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拼图游戏 秦王到底是谁的儿子(1 / 1)

秦王肃然而立,旁边立着满脸紧张的赵太后与宓太后。

三个人眼睛一眨也不眨,看着大巫祝支离疏招魂。

支离疏先是高抬左脚,用力摇动左脚杆上的铃铛:丁零零,丁零零零零。再高抬右脚,摇动右脚杆上的铃铛:丁零零,丁零零零零。突然间支离疏的身体向后跌出,后面的弟子适时架住他,让他任性地摇动两只脚杆上的铃铛:丁零零丁零零,丁零零零零丁零零零零。

迷幻的铃声中,支离疏那破锣嗓子唱起阴气森森、飘忽不定的歌子,歌曰:

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

鼓钟喈喈,淮水湝湝,忧心且悲。淑人君子,其德不回。

鼓钟伐鼛,淮有三洲,忧心且妯。淑人君子,其德不犹。

鼓钟钦钦,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以雅以南,以籥不僭。

歌罢,巫祝大人支离疏张开双臂,仰天长啸:“大沈厥湫,听吾之祈,魂兮归来,正在此时!”

室内诸人紧张地看向榻上的长信侯嫪毐。

嫪毐脸色铁青,嘴无呼,鼻无吸,目无光,神无彩,一动也不动。

支离疏明显有些失望,叹息道:“这都大半个月了,怪他身上受的伤太重,几十柄剑穿体而过。这等严重的伤势,搁在寻常人身上,现在坟头的青草都两尺高了。虽然长信侯的求生欲极强,连两宫太后都曾为他祈愿,可是……可是……”

“可是很抱歉。”支离疏转过身来,向秦王谢罪,“主上,小巫各种法术都用过了,但大沈厥湫神祇还是把他留在了湫渊。”

“为什么?为什么大沈厥湫神要留下他?”秦王悲愤地问道。

“这个嘛……”支离疏回奏道,“主上有所不知,那大沈厥湫的神殿,门前最后那级台阶好久没有拂拭过了。长信侯大人此时正在湫渊深处,拂拭台阶呢。”

这时候有个侍女闪身进来:“主上,华阳祖太后有命,若长信侯终不能治,其英气长存,可配享宗庙。”

“寡人知道了。”秦王道,然后转向大巫祝:“支离疏,寡人要你再想想办法,没用过的办法。”

支离疏跪下:“真的什么法术都用过了,主上你就接受现实吧,长信侯大人,他是回不来了。”

秦王问道:“谁说什么法术都用过了?符水呢,掺了麻椒的那一种?”

“不是,这个……”支离疏险些哭出来,“主上,那是拿来骗人……不是,小人是说,那不会有用的。”

秦王果断道:“试一试,寡人命你试一试。”

支离疏无奈,只好吩咐徒弟们把最火辣的麻椒符水拿过来,看准了嫪毐身上已经长出嫩肉的伤处,拿麻椒水一浇……

“嗷!嗷嗷嗷……”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昏迷半个月之久的嫪毐猛地弹起,手捂麻椒水浇过的伤处,涕泪交加地吼道,“痛死老子了……”

房内诸人,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长信侯嫪毐大人的性命,终于救回来了。

虽然救回来了,但嫪毐终是受创太重,再也没有力气舞矛弄剑了,甚至再也骑不了马了。

过了足足大半年,虚弱的身体有所恢复之后,嫪毐才第一次走出他的长信侯府。

他乘坐一辆车子,前后跟着几十骑者,替他开道。他经过繁华的长街,看着一幢幢崭新的建筑,叹息道:“那一夜大火烧遍全城,那一夜数不清的濒死者于烈火中哀号,那一夜无数甲兵与死士在黑暗中相互格杀,那一夜许多人都以为这是最大的浩劫。但现在,全被人们遗忘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这就是人心。他们从不曾记得你。无论你是谁!”

说罢,嫪毐就离开了咸阳城。

他在路上走了十几日,来到距梁城不远的军马营,就见猛将樊於期率百余骑驰至:“长信侯大人,你来了。”

“我来了。”嫪毐问道,“太子可安好?”

樊於期犹豫片刻:“长信侯大人,我觉得你还是自己过去看看,比我说什么都强。”

“是吗?”嫪毐流下泪来,“事隔几年,终于又能侍奉太子了。”

他的车仗随同樊於期的骑士一同到了军营。入得军门,就见远处有无数战马正在疾奔,士兵们于后追赶,发出模糊不清的吆喝声。近前却极安静,主帅的军帐前面,百余名赵国剑士正百无聊赖地晒太阳。

见到嫪毐过来,赵国的两名死士赵樽和周义肥急忙跪下:“恭迎长信侯大人。”

嫪毐点点头,没说话,动作小心地走到军帐前,将门帘掀起一角。

军帐内,明月公主居上而坐。

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双目顾盼,灵性流动,穿一袭紫色的衣裳,两只雪白的手在面前成堆的瓜果中挑挑拣拣。

嫪毐放下帘子,扭过头来,说道:“自打我看到这小丫头,她就一直在吃。不停地吃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她发胖。”

赵樽和周义肥齐声道:“长信侯大人明见高识,佩服,佩服。”

“佩服个屁呀。”嫪毐叹息道,“人啊,真的是发达不得。一旦有了权势地位,连放个屁都是远见卓识。”

说罢,他又回身掀开门帘,细听明月公主说话。

军帐内,明月公主双手如拨弄乐器一般,拨弄着面前的各种瓜果:“成蟜公子,你细听了。无论是为君者,为臣者,为大夫者,为士者,都需要了解最基本的民生。知道他们吃什么,知道他们穿什么,你须得知道民生之多艰,知道你一茶一饭皆耕者所赐。你须得知道世间五果,曰桃,曰李,曰栗,曰杏,曰枣。你须得知道人间有五蔬,曰葵,曰韭,曰霍,曰薤,曰葱。你更须知道人间还有六畜,曰马,曰牛,曰羊,曰猪,曰狗,曰鸡。

“成蟜公子,你细听了,世间处处,皆是学问。比如这个桃子,就有着无数的故事。昔者齐景公时,齐国有三位极有名的大力士,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此三人势力庞大,让景公忧心,于是他问计于晏婴。

“晏婴说:‘此事易尔。’遂给三位勇士,送去两颗桃子,说:‘此乃国君所赐,请三位依据自己的功劳,分食桃子吧。’

“公孙接第一个走出来,说:‘曾在密林捕野猪,又在山中杀猛虎。这就是我,威名远扬公孙接,所以我可以吃个桃子。’

“田开疆第二个走出来,说:‘我曾两次统帅出征,甘冒石矢,击败敌军。这就是我,国人感激不尽的田开疆,所以我可以吃个桃子。’

“轮到古冶子走出来,此时已经没有桃子了。他哭了,说:‘当年国君渡黄河,河中突然有只大鼋冒出,掀翻了国君的车子,咬住国君的衣服,将国君拖入河中。我纵身跳入,救出国君,随后于水中搏杀九里,血染河水。当我手提大鼋的头,徐徐走出水面时,见到的人都以为我是河神,跪在我面前顶礼膜拜。这就是我,神勇无敌的古冶子,居然没得桃子吃,那我还有什么颜面活着?’言讫,古冶子当场自刎。

“公孙接、田开疆见了,落泪道:‘我们的勇气不如他,名气不如他,功劳也不如他,却坐视他羞愧而死,而我们犹自吃着桃子,这是不是太羞耻了呢?’言讫,此二人也自刎而死。

“成蟜公子,这就是晏婴二桃杀三士的故事啊,我想知道,你听了后有何感想呢?”

成蟜回答道:“谢谢公主教诲,成蟜知道了——夫为君者,须得心存公平,不得有偏私,否则必会导致臣属之冲突;夫为臣者,须得铭记孔圣人的教诲:‘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纵然是主上顾虑不周,赏罚上有所偏袒,让你受了些小小的委屈,那也须心平气和,万不可赌气任性,终致遗恨千秋。”

明月公主不满地问道:“还有呢?”

成蟜急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为君须容,为臣须宽。若为君者心胸狭窄,不能容人,必会心中生乱,自断臂膀;若为臣者不能心宽,就会心怀激愤,自绝生路。”

明月公主欣慰地看着他:“嗯,你总算有所进步,今日的课,就讲到这里,你去那边树上给我摘些鲜枣子,等我给你蒸枣糕吃。”

“是。”成蟜欢喜地跳起来,“今天有枣糕吃喽。”

“德行!”明月公主朝成蟜身后掷出颗桃子,成蟜头也不回,反手抄住,一溜烟地从军帐后面的角门跑了。

嫪毐看到这里,唇边浮现出一抹温暖的笑意。

那就如父亲看到自己的孩子时的暖笑。

这时候,樊於期走过来,拍了一下他:“长信侯大人,偷看什么呢?”

嫪毐转过身来:“樊将军,你觉得明月这丫头怎么样?”

“挺好的。”樊於期说,“血统高贵,美丽非凡,智慧过人。这些日子以来,她亲自教导太子,太子在为人君的德行上的进步,已经超越了他的身手。”嫪毐凑近过来:“那么你说,让这丫头,做咱们大秦的王后如何?”

樊於期忙不迭地点头:“我看行,不过我怕这丫头心气太高,根本瞧不上咱们的太子。”

“没关系,你瞧我的。”嫪毐一挥手,信心十足地掀帘入帐。

入帐之后,嫪毐拜倒:“小人参见明月公主。”

明月公主嘴里咬着桃子,扭过头来:“长信侯大人,何须如此多礼?”

“谢过公主。”嫪毐起身,真诚地道,“这段时间以来,委屈公主了。”

明月公主哼笑道:“少来这一套,这事跟你没关系,怪我眼瞎信了君夫人的话,结果她自由了,我却在这里受罪。所以呢,世间所有的好事,看起来都不过是条小尾巴,不大一点点,结果等上了手,才知道后面还有只大象。长信侯大人啊,你瞧瞧我这可怜的模样,此足以为天下缺心眼者戒。”

嫪毐听得乐了:“公主真会逗趣,我适才于帐外偷看成蟜太子,见他与几年前大不相同,这皆是公主教诲之功,小人代太子谢过公主。然则小人还有个不情之请……”

“打住,打住。”明月公主伸出一只白里透红的手,示意嫪毐停下,“长信侯大人的不情之请,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什么,不过是想要把我当成匹既能拉货又能下崽的母马,套在你这辆夺取权力的战车上。先不要说你这有多么不实际,且容我问你,为何嬴政要封你为长信侯?你的封号中的‘信’字,又是什么意思?”嫪毐正色道:“小人获此封号,是用鲜血换来的,那是王室奖励小人的赤诚与忠勇。”

明月公主把那只吃了一半的桃子递了过来:“长信侯大人,你拿着这只桃子。”

“呃,”嫪毐接过桃子,看看上面漂亮的齿痕,“公主,此为何意?”

明月公主说道:“适才我给成蟜公子讲了个二桃杀三士的故事,想来长信侯大人已经听到了。现在我要为大人你,讲个卫君宠爱弥子瑕的故事,请大人务须留神细听。

“从前,卫国的国君宠爱弥子瑕,视若肱股,爱如珍宝。当时卫国法律规定,私自驾驭国君车乘者,处刖刑[1]。有一天,弥子瑕的母亲生病了,得知消息后,弥子瑕不顾一切,假传国君之令,私自驾着国君的车乘,回家探望母亲。

“事后有人告发,要求将弥子瑕处以刖刑。卫君却笑道:‘事母至孝,竟然忘了法律的严酷,弥子瑕之举,当为天下孝子之楷模。这样至诚至孝的人,寡人怎么忍心以刑罚加之?’

“又有一天,弥子瑕与卫君在果园游览,弥子瑕吃到一个桃子,感觉口味极好,就把咬过的桃子递给卫君:‘主上尝一尝,这只桃子超好吃。’卫君咬着弥子瑕吃过的桃子,动情地说:‘弥子瑕吃到好吃的,第一个想到的是寡人,这是什么?这大概就是爱吧。’就这样,在卫国那小小的宫廷里,弥子瑕与他的国君,两人深深地相爱着。但君者无情,王者无义。没有多久,卫君有了更喜欢的男人,于是渐渐疏远了弥子瑕。

“终于有一天,卫君与他心爱的男人手牵手走出宫门,恰好遇到憔悴的弥子瑕,就下令道:‘与寡人拿下弥子瑕,此人有两大罪,一是假传寡人之令,私驾寡人车乘;二是他把自己吃过的桃子,给寡人吃,这是对君王最大的羞辱。’”

讲到这里,明月公主猛一转身,逼视嫪毐:“弥子瑕的行为,和当初并没有任何变化。但同样的行为,此前获得君王嘉奖,后来却成为涉罪的因由,长信侯大人,请你回答我,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嫪毐仓促地回答,“这是因为卫君对弥子瑕的爱憎,起了根本性的变化。此前,卫君爱着弥子瑕,无论他做什么,都能替他找到嘉奖的理由。此后,卫君另有新欢,为了讨取新欢的欢心,此前所有嘉奖的行为,都变成了获罪的原因。”

“所以说呀,”明月公主凑到嫪毐耳边,低语道,“我们所做的一切,并没有是非属性。如果你认为有,那么你终将为此付出代价。”

说完这句话,明月公主拂袖而去。

“不是,你这……”嫪毐追出两步,又停了下来,困惑地搔头,“公主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伤脑筋。”

困惑地走出军帐,嫪毐问等候在门前的樊於期:“老樊,公主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吧?能听懂吧?”

樊於期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劝你还是算了,智不如人,想了也是瞎想。”

嫪毐长叹:“我还是无法接受,人世间的事情怎么就没个是非善恶?吕不韦和**妇赵氏生下来的儿子,窃我大秦君位,而正宗的骨血嫡传,却沦落于荒野遭受苦难。如果说这世间没有是非善恶,那我们与猪狗何异?”

“是啊,是啊,”樊於期应付道,“长信侯大人所言极是。”

忽然间,嫪毐想明白了:“樊将军,我离开太子回咸阳的这段时间,太子是不是……嗯,曾对明月公主有过冒犯?”

樊於期笑道:“说冒犯,那太轻描淡写了,哈哈哈,太轻描淡写了。”

嫪毐担心起来:“是不是伤到了公主?”

樊於期失笑:“那丫头鬼精鬼精的,咱们的太子跟人家比,就跟个小孩子似的,根本不是对手。我跟你说啊,有一天太子失踪了,我们到处找也找不到,找了三天三夜,才发现太子被她吊在河边的一株树上。三天啊,不给太子吃也不给太子喝,就逼着太子背诵老子的《道德经》,这哪是人背的书哟,光是念几句,就让人头大。可怜的太子,背得泪流满面。”

嫪毐大怒:“她这不也没受什么委屈吗?干吗对太子这样?”

樊於期却道:“现在俩人不是挺好的吗,人家肯教你家太子,太子呢,自己也愿意脚踏实地地学。这些学问,等到太子铲除邪獠,回归君位治理国家时都能用得到的。只不过……”

嫪毐警觉起来:“不过什么?”

樊於期支支吾吾地说道:“不过太子这个学生呢,像今天这样乖的时候并不多,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其实,我可以悄悄告诉你,你是今天来的,太子比你也不过早回来几天。这大半年的时间,他一直在外边奔波。我一直派人偷偷跟着他,发现太子主要是逗留于咸阳城中,在三合里一带,挨家挨户敲门。后来,太子离开咸阳,去过许多地方。似乎是沿泾河寻溯,像是在寻找什么。”

嫪毐这次是真的吃惊了:“太子他一个人悄悄地在找什么?”

樊於期摇摇头:“他不告诉我们任何人,我们也不敢问。说到底,我们不过是臣下,又不想造反,当然不能逼着太子问。”

嫪毐又问:“你有没有想过,让明月公主帮着问问?”

樊於期失笑道:“快不要自作多情了。君夫人甩了太子,宁肯丢人现眼给姊姊做儿媳,也不肯回来。明月公主如果能,她也会这样做的。”

嫪毐不高兴了:“樊将军,你看你把咱们的太子说得……若真有那么不堪,你还拥护太子干什么?”

樊於期高声道:“我又没说我对太子不忠,是人家瞧不上咱们的太子。算了,你也甭找我的麻烦了,干脆你自己去问问太子,问他为什么老是一个人在外边奔波,可好?”

“去就去!”嫪毐愤怒地回答。

成蟜手持一个青铜簋,爬到枣树上,摘了有半簋的鲜枣,又自己吃了几枚,随后兴冲冲地跳下树,端着铜簋往回走。

嫪毐出现在他面前,躬身拜倒,声音哽咽:“太子殿下,臣下回来了。”

“是长信侯大人啊。”成蟜太子似乎并没有太多惊喜,“大人请起,以后也不要再称呼我为太子。勉为其难,称一声公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嫪毐心惊:“太子殿下,何故对臣下如此生疏啊?”

成蟜笑道:“这不是怕耽误了你老人家的前程嘛。”

嫪毐不满地道:“太子殿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昔者臣下回咸阳时,不是咱们商量好的吗?臣下回咸阳,就是要找个机会,封侯挂印。只有臣下有了实际权力,才能够扩大太子的影响力,招募到更多可靠的帮手呀。才能帮助太子击败势力庞大的对手,正归君位呀。若太子以为臣下只是贪图功名富贵之人,臣下愿以死明志!”

“别,别别别,”成蟜急忙搀扶起嫪毐,“你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老是一本正经,开不得玩笑?”

嫪毐释怀,道:“太子殿下,你眼看要十八岁了,身材一如既往地强壮,而且适才臣下在帐外偷听明月公主给殿下授课,太子的聪明颖悟,尽显人君之望啊。”

成蟜哈哈大笑:“嫪毐,你莫非又想像我小时候那样,想要考考我?”

嫪毐颔首:“是。”

“那你考好了。”成蟜把盛枣的簋放在地上,整理一下衣襟,垂手站立。

嫪毐心里暖暖的:“太子殿下,臣下就考明月公主今天讲的课。敢问太子殿下,民间有五果,是哪五果?”

成蟜朗声道:“五果者,曰桃,曰李,曰梅,曰栗,曰枣。”

嫪毐又问:“民间亦有五蔬,是哪五蔬?”

成蟜答道:“五蔬者,曰葵,曰韭,曰霍,曰薤,曰葱。”

“民间亦有六畜,是哪六畜?”

“六畜者,曰马,曰牛,曰羊,曰猪,曰狗,曰鸡。”

“如此说来,狗是民间六畜之一喽?”

“是。”

“民间百姓,养狗何用?”

“当然是用来看家守院,保主家平安。”

嫪毐突然踏前一步:“从前,郑国有个人,家里养了条很大很凶的狗。主人很宠这条狗,食物都是精心挑选的,饮水清澈毫无杂质,就连那只狗的窝,都修得富丽堂皇,比主人家的卧榻更体面。忽然有一天,家里来了贼,主人急忙把狗子拴在狗窝里,自己拿了棍子,跟贼人搏斗,结果主人被贼杀掉,家里被洗劫一空。那只养尊处优地躲在窝里的狗,也被活活地饿死了。”

成蟜看向他:“……长信侯,你突然讲这么个故事,意欲何为?”

嫪毐索性直接说道:“太子呀,我们这些人,就是太子的走狗,依赖太子的德荫而存活。我们为太子奔波,为太子出生入死,那是因为为君者德,为臣者忠,也是因为君子劳心,小人劳力。现如今太子有事,却不吩咐给我们,而是自己只身冒险,容臣下放肆地问一声太子,此种行为,与郑国那户人家保护狗却死了主人何异?”

成蟜的脸色变了,变得说不出的难看,好半晌才道:“是樊於期告我的黑状了,是不是?”

“没有呀!”回答他的是一声惨叫。四周明明是片旷野,一个人影也没有,可当成蟜提及樊於期的名字时,他竟然凭空冒了出来,扑通一声栽倒在成蟜脚下,“太子殿下,小将真的没有呀,这都是长信侯大人他瞎猜的。”

“哼,”成蟜弯腰端起地面的簋,冷冷地说道,“我送二位一句忠言,二位要想长保富贵,身家得安,最好离我远一点儿。”

说罢,成蟜头也不回,大步远去。

嫪毐和樊於期爬起来,相对垂泪:“都怪我们无能,太子都不再信任我们了。他宁肯一个人冒险,也不希望被我们拖累。我们怎么混成这副惨样?”

临回咸阳时,嫪毐向樊於期请求:“将军,可否给我几个人手?”

樊於期爽快道:“长信侯大人但有所请,无有不遵。说吧,要多少人?”

嫪毐倒也没打算多要:“我只要一个人。”

樊於期问道:“要哪个?”

“就是你派了去暗中跟踪太子殿下的那个人。”

樊於期犹豫了:“长信侯大人,我劝你还是谨慎些。太子殿下既然不想让我们插手,那一定是有原因的。”

嫪毐短叹一声:“我知道,但是呀,樊将军,我们为臣下者,岂不是应该为主上分忧吗?你知道,我对太子殿下的一片忠心,这不是刺探,是担心呀。”

樊於期妥协:“你要这样说,我也不好再拦你。你稍等一下,我把人给你叫来。”

不长时间,一个身手极敏捷的士兵疾步奔来:“小人秦斨,恭聆侯爷吩咐。”嫪毐笑道:“你叫秦斨,是吧?是这样,我前些日子身体受了点儿伤,行动不便,想找个机灵人侍奉,不知你是否愿意呀?”

秦斨面有兴奋之色:“侯爷忠义,气贯长虹,谁人不知?能有机会时刻聆悟侯爷教诲,那是小人几世修来的福分。”

“那好吧。”嫪毐道,“你收拾一下东西,一会儿我们就动身吧。”

不长时间,秦斨背着一只小包袱,拿着一柄皮鞘破烂的剑走来:“小人的东西收拾妥当了,侯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什么吩咐了,咱们走吧。”嫪毐让秦斨扶他登车,离开了樊於期的军营,向咸阳方向徐徐而行。行及一日,就在路边的客栈处落了脚。嫪毐入房后,斥退从人,只让秦斨去替他打洗脚水。

少顷,秦斨端了水回来,发现房屋正中,放了个小巧的软榻。

秦斨看了看,说道:“侯爷,小人侍奉你老人家烫脚。”

嫪毐道:“秦斨,你先把水放下,坐到榻上去。”

秦斨大惊摇头:“侯爷面前,小人岂敢擅坐?”

嫪毐挥手:“让你坐,你就只管坐下好了。”

秦斨连连摇头:“小人不敢,小人实在不敢。”

嫪毐的声音瞬间凌厉起来:“你敢抗命吗?”

“不敢,小人不敢……”秦斨几乎要吓哭了,战战兢兢地跽坐于软榻上。

就见嫪毐走到秦斨面前,长跪而拜:“壮士,救救太子吧,救救大秦江山,救救秦川子民吧!”

惊吓之下,秦斨发出了可怕的尖叫声。

十余天后,嫪毐的车乘来到了泾河下游的一个山村。

“侯爷,你看。”秦斨把一块白色的帛绢递给嫪毐。

嫪毐接在手上,仔细一看,帛绢上画着一个女子的头像,极是俏丽,眉眼灵活。

“这女子是谁?”他问。

“小人不知。”秦斨回答道,“但是小人奉了樊於期将军的命令,无论成蟜太子到什么地方,小人都不可失其行踪。所以小人始终是一声不响地跟在太子身后,亲见太子在咸阳城里,到处寻找着什么。后来,太子在三合里遇到一个人,似乎是获得了消息,就一路找到了这里。”

指着村庄里的一座院子,秦斨道:“这方帛绢上画的女人,就住在那幢宅院之内。她基本上足不出户,但她的院门时刻敞开着。每隔几天,村子里会有人送些食物用品,送到门前,并不进去。等人走后,才见屋门开一条小缝,一只手伸出来,把食物拿进去。”

嫪毐把玩着手中的帛绢,不解地问道:“若是屋子里的人,从不肯露面,你怎么知道她就是帛绢上的这个人?”

这时候,嫪毐身后的一个士兵突然抢话道:“若侯爷只是想瞧瞧那女人长什么模样,此事容易,给小人一个机会,小人马上就可以满足侯爷的要求。”

“你?”嫪毐有点儿恼火地看着那士兵,“若你真的相信自己,不妨试试。”

“谢侯爷给小人机会。”那士兵大喜,只见他大摇大摆,径自往村口行去。进村之后,他左右看看,走到那座宅院门前,大摇大摆地进了院:“有人吗?家里有人吗?我是过路的行商,走迷了路,想打听一下路。”

忽然之间,门外涌进来一群人:“你是何人?为何在这里乱喊乱叫?”

“是这样,”那士兵急忙解释,“我是过路的行商,迷了路,想打听一下路。”

“想打听路,好呀,”几个村民掂量着手中的锄锹,“你是哪里人?要去哪里?在哪儿迷的路?说清楚了,我们就告诉你。”

“这个……”士兵被问得张口结舌,竟然说不出话来。

就听村民们一声吼叫:“果然是奸细,给我拿下。”

嫪毐一行躲在树丛中,眼睁睁地看着那莽撞的士兵被村民反剪了双臂押走。

嫪毐回过头来,笑道:“他失败了,现在轮到你了。”

秦斨为难地说道:“侯爷何等尊贵,竟以大礼跪求小人,小人心胆俱裂,何敢不遵?只是侯爷的要求,太让小人犯难了。这个奇怪的村子被保护得滴水不漏,外人进来就会被扭走,说不定会被杀掉。侯爷还是饶了小人吧。”

嫪毐鼓励道:“肯定有法子让我亲睹那妇人一面。你一定要想出这个法子,我看好你。”

“侯爷,你……”秦斨抓耳搔腮,忽然间他眼睛一亮,“侯爷,小人还真想到了个法子。”

嫪毐催促道:“不需要说出来,尽快放手去做。”

秦斨迟疑:“不是侯爷,这个法子吧,未免有点儿阴损……”

嫪毐厉声道:“我说过了,让你放手去做。”

“小人遵命。”秦斨悻悻地转身,“请侯爷稍候,小人去做点准备。”

秦斨转身走了,有几名士兵跟在了他的后面。过了小半个时辰,士兵回来向嫪毐禀报:“侯爷,秦斨适才爬到山坡上,采了些药草。小人不懂药理,不知是什么药。”

稍后,又有士兵来报:“侯爷,秦斨在河边找了块石头,把那些药材碾碎,风干,制成了粉末状。”

嫪毐一声不吭,兀自坐在车里。

又过了一会儿,秦斨悄悄跑回来,向嫪毐打了个手势。就见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村口,先躲藏在一个草垛之后,见左右无人,这才就地一个打滚,顺着敞开的门滚进那户人家的院子里。嫪毐看得清楚,秦斨甫一进院,就飞快地用只竹筐把自己罩在下面,然后他一声不响地蹲在竹筐里等着。

过了一会儿,就见一个村姑提着一个食盒,进了院子。她把食盒放在屋门口,在门上轻敲了几下,说道:“吃饭了。”说罢转身走了。

村姑刚走,就见秦斨那只竹筐,迅速地移到门前,一只手伸出来,打开食盒,往饭菜里撒了些粉末,再盖上盖子。

接着,房门开启了一条窄窄的小缝,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来,把食盒提进了屋子。

竹筐开始慢慢向院门移动,到了门口,秦斨钻出筐,撒腿就跑。

一会儿工夫,秦斨回到了嫪毐身边:“侯爷,搞定了。”

嫪毐“哦”了一声,静静地坐着。果然,才过一会儿,就见那扇屋门猛地打开,一个女人疾冲出来,冲进了门旁的茅厕。好一会儿,才见她捂着肚子,吃力地从茅厕里出来,堪堪走到门前,又突然扭头向茅厕冲去。

秦斨感叹道:“侯爷呀,这巴豆的威力就是大,再三贞九烈的女子,也得脱衣褪裤。”

嫪毐收回目光:“这女人果然是你帛绢上画的那个。可她究竟是谁?太子为何要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寻找她?”

秦斨想了想:“侯爷,想要弄清楚这个问题,怕是得回咸阳了。”

距离咸阳尚余半日路程,嫪毐突然病倒了。

病得很重,已至奄奄一息的地步。只能就近找家客栈,暂时落脚歇息。

当着秦斨的面,嫪毐吃力地爬起,命士兵拿笔来,他在一块帛上写了几行字,吩咐士兵道:“你须得火速回到咸阳,叫大巫祝支离疏来,此时唯有他才能救我性命,切记,切记。”说完,就昏迷了过去。

那士兵揣起帛书,出了客栈,打马疾奔。行不及远,他停下来,打开帛书看了看,这才继续赶路。

回到咸阳城,士兵并没有去找大巫祝支离疏,而是取路中大夫令齐的府邸。见到令齐之后,他将帛书呈上。

令齐打开细看,沉吟道:“三合里?显然是长信侯大人对提供情报的人产生了怀疑。兹事体大,须得立即着手勘验,以免为人所误,追悔莫及。”

次日,士兵带着大巫祝支离疏到了客栈,经支离疏一番大神跳过,嫪毐的病情好转,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三天后,他回到了自己在咸阳的府邸。

中大夫令齐、内史庞若肆、佐戈平竭、卫尉平竭四人候在门前:“侯爷一路辛劳了。”

嫪毐笑道:“你四人来得正好,恰好我这里有点儿事,烦请四位费费心。”四人齐声道:“职责所在,侯爷尽管吩咐。”

“这样,”嫪毐吩咐秦斨,“你跟着佐戈平竭、卫尉平竭两位大人,去往三合里。不要闹出动静来,就在路边看着,如果遇到你见过的那个人,告诉两位大人,两位大人自会把他带来。”

“小人谨遵侯爷之命。”秦斨跟在佐戈平竭与卫尉平竭两人身后去了。

一个时辰后,他们带回来一个面目憨厚的汉子。

进门之后,那汉子跪倒:“小人冯彼夫,见过侯爷。”

“嗯,”嫪毐坐在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冯彼夫,你在三合里住了多久了?”

“回侯爷的话,小人生在三合里,长在三合里,至今已有三十年了。”

嫪毐问道:“哦,你在三合里三十年,那么这十几年来曾在那里居住过的人,大致都有印象吧?”

冯彼夫恭谨地回答道:“许多人印象不深,但如果细想,应该都能想起来。”

中大夫令齐笑吟吟地走过来:“既然如此,本官这里有几幅画像,不知冯先生可否帮忙辨认一下?”

冯彼夫吓坏了:“折煞小人了,折煞小人了,大人千万莫要如此说话,小人骨头贱,经受不起。”

令齐向冯彼夫展开一幅帛绢人画像。

冯彼夫细看,顿时乐了:“大人,此人小人识得。他是个布贩子,从蜀地迁来,名叫戗戎。平时喜欢喝上几盏,因为债务纠纷,被人告了,送入天牢械审。岂料案子还未审个明白,突然遭逢魏人之乱,天牢被打破,犯人们争先逃窜。戗戎体弱,跌倒在地,当场被人踩死了。续任官员唯恐被人追责,就报了个病死。至于为什么文牍上没有记载这些,想来是当时事情太多,疏漏了吧?”

令齐看看嫪毐,展开了第二幅帛绢。

这幅帛绢上是名女子。冯彼夫显然有点儿困惑,搔着头边想边说:“这个女人没有名字,我们都叫她玁狁女,因为她是从北地来的一个女奴。后来跟了三合里的一个光棍,因为光棍总是打她,这个女人一咬牙,就趁夜半把光棍勒死了。然后,这个女人逃出了城,后来荒野中出现一具无名女尸,小人去看过,的确是她。应该是遇到了强盗,被害身死。这个牍档上也是有的,但后来也在魏人之乱中被焚毁了。”

令齐未置可否,展开了第三幅帛绢。

这次,冯彼夫好长时间没作声,后来说道:“难怪小人想不起来,她住到我们三合里时,并非是一个人,而是和她哥哥一起。对了,她的哥哥叫屮,她叫枏衣,怎么说呢,这兄妹二人,处处透着古怪。”

令齐疾声问:“何处古怪?”

冯彼夫仔细回想了一番:“古怪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这样说吧,在这兄妹二人身上,根本就找不到正常的地方。先说他们兄妹的来历,据说他们是来自屯安的人犯,是被谁送到三合里的呢?对了,就是那三兄弟,大哥叫衷,二哥是惊,老三叫黑夫。这事说起来,足足有十一年了。”

听到这里,嫪毐披着棉被站起来:“没错,是十一年了。犹记那一日,我奉了主上秘令,狙杀赵氏母子入咸阳。那一日,严防死守,层层布控,可以说没有死角了。但后来却有军中三兄弟,押着和林的五名人犯和屯安的两名人犯,一共七人入城。这是当时唯一没有被搜索的。没错,记得我当时追了上去,当场打碎囚车,一个一个地验看囚徒。其中屯安县的人犯,确是一男一女,但并非是我们要找的人。然而,那三兄弟将两县人犯一并囚押,这本身就是违背规定的,其中必有内情。事后,我才突然想明白,如果入城时囚车中人,确是赵氏母子,甫一入城,此二人便会立即离开囚车,换由同党钻进车中,那就是极完美的鱼目混珠之计了。事后本座也曾追到天牢,想要再查验屯安县的男女二囚,却不想人犯已被吕不韦提走,原来他们把人藏到了三合里。”

自言自语之后,嫪毐坐下:“请冯先生再细想想,这所谓的兄妹二人,还有何古怪之处?”

冯彼夫道:“先说兄妹二人的口音,虽然他们声称自己是屯安县人,可说起屯安,他们完全不知,而且是地地道道的赵国邯郸口音。还有一个古怪之处,自打这兄妹二人安置下来,三合里就频出怪事。小人忝为三合里的里长,经常被吕相国召见问事。有一次,小人还被召至宫中,见到了赵太后。但不论是吕相还是宫中的赵太后召见小人,所问皆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只是有一桩,只要小人离开,三合里就一定会招贼,有时三两个,有时甚至成群结队。这些贼人动辄明火执杖,喊打喊杀,听起来骇人得很,却也未曾真的杀了谁。但每一次招贼,那兄妹二人的宅门必被捣破。总之事情怪异得很。”

听到这里,令齐看看嫪毐,继续问道:“那后来呢?此兄妹二人是何时离开的?”

“后来……”冯彼夫懊恼地道,“后来就有人发现,三合里之所以来了那么多贼,却未损及那兄妹分毫,是因为他们在家里挖了个秘密地窖,若遇贼人来犯,就在里边藏身。有人嘴贱,把这事说出来了。结果过不久再来贼人,竟直接找到了暗藏的地窖,把哥哥搜出来杀掉了。妹妹枏衣因为正在后院淘米,听到动静来不及钻地窖,就翻墙逃出,反倒保住了性命。”

令齐回忆道:“再后来,那女人就走了,没人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对吧?”

冯彼夫沉默半晌,道:“是。”

“我大秦最重军功。”嫪毐半倚靠在榻上,接过侍者递过来的茶盏,说道,“一街一巷,都组成了一个战斗堡垒,里长、啬夫、有秩、游徼等人的战斗力相当强悍。所以纵如吕不韦、赵太后想要隐瞒自己的丑事,杀个知情者,都得用调虎离山之计,先行把三合里的里长调开,再遣杀手进入,以防他组织居民抵抗。”

中大夫令齐纳闷道:“但冯彼夫的话,听起来让人生疑,不过是灭个知情者,怎么会这么麻烦?纵然是把冯彼夫调虎离山,派个有职衔的杀手也能做到,何须吕相爷和宫里的赵太后两人亲自出马呢?”

嫪毐问道:“令齐大人才感觉到事情不对吗?我打一开始就感觉事情古怪,所以于城外装病,让你们预先布设勘验机制。但勘验的结果,没发现秦斨有什么不对,反倒是这个冯彼夫,处处是疑点。”

令齐道:“长信侯大人,我心里总是有股不祥之感,似乎我们正在一步一步接近一个巨大的危机。若是长信侯肯听我一句劝,那我会说——放弃吧。”

嫪毐紧皱着眉头:“我没说一定要坚持,但眼前这些拼图,还差最后一块。如果我们把这块拼图拿出来,说不定冯彼夫身上那些不合常理的疑点,就突然间变得合情合理了。”

“会吗?”令齐表示怀疑。

“或许吧。”嫪毐道,“那么这块拼图,就按照秦斨提供的线索,行动起来吧。”

内史庞若肆上前:“长信侯大人,太子殿下的未来,尽取决于您。所以您不可有丝毫闪失。我的意思是说,这次行动还像竹村那次,由我带佐戈平竭和卫尉平竭两人去现场临机决断吧。”

嫪毐道:“你们三人的能力,我是信得过的。那就拜托了。”

“为太子效命,是我等的荣耀。”庞若肆三人齐声道。

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一辆马车颠簸前行。

马车上,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带着几个孩子,正在做游戏:“孩子们,跟爷爷念——白狗狗跳,黑狗狗叫,花狗边跳一边叫啊。白狗狗唱,黑狗狗笑,花狗边唱一边笑啊,阿阿阿嚏。孩子们别闹了,爷爷光顾着陪你们逗乐了,你看这拉车的马,好长时间都不走了。这样下去,会不会错过宿头呀?会不会呀?”

车上的一个孩子,突然拿手一指:“爷爷快看,前面就有家客栈。”

“真的假的呀?”老者瞪着老花眼,看半晌也看不清,“算了,不看了,有客栈还是没客栈,车到跟前就知道了。”

车到前面,果然是家客栈。一个店伙计肩上搭着幅巾,跑出来跟车上的人打招呼:“进来打尖吧,跟你说错过这个村儿,前面还真没这个店儿了。再往前走,你们就得在荒郊野岭露宿了。”

“哎哟,”车上的老者急忙招呼孩子,“孩子们,那咱们就在这儿住下吧,半夜三更黑咕隆咚,倒怪吓人的。”

老者落车,牵着几个孩子的手进了客栈。店伙计把马车牵到客栈的后院。

马厩的草丛里,捆着四名男女,皆手脚反缚,嘴里塞进了核桃。店伙计一边卸车,把马牵过来吃草,一边笑道:“莫慌莫慌,我们也不是什么坏人,就是借你这家客栈用一下,用后完好如初地还给你。”

这时候老者带着孩子走进客栈,进门是张柜台,一个老板模样的男人正在用算筹计账,还有个店伙计迎上来:“老爷子里边请,不妨先安置下客房,想吃什么,小人待会儿给您送进屋。”

老者笑道:“这一路走得乏了,安置客房这事不急,反正你这儿客人也不多是吧?容我带孩子们在大堂上吃,也好让孩子们跑动跑动。”

“跑动可以,小心不要摔倒。”店伙计把老者引到饭堂的座位上。老者坐下来,看着外边的风景,任由几个孩子在饭堂奔来跑去。

店伙计一边上菜,一边跟客人闲聊:“老爷子这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要去哪里呀?”

老者回答道:“回河南洛阳,我家老爷的封地。”

店伙计诧异道:“河南洛阳?那可远了去,老爷子就这么上路,安全吗?”

老者笑道:“前方有个军营,那里有几个门客,都是操矛弄剑的。他们会一路护送我们的。这段路上,军营不止一座两座,再胆大的强盗,也不敢来这里,是吧?”

“那是,那是。”店伙计赔着笑脸,给老者上了一甗子的鹿肉,“老爷子,您尝尝鲜,这就是附近军营的士兵猎到的鹿卖给我们小店的。”

“是吗?”老者正要举箸,忽然间一个孩子头上蒙着帛绢,从一间杂物室里跑出来:“吾乃大沈厥湫,尔等速速献上血牲。”

店伙计叫了声哎哟,急忙上前去夺孩子头上的帛绢。那孩子却不依,绕地飞跑。老者留了心,等孩子从身边跑过,一把抄住,取下帛绢一看,上面绘的是个俏丽女人。

老者狐疑,看着店伙计:“这是什么?”

客栈老板急忙过来:“老爷子,这家店吧,开店的是我们三兄弟。”

老者眯眼紧盯着客栈老板:“然后呢?”

客栈老板继续说道:“这幅帛绢吧,是我娘在世时画的。我娘临死前吩咐,一定要找到帛娟上的姑娘,还人家五百金。”

老者被客栈老板说得云里雾里:“啥意思呢?说得不明不白的。”

老板只得娓娓道来:“是这样老爷子,十一年前,我娘在咸阳城落难了,没得吃没得喝,差点儿活活饿死。幸亏遇到帛娟上的好心姑娘,给了我娘几吊圆钱,我娘才活下来。所以我娘告诉我们,人要感恩,一定要找到恩人,要重礼酬谢,还人家五百金。如果有人认得这位姑娘,告诉我们她是谁,该去哪里找,我们也会付五百金。”

老者怀疑道:“你们有那么多钱吗?”

老板和店伙计都怒了:“老爷子你这话说的,我们三兄弟没日没夜地干,还多次上过战场,立过军功,五百镒金子算事吗?”

老者还是不信:“别光嘴上说呀,把金子拿出来我看看。”

“哐”的一声,一个店伙计掀开柜台,露出下面的五百镒金。

“给我老人家把金子装车上。”老者吩咐道。

老板、店伙计皆怒:“凭啥呀?”

“因为我认得帛绢上这人。”老者说。

老板和店伙计齐声问道:“她在哪里?”

“死了。”

老板气结:“走走走,这人是个疯子,不要理他。”

“谁是疯子?”老者大怒,“我告诉你们的俱是实情。”

一个店伙计冲上来:“你轻飘飘地说两个字,就想拿走我们的五百金?你是想钱想疯了,还是拿别人都当傻子?”

老者怒了,“砰”的一声把酒觚撂在几上:“我告诉你们,此女名枏衣,原是吕相爷的贴身侍女,后来吕相爷把她给了赵太后。你们说十一年前,你娘在咸阳城里遇到她,时间正好对得上,枏衣恰是十一年前,随赵太后从邯郸来咸阳的。但在前些年的魏人之乱中,她随吕相爷讨贼,殁于乱军之中。所以我说她死了。”

老板与店伙计面面相觑:“我们如何相信你所言是真的?”

老者又一拍案几:“我是吕相爷身边最老的老家人,相爷出生后,我抱着他长大。相爷身边的人,相爷身边的事,我哪桩不清楚?就凭我这身份,难道还拿不得你这区区五百金?”

老板与店伙计立刻点头哈腰:“原来是相府中人,请恕小人有眼无珠,金子这就给你装车上。”

“砰”的一拳,一张坚实的木几应声而碎。

嫪毐面对令齐四人,嘶声大叫:“加上这块拼图,一切全都清晰了!

“为什么我们总是疑神疑鬼,惶惶不可终日,总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为什么我们对秦斨与冯彼夫提供的情报,总是感觉不合情理?因为我们面对的,就是一桩不合情理的事!

“吕相国和赵太后,之所以几次三番亲自出马,调出三合里的一介里长,而不是把这么件小事,交由手下人执行,是因为在这桩黑幕面前,他们不敢相信任何人的忠诚。

“所有的忠诚,都是有条件的。人们侍奉他,忠诚于他,不惜为他去死,为他背负恶名,那是因为人们认为这是值得的,因为他是先君传承,是宗廊骨血,是天生的王者,是自己命定的主君。可如果他不是呢?”

森林中,几只鹿疾速跃过。

马蹄声起,成蟜手执弓箭,纵马追来。他引弓搭箭,正要射出箭簇,忽然间猛回头,动作停了下来。

后面,四骑簇拥着一辆车,徐徐而来。

车上的人是嫪毐。马上四人分别是中大夫令齐,内史庞若肆,佐戈平竭与卫尉平竭。

嫪毐落车,四人下马,伏跪于地:“主上。”

成蟜失笑:“你们几人莫不是疯了吗?居于秦君之位的,是我大哥。你们称我为主上,是想把我架到炭火上炙烤吗?”

嫪毐摇头:“主上,居于大秦君位之人,不是你大哥。”

成蟜瞪大双眼:“那他是谁?”

嫪毐说道:“主上,早在咸阳发生宫乱之前,我于吕不韦的相府中,亲耳听到两个人的私秘对话。是一个叫静姝的侍女,对一个叫罭归公的老者所说。静姝说,吕不韦时常入宫不归,并宿于赵太后的床榻上。有一次,吕不韦把静姝按倒**污,并说:‘我要让你给秦王生个弟弟,或是妹妹。’当我听到这些后,立即吩咐身边的四人,用计将这两人从相府中带出来,以便秘密调查。人我们是带出来了,但旋即遭到灭口,我们追赶刺客到了承欢楼,岂料刺客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被人杀了。

“到此为止,我们的人证均被灭口,吕不韦与赵太后的奸情,并窃居君位之人的真实身世,就成了找不到证据的悬案。直到我们依循太子殿下提供的线索,找到了吕不韦和赵太后最早私通时的侍女枏衣,她亲口向我们证实,早年在邯郸城时,吕不韦先与赵氏私通,直到赵氏有了身孕,才把赵氏献给先君子楚。目的就是让他吕不韦的骨血,坐到秦王的宝座上来。而当年先君子楚之所以秘令小人杀赵氏母子,就是因为他知道实际情况,只是羞于启齿罢了。不承想一误再误,最终竟让太子的江山君位,悉落宵小之手。值此真相大白之际,我等为臣者,俱感无地自容,是以诚请主上降罪!”

“什么?”成蟜失惊之下,一个箭步冲上来,揪住嫪毐的衣襟,“长信侯,谁允许你私自去找枏衣的?你真的嫌自己命长了吗?”

嫪毐毫无惧色:“回太子殿下,小人的确是嫌命长了。若不能把赵太后与吕不韦的**公布于世,若不能把窃取了太子君位的乱贼名正典刑,我等身为人臣者,生之何益、生之何趣啊!”

成蟜绝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长信侯呀,你难道就没有掂量过自己的分量吗?你手里有多少人?最多几千人吧。可他手里有什么?他有着大秦全部的军政资源。你先别管他是谁的儿子,问题在于,其人虎符所至,三军令从。嫪毐呀嫪毐,窃贼夺走的是我的江山,我的君位,难道我心里不疼吗?我的祖先就在地下等着我,我的父亲就在天上看着我,难道我不想替宗祖争光,为君父雪耻吗?可是,当那千军万马挥矛举剑向我们杀来,纵使我们再三替自己辩白,又有谁会听?又有谁会听?”

说到最后,成蟜大吼,几欲撕心裂肺。

嫪毐的声音却是波澜不起:“所以,太子殿下,我们需要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

昌平君忐忑不安地上堂,跪倒:“臣下有罪,不敢僭大王履下。”

“起来吧。”秦王低头批阅着奏章,身边坐着笑意盈盈的君夫人,她怀中抱着未满月的小扶苏。

昌平君拜倒在地:“臣有罪,不敢起。”

秦王抬头看向昌平君:“卿何罪?”

“臣……”昌平君想了想,决定不说话,只是徐徐磕头。

秦王起身下阶,走到一张几前坐下:“起来,寡人要和你说几件事情。”

昌平君战战兢兢地起身,走到秦王的一侧,半跽半蹲,不敢抬头。

“三件事。”秦王道,“第一桩,魏人之乱过去这么久了,但当年为患咸阳城的魏国人魏燊祃、魏将腹击,以及一名杀死吕相府多名门客的魏国力士,始终毫无消息,这对于我们大秦来说可不是好事。秦人一向以血还血,仇不过夜。魏王递请罪书,称这几人并不在魏国,寡人姑且信之。昌平君,这几个人,你要给寡人找出来,无论他们躲在哪个国家,或是交人,或是交兵,由他们选择。”

“臣记下了。”

秦王继续说道:“第二桩,是你带回来的那个假冒菡杞公主的侍女知秋。那一夜,华阳祖太后下了杀令,却被她挣脱逃走。宫里的情形你是知道的,分格布营,每座宫殿都有专人司职安全,不熟悉宫中情形的人,绝无法逃出。但那个知秋却在宫里神秘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周赧王的女儿蜾萤公主,这个蜾萤公主倒也罢了,极其情绪化,没多少斤两。唯独那个知秋,此女既然能够回答上华阳祖太后的三个问题,可知必是劲敌,你要替寡人把她找到。”

昌平君犹疑道:“臣……”

不待他说完,秦王便说道:“第三桩,吕相老了,每次上朝话都说不囫囵,你不妨先从左丞相做起。对了,有些事你拿不准主意,可以找隗状商量。”

昌平君愕然抬头:“主上?”

秦王继续低头翻阅奏章:“怎么了?”

昌平君咬咬牙,硬着头皮说道:“主上,这可是赏罚不明,说到底知秋那伙人,是臣下带到咸阳的,而知秋又是臣下带入宫的。捅出这么大的娄子,还要再授臣下左丞相之职,这这这……朝臣怕是不服呀。”

秦王叫着昌平君的名字:“熊启呀,人心服不服,是一码事。但该做之事必须要做,这又是一码事。”

昌平君回到他的府邸后一言不发,直接穿堂入室。

府丁亲信知道他心情不好,没人敢说话,只是诺诺而退。穿过一扇门,又一扇门。走过一个厅堂,又一个厅堂。他的脚步,在小馨的灵牌前停下。

灵牌上是一行篆书:

大楚君侯启妻馨之神位,鄀水东流,郢山之西,巫咸不至,唯飨唯觞。

极尽虔诚地在灵前上了几炷香,昌平君耷拉着脑袋,吃力乏倦地走到旁边的榻上坐下。

一双手轻轻地抱住了他,知秋半隐纱帐,半露于外,紧紧贴在他的背上。

她的声音轻柔而低不可闻:“我的夫君,你冷吗?”

昌平君沙哑地说:“我现在是不是很危险?”

“不,”知秋摇头,“现在最危险的,是秦王本人。”

昌平君沉默半晌,说:“所以他……”

知秋接过话来:“所以他必须要以你为相,替代越来越不中用的吕不韦。此外,他还要安抚受到剧烈刺激的华阳祖太后,进一步夯实祖太后的楚系力量,以表示自己仍然奉守着子楚时代对于楚人的承诺。”

昌平君微微沉吟:“刚刚过去的宫变,遭受打击最大的,还是华阳祖太后。”

知秋颔首:“夫君所言极是。宫变事件,夫君与昌文君都有督查不力之责。这可以视为对华阳祖太后楚系力量的直接挑战。若秦王追究,华阳祖太后必生彻骨之寒,为者无心,受者有意。也就是说秦王本人可能没这个意思,但华阳楚系的感受却是真真切切。届时华阳为了自保,必然会选择站位成蟜,甚至有可能质疑秦王的法统的正当性。这对于秦王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昌平君想起今日朝堂上的场景,说道:“对了知秋,今天觐见秦王,还有件事。”

知秋问道:“什么事?”

昌平君皱眉:“我见到秦王时,君夫人在场,而且还抱着出生不久的孩子。”知秋大为震惊:“这么说,成蟜要死了吗?”

昌平君猛地回头:“何出此言啊?”

知秋幽幽地说道:“记得夫君告诉过我,当初君夫人为了阻遏秦王母子入咸阳,曾在郊外的楚鱼塘拦下你的车驾。君夫人哪,她为了姊姊宓公主可以做任何事情。一旦她确信成蟜终不会是秦王的对手,其问鼎权力失败所带来的冲击,势必波及生母宓太后的安危,那么君夫人必会选择占据对宓太后施加保护的最佳位置。

“我的夫君呀,你猜猜看,这个位置在哪里?”

昌平君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是秦王身边。当然是秦王爱子的生母之位。她在这里,那就谁也动不了宓太后。”

注释:

[1]刖刑,中国古代刑罚之一,又称剕刑,中国古代的一种酷刑,指砍去受罚者的左脚、右脚或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