蠡斯跳墙出了左相府,沿着长街向前疾奔。她跑过几座衙署,冲过无数街铺,最后来到了一座门楼极低调的府邸前。
这座府邸,门口没有镇邪的石狮子,也没有带剑的侍卫,甚至连个看门的都没有。
她径直走进去,院子里只有三排简陋的屋舍,正中的一间门窗俱开。窗前一个年轻男子,穿着极简朴的麻衣,正捧只竹简阅读。听到声音,他站起来:“蠡斯呀,我不是吩咐你盯着点儿左相吗,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婢女蠡斯拜倒在窗前:“内史大人,小婢子拿到了隗状欺蒙主上的证据。”说罢,她双手呈上那块血帛。
屋子里的男人走出来,接过血帛看着:“说说情形。”
蠡斯抬起头:“这是王绾和冯去疾安排在韩国王宫的线人,以七条性命为代价,盗出来的最机密的文件。是一份韩国潜伏在我大秦的间谍名单。但左相隗状,并无意将之报于主上。”
“隐匿不报?”被称为内史大人的男子十分震惊,“隗状他想干什么?叛国?还是逆乱?”
蠡斯如实说道:“小婢子偷听左相大人对王、冯二人之言,倒是不见有逆乱之心。他只是担心这份情报来得不是时候,怕掀起本土人与外来人的冲突。”
“什么话!”男子斥道,“是疥疮,总要冒尖的;是瘀毒,总要清的。隗状这个左相怕这怕那,如此狭小心胸,如何成得了事?”
顿了顿,男子又道:“公子傒大人操演过,这是一场血宗之战,这场决战将决定究竟是我们秦人,还是那些外来的客人统治秦川。若是少了五十万的人头祭祀,只恐难以取悦大沈厥湫。蠡斯呀,你去马廊牵两匹马出来,咱们这么着,先去把间谍名单上最大的头目小野猪捉到,再禀奉主上。”
蠡斯有点儿担心:“内史大人,就我们两人去吗?”
内史大人失笑:“不过一介韩国坐探,多大点儿事啊,去咱们俩都有点儿多了。”
婢女蠡斯牵马出来,手中还提着柄剑。
内史大人一看就火了:“我说你个小姑娘,拿把剑干什么?快扔掉。”
蠡斯理所当然地说道:“婢子要保护内史大人啊。”
内史大人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保护我?记住,女人是应该受男人保护的,世间岂有让女人保护男人的道理?”
蠡斯有点儿紧张:“内史大人,这样是不是有点儿托大了?”
“托个屁大,明明是托小。”一边说着,内史大人一边拦腰抱起蠡斯,把她抱到马上,“听好了蠡斯,你是个女孩儿家,不兴玩矛呀剑呀这些冷冰冰、硬邦邦的物什,听清楚没有?”
蠡斯的脸颊红扑扑的:“婢子谨遵大人教诲。”
内史大人也上了马,两人在长街上不紧不慢地走着,不久来到了一座极华丽的门楼,门前的石狮子活灵活现,守门府丁的衣裳,也是极奢侈的锦绸,门匾上几个醒目的篆字:“水衡都尉府。”
内史大人先下了马,然后把婢女蠡斯搀扶下来。那府门前的奴丁,看内史大人穿的是黔首的麻衣,又侍奉一个小婢女下马,就没把这二人放在眼里。内史大人并不以为意,径直走过去,恭敬地道:“烦请通报一下,内史嬴腾,求见郑国大人。”
“你说是谁?”府丁诧异地望着内史。
蠡斯怒而上前,被内史嬴腾挡了回去,他重复道:“内史嬴腾,求见郑国大人。”
府丁还是没听懂:“你是说,你是内史大人的府丁?”
内史嬴腾大声道:“我就是内史嬴腾,我府中也没几个府丁。”
“不是……”府丁有点儿腿软了,“大人请恕小人有眼无珠,不过大人你这身衣裳……”
嬴腾失笑:“难怪你说,这身衣服我穿好多年了,王后君夫人,也说让我换一下。可能以后会换件新的吧。”
“大人恕罪,小人马上去通报。”府丁疾奔入门。不长时间,就见一个胖乎乎、笑嘻嘻的管家奔出来:“嬴腾大人,大人哪,那不长眼睛的混蛋,小人已经命人拖下去打板子……”
“别,别别别。”嬴腾伸手制止,“这岂能怪他?都是我不好,朝中哪有官员穿麻衣的?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我来拜访郑大人的原因呀。我想请郑大人帮个忙,设计一下我内史府衙的水循环系统,是以冒昧前来。”
“哎哟喂……”管家一拍大腿,“不敢相瞒,嬴腾大人,我家老爷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也没打个招呼,现今夫人也在派人四处找他呢。”
“怎么会这样?”嬴腾面露惊讶之色,“郑大人会去哪里呢?”
管家唉声叹气:“老爷经常去的地方,都已经找遍了,可就是找不到。”
嬴腾急道:“有没有报官呀?”
管家愁眉苦脸地说道:“那倒没有,怕就怕报了官,不过是老爷在哪家喝多了,回来反倒会责罚我们。”
“这个……”嬴腾为难地说,“等你家老爷回来,务必派人通报一声。”
“大人吩咐,岂敢不遵。”管家不停地弯腰点头。
嬴腾带着蠡斯退出,上马之后,说道:“看到没,丫头?郑国大人已得知消息,逃之夭夭了。”
蠡斯气道:“这都是左相有意放纵。应该把这事告之主上。”
嬴腾叹道:“丫头呀,你记住,这人世间,最难最难的就是仕途之路。你别看他们渎职怠慢,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凡事,要多替别人想一想。这样,人世间的苦难才会少一些,我们内心里的感受,也会好一些。”
蠡斯十分担心:“大人,你太善良了,事事都替别人考虑。现在郑国逃了,大人又不去告之主上,难道这事就算了?”
嬴腾笑道:“怎么可能算了?我记得主上生于邯郸,九岁才回咸阳。回来后先君不想让主上嗣位,就给主上出了道极难的题目。先君让主上不动用国库,建成一座三公府。当时主上对一个叫宾须无的臣子说了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就顺利解决了问题。咱们今天也学学主上。既然隗状他们给我弄丢了韩国的细作郑国,那么他们就得给我找回来。走,我们去左相府。”
两人策马前往左相府,到得地方,嬴腾当先,蠡斯跟在他后面,径直登堂入室。进门一看,嬴腾乐了:“几位大人,忙着呢?”
隗状的办公房间里,一字排开,依次坐着巫马忧、缭子、隗状、王绾与冯去疾。见嬴腾进来,五人齐声问:“内史大人,你抓到郑国没有?”
“抓个屁呀。”嬴腾一屁股坐在五人对面,“你们几个呀,让我说你们什么好呢?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应该是咱们为臣下的,最起码的职责!可瞧瞧,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当然,你们自有你们的理由,我也不跟你们争长论短,我就要人,把郑国还给我。”
巫马忧开口了:“嬴腾大人,咱们能不能商量商量?”
嬴腾失笑:“巫马忧,你追随主上已久,应该比我更明白眼下的局势。很明显,右相昌平君的政治生涯该结束了,他的能力与所居的高位严重不配,失位是难免的。说到底,昌平君替代吕不韦出任右相,不过是华阳时代的政治产物。但现在时代变了,昌平君退场后,隗状你必为右相,王绾将出任左相。再以后,王绾为右相,冯去疾担任左相。主上信任你们,那是因为你们能够解决别人解决不了的问题,比如说把韩国的间谍组织彻底摧毁。如果连这么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拖拖拉拉,尔等如何面对主上对你们的信任?”
缭子道:“内史大人何必咄咄逼人呢?反正郑国也跑不了,从咸阳到秦境边缘,堪称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如果郑国逃了,那么他现在应该被押送回来了。”
隗状接嘴道:“既然他还没有被押送回来,那么,他就一定选择了另一个方案。”
嬴腾问道:“另一个方案是什么?”
王绾道:“如此老奸巨滑之辈,必是狡兔三窟。我拿我老婆的鞋底跟内史大人打赌,此时他一定是躲在最安全的藏身之地,等待避过风头,再行逃离。”
嬴腾嗤笑:“你老婆的鞋底还是自己留着吧。这个藏身之地,会不会就在他的府中?”
冯去疾摇头道:“我认为不会。请内史大人细想,他是什么人呀?他是间谍!干间谍这行的,父母、妻子、儿女随时都可能丢掉性命。再者说了,一旦我们正式行动,甲士蜂拥而入,哪怕他钻进老鼠洞里,也一样会被揪出来。所以他不可能藏在府中,而是在一个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嬴腾皱起了眉头:“难道不是应该说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吗?谁也看不到,又是个什么意思?”
冯去疾笑笑:“内史大人,如果你要把一团火藏起来,藏在哪里最安全?”
嬴腾思索半晌也没得出个答案:“藏在……我藏一把火干吗?我不怕烧手吗!”
王绾笑道:“冯去疾的意思是说,要想藏起一团火,一定要藏到灶膛里。”
隗状道:“冯去疾的意思是说,那老奸巨滑的家伙,应该是十多年前甫入咸阳,就设计了脱逃通道。这个地方应该距他府中的后门不太远,便于突然搜捕时及时逃走。此外,当他逃到藏身所在,我们一定会把他视为那里的一个理所当然的存在,不会起丝毫疑心。”
嬴腾皱眉:“我们会把他视为那里的一个理所当然的存在……难不成他还能把自己变成家具,还能把自己变成一堵墙?”
王绾颔首:“差不多吧,总之,他会把自己乔装成别人。”
嬴腾不屑地说道:“他再怎么装,凭空多出一个人来,还能瞒得过我们?”冯去疾反问道:“如果那里原本就有这样一个人呢?”
至此,嬴腾恍然大悟:“就是说,他有一个帮手,每天就在那里公开露面,吸引人的注意力,让人对他的存在视若无睹。此时这家伙逃过去,就会乔装成帮手的模样,而帮手则找个地方躲起来。所以纵然我等与他面对面,也意识不到他就是我们正要抓捕的人。”
冯去疾点头道:“是。”
嬴腾一拍案几:“那大家还在这里坐着干什么?跟我去抓间谍呀,抓到了郑国,那可是人人有功啊。你们不会跟在主上面前立功过不去吧?”
五人一声不吭,跟在嬴腾身后出了门,各自上马。七匹马到了水衡都尉府,并不进门,只是绕着都尉府转,行到府后之处,众人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片荒废的空地。空地上有间低矮的茅屋,离茅屋不远,一个背着斗笠、赤着黑黝黝双腿的老人,正在烈日下拔草。
嬴腾瞧瞧老头,再瞧瞧另外几人:“嘿,还别说,这老头跟你们说的情形,简直是一模一样。”
巫马忧、缭子、隗状、王绾与冯去疾五人骑在马上,一声不吭。
嬴腾跳下马,走到拔草的老人面前,蹲下身,看着拔草老人:“郑大人?水衡都尉郑国郑大人?”
老人充耳不闻,拔草如故。
嬴腾伸出手,在对方脸上摸着,突然用力一撕,扯落一绺须发。
这个老人,就是个拔草老人。
跟他们要找的水衡都尉郑国,一点关系也没有。
闷闷不乐地把那绺须发拿到嘴边吹飞,嬴腾转向马上的巫马忧等人:“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你们这些人都是废物。”
翻身上马,嬴腾朗声说:“几位聪明绝顶、智慧绝伦的大人,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巫马忧问道:“去哪里?”
嬴腾不耐地摆摆手:“甭问了,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诸人跟在嬴腾身后,一路打马出了咸阳西门,越走下去,道路两边的景色越显荒凉,不时见到一座孤坟,杂草丛生,蝇虫曼舞,间或可见惨白的骨头,泛着极微弱的磷火。再走下去,前方但见大片的荒坟,不时见到骨瘦如柴的孤儿寡母,于坟冢之前痛哭不已。
嬴腾放慢了马速,用马鞭指着那一座座荒坟,问:“诸位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巫马忧拢了拢袖口:“是死人坟墓。”
嬴腾回头看一眼巫马忧:“那么,巫马大人,可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死的?这些野死无埋的生灵,都是韩国间谍郑国带给我们秦国的丰盛礼物。”
众人不语。嬴腾又道:“我看了那七名义士冒死送回的情报,才知道韩人谋我大秦已久,他们派出最擅水利的郑国,以替秦国修筑水利为名,行使疲秦之策略。让我们把无尽的人力,铺在那条永远也修不完的郑国渠上。诸位看到的这一座座荒坟,就是为了修筑郑国渠,而劳役致死的秦国子民。那么现在,诸位应该知道郑国大人在哪里了吧?”
“他在那儿!”嬴腾用手中的马鞭,向远方一指。
众人抬头望去,就见远方有一群人影,约十几个人的模样,正把一个披麻戴孝的男人强行按在坟前,强迫那男人向坟中死者磕头。
嬴腾说:“郑国是被那些筑渠死难者的家属绑架了,强迫他在坟前忏悔认罪。”
顿了顿,他又道:“郑国的罪孽太大了,他至少还欠我们秦人几万个响头!”
“将军回来了。”听到府丁传报,公主姺喜形于色,不顾矜持,撒腿就向外府跑。
她的一只手突然被人拉住。
公主姺回头:“冷儿公主,你放开我,李信将军回来了。”
冷儿公主没松手:“我当然知道他回来了,而且我还听说,他把军中所见,尤其是王翦将军的不臣态度,都据实禀报给了主上。”
公主姺瞪向冷儿公主:“难道不应该吗?”
冷儿公主轻笑,循循善诱道:“这不是应该不应该的事。公主是希望与李信将军只做个半路夫妻呢?还是更希望与他一生一世厮守呢?”
公主姺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当然要与他一世厮守,这难道还用怀疑吗?”
冷儿公主把手里的骨锤放到公主姺的手中:“既然没有疑问,那么请公主拿着这个。”
公主姺接过骨锤,不解地问道:“为什么给我这个?”
冷儿公主轻声说道:“姺公主与李将军久别重逢,胜似新婚。烦请公主等将军入睡之后,用这柄骨锤,敲断将军的胫骨。”
公主姺失惊之下,骨锤跌地:“你疯了?你居然让我谋害亲夫?”
“不是谋害,”冷儿公主解释,“只是敲断李将军的胫骨,他人还是活的。”公主姺正要大怒,突然醒悟过来:“你是说,此番漳水之战,我夫君会有生命危险?”
“不是。”冷儿公主说,“不是你夫君有生命危险,而是所有的秦军,所有的前线士兵,都已经沦为朝堂这个巨大赌盘上的筹码。他们注定有败无胜,回不来了。”
“哈哈哈,”秦王下阶,亲迎内史嬴腾,“嬴腾呀,你不知道寡人有多喜欢见到你。这些日子以来,朝堂上的嬴姓臣属,辈分最小的,寡人也得叫爷爷。只有你,好歹跟寡人是同辈,让寡人能松口气。”
嬴腾伏跪:“主上不开心,是臣等无能,请主上降罪。”
“起来说话,起来说话。”秦王把嬴腾拉起来,扭头对巫马忧等人斥道:“你们几个跪着。”
宫侍过来,给嬴腾一个圆墩。
嬴腾大恐:“主上万万不可,若没了君臣之礼,恐失生民之所望。”
秦王毫不在意:“哪儿来这么多虚礼?说到底也是一家人。”
君夫人从旁边转出,放下怀中的小扶苏:“扶苏,叔叔来了,叫叔叔。”
“不敢不敢,万万不敢。”嬴腾再次跪下,“臣嬴腾,给太子见礼。”
秦王笑吟吟地坐下,看着君夫人亲为嬴腾奉溧茶:“寡人听到你入宫来报,也是吓了一跳。那郑国竟然是韩人的奸细。十多年前,韩王派了他来,一是领导韩人在大秦的地下间谍网,二是以修水利为名,行疲秦之策。阴险,阴险,此等阴险毒计,让寡人好生捏了一把汗哪。”
嬴腾朗声道:“回主上,这都是大沈厥湫显灵,护佑我嬴氏。更赖隗状几人,他们能够在十年前于韩国伏下线人,等待了十年,终于打入韩宫。最终以七位忠君义士的生命为代价,我们才获得这一惊人消息。”
“是呀,是呀,”秦王心不在焉地说,“隗状虽是左相,比吕不韦强多了,比昌平君更是强了不知多少。看来寡人得重新考虑考虑相位的人选了。”
君夫人过来,给嬴腾奉上溧茶。
嬴腾失惊之下,跌趴于地:“夫人,万万不可。臣下只是尽些许职责,而且还抢了隗相之功。若主上如此待臣,让臣下何以自处?”
君夫人笑道:“嬴腾不必如此,须知你本是宗室,先王血嗣,如何受不得一盏溧茶?对了,你还带来位姑娘,瞧她的眉眼,对你颇有情意。看来主上得给嬴腾赐婚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要说起来,这其实才是治国的正事。”
秦王欣然道:“夫人所言,甚合寡人之意。”
君夫人嘱咐道:“嬴腾,你命宗正挑个好日子,先给人家姑娘个公主封号。到时候,你们再一起进宫来,本宫会吩咐宫人替你们准备几样稀罕的物什。”
“臣,感激涕零。”嬴腾真的涕泪交加。蠡斯更是失声呜咽,突然之间从婢女变成了公主,那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于今唯有失声谢恩,被嬴腾搀扶退下。
听着他们两人出去的声音,君夫人脸色一变,“啪”的一声,把那盏溧茶掷在隗状面前:“隗状,你个废物,你至少害死十万条性命!更令得主上与本宫的血仇要推迟几年才能得报!”
隗状吓得脸色灰白,浑然不明所以。
秦王安抚道:“夫人勿怒。”又对隗状几人说道:“下去吧,郑国暂先下狱,若他的生命有了差失,你们拿命抵上。”
“是……”隗状几人惊恐而退。
人都走了,君夫人咻咻地喘息着:“这个嬴腾,是个人物,有能力,有魄力,幸好他没有政治头脑。”
“即便他有政治头脑,也没多大关系。”秦王说,“我们这边押上的赌注太大,再加几枚筹码,已经显示不出分量了。”
太行山下,秦军大营与赵军扈辄将军的营帐只有一水之隔。
秦军大营内。
王翦将军坐在一只草垫上,手里捏着只玉觯,一边美滋滋地喝着小酒,一边对站在面前的将领们讲话:“适才李信将军传达的主上之令,大家可都听到了?”
众将微弱的声音传来:“听到。”
王翦放下酒杯:“听到就好,听到就好啊。那什么,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主上呢,对咱们这阵子的表现,相当地不满意,可这又能怪谁?都怪咱们自己不争气,放着扈辄不打,自己杀成一团,对吧?所以呢,主上要对咱们这几支军队进行重新编整,要撤回所有的外地人,只留下秦川本土……呸呸呸,你看我这张臭嘴,乱说什么实话?主上的命令是,举凡将佐以下,未曾立有军功的士卒,统统撤回,只留下秦川本地的人……你看这又来了,看来本座这辈子,改不了乱说实话的臭毛病了。总之,你们之中的至少一半人要撤回去。回去的人,跟着我走。回去之后是清蒸还是红烧,这得看主上的心思了。留下来的本地人,跟李信将军一起去和杨端和、桓龁他们会合。听明白了没有?”
一名裨将出列:“王将军,小将虽非秦人血统,但从我爷爷那辈儿,就已迁入关中。像我这种情况,也要撤回去吗?”
王翦失笑:“你以为呢?说了半天要撤回去的就是你,你干吗老是逼着本座说实话呢?”
那裨将大哭:“王将军,求求你不要撤走我,小将对我大秦,真的没有二心呀。”
“求求你,王将军,求求你。”十万之众,至少有一半士兵跪下,号啕大哭,“求将军跟主上替我们求个情吧,求求主上,我们别无所求,只是想替主上战死沙场,难道主上连这点恩赐,都舍不得给我们吗?”
王翦、杨端和及桓龁三军,计三十万人,其中有十五万人非纯正的秦人血统,他们都要被秦王无情召回。十五万人齐声大哭,那声音惊天动地,吵得漳水对岸的赵军跑出来看热闹:“秦人狠起来,连他们自己人都整,厉害,厉害,甘拜下风。”
被那哭声感染,李信也淌了满脸泪水。为了掩饰,他假装被风迷了眼,对身边的杨端和说:“老杨,我老婆呀,可能在外边有人了。”
杨端和诧异道:“你老婆不是姺公主吗?”
李信点头:“对呀。”
杨端和苦口婆心地劝道:“这事吧,咱们得分怎么说。你看咱们是武将,武将是什么人呢?娇妻在软榻上寂寞孤独,独守空闺,你却在荒山野岭跟人打群架,还没完没了。你说这种情形正常吗?不正常吧。人家外边有上两三个人,无可厚……无可厚什么来着?”
李信忍不住补充:“无可厚非。”
杨端和趁机说道:“你看你看,你自己都认为无可厚非,那你还抱怨什么呢?”
李信黯然神伤:“我没抱怨……不是,杨端和你别往里绕我。”
杨端和问道:“你怎么发现姺公主外边有人的呢?”
李信愈发沮丧:“其实我也没发现,但我回去那一夜,和姺公主久别重逢,自然是两情甚欢。可是我躺下之后,明显感觉她在假装入睡。你懂得,咱们军旅出身,最善于识别伪装。我留了心,也假装入睡。结果过了不一会儿,姺公主果然就悄悄爬起来了。我从眼缝里看得清清楚楚,她从枕下摸出个骨锤,掀开我腿上的被子,对准我的胫骨就要敲下……”
杨端和大叫起来:“果然是姺公主的风格,她敲断你的腿没有?”
“废话,我腿要是断了,还能再回来吗?”
杨端和唉声叹气:“唉,为什么她不敲下去?为什么?”
李信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你就这么盼着她敲断我的腿?”
杨端和笑道:“我不是盼着她敲断你的腿,而是不管是谁敲断你的腿,我都盼着。”
李信无可奈何:“算了,跟你这种人没法儿说人话。”
王翦率十五万外地籍秦兵,踏上返乡之路。
杨端和、桓龁和李信带领余下的十五万秦地兵,站在一边看着。
桓龁喊道:“喂,小杨、小李,咱们要不要打个赌?”
杨端和、李信齐声问道:“打什么赌?”
桓龁大声说:“我赌王翦这支废军,行不及十里,就会遭到扈辄的偷袭。”杨端和坏笑道:“我押不会。扈辄的屁股沉得很,就算你现在朝他屁股上捅一刀,半个月后他呻吟一声,拿手摸摸,这已经算是最快的反应速度了。”
李信不怀好意地提议道:“我说,既然如此的话,干脆咱们过去偷袭他好了。”
桓龁不明所以:“你要偷袭谁?”
“偷袭扈辄呀。”
桓龁指着李信:“李信,你这人……你听我说,你就是年轻冒进……本座要去拉泡屎,少陪了。”
李信一手一个,抄住想要迅速走开的杨端和和桓龁:“两位将军,你们不会跟王翦一样吧?阴阳怪气的,对主上的命令明着暗着抵触。我跟你们俩说,做军人最怕的就是不服从。王翦算个毛?当年的白起厉害吧?一次就坑杀赵卒四十五万,结果怎么样呢?居功自傲,蔑侮主上,主上赐把剑给他,自裁了。王翦现在步步走在当年白起的路上,而且他立的那点功劳,还比不了人家白起的一根脚指头。王翦已经完了,跟不上战争发展的脚步,谁也救不了他了。两位将军也想让自己像他那样吗?”
桓龁脸冲南,杨端和脸冲北,两个人的眼神空洞洞的,都用背对着李信:“李将军,你说让我们干什么吧。”
李信失笑:“还能干什么?当然是趁赵军围观王翦撤出的时候,悄然渡过漳水,斩杀扈辄,打败赵军了。”
桓龁嘟囔道:“人家扈辄招你惹你了?你这么个搞法,不合适,不厚道。”“他就是招我了!”李信道,“我奉主上之命,统师挺入邯郸,扈辄他拦在我的路上,还随时有可能来杀我,我为什么不先杀了他?为什么?”
李信率先上马,道:“杨将军、桓老将军,这事咱们就这么定了。我给你们一个半时辰,一个半时辰之后,我会率先渡过漳水,奔袭扈辄大营。你们可以来,来就与我同立战功。你们也可以不来,你们不来,我以五万击扈辄二十万,有死无生。烦请二位找回我的尸体,送回咸阳,顺便帮我告诉主上,我李信,是保持着向前冲锋的姿势死在沙场上的,我没有辱没军人的荣誉。请二位把这些告诉主上,我李信,谢谢你们了!”
说到最后,李信声音哽咽,眼中含泪。
杨端和道:“若你死了,信不信你老婆的奸夫会开心到疯掉?”
李信不答,掉头去了。
杨端和与桓龁面面相觑:“这世界,最怕的就是脑子糊涂还特爱较真的那种人。走吧。”
“战报!战报!最新战报!!!”
三名传讯士兵,手执黑旗,并排疾驰入咸阳:“前线大捷,大捷!李信、桓龁、杨端和三位将军夜渡漳水,以十五万秦地兵聚歼赵军二十万,杀赵将扈辄并取其首级!”
咸阳街头,先是一片寂静,随后瞬间欢声雷动。
一半的人家拿出锣钲之器,疯狂地敲击呐喊。另一半的人家,响起若隐若现的哭声。
祭坛血战后幸存的几位老公子和老公主兴奋到不能自已,全都换上崭新的衣裳,于长街登车列队,开始游行庆祝。腿脚不利索的公子傒,被府丁张唐搀扶着,勉强跟在车队后面。前面的老公子回头笑骂:“小傒,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慢?跟上,跟在大人后面。”
“是,叔侯说得是。”公子傒满脸糗样,示意张唐离他们的车子远点儿。
越来越多的车子加入进来,一望无际的队列在王宫门前停下。宫监宫侍皆五彩华衣,一对一对地上前搀扶着老公子们,觐见秦王。
秦王穿上了大祭时才会穿的庄重衮服,平天冕冠。身边的君夫人,亦是盛装侍立。
“哈哈哈!”秦王兴奋的声音在空中回**,“李信、杨端和与桓龁,果然不负寡人所望,于漳水之战显我大秦军威。以区区一十五万秦地兵,聚歼赵兵二十万,并斩敌酋首级,此为军战史上罕逢的奇迹。这强有力地证明了秦地兵才是忠君爱国的。撤回十五万外地兵,战斗力非但未得丝毫减弱,反而大增。再也没有什么比事实更有说服力。让那些为外来势力张目的言论与行为,见鬼去吧!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日,寡人在这里宣布,是我大秦彻底摆脱外来势力阴影的时候了。
“下逐客令!
“寡人,奉大沈厥湫之尊,以历代先君之名,在此宣布,凡我秦川之境,泾水两岸,上溯血统三代非秦裔者,无论朝臣、大夫、客卿、胥吏、士兵、匠人百作、百姓、商贩、游士、侍者、啬夫,从即刻起,驱离秦境。妻子、父母、儿女,皆不得免。
“寡人此令,交由内史嬴腾监行。”
秦王抬手,宫监立即递上一柄御剑:“嬴腾何在?”
“臣下在!”内史嬴腾踏前,伏跪于地。
秦王将剑送到他面前:“接剑。”
内使嬴腾高举双手,接过赐剑。
“去做事吧。”秦王说,“寡人要和几位老君侯聊点儿家常话。”
老公子们喜形于色,由家人搀扶着给秦王下跪:“主上恩典,雷厉风行,积压于我大秦天空百余年的阴霾,于今尽扫一空。老臣铭感不尽,愿以衰朽残年,为我君上贺。”
公子傒跟在老公子们身后,半欠着身子入宫。
他的那张脸上,是说不尽的尴尬和别扭。
内史嬴腾捧着赐剑,转向君臣:“唉,诸位,这个,这其实……唉,主上的话,大家都听清楚了吧?我为臣下者,也只能恭聆奉行,诸位不要抱怨我。”
直到这时候,朝臣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听轰隆一声,差不多一半的大夫臣子跪在地上:“主上,主上,从长计议呀,臣下虽非秦人,可对我大秦国是忠心耿耿呀,不要赶走我们,不要啊!”
号啕之声,从宫中蔓延至百姓家里。
各衙隶司、官员捕吏神情慌张地列队,听着主政官员的训话:“唉,多年共事,情谊早就如同手足,突然之间变成这个样子,谁又能料得到呢?咱也不能说外地兵不争气,你们在战场,就老是吃败仗,把你们撤回来,人家秦地兵就能以少胜多,赢得光彩荣耀。唉,说来说去,这个胜仗来得不是时候。说到底是君命难违呀,老公子老公主们,那都是先昭王时代的骨血,谁又能说什么呢?你们大家自己看着办吧,该走的人,赶紧回家收拾点儿值钱的物品。此行千里迢迢,就甭指望着亲友相送、泪洒长亭了。该去撵人的,内史嬴腾那把君赐宝剑在你们头上悬着呢,该不该手下留情,你们自己心里有数。”
咸阳城中,被捕吏从家里驱赶的无以计数的人,俱大包小包,拖儿带女,一路奔走呼号。
宫门之前,李斯和茅焦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茅焦仍然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这是真实发生的事吗?我没在做噩梦吧?”
李斯绝望地说道:“是真的,吕相罢免后,昌平君尸位素餐,坐视秦人的本土势力越来越大,失去控制,最终主上向他们妥协了,投降了,不要咱们了。把咱们当吃剩的瓜皮,一下子扔了出来。”
茅焦大为震惊:“怎么会这样?这是自断臂膀,自毁长城呀。”
李斯长吁短叹:“谁说不是呢?”
茅焦看向李斯:“那你……就这样打个包袱卷,回上蔡老家吗?”
李斯苦笑道:“老家?像我们这种人,终年飘泊,离开大秦,哪里还有家呀?”
茅焦急道:“那你赶紧写个奏疏,劝主上收回成命啊。”
李斯的声音沉了几分:“我一个月前就写过了,可递上去之后,犹如石沉大海,主上就跟没收到一样。”
茅焦失声问道:“那你……没有催一催主上?”
“催什么啊,这些日子以来主上见到咱们,就跟见到脏鞋子、臭袜子,根本就是唯恐避之不及呀。”
茅焦果断地说:“那你现在再写一个。”
“还写什么啊,就算我写了,你能给我递上去呀?”李斯喊道。
茅焦猛地反应过来:“对了,咱们现在已经不是主上宠信的智识之士了。我们现在只是两条狗,被人家驱赶出来、无家可归的野狗!”
漳水之战,轻易击杀了赵将扈辄,李信三将统秦兵继续挺进。
前方尘土大起。
斥候赶来报告:“禀将军,前方有一支军马,打着四面战旗,分别是李、司马、赵、颜。”
李信乐了,回顾后面的桓龁与杨端和:“两位,赵人祭出了他们的王牌,李牧来了。”
桓龁纵马上前:“没错,那是李牧、司马尚、赵葱和颜聚四将统率的代北兵。小李呀,你看我有个想法,咱们呢,分一下兵,依然是各统一军,各选择……”
李信打断桓龁:“桓老将军,你竟然怕李牧怕到了这模样,面还没见着,你就琢磨着逃走?”
“谁说逃了?谁说了?”桓龁弱弱地道,“我是说,我们已经给了敌人沉重的打击,现在该转移了。转移你懂得,就是咱们赶紧逃……呃,说漏嘴了,总之我建议先回去再说。”
李信冷冷地道:“在我拿到李牧的首级之前,还不准备转移。”
杨端和凑过来:“我觉得桓老将军未必是怯战,扈辄二十万大军,我们都没说过一个怕字。看李牧这边的烟尘,最多不过是代北十万疲众,怕什么呀?我的意思是说,桓老将军的话是有道理的,咱们应该快点儿逃……呃,你看我也被桓老将军弄得说漏了嘴,总之,我支持回去的议案。”
李信劝道:“两位就别闹了,真是的,挺大个人了,跟小孩子一样娇气。喂,桓老将军,前方岂不是宜安吗?就是通常所说的李牧垒?”
002
桓龁望向前方:“没错,李牧这个人吧,属兔子的,走到哪儿都先搭窝。你瞧着吧,他一过来,铁定是先钻进自家的窝里,即使你揪住他的尾巴,也无法把他揪出来。”
“哈哈哈,”李信仰天大笑,“原来李牧和桓老将军一个毛病,恋窝。喂,如果咱们先行钻进他的窝里,他会怎么做?”
桓龁朗声笑道:“他就再搭个窝呗。你钻你的,他钻他的,他就是这样一个高风亮节、不争不抢有度量的人士。”
李信仔细揣摩这句话:“就是说他根本不跟你打,只负责抄你后路?”
桓龁轻笑着点头:“对。”
李信又问:“如果我们把他的窝巢给捣毁呢?”
“试过这个办法的人,坟头上的青草都三尺来高了。”
李信不屑:“桓老将军,不要说风凉话了,我们从三个方向,合力冲击李牧垒。哼,战场上的事,你不试一试,又怎么会知道结果?”
桓龁冷声道:“有些事是不需要试的。比如说吃屎,你再怎么试,它也是臭的。”
李信怒极:“够了,桓老将军,你有完没完?”
杨端和急忙打圆场:“别吵,别吵,李信将军非要亲自吃一口屎……你看我这张嘴,被桓老将军带歪了。冲冲冲,咱们三个立即冲击李牧垒,不说废话了,再说咱们自己就打起来了。”
三将果然放弃争吵,遵从李信的调度,从三个方向向李牧的堡垒发起冲击。
“杀呀!”十五万眼睛红红的秦兵,向着李牧的营垒冲了过去。
营垒中,李牧手端长颈觚,呷着里边的酒,叹息道:“唉,都是爹生妈养的囫囵人啊,眼看就这样埋骨宜安,本座这心里,不落忍,真的不落忍。”
说罢,李牧拿手捂住眼睛,不去看那满天的箭雨,与前方不停跌扑的秦军士兵。
李牧将军,外形一点不像将军,是个圆嘟嘟的肥矮中年男,乍一看像个为富不仁的大商贾。而且他作战的风格,也是十足的商人套路。
冲了大半个上午没冲上去,肩头还中了一箭,李信气急败坏。他也不拔掉箭翎,就让箭杆在身上摇晃着,来见桓龁与杨端和。
杨端和还好,只是脸上多了道箭翎掠过的擦伤。桓龁左臂中了两箭,整张脸惨白惨白的。见此模样,李信反倒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李牧军中,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箭?”
桓龁道:“李牧的十万众,全是神射手。他还得到赵王的特旨,只要是他攻下的地区,官吏由他做主,矿铜由他开采。而后从所有地方疯狂地买进翎箭等武器装备。许多死在他手里的人,不是被他打死的,而是被他拿钱砸死的。”
李信皱眉问道:“离宜安较近的赵国重镇是哪里?是不是叫肥下?”
桓龁大叫:“李信,你疯了吗?你还想去攻打肥下?咱们现在唯一的生路就是立即掉头狂奔。如果你脚程够快,说不定还能看到姺公主和奸夫在榻上翻云覆雨。如果你逃慢了,他们俩可就要在你的灵前按住你的棺材板了!”
桓龁话未说完,只听李信一声疯吼,已经扑过来把自己掀翻在地。杨端和和诸将假装劝架,把他们俩用力往一块推挤:“别打,别打了,有话咱们好好说,桓老将军,你也真是的,瞎说什么大实话?李将军非要攻打肥下,那就依他吧,反正大家也回不去了,就让他亲眼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众人各自上马,李信道:“围魏救赵听说过没有?机动灵活的运动战听说过没有?只要我们取路肥下,李牧还能在窝巢里待得下吗?他得出来。”
杨端和嘀咕道:“头一次见到,老虎出了窝,小兔子兴高采烈的。”
李信冷声问道:“杨端和,你刚才说什么?”
杨端和冷哼:“我是说,李将军所言极是,极是,极是。”
东关路上,人头涌动,都是被秦王逐出关中的外地人。
李斯和茅焦骑在马上,跟几个游士边走边聊:“燕国那边怎么样?听说燕太子有信陵之风,正广招士人。要不要去那儿?”
“你就算了吧,丹太子只喜欢好勇斗狠的刺客,你这文弱书生,还不够给人家练手的。”
“楚国呢?春申君死了,还有没有招士人的地方?”
“齐国就甭想了,只有齐王后还稍有点儿见识,可终归是个妇道人家。齐国朝堂,如一座坟墓般,冷森森的,主要是齐国大王太缺乏活力。听说齐王终日伤风感月,无论见到谁,就问一句话——你说人生,为什么这么苦呢?”
“这都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六国,疲的疲,废的废,连找个吃饭的地方都找不到。”
“听说卫国很低调,小门小户的不引人注意,说不定去那里会有机会。”
…………
正议论着,忽然有几骑疾驰过来,马上人仔细地看着诸人,突指李斯大喊:“他在这儿,他在这里!”
“他在这里,李斯在这里……”后面涌上来无数人,不由分说地把惊呆了的李斯扯落马下。一个老妪号啕大哭,抱住李斯不撒手,一只干瘪的手掌在李斯的脸上摸来摸去:“这就是他吗?是他吗?让我摸摸他,摸摸他……”
“救命,茅焦快救我……”被一双冰冷干瘪的手掌在脸上摸来摸去,李斯骇得魂飞天外,“救救我,快救救我……”
又一群妇人和孩子涌上来:“李斯大人在哪里,在哪里?让我也摸一摸,摸一摸我们的恩公。”
更多的人涌上来,一个个俱是泪流满面:“主上收回成命了。主上收到了李斯大人的《谏逐客书》,听说主上读了之后,哭了半宿,君夫人也哭了。哭完之后,就撤了逐客令,我们所有人,现在就可以回家了,我们不用离开了。”
“搞什么?”看着李斯被激动的人群如揉搓绵羊般地恣意**,茅焦心下疑云大起,“李斯的《谏逐客书》,一个月前就递上去了,始终不见秦王有丝毫反应,现在却突然说,主上读《谏逐客书》读到落泪,信了你才怪。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茅焦心想:“一定是的。”
姺公主疾冲上前,抓住来人:“你说的是真的?是真的?”
“是真的,公主。”那人哭道,“现在宫中封锁消息,任何人不许提打了败仗的事。但主上已经下令,收回逐客令,这就证明了消息的准确性。”
姺公主焦急地吼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将军在哪里?他还活着吗?你给我说清楚!”
“小人说不清楚。”送信的人哭道,“小人只是听说,李信、桓龁和杨端和三位将军统领的十五万秦兵,久攻赵将李牧的堡垒不克,就转而去攻打肥下。不承想李牧突然冲出巢穴,以十万兵,一下子把咱们的十五万人给包抄围歼了。听说咱们的人都死光了,李信将军、桓龁将军和杨端和将军,多半是死于战乱之中了。”
冷儿公主走出来:“你还听说什么了?”
“小人还听说,李牧的军队,从番吾、漳河直至上党,正徐徐推进。沿途秦军,莫不是闻风而走,城池堡垒全都丢弃了,根本没人敢稍做抵抗,还有许多人被活活吓死。”
姺公主失神地跌坐在地,喃喃道:“我应该听你的。我当时应该打断他的腿。打断他的腿,好歹人还在。可现在,一切全都完了。全完了。”
半个月后,三个乞丐相互搀扶着,走进了咸阳城。
三人皆垢面蓬头,六只脚上鲜血淋漓,其中一人的腿上,甚至能够看到腿骨。
守门的军士,只是拿眼角扫了他们一眼,未予理会。
入城之后,年纪最老的乞丐,挣脱开另外两人,伸开手臂高呼道:“我回来了,我桓龁活着回来了,连李牧都别想打死我!”
喊完,他扑地而死。
另两个人急忙蹲下查看:“桓龁老将军,能够于李牧十万大军的绞杀之下全身而退,归国之后,神态安详地死于秦国的大地上,不愧为当世名将呀。向老将军致敬。这就是秦人的铁血军威!”
朝堂上,气氛肃杀。
长长的灵幡飘动,远方传来死难将士家人的哀哭。好久没露面的大巫祝支离疏率领几排白衣小巫士在宫门外翩翩起舞。他唱起与当下的心情完全不搭的奇怪曲子: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一排排宫监垂手而立,一动不动,呆如泥偶。
秦王端坐御案,面无表情。君夫人坐在后他几排的位置上,素装白衣,不发一言。
李信和杨端和两名死里逃生的将军,伤口处裹着层层白绢,显得极是凄凉。公主姺白衣赤足,抱着李信的一条臂膀,依偎在李信身边。
老将桓龁的尸身上裹着一面黑色的战旗,置于一堆搭建得极美的薪柴之上。
赤膊力士手持火把,火光明灭闪动,猎猎作响。
老公子子傒耷拉着脑袋,跪在一个极显眼的位置上。这个位置旨在提醒他:“是你,对,就是你,要为眼前的一切负责。”
其余群臣,公子大夫,跪成数排。
忽然间,秦王的声音响起:“与寡人把那该死的囚徒带上来。”
就听铁链声起,巫马忧牵着一个全身系枷的男人,走上前来。
内史嬴腾抱剑迎下,站在对方面前:“此是代君父问话,你若有半字虚言,当知君威之怒,你可知之?”
囚犯恭敬道:“臣知道了。”
“你是何人?”
“臣下乃大秦水衡都尉郑国。”
“你在韩国的身份是什么?”
“臣领导着韩国打入大秦的一个完善的间谍组织,臣是这个组织的总负责人。”
“你的代号是什么?”
“间谍组织中最高首脑小野猪,就是臣下。与臣秘密联系的上线系韩王本人,其他人概不知情。”
“韩王命令你做了什么?”
“韩王命臣大兴土木水利,行疲秦之计,拖住大秦东进的脚步。”
“韩王的命令,你执行得怎么样?”
“韩王评价臣的间谍工作时,用了四个字——堪称完美。”
“怎么个完美法?”
“臣以自身对水利的了解,发现关中地区的西北部略高,东南部略低,遂劝说主上兴建了费时十年之久的郑国渠。发役夫三十万,西引泾水、东注洛水,自礼泉东北的谷口开始,向东伸展,长三百余里,形成了全部自流灌溉系统,可灌田四万余顷。”
嬴腾又问道:“你是在什么情况下被我捉到的?”
囚犯郑国回想起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个,你懂得,因为兴修水利,消耗了不少人力。有些役夫,他们在修建郑国渠的时候不堪劳疲,或累死,或病死,或死于事故,还有些人是打架打死的。呃,有那么几千人吧。所以他们的家属极是悲愤,迁怒于臣下。那一日,臣在承欢楼喝了花酒回去,臣的意思是说,臣那日处理了繁忙的日常公务,在回府的路上,突然遭到死难者家属的绑架,他们把臣下带到荒坟野地,拳打脚踢,各种辱骂,强迫臣给死难者披麻戴孝,下跪磕头。危急时刻,幸得内史嬴腾大人和巫马忧大人、缭子大人、左相隗状等人赶到,解救了臣。但臣的间谍身份也已经暴露,所以臣,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嬴腾喝道:“勿要避重就轻,回答我的问话,你修筑郑国渠,疲我大秦,共造成多少无辜者的罹难?”
“这个数目……”郑国难堪地道,“十年的工程下来,总计罹难者人数是两千四百一十二人,差不多就是这个数字。”
嬴腾问完了,抱剑而退,向秦王跪下。
秦王挥了下手。
左相隗状走出:“死囚郑国,此为代主上问话,你须得知道轻重,不得有丝毫隐瞒。”
囚犯郑国:“臣不敢。”
隗状问道:“死囚郑国,你奉韩王命,行疲秦之计,修郑国渠而害死我大秦无辜子民两千四百一十二人,此外,还对我大秦造成什么损伤?”
“损伤……”郑国歪着脑袋苦思冥想,突然之间他大喊起来,“主上呀,列位大夫公子,臣下对大秦造成的伤害,那可大了。臣建成的郑国渠,得水灌溉,沃野千里,数以百万计的秦人得此之利,年年大丰收,家家有余粮。我大秦连个寻常百姓、布衣黔首,家里的吃穿用度都让六国的公卿羡慕。每一年,每一年,都有无数各国士人来投。他们为什么来这里呀?因为这里有田,有产,有收获,有吃,有喝,有用度。之前主上下逐客令,哭声震天呀。所有人都不愿意走,宁愿于军前为大秦效死,也不愿意去过那种无衣无食无生路的日子。主上啊,列位大人啊,这就是老臣的罪孽呀。老臣以一人之力,拖住大秦东进脚步十年,为韩王争取了十年的君王苟息。韩王十年,秦王百世,秦人万世福泽,这就是臣,狼子野心、其罪当诛的臣,为大秦带来的祸害呀!”
听到这里,所有人无不动容,呆怔之际,议论之声四起:“郑国说得有道理,他是个间谍不假,而且造成了秦人两千余人的死亡。可他这个间谍替大秦做的好事,是任何人也比不了的。这是为什么呀?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一名黄衣宫监怀抱麈尾出列:“肃静!”
议论之声,瞬间息止。
秦王开口道:“寡人听闻,人之分别,有男女,有贤愚,有强弱,有善恶,当然也有地域之别,诸如秦人齐人,赵人燕人。但是,地域之分,只是这个人所在的地理位置罢了,非关贤愚,非关善恶,非关品性。秦国亦有奸恶之属,六国也有良善之辈。不听这个人的言行,不看这个人的举止,单纯以他所在的地域对其品格进行界定,向来为寡人所不喜。
“先前祭坛血乱,我大秦多名公子王孙,死于六国刺客的剑下。是以秦人悲愤,起而讨之,从此秦地人与外来人之争,从朝堂蔓至民间,延至军中。群议纷争,相持不下,由于寡人失察,未能及时阻止这无谓的争论,终致我十万秦川将士埋骨宜安。此是寡人之过!也是尔等为臣下者,不以至明之理劝谏寡人,反计较于琐屑私利所致。
“今日又闻郑卿之言,方知人世之间,自有成理。决定一个人品性的,是看他干了什么事。决定他所干的事情的,是环境的变化与容量。在韩人看来,以漫长的水利工程拖住我大秦东进的脚步,是有利的。但水利工程虽误十年,却兴百世,嗣延万年,这是韩人始料未及的。是以郑卿虽是奸细,怀有疲秦之心而来,但入我秦人之境,受环境所影响,被人际所主导,他所做的事再也不是孤立的,只有环境混合在一起,方见善恶。这就是六国痴迷的间谍之术啊,他们以为派个有才识的人来,对我大秦起到影响,就可以弱化大秦。然而,他们错了,间谍之术,纵横之理,最终还是强弱之别。若我大秦强盛,外来智识之士,必为寡人所用。若我大秦衰弱,纵有智力之才,亦是没有用武之地。是以秦地人与外地人之争,至此可以停止了。从此以后,无秦无外,为国为民,此天此地,唯我大秦!”
众人群起,齐声同呼:“无秦无外,为国为民,此天此地,唯我大秦!”
秦王高声吩咐道:“与寡人为桓龁老将军举火。”
火光起处,明照天地。城里城外,无数人齐声高呼:“无秦无外,为国为民,此天此地,唯我大秦!”
“哎哟,”公子傒躺在榻上,哭得满脸是泪,“老爷我委屈,我委屈,我委屈死了。”
“是啊,是啊,”府丁张唐一边拧干帛巾替公子傒擦拭泪汗,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老爷你委屈,你真是太委屈了。”
“凭什么呀,你说他们凭什么呀?”公子傒气愤地坐起来,指着门外道,“多少年了,多少年我一直是咱们秦系力量的领导者。早年我多威风呀,什么公子洹、公子泺,公子盉,公子浟,当时连公主姺都唯我马首是瞻。这些年也不知是怎么了,搞得江河日下,一年不如一年。这就够要命的了。祭坛之乱后,那几个多年没露面的老公子突然都跑了出来,抢夺权力,仗着他们比我还大一辈,天天冲着我比比画画。结果怎么样呢?钻人家套里了,被人家用了苦肉计,一口气坑死十万秦人,你还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弄出那么大的事来,那几个老公子可好,全都躲起来不露面了,我老人家倒成了罪魁祸首了,被朝野视为公敌。凭什么啊,张唐?你说,他们凭什么?噢,他们偷驴,我拔橛子,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是,是,真是太不公平了。”张唐扶公子傒躺下,“老爷,你就消消气吧,咱大人大量,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想得美。”公子傒怒气未消,“凭什么啊?你说他们凭什么啊?”
然后他坐起来,看着张唐:“不对,出事了。”
张唐叹道:“哎哟,我说老爷,你就消停点儿吧,别再闹了。”
“不是闹。”公子傒很认真地说,“你不得不承认,主上绝对是处理矛盾事务的高手,他能够把韩国奸细郑国的事跟这些烂事混搅在一起,最后赦免了郑国,你根本挑不出什么理。不过,老爷我就纳闷了,无论如何这是韩国人的错啊,他们这么欺负咱们,难道这就算了?”
张唐纠正道:“人家韩国不是认错了吗?韩王准备派公子非来,当面请罪,并自请降为咱们大秦的藩属,这不挺好吗?”
“韩国降为大秦藩属?”公子傒怒了,“他凭什么呀?”
张唐扶额:“老爷,你看你这个闹腾,什么凭什么?”
“老爷我是说,就算是韩国降为咱大秦的藩属,那也该由咱们嬴氏国宗中人,做个韩王什么的。现在的韩王,该削为庶民了。”
张唐叫道:“老爷,我说你能不能省点儿心?你是秦王吗?你是主上吗?不过是个没权没势的老公子,却老是操一国之君的心,你说着不累,我听着还累呢。”
公子傒感叹道:“张唐,秦国的心,我不操谁来操?你不要凡事都指望着主上。如果说,大秦国是辆无敌战车,那么主上他就是个搭车的乘客,而我们才是拉车的那头驴!”
“爱拉你去拉,别拉上我……”张唐掉头就走。
公子傒一把抱住张唐的大腿:“上次跟你说的事,还记得吧?”
张唐没好气道:“你天天说的破事多了,我哪儿记得住?”
公子傒满脸丑相地眨着眼:“公子浟府上的四公主,那丫头出落成了个绝色美人,现在正为择婿的事发愁呢。老爷我觉得你这个废材正合适。”
“别,别别别,”张唐用力,想甩掉公子傒,“咱什么德行?怎么配得上四公主?老爷,你快别逗闷子了。”
“老爷我是认真的!”公子傒正色道,“你虽然丑到不能再丑,但你的智慧,是我大秦最宝贵的资源,配个四公主绰绰有余。”
“闪开,你个老不死的,又想害我!”张唐愤怒地踢打公子傒。
公子傒却抱牢了张唐的腿不放:“张唐,你看我都成孤家寡人了,身边就你这么一个府丁,你不要弃我而去。”
“你知道自己的德行,就该消停点儿。”张唐斥道,“松开手,放开老子。信不信老子抽死你?”
公子傒闷头抱紧:“我不松手,除非你答应老爷,否则老爷我就不松手。”“罢,罢,罢,”张唐仰天长叹,“我怎么这么倒霉呢,摊上这么个老爷?老爷,你先松开手,让人看到,还以为怎么了呢。”
“不松手,除非你答应老爷。”
“唉,真是拿你这废物老头没办法。”张唐绝望地叹息,“说吧,老爷,你又想让我干什么坏事?”
茅焦鼻孔朝天,出了宫门,身后跟着李斯。
忽然一个路人冲过来:“让一下。”他把茅焦推到左边,伸手在李斯身上摸了一把:“摸摸李斯大人,天天都有好运。”
又一个路人冲过来:“让一下,没个眼力见。”他又把茅焦推到右边,随后也伸手在李斯身上摸了一把:“摸摸李斯大人,老婆变成美人。”
更多的路人过来冲撞着茅焦:“闪开,滚开,你这个丑鬼……”人群把李斯围了起来:“李斯大人的《谏逐客书》,让我们这些外来人获得在关中居住的机会。李斯大人是我们的万家福星。摸摸李斯大人,胜过天天求神。”
看李斯被人围在中间,一副非常享受的样子,茅焦气得牙根发痒:“明明是主上等到了正确时机,才假称是你的《谏逐客书》起到的作用。别人不知道,你李斯自己还不知道?连这种功劳也敢独居,脸皮真是够厚。”
气了一会儿,茅焦转身去找李斯。咦,奇怪了,路上行人匆匆,李斯竟然不见了。
李斯去哪儿了?茅焦好困惑。
其实李斯更是困惑。
他被人群围住触摸时,的确是非常享受。但摸着摸着,他突然感觉不对。围着他的,都是模样极凶残的汉子。未待他喊叫,后颈处早被人用力箍住。接着头部挨了重重一击,他眼前一黑,瞬间失去知觉。
如果当时茅焦回一下头,恰好能看到被打昏的李斯被人装入一只麻包中,像货物一样丢在一辆马车上。马车缓步离开,所有的人霎时间散尽。这时候茅焦才回头,当然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当李斯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待在一间偌大的马厩里,双手双足被反缚,旁边是个水槽,几匹马正在槽中饮水。
他呻吟了一声,极力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忽然头上一疼,发髻被人抓住,惊抬头,看到一张凶恶的大沈厥湫面具:“你是不是姓李?是不是?”
“是呀,我姓李……”话未说完,对方已经用力,将李斯的头部撞在水槽上。然后他被提起来,脑袋强被按入水中。李斯拼命地挣扎,却根本挣脱不开,眼看快活活淹死,面具人才把他拉出来。“你是不是姓李?是不是?”
“不,不,不,”李斯吓坏了,不断地否认,“小人不姓李,不姓李。”
面具人丢下他,又照他脑袋上重踹一脚,这才走开。
李斯呜咽着,艰难地在地上爬行。眼前的一切过于缺乏真实感,他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掉了。
忽然间,又有一个面具人冲出,抓住他的发髻把他提起来:“你是不是上蔡人氏?”
“是,小人是上蔡人氏……”李斯的话未说完,面具人已经抡起大巴掌,照李斯脸上一通狂打,打得李斯的脑袋犹如拨浪鼓般左右摆动。打过犹不解恨,面具人再次把李斯的脑袋强按入水中。水面上不断冒泡,李斯的肺部几乎憋到炸裂。眼看他就要被活活淹死,面具人才把他拉出水面:“你是不是上蔡人?”
“不,不,不,”李斯拼命地咳嗽,连声否认,“小人不是上蔡人,小人压根不是人。”
过了一会儿,又过来个面具人,揪起李斯:“你是不是人?”
“不,不,不,”李斯疯狂摇头,“小人不是人。”
面具人的力气更大了:“那你是什么?”
李斯颤抖着说:“小人是条狗。”
“胡说!”噼里啪啦,李斯又被惨揍一顿,揍过了按进水里,差点儿淹死。然后面具人又问他:“你是什么?”
“小人是……是匹马!”李斯哭道。
“胡说!”面具人将李斯扔在地上,一通死踹,“你明明是头驴。”
“对,对,对,小人是头驴,是头驴。”李斯已经被打得意识涣散、神志不清了。
“对喽,”对方心满意足,“是头驴,你就得拴在驴棚里。”对方一边说,一边用条铁链,把李斯拴在马槽上。
李斯半蹲在地上,咻咻喘息,正想看看这里到底是谁的府邸,不提防一只大脚“哐”的一下踹在他的面门上:“看什么看,你这头贱驴,是不是又欠打了……”不由分说,又是一顿毒打。
当夜,李斯就被拴在马槽里。每当他困意袭来、昏昏欲睡时,总会有个面具人突然出来,抓住他一顿殴打,再浸在水槽中,让他的睡意顿时消失。
就这样一天一夜。
就这样两天两夜。
就这样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没吃过一口饭,只有持续不断地挨打。饥饿与恐惧,让他的意志彻底崩溃。
到了第四天,他已经不再知道自己是谁,不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人世。他只想快点儿死去,快点儿进入黑暗而永无止境的睡眠。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花香,似乎看到两个美貌的小婢女走来,问马厩里的人:“喂,莯公主让你去请李斯大人,你去了没有?”
“去了,去了。”一个打了他三天三夜的面具人笑吟吟地转出来,“李斯大人在这里。”
两个美貌婢女这才注意到李斯:“怎么回事?谁把李斯大人拴在马厩里了,还把大人打成这模样?”
“没人拴他,也没人打他。是李斯大人入府之后,被惊马吓到,自己摔倒后磕伤的。”说到这里,面具人笑嘻嘻地问李斯,“是不是,大人?”
“是,是,是,是小人自己磕的。”李斯的意志已经不能自主,只知一味点头。
“胡闹,又在胡闹,让莯公主知道,少不了砍你的头!”两个美貌小婢女怒声骂道,一边一个搀扶起李斯,“李大人,你这个样子有失官体,不适宜去见莯公主,容小婢子侍奉大人沐浴更衣吧。”
“沐浴……更衣……饿……困……”李斯耷拉着脑袋,被对方拖走。
李斯醒来时,感到通体舒畅,就好像浸在温水中一样。他睁开眼一看,真的是浸泡于温水之中,是在一只圆形的大木桶里,水面上漂着桃花花瓣,两个美貌的小婢女,各自手捧汗巾,立于桶边。见李斯醒来,两人长松一口气:“我的大沈厥湫,李大人终于醒来了。”
李斯的身体动了一下,只觉得腹痛如绞:“饿,我饿……”
“李大人饿了,快点儿拿食物来。”两个小婢女奉上精美的糕饼。李斯坐在木桶里,不顾一切地吞咽着。那种揪肠扯肚的饥饿感,让他彻底忘了体面与尊严,他不停地吃着,噎得直抻脖子,直到再也吃不下去,这才停止进食。
两个小婢女齐声道:“婢子侍奉大人起身。大人,是莯公主久闻李斯大人的学名,所以诚心请来求教,不过下人粗鄙无知,用的方法有点儿不对。李大人贵为学宗之尊,应该不会计较这点小事吧?”
“不计较,不计较……”李斯一边穿衣裳,一边提心吊胆地看着门外,生恐面具人突然冲进来,让他明了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场梦。
但这个美好的梦境一直在持续。
两个小婢女引路,带着他穿过花亭水榭,来到了一座碧竹搭成的轩厅。
轩厅里,凉风习习,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正在伏案疾书。
两个小婢女走到轩厅前,躬身执礼:“莯公主,李斯大人来了。”
轩厅中的美人起身,微微点头:“小女子有生之年,得见先生尊颜,何其所幸。”
从在臭气熏天的马厩被无理性地殴打,到看到眼前的如玉美人,李斯的思维,如一块被撕碎的布。仿佛从地狱到天堂,他无法确信哪一段记忆才是真实的。
他只能机械地跪下:“小人驴……不是,小人参见公主。”
美人的一双纤纤玉手,搭在李斯的手臂上:“先生请起。”
李斯的眼睛,直勾勾地落在对方那双柔美的手上,指如削葱,纤丽如花。他有种感觉,很快他的发髻就会被人揪住,把他从眼前这个旖旎的香梦中揪出去,让他意识到自己仍然是在一个恐怖的马厩中,仍然承受着殴打和摧残。
但是没有。
美人把李斯扶在榻上坐定,然后亲斟一盏溧茶:“先生,请受弟子一盏茶。”李斯麻木地接过来喝了一口,香茶让他全身感受到温暖,他“咕嘟”一声,驴一样把茶水喝干。
就见那美人跪在李斯脚下,手执一筒竹简,说道:“弟子不才,但也有求师问道之心,然先生之尊,犹明月在天,弟子虽心仰慕之,断不敢冒渎尊严。是以于这荒僻所在,捡得先生文稿几篇,悉以诵之。但弟子资质愚钝,虽终日苦读,终未得丝毫进步。因此弟子斗胆请得师尊指点,不知可否?”
“可以。”李斯听到自己说。
美人展开竹简:“弟子读师尊之言,知师尊承学于荀子门下,荀子说:‘大巧在所不为,大智在所不虑。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然道不变,术万变。’荀子之学到了师尊,又一变,重法,重术,重势,法莫如显,术莫欲见。言无二贵,法不两适。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见而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是以师尊学说,更令弟子心惊之,艳羡之。”
李斯张了张口,他想说:“你说的那些,不是我的思想,是和我同在荀子门下的小师弟韩非子的。”
但他什么也没说。
马厩里的教训让他记忆犹深,多说话、说错话都要挨打,头要被浸在冰冷的马槽里的。
所以他一声不响地听着。
美人继续说道:“师尊的著述中,有一篇《说难》,弟子感受颇深。但弟子有不解之处。比如说师尊讲了个故事,宋国有个富人,天下大雨,淋塌了家里的墙壁。他的儿子说:‘赶紧把墙修好吧,不然会招贼的。’他的邻居也说:‘赶紧把墙修好吧,不然会招贼的。’结果当天夜里,家里果然来了贼,偷走许多财物。富人认为,自己的儿子聪明绝顶,有先见之明,说家里会来贼,果然就来了贼。并认为邻居非常可疑,说不定昨夜那个贼,就是邻居。”
说到这里,美人问道:“先生,弟子不太明白,儿子和邻居,说的是一模一样的话,为什么富人认为儿子有先见之明,却怀疑邻居呢?”
李斯的舌头有点儿干,他很想说:“《说难》这篇文章不是我写的,是我的小师弟韩非子写的。这个故事也不是我讲的,是韩非子讲的。”但是他没有说这些,而是艰涩地说道:“是这样,我们评判人或事,不是依据事情本身,而是依据我们的情绪。富人宠溺自己的儿子,所以认为他说的话有先见之明。但他忌惮邻居,所以听到同样的话,反而会厌憎邻居、怀疑邻居。”
“原来是这样。”美人做出恍然大悟状,“但是先生,你写这篇文章的主旨,又是什么呢?”
这不是我的文章,是我师弟韩非子……当然李斯没有这样说,而是说出了文章结论:“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美人向李斯盈盈拜倒:“弟子谨受教。”
看着眼前的美人,李斯的意识突然间恍惚起来,似乎一下子睡着了。
他真的睡着了。
醒来时,窗外传来风声、雨声及屋顶瓦片被狂风掀动的声音。
李斯的身体动了一下,感觉到颈上冰冷的铁链,以及随之响起的“哗啦”声,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刚才软玉温香,美婢侍浴,玉人求教,果然只是个梦。
不过在梦中,那玉人说法、术、势是自己的思想,还说那些文章,是自己写的。
这个可能是真的吧。
他蜷缩在地上,默默地淌着泪,不敢出声,怕面具人再冲进来伤害他。可是风雨声持续了很久,并没有听到人声。他慢慢壮起胆,坐了起来,摸到颈上的铁链,悄悄地摘下来。然后他蠕动到马厩前,向外张望着。
忽然间半空中一道闪电,照亮了一个破落荒败的院子,近在咫尺的围墙处,坍塌了一角。
李斯屏住呼吸,又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仍然听不到动静。突然,他狂跳起来,向着那坍塌的围墙跑过去。他从围墙缺口疾钻出来,眼前又是一道闪电,照见一排穿着蓑衣、排队巡街的军士。
带队的将佐看到了他,厉喝一声:“那边的人站住,宵禁之时,犹自在街上乱窜,非奸即盗,给我拿下。”
一群士兵扑过来,将李斯按住。
脚步声起,地面溅起的水花哗哗作响。一个将佐走到跟前,揪住李斯的发髻,向上一掀。
“小贼……”将佐有些犹豫,“这人的模样,好生熟悉。有点儿像李斯李大人。”
李斯终于说出话来:“我就是李斯,我就是。”
将佐凑近了细看,大叫一声:“果然是李斯大人,识得我吗?”
“你……”李斯认出了对方,“内史嬴腾大人。”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