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说个笑话,夫人。”秦王嬴政半倚在御案上,翻阅着各地的奏报,说道。
君夫人放下手中的书,把手放在小腹上:“我的主上也是个爱讲笑话的人吗?”
“寡人怎么就不喜欢讲笑话?寡人其实是个非常喜欢讲笑话的人。”秦王道,“昔年在龙居之时,寡人每日晚上都会讲几个笑话,逗同门师兄弟开心……”说到这里,他的神色黯淡下来。
君夫人伸过来一只手,按在秦王的手背上:“我的主上,我们都生活在旧日的阴影之中,但我们仍得继续向前走,这就是人生。”
“是啊。”秦王丢开手中的奏报,把君夫人抱在怀中,“猜猜那个嫪毐,他又干了什么?”
君夫人的手,不由自主地掩住了前胸。
秦王拿开她的手,笑道:“你说过,我们要向前走的,不是吗?”
君夫人一笑,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两酡红晕:“无论走出多远,我都会须臾不离主上左右。”
“哈哈哈。”秦王笑道,“据巫马忧奏报,嫪毐从承欢楼的一个童子那里买了份情报,言称近日内将有一百九十一名逆贼入咸阳,意图大举。其中男贼一百四十八人,女贼四十三人,据说个个都是死士。”
君夫人却是一丝笑容都没露出来:“这个情报的好笑之处,在哪里?”
秦王答道:“可笑就可笑在,昌平君半年前赴楚,去时带了一百人,回来带了一千四百人,却不料甫归秦境,就在华晟县内遭遇了瘟毒,一千四百人十死其九,仅余一百九十一人,其中男者一百四十八人,女者四十三人。这个数字,与嫪毐的情报上的数字,居然完全吻合。夫人你说,世间居然会有如此凑巧之事,哈哈哈。”
君夫人也笑了:“妾身不知该怎么说,我把成蟜留给了明月公主,回秦宫面谒姊姊,不想却……主上啊,你不觉得我们两个,在别人眼里就是个笑话吗?”
“你已经受伤了,再让你在外奔波,寡人怕这辈子便错过了你。”俯首在君夫人的小腹上,秦王低声道,“夫人啊,让寡人听听咱们儿子的动静。”
君夫人用双手搂住秦王的脖颈:“我的主上,这可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主上给他想好了名字没有?”
秦王的目光,落在君夫人手中的书上:“夫人,要不要看看我们是不是心有灵犀?”
秦王以箸击觯,君夫人轻歌曼舞。歌曰: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让世间的闲言碎语,都见鬼去吧!我们只要幸福。我们的孩子,名字叫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姺公主坐在承欢楼里的一间客房里,用指尖弹着编磬,一边用极美的声音浅吟低唱,一边看着跪着侍奉的童子。
歌声收住,姺公主坐直身子:“所以你的名字,就叫狂且子,对吧?”
“什么?”这个问题突如其来,童子不明所以。
姺公主道:“我已经彻底地查过了。那一日,嫪毐带了士兵,在这里搜捕巫士,粗野的士兵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没有人离开下到冰窖,除了你。”
童子怫然变色。
姺公主肯定道:“所以,那个杀死巫士的无影人,就是你。”
童子的脸色,变得狠厉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孩子。
姺公主大怒:“想要杀我?还反了天了,你往左边看看。”
狂且子扭头,看到左边是扇窗口,窗外的花亭中,有一桌酒席,十几个客人酒兴正酣。正对着这边的客人,是公子盉。遇到狂且子的目光,公子盉微微颔首,举盏示意。
狂且子沮丧了:“公主,你要把我怎么样?”
公主姺道:“我也不知道。”
狂且子不明所以:“公主既无所求,又何必当面说破?”
姺公主大笑道:“好玩呗,我就喜欢当面说破别人心中的隐秘,以及看到对方露出惊惶的表情时的那种快感。”
狂且子给姺公主斟酒:“公主,你这个爱好,小人可是不敢恭维。”
姺公主拿起酒杯:“告诉我,嫪毐去哪儿了。”
狂且子大声道:“我怎么会知道?”
姺公主抿一口酒,冷哼道:“你怎么就不知道?”
狂且子跪前,替姺公主摆放案几上的酒菜,低声道:“他带着士兵出了城。”
“这个待斩囚,居然带着士兵到处跑,蛮自在的呀。”
狂且子如实交代:“他是去抓捕一个人。若此人落入嫪毐之手,咸阳城中,从此再无宁日。”
“不,”狂且子纠正说,“应该说,若此人落入嫪毐之手,从此天下再无宁日。”
嫪毐这次出城,带足了人手。
中大夫令齐,内史庞若肆,佐戈平竭,卫尉平竭,四个人各带了十名士兵,俱奉待斩囚嫪毐之号令。
出了咸阳,一路向西,奔行一天的路。落宿之后,次日继续出发。
第三日,他们抵达一片湖前。
“看那里。”嫪毐指着湖边的华丽建筑,“这个地方,人称竹村。”
中大夫令齐环顾左右:“可是这里,根本一根竹子也没有。”
嫪毐高深莫测地说:“那么,你就知道,这个名字的玄妙之处了。”
令齐摇头:“嫪毐大人,为了成蟜太子能够归返王位,我们可以做任何事。如果大人认为有些事告诉我们,可以增加我们成功的可能性,我们会认真聆听。如果大人认为没有必要,那就一定没有必要。”
嫪毐好像没听到令齐的话,眼神迷惘地望着竹村的方向:“十年之前,大概是那时候,宫里有个宫女,叫萸儿。
“有一天,萸儿突然在宫里失踪了,大伙儿找了好几天。后来,在宫外的一座废弃宅子里,有人发现了一具女尸,被吊在屋梁上。”
令齐回头看看身后三人:“听起来这好像……跟承欢楼巫士事件差不多。那个巫士,不也是把吕相府中的知情侍女,缢死在屋梁上了吗?”
“是啊,一次又一次,他们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干着杀人害命的事。”嫪毐叹息道,“在那些不择手段的人的眼里,别人的一条性命,同他们的权势地位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令齐小心地询问道:“这一次,我们该如何阻止他们?”
“很难办。”嫪毐道,“竹村的主人,是我近几年全力搜寻的目标,据我所知,寻找她的人不止一个。对方是要杀了她,而我们,是为了救她。对方杀她,是为了掩盖暗黑的权力手段,让无数人的冤屈沉陷湫渊。而我们救她,是为了公开真相,是为了将公平与正义还给那些渴望如此的人们。”
令齐听得热血沸腾:“嫪毐大人的话,我大概听懂了。”
嫪毐颔首:“那么,劳烦几位大人,想一想能有什么好的办法,把她带到我面前来。”
令齐笑道:“大人你看,这地面的驿道上,车辄印迹极多,路边的人类残留物,到处都是。大人再看这些残留的垃圾,有的极污旧肮脏,有的却似乎是新扔弃的。这说明附近应该有个集镇。”
嫪毐哈哈大笑起来:“令齐大人,好敏锐的观察力,好严谨的推断力。但反过来再想想,虽然竹村主人大隐隐于野,但说到底,竹村终究是个生态系统。”“是啊,是啊,”令齐也笑起来,“依竹村主人之意,她恨不得躲到天边,躲到远离人烟的荒僻之地。但她有家室吧?或不然,也需要人照料侍候吧?这些人都是活物,要吃,要穿,要用,要住,所有这些需求,决定了她无论往哪儿躲,都只能躲藏在集镇附近,以便他们从中获得基本生存物资。”
后面的庞若肆策马过来:“两位大人的脑力,实是非同凡响,惹得我们三人脑子里都痒了。但两位大人的智慧,小人纵拍马不能及也,所以我们三人只能用忠诚的行动,来报效两位大人的智慧。请允许我们现在开始,也好在天黑之前把嫪毐大人要找的人带过来。”
嫪毐豪爽一笑:“我喜欢这种明快的节奏。那我就在这里等她好了。”
说完,嫪毐下马,就在树荫下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躺了下来,一下子就睡着了。
中大夫令齐提剑,带着几个士兵在他周围防护,而庞若肆、佐戈平竭与卫尉平竭,则挑选了十几个士兵带上,匆匆出发了。
竹村,最多算是个殷实人家。
十几个侍童侍女,二十几个家丁,全部加起来,不超过四十人。
但近四十人的吃喝用度,也是不小的消耗。杯盏碟具、针头线脑,每天都需要修修换换。所以庄园里的管家旂旐伯和主人身边的管账的婇娘每天都要去附近的集镇上,旂旐伯主要负责采购菜蔬果肉,婇娘则负责置办衣绸棉料等物件。
每天都要去。
这一天,两人又来到集镇,远远地,就听到猪猡的尖叫声。原来是十几个生脸的汉子,推了辆平头车,正在采买生猪。但价钱谈不拢,猪猡一直在那里惨叫个不停。
旂旐伯对婇娘说:“我先去看看那边的香炉,夫人枕边的那只香炉前日摔残一角,香灰洒落出来,会迷到夫人的眼。你去那边买点儿绵香。”
婇娘应了一声,转身正要走,忽然间前面人群一阵骚乱,一群人被挤撞过来,一下子将她撞倒在地。
婇娘反应极快,一跌到地上,就势滚进一个肉铺摊下,抬头看时,只见无数只脏兮兮的脚掌在急速奔动。然后她听到一个吼声,还有许多人在惊叫:“打人了,疯子打人了,快点儿跑呀!”
趴在肉铺下,婇娘看到一个好可怕的男人,他脚上在淌血,衣裳扯烂了,半边黑黝黝的屁股露在外边。那男人明显神志不清,一边跌跌撞撞地奔跑,一边发出骇人的呵呵之声。忽然间,他向一个妇人扑了过去:“吃奶奶,孩儿要吃奶奶……”就听“撕拉”一声,他一下子扯开了妇人的衣襟。
集市上的人大哗,许多人拿着棍子冲上来,隔着很远的距离,在后面敲击疯汉的脑袋。
旂旐伯也被疯汉撞倒在地,恰好就倒在距妇人不远的地方。他很是惊惧地看着疯汉,手脚并用想要逃开。
不承想,疯汉被打时一抬头,恰好看到旂旐伯。
当时疯汉就狼也似的号了起来:“你坏,不许和我抢奶奶,不许抢我的奶奶……”号哭着,疯汉鼻涕眼泪齐下,爬过去朝着旂旐伯就打。
疯人力气大。那疯汉的拳头,犹如一只铁锤。此犹罢了,要命的是疯汉还嫌砸得不够分量,居然举起块尖利的大石头,对着旂旐伯的大腿狠砸。可怜的旂旐伯,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腿骨断裂之声,那剧烈的疼痛,让旂旐伯抱牢断腿,发出了比疯汉还要尖厉的惨叫。
一群人把疯汉拖开,扔在泥土中拳打脚踢。
疯汉懵懵懂懂地在地上爬动着,忽然间看到远处有个妇人,顿时发出惊喜的狂叫:“吃奶奶,我要吃奶奶……”说罢半爬半跑,不一会儿就跑远了。
余人追打了几下,意兴阑珊地回来,该卖瓦罐的卖瓦罐,该争论猪价的,继续争论。
婇娘从肉摊子下面爬出来,跑过去扶住旂旐伯:“你……你不要这样惨叫,我好害怕。旂旐伯,你快告诉我你没事。”
“这还叫没事?”旂旐伯放声惨叫,“你没看我的腿都断了吗?”
“旂旐伯,你别这样,人家好怕。”婇娘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妇人,此时完全没了主意,吓得哭了起来。
忽然间,过来个巫士,手持长颈铜罍:“两位客官,专治跌伤断骨的符水要不?”
旂旐伯急忙坐起:“要要要。”
“你等等。”婇娘拦在前面,问那巫士:“你那符水怎么卖?”
巫士笑道:“咱这符水,汲自湫渊,是大巫祝支离疏专用于王室后宫的,小人是找了支离疏大人身边的侍从,花高价买到的。施法一次只需要两镒金子。”
“两镒金子?”婇娘一听就急了,“你走开,我们不治了。”
旂旐伯一听也急了:“婇娘,你闭嘴,我这腿断了,咋就不治了呢?”
婇娘道:“旂旐伯,你冷静点儿好不好?人家要两镒金子,你的腿哪儿值这许多钱?”
“我说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我的腿难道还不值两镒金子?”旂旐伯爬起来,揪住婇娘的头发就要打。
正在厮闹,忽然有个汉子走过来,朝着巫士头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你要两镒金子?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看清楚,这是婇娘,这是旂旐伯!这些都是竹村的人!”
“竹村咋了?”巫士愤愤不服。
“竹村咋了?”汉子上前又是两巴掌,“竹村咋了?竹村亏待你了!竹村帮了我们多少忙,买了我们多少东西?就你个王八蛋敢漫天要价,真没良心!让你漫天要价,再让你漫天要价……”
巫士被打得受不了了,大叫:“好了好了,不要打了,我这符水免费给他治,不要钱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打人的汉子心满意足,“你快点儿治呀。”
巫士强忍着气,蹲下来,打开铜罍盖,把符水涂在旂旐伯的伤口上。
“嗷,嗷嗷嗷嗷……”旂旐伯伸直了颈子,发出了瘆人的惨叫声。
他有种感觉,巫士洒下来的,才不是什么符水。
那是火焰,是燃烧着怨戾的地狱毒火!
旂旐伯激烈挣扎,婇娘吓得捂住眼睛不敢看。好半晌,听到旂旐伯不再有动静,她才偷偷松开捂住眼睛的手。旂旐伯全身的衣裳,俱被汗水浸透,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他此时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力气,只是不时地抽搐一下。婇娘忍不住问道:“你这到底是什么符水?”
巫士傲骄地回答:“此符水加了蜀地最好的麻椒,能把他体内的邪毒驱赶出来,再有十天半个月,不愁他腿不好。”
“不是,你这……”婇娘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什么来。好在旂旐伯现在虚弱不堪,倒是没力气再和她吵闹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
婇娘呆呆地想了一番,起身走到刚才教训巫士、令巫士给旂旐伯施用符水的汉子旁边,执礼道:“这位大叔。”
那汉子正和另外几个人把两头嗷嗷叫的猪子塞入两只麻包中,听到婇娘和他打招呼,急忙回礼:“婇娘有何吩咐?”
“我想……我是说……要不……”婇娘吞吞吐吐,“大叔,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汉子直起身体:“要我帮你什么?”
婇娘恳求道:“大叔,你能不能帮我把旂旐伯送回竹村?”
汉子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走远:“婇娘啊,不是我不帮你的忙,实在是……你看看我手里这两头猪子,我得送猪子回府呀。要不,你另找别人帮忙?”
婇娘扑通一声跪下了:“大叔,我求你了。我要是有别的办法,也不会求大叔你。”
“你这……你看……”汉子们看着婇娘,不停地摇头叹息,“你这可真是让人为难呀。”
汉子一伙儿有八九个人,推着三辆平头车,载着两只装在麻包里的猪子,还有两只咩咩叫个不停的羊。
在婇娘的一再哀求之下,他们最终还是答应绕一下路,回自己的府邸前,先帮婇娘把断腿的旂旐伯送回竹村。
同行者,还有那个施术的巫士。
一路紧赶慢赶,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就到了竹村。
竹村虽然称村,实际却是个富人家的庄园,耸立于一方高坡土岗之上,四面红墙绿瓦,团团围定。院中绿荫浓密,扶柳摇曳。但在院墙之外,是面积辽阔的乱石坡。竹村围墙四角,立有高高的监视塔楼,若有人接近竹村,无论白天黑夜,远远地就能看到。
这个地方,不像是富家公子的避世之所,更像个军事要塞。
汉子们懵然不察,只管用平头车载着昏迷不醒的旂旐伯,伴随着猪子的凄厉叫声,来到了竹村门前。
远远地,竹村的人就在塔楼上看到了。门打开,几个府丁拿着铁械,一脸戒备地走过来:“婇娘,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婇娘激动起来,开始对府中人讲述事情的经过。她和旂旐伯的经历本来就坎坷复杂,再经她添油加醋的讲述,听得几个府丁目瞪口呆。
知道了情形,几名府丁面有难色,对送旂旐伯回来的汉子们说:“几位兄弟高义,仗义援手相助,实令我竹村人感激。只是有一桩事,我家主人有规矩,从不容许外人入庄。上个月我们有个兄弟,他家里人来看他,就因为带入庄中,被主人不由分说地打了出去。不是我等不通情理,实在是……”
买猪汉子听明白了:“懂了,懂了,谁还没个怪癖的主人呀!这样,反正我们把人给你送来了,你们自己把他抬回去就好。”
“谢谢,谢谢。”竹村府丁走到平头车前,想要抬起昏迷不醒的旂旐伯。万没料到,几个人堪堪架起旂旐伯的胳膊腿,就听一声骇人的号叫。昏迷中的旂旐伯竟然猛地弹坐起来:“疼,疼疼疼……”
婇娘急忙跟府丁们解释:“不要紧,旂旐伯已经被施过符水,他这是发散邪毒呢。”
可这邪毒也太吓人了。眼下的情形是,大家不动他,旂旐伯就瘫在平头车上昏迷,但只要想抬起他,他就痛得嗷嗷叫。
到了这个地步,府丁们实在是没主意了:“婇娘,你说这事可咋办吧?”
婇娘想了想,一咬牙:“我做主了,就让人家把旂旐伯推进去,如果主人怪罪下来,最多我给她跪半个晚上就是。”
终于,汉子们推着叫累了的猪子,和旂旐伯一起,进了竹村。
进门后,旂旐伯仍是老样子,搁在车上好端端没事,一往下抬,就痛得凄声惨叫。
这时候巫士说话了:“你们不要急,旂旐伯这种情形,是被个小鬼缠上了。那小鬼此时躲在车里,抱着旂旐伯的腰,所以你们抬不动他。而且两股力气拉得旂旐伯疼不可忍。”
婇娘吓呆了:“我还以为他这是发散邪毒,原来是小鬼缠身。那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巫士冷笑,“这种山精小鬼,我一天不知要捉多少只。尔等看我立时作法,将那小鬼擒下。”
于是巫士取出只铜瓿[1],开始摇动脚踝上的铃铛作法。他那奇怪的样子,和脚铃的悦耳声音,把竹村的人全都吸引了过来,围在周边,专心致志地观看。
没有人留意到,进来的几个汉子中,有两个拿了只麻包,悄无声息地溜进内府。
丁零零,丁零零,巫士继续作法,同时哼唱起语意模糊的歌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吟诵声中,巫士看到悄悄钻进内府的两个人,背着只蠕动的麻包飞奔出来,并将那只麻包和两只猪子的麻包缚在一起。
巫士知道差不多了,当即将手中的青铜瓿举起:“周围人小心了,转过身去。此鬼名曰眼睛鬼,只要你看到它,它就会不死不休地缠上你……”
围观的府丁大骇,忙不迭地转过身,双手蒙上眼睛,生怕看到一点东西。
就见巫士掀开旂旐伯的衣襟下摆,露出他的断腿,也露出一条将旂旐伯那条断腿缚在平头车上的暗红色细绳。
难怪大家无法把他抬下车来。
难怪大家一抬他,他就疯了一样地惨叫。
断腿被绳子缚在车上,一抬他就扯动伤口,能不疼吗?
这就是巫士为什么要用麻椒水,喷洒旂旐伯的伤处的原因。
淋上麻椒水,旂旐伯先剧痛而后麻木,悄悄把他那条腿捆在车上时,他就不会发觉。
总之,巫士施完法之后,肃穆庄严地收住脚铃:“诸位,那小鬼已被捉下,你们可以抬他下来了。”
众府丁上前,试着一抬,顿时大喜:“先生真是太神验了,旂旐伯他没事了,可以抬下来了。”
巫士庄严地告辞:“大沈厥湫保佑,愿每一个善良的人,一世平安。”
汉子们推着平头车离开,和每一个府丁招手告别。当然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车上,多出个拼命蠕动挣扎的麻包。
堪堪天黑,庞若肆带着佐戈平竭、卫尉平竭并十几个士兵回来了。
仍然是推着平头车,仍然是那身乡下汉子的打扮,甚至连扮作巫士的庞若肆,都没有把官服换回来。
到得嫪毐面前,众人放下车子,打开那个从竹村带出来的麻包,露出里边一个手脚被缚、嘴巴被堵住的胖妇人:“嫪毐大人,是不是她?”
看到胖妇人,嫪毐乐了:“茱儿,这才十年没见面,你怎么把自己吃得这么胖?”
“嫪毐大人?”对方也认出了嫪毐,倒不见半点恐惧,“你现在就要杀我吗?”
嫪毐反问道:“如果是呢?”
胖妇人冷笑:“如果是,那你就惨了。”
嫪毐诧异地问:“怎么个惨法?”
胖妇人冷哼一声:“我将有关此事的真相,藏在一个极安全的地方。保存这些东西的人,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如果我死了,他们就会立即公布真相。到时候,我想看看你们如何收场。”
嫪毐哈哈大笑:“信了你才怪!”
他手猛地一伸,掏入胖妇人的**。
胖妇人发出骇人的惨叫:“**鬼呀,有色狼呀,有人在强暴我呀,救命呀……”
惨叫声中,嫪毐的手收回来了,拿着一只极薄极小的锦囊:“哈哈哈,我不用看,就知道你会把最重要的东西,贴身藏匿。这里边应该是你和你妹妹萸儿当时收到的行动手令,此外还有你拿到了大笔钱财的证据,对吧?”
胖妇人悻悻道:“嫪毐,你到底站在哪儿边?”
嫪毐笑道:“我生平不喜站队。但如果一定要站,我选择正义。”
胖妇人不屑地看着他:“我呸!这里是秦国!是有人高高在上,有人命如草芥的地方。是有些人的生命还不如一条狗,而有些人随意提一个小要求,就会有无数人去死的地方。你什么时候在这个地方,见到过正义?”
嫪毐晃了晃手中的锦囊:“我们把这些罪行公开出来,让恶人受到惩罚,这难道不是正义?”
胖妇人嗤笑:“嫪毐,你原来脑子就不好使,没想到十年不见,你已经彻底没脑子了。你可知道你手中拿的是什么?你可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你可知道你要面对的是什么人?你自己想死,没人拦得住,可你拖着这么多人一起去死,这到底是值还是不值呀?”
嫪毐苦口婆心地说道:“正义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茱儿呀,乌云可能会一时遮蔽太阳,但这世界不会永远暗黑无际。你的妹妹萸儿,因为涉入这起惊天阴谋,至今尸骨未寒,难道你打算做一辈子缩头乌龟,直到有一天被他们灭口吗?”
胖妇人半晌没吭声,后来说了句:“嫪毐大人,你想让我做什么?”
嫪毐定定地看着她:“先活下来。当时机来临,勇敢地站出来,对这个世界说出真相。”
胖妇人又问道:“说出来之后呢?”
“正义得到伸张,篡位的贼子授首,这难道还不够吗?”
胖妇人彻底认命:“随你吧。如果你真的相信自己的话。”
回到咸阳,远远就见一人策马向这边狂奔而来。
当下嫪毐就把中大夫令齐拉到一边:“令齐大人,我们自竹村捕来的人,是成蟜太子夺回君位、讨回公道的最重要筹码。我要求此人必须由你们几个亲自看守,除了你们几个,任何人不得靠近她半步。若是稍有差池,我们所有的辛苦与努力,就会付诸东流。”
令齐当即保证道:“嫪毐大人,你放心,我明白事情的重要性。”
“那就好。”说罢,嫪毐纵马,向着对面的骑者迎去。
那人冲上前来,长鞭一挥,“啪”的一声,就听嫪毐一声惨叫,已被对方抽落马下。
对方策马,绕着在地面翻滚的嫪毐,不停地挥鞭。每一鞭下去,鞭梢扬起之时,都有殷红的血珠溅在地上。
中大夫令齐、内史庞若肆、佐戈平竭、卫尉平竭四人勒马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当对方连抽了十几鞭后,令齐说话了:“昌平君,你够了。”
“大胆!”昌平君怒道,“我教训这个阴险毒辣的奴才,关你们什么事?”四人齐齐策马向前一步:“昌平君大人,士可杀,而不可辱。即便嫪毐其人千罪万死,他终究侍奉过先君,侍奉过成蟜公子。至少他目前仍是成蟜公子的人。你打死他可以,杀了他也可以,但大庭广众之下如此鞭挞羞辱,我不知昌平君大人日后于成蟜公子面前,何以自处?”
“哼,你们这番话说得好。”昌平君拔剑在手,遥指嫪毐,“卑鄙小人,是谁给你的底气,让你敢公然诬陷我?”
嫪毐抬起血淋淋的一张脸:“我对昌平君大人,向来是敬重有加,何曾敢有丝毫冒犯之意?不知大人所说的诬陷,是何指?”
昌平君怒吼:“你装什么无辜?难道为了从待斩死囚的罪行中挣脱出来,向主上告密有一百九十一名贼人将至,其中男贼一百四十八人、女贼四十三人的,不是你吗?”
嫪毐诧异地左右看看:“昌平君大人,你所提及的这份情报,确系小人向值曹巫马忧大人报告的。然则小人不明白,此事与昌平君大人何干?”
昌平君怒气冲冲,手中长剑一指:“嫪毐,你自己去把脸上的脏东西洗干净,一个时辰以后,我在宫门前等你。我要让你在主上面前,证明我的无辜!”“不是,这事……小人实在是……”嫪毐摊开两手,懵懂之际,昌平君已经策马离去了。
目送昌平君远去,嫪毐回过身来,对中大夫令齐道:“大人,请记好我的话。如果今日入宫,我还能活着回来,此后就让我们一起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吧。如果我回不来,你们要唯令齐大人的号令是听,直到迎回太子,廓清朝政为止。”
一个时辰以后,洗净脸上的血渍污泥的嫪毐,来到了宫门前。
他看到昌平君策马而来,带着数百军士,簇拥着一辆华丽的宾车。
宾车在宫门前停下,宫里迎出一辆同样的车子,车两边有两百名佩剑的女子守护。
一个宫中女官上前,从昌平君的车中扶出一个戴面纱的女子,再扶她登上宫车。
宫车迤逦,昌平君下马,解下佩剑,交给宫门的侍卫,然后与嫪毐同步而入。
行至一扇宫门前,宫车上戴面纱的女子被扶下车,拐入一扇月形门被带走。而嫪毐和昌平君,则走另外一条路,穿过长廊水榭,最后到了一间屋子里。
两人被安排面对面分坐在房间两侧,都不作声,静静地等待着。
等了一会儿,进来一名红衣宫女:“妾身荇芷,奉华阳祖太后之命,问两位大人几句话。”
因为她代表着华阳祖太后,不能轻慢,是以两人急忙起身,向着红衣宫女跪倒。
宫女问道:“昌平君大人,你自楚归来,多少人随行?”
昌平君如实道来:“甫离寿春,计有臣下的侍卫一百人,菡杞公主的侍卫二百人,臣下及弟弟昌文君在寿春的门客剑士三百人,此外还招募了八百役夫,一共是一千四百人。但初归秦境,就遇到华晟县瘟毒爆发,我的随从十死其九,仅余一百九十一人,其中男丁一百四十八人,侍女四十三人。”
宫女听了,就走了出去,向华阳祖太后报告。
少顷,她返回来:“昌平君,你报出来的数字不对。”
昌平君有点儿急:“没错的,臣下已经把名册呈报主上了。”
宫女又出去,少顷返回:“昌平君大人,你只剩最后一次机会。”
“不是……你这……”昌平君惊呆了,“就是这个数字呀,臣下在路上亲点过的。入城时,守城的军士也曾点验……”
嫪毐看不下去了,在一边低声提醒道:“昌平君大人,你没有报告那位公主的侍女人数。”
“噢,这个……”昌平君悻悻地瞪了嫪毐一眼,“禀太后,臣下的报告中,疏漏了菡杞公主的侍女。公主自楚带了六十名侍女,有二十七名于华晟县中瘟毒身亡,尚有三十三名。”
宫女出去,再回来:“昌平君,你心志崩溃,意识迷乱。你所言,一个字也不能让人相信。滚到宫门口跪下,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起来。”
昌平君阴沉着脸,走到门外跪好。
宫女转向嫪毐:“待斩囚嫪毐。”
嫪毐躬身答道:“小人在。”
宫女问道:“太后问你,你报给值曹巫马忧大人的情报是什么?”
嫪毐答道:“有一伙贼人正向咸阳而来,数目是一百九十一人,其中男贼一百四十八人,女贼四十三人。这伙贼人的目标是王宫,据闻,他们已经有了周密的袭击计划。”
宫女出去,又回来:“太后问你,是谁给你提供的情报?”
“是……”嫪毐犹豫了一下,“是承欢楼的侍童狂且子。”
宫女去而复返:“你如何确认这份情报的真实性?”
“狂且子说,这份情报,是他在岐山脚下的一座废祠中听到一名佩剑女子祭神时所言。当时与女子同行的,还有个佩剑公子。狂且子悄悄跟在他们身后,一路来到咸阳,但此后,狂且子再也没有见过此二人。”
宫女去而复返:“你的线人,有没有给你形容过对方的相貌?”
嫪毐仔细地想了想:“有形容,但听起来模糊不清,无法细辨。狂且子说,只要他再见到那两个人,就会一眼认出来。”
廷尉缭子,亲率数百人疾奔入承欢楼。
士兵入内搜索,找不多时,忽听有人大声喊:“在这里。”
缭子急忙过去,看到一具男童尸体仰面躺倒在几案旁侧,一支三足两柱的青铜斝砸烂了他的脸,嵌入他的头骨之中。
缭子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笑道:“还指望让他去辨认逆贼呢,可他现在的模样,恐怕连他爹妈都辨认不出来了。”
菡杞公主也被带到了一间宽敞的宫室。
一名宫女进来:“菡杞公主,太后有话相询。”
菡杞公主起身,姿势曼妙地跪下。
宫女问道:“你是谁?”
菡杞公主详细地答道:“妾身沅陵君之女,生于沅江之东,美人江畔。我父乃楚先君的第四个弟弟,我是父亲的第十二个孩子,第七个女儿。”
“沅江之侧,有桃花坞,你可知否?”
“桃花坞上,武陵深处,是我的生身之地。妾身自幼嬉游于桃花江上,曾听闻武陵深处的神仙传说。”
“你可识得昌平君大人?”
“此番西行,由楚历秦,一路上险患连连,幸君侯大人不辞辛苦,护我至咸阳,此等恩德,铭记在心。”
“你第一次见到昌平君,是什么时候?”
“去岁暮春,四月槐序。忽家父见召,妾身匆匆赶去,见一彩衣贵人,眉阔口方,鼻如悬梁,手持一紫檀香匣,见面不发一言,即将匣盒交由妾身。未及妾身明白过来,四门已被贵人的扈从以剑封死。小女子独在室中,战战兢兢,开启匣盒,见匣中有难题三道,妾身解答了这三道奇怪的难题,才被允许走出室外。事后家父告之,那贵人就是昌平君。”
“你说匣盒中有三道难题,第一道题是什么?”
“第一道题,是说昔年文王姬昌前往朝歌参觐纣王,被纣王囚于羑里。是年大雪,河水结冰,纣王派人送支钓竿给姬昌,要求姬昌去河上钓条鱼来,但又不允许破开冰面。这道题问,如何在不破开结冰河面的情形下,钓出被冰封在河底的鱼?”
“你是如何回答的?”
“妾身当时的回答是,虽不可破冰,但可以在河道边上,积以薪柴,烧暖地面,然后挖出条支流来。河面虽然结冰,但冰下的水仍在流动,自然会涌入支流中,河水中的鱼儿,也会一并游至。于此垂钓,便可以解决问题了。”
“第二道题是什么?”
“第二道题,是说武王覆灭纣王,鼎立周王室,封姜尚于渤海之滨。姜尚于是乘大船驶入蛟龙出没的渊滨,却不慎将手中的兕觥掉落海中。此兕觥乃武王亲赐,绝不可失。但渊滨深不可测,又有蛟龙出没,人不得入。这道题问的是,如何把姜子牙失落的兕觥从渊滨中捞出来。”
“你是如何解答的?”
“妾身当时的回答是,渊滨之深,人不可入,但海中的游鱼却自如往来。海鱼之中,犹以章鱼最喜钻入掉落海底的坛坛罐罐。因此只需要捕只章鱼,以绳拴系,放其入海,伺其在海底找到藏身之地,再收线将其提回,武王所赐的兕觥,就会随章鱼一并捞出。”
“第三道题是什么?”
菡杞公主答:“第三道题,卜曰:‘王祭祀大甲,册周方伯,先王保佑风调雨顺。此何意哉?何以攘之?’意思是说,古有筮卜之书承传,纣王囚禁了姬昌后,卜筮称纣王意欲用姬昌为人牲,祭祀神灵先祖。而且打算用最残酷的血祭,要把姬昌的胸膛破开,所有的肋骨**于外。此题询问若是如此,姬昌如何方可自羑里归?”
“你是如何解答的?”
“纣王寝宫,庭中必有古树。若纣王妃忽一日枕边得梦,梦有神灵居于树中。纣王遣人破开古树,于树腹中得一锦匣,匣中有帛书,曰:‘归方伯,调雨风。’姬昌自然就脱困。然千载古树,腹中何以有帛书?这是因为姬昌秘密买通纣王身边的亲信,于古树干上开洞,将帛匣置入,再以木屑填充窟洞,以树皮遮掩。是以破树之人,就是姬昌的同谋。这就是当时妾身的回答。”
这个问题回答之后,宫女无声退出。
然后是无声的死寂与长久的等待。
“多么聪明的孩子呀,三道题她居然全都答出来了。”华阳祖太后笑道。
她居中而坐,左侧立着赵太后,右侧立着宓太后。
秦王嬴政,坐于下首。
三人皆不作声,静听华阳祖太后说话。
华阳祖太后又说道:“这么聪明的对手,堪称滴水不漏,无懈可击。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了,杀了她,居然有点儿舍不得。”
一边说着,华阳祖太后一边站起来,让小馨搀扶着:“只有一个问题还未解决——昌平君为什么要帮她?”
说完这句话,华阳祖太后就走入寝宫,歇息去了。
秦王返回自己的寝宫,君夫人迎上前来:“我的主上,你好像很是舍不得的样子。”
秦王失笑:“寡人还没想过舍得或是不舍得,只是不明白昌平君为何会被卷进去。”
君夫人笑道:“主上所问,就是答案。”
“哦?”秦王问道,“怎么说?”
君夫人拉着他坐于榻上:“主上,你且先坐下,容臣妾慢慢细说。据我们现在所知,早在你十七岁那年,华阳祖太后就为后宫忧心,派了昌平君回楚,想要于王族宗室的女子中,寻找一个在智慧上能和我抗衡的女子。主上啊,人家已经在考虑拆散我们了,而我们还未走到一起。那时候,我们还彼此为敌,但别人却都知道,我们在太深的仇恨之中,已经走不出来了。”
秦王笑道:“寡人十七岁那年,真的未曾想过这些事。而且寡人确信,夫人当时也未曾往这边想。”
君夫人亦浅笑道:“情如双目,爱是两眼,眼睛是用来看别人的,看不到自己。”
秦王握住君夫人的手:“所以说呢,金凤未动,秋蝉知觉。暗算无常,死犹不知。”
君夫人的记忆回到三年前:“主上所言正是如此,三年前,昌平君带着华阳祖太后秘密拟定的三道难题,先行考查了楚王的几个公主,但是公主们一个也回答不上来。此后,昌平君赴随州,他听说随州盛君有两个女儿,极是聪颖,却不想那两名女子,也回答不上来。然后,昌平君去了鄂州,面谒鄂君,对鄂君的三个女儿进行考查,仍无人答出。再之后,昌平君的足迹行遍楚国大地,他去襄阳找过阳城君;他去罗山北,找过江君;他去阜阳,见过养陵君;他还去过凤阳、鲁山及信阳,分别见了钟离君、如陵君与弋阳君。最后他才到了沅江,见到了沅陵君的女儿,菡杞公主。”
秦王沉声道:“但是三年的时间,足够对方在沅陵君这边,做好一切布置了。”
君夫人颔首:“一点没错。但这事说起来,还要怪沅陵君不知轻重,贪图秦国王后的位置,结果搭上了亲生女儿的性命。”
秦王沉思道:“所以夫人的意思是说,当初昌平君在沅江时,回答出问题的那个女子,根本就不是菡杞公主本人?”
君夫人“嗯”了一声,随后说道:“如果我猜得没错,回答问题的女子,和那个叫明荷的侍女,同在三年前被沅陵君买下,给真正的菡杞公主做侍女。”
秦王接着分析道:“所以说呢,真正的菡杞公主有两个侍女,一个是明荷,另一个,我们在昌平君上报的死亡名册上可以看到,名字叫知秋。所以华阳祖太后一再提醒昌平君,他报上来的人数不对,就是希望昌平君自己说出来。可是昌平君执意不肯说,这就让他的处境,变得危险了。”
君夫人一点一点还原当年之事:“没错,当昌平君奉华阳祖太后之命赴楚之时,对手就立即发现了机会。他们只要找到一个智力与我相差无几,确信任何问题也难不住的小女孩,就可以了。他们找到的是知秋,并在三年前把她与明荷派到了菡杞公主的身边。明荷和知秋,都是绝顶聪明的女子呀,她们把自己写的诗文全都送给菡杞公主,满足菡杞公主渴望被誉为才慧女子的幻想。当菡杞公主的聪慧传入到昌平君耳朵里后,昌平君就前往沅江。他不知道,这里早有个布好的局在等着他。他以为见到的是菡杞公主,并出示了华阳祖太后的三道题。但实际上他见到的人是知秋,知秋轻松地解答了出来,成功地让菡杞公主成为秦王后人选。
“接下来,昌平君带着她们出发了。为防昌平君发现真相,沅陵君让女儿菡杞公主戴上面纱,遮住面目,避免昌平君发现。
“沅陵君一定想过杀知秋灭口,甚至有可能已经下达了命令。但沅陵君也一定未曾想到,在对方的棋盘上,他的女儿才是被猎杀的目标。知秋必须要替代菡杞公主,这样她才能进入秦宫,才有可能见到华阳祖太后,或是主上你,以便动手行刺。
“所以昌平君所带的人,必须要全部杀掉!因为他们见到过真正的菡杞公主。
“如我们现在知道的,昌平君带了六百护卫,八百役夫。但我猜,对手的一百九十一个人,全部潜藏在这八百名役夫之中。途中他们所要做的,就是把所有人杀掉,只留下他们自己的同党。
“所以他们声称在华晟县遭遇了瘟毒。但你我都知道,世间所有瘟毒,都会伴随着高热、咳嗽这些现象。这是因为人体本就有自我保护能力。发热或是咳嗽,是我们健康的身体与瘟毒对抗时的生理反应。可如果一个人好端端的,没发热、没咳嗽,睡下时好好的,天亮后却成为一具尸体,身体泛着绿光,散发着恶臭,还会生出粉红色的鞭毛,这一定是中毒暴毙,而非慢性的瘟毒。
“而在他们毒毙这些无辜者之时,第一个罹难的,应该就是菡杞公主本人吧。这个一心渴望王后地位的蠢姑娘啊,她的尸身,大概就埋在赧王坟旁侧吧?最后,所有见过菡杞公主的人都死了。从此那小侍女知秋,就以菡杞公主的名义,堂堂正正地进入秦宫。
“这么蹊跷的事,所有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昌平君偏偏看不出,为什么呢?”
君夫人仰脸看着秦王:“我的主上呀,昌平君动情了。只有情,才会让一个人意乱心迷,丧失最基本的思考能力。”
“是这样?”秦王思忖着,“就为了这一百多人来咸阳一趟,他们要一口气毒毙一千多人,这闹得动静是不是大了点?”
君夫人轻叹,声音有些缥缈:“总会有些人,把虚幻而空洞的目标看得比上千条人命更重要。”
“寡人知道了。”
君夫人用力回握秦王的手:“如此啊主上,今夜的血劫,或许会让主上的心,有稍许的安慰。”
“消息走漏,计划失败!”曾出现在华晟县,又于岐山脚下的废祠中长哭的英气女子,此时站在一间阴暗低矮的屋子里,气恼地把剑掷在案几上。
剑透几木,直插入地面。
她仰天长哭:“十年之功,废于一旦!”
“怎么会?”坐在女子对面的公子极为震惊,“我们的计划,可以说非常周密了,都是极可信可靠之人,怎么会走漏消息呢?”
“我也不清楚。”女子气恼地说,“但我亲眼所见,易妆为菡杞公主的知秋,车仗到了王宫门前,只有她和昌平君,还有那个嫪毐被允许入宫了。知秋所带的三十三名侍女杀手,全都被阻在了宫门外。”
“所以……”公子迟疑地看着女子。
“所以,当我们展开行动的时候,就再也不会看到我们所希望的画面。当我们持剑杀入宫中时,看不到我们的人已经成功控制住了秦王与太后。”女子说,“我们看不到这一切,就意味着我们筹划了十年的行动,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失败了。”
“所以……”公子迟疑地看着女子。
“所以,我们已无退路。”女子说,“四十三名女杀手,一百四十八名男杀手,全都被阻隔于禁宫门外。他们现在随意捉住一个人拷问,就能够知道我们所有的情况。”
“所以……”公子迟疑地看着女子。
“所以,我们只能在毫无胜算的情形下,继续行动。”女子说,“因为我们的命运,已经注定。唯有殊死一搏,方不失我等对周天子的追思与赤诚。”
公主姺府邸的后府。
仍然是在湖中心的那座亭子上,公主姺、公子盉静静地坐着,看着对面的冷儿公主。
大家都未开口说话,但是亭子里始终回**着哗啦啦的金属撞击声。
公主姺扭过头:“你想把脚上的链子解下来吗?容易。只要你把脚掌剁下来,脚上的镣铐便自然松脱了。”
说罢,姺公主掷过去一柄剑,剑刃紧擦狂且子的鼻尖掠过,钉入朱红色的廊柱之上。
狂且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老老实实地坐好,看着拴系在脚踝上的赤铜脚镣。
公子盉笑吟吟地道:“狂且子,人人都以为你死了,死在承欢楼,一支三足两柱的青铜斝砸烂你的脸,嵌入你的头骨,模样连你爹妈都认不出了。但既然死得连爹妈都认不出,那这个死掉的人,多半不是你。”
说到这里,公子盉放声大笑,感觉自己好幽默。
冷儿公主道:“一个人的社会地位,一定与他的智慧相匹配。宫里那些人,哪个是吃素的?即便是那个赶到承欢楼抓捕你的缭子,我猜他也一眼就看出死了的童子不是你,但人家不吭声。”
姺公主也道:“人家会慢慢地铺开网,再慢慢地收起网。高手做事,从来就是这样子,不急不躁,等到你发现智不如人、落入人手之时,你定然已经成为釜底游鱼。”
狂且子又翻了个白眼:“算你们狠,从现在起我完全配合,这总可以了吧?”
公子盉坏笑道:“狂且子,你不一定非要配合我们。实话跟你说,这座凉亭实际是座露天的水牢。你看我按动这个机关……”
机关声响起,狂且子所在的位置,慢慢沉入湖水中。
湖水没过他的脚,没过他的小腿,没过大腿,没过他的腰,他的胸。很快,他只有一颗脑袋露在水面之上。狂且子郁闷地仰看亭中三人,抱怨道:“记得两位把我掳来时,曾说过绝无恶意的。”
“请公子理解,这个不是恶意,是想告诉你,你目前的处境。”说罢,公子盉按动机关,让狂且子慢慢地升上来。
狂且子抖抖身上的水,悻悻地道:“谢公子大人相告,我对自身的处境都已经知道了。”
公主姺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就请虢国最后的小公子,实言相告吧。”
狂且子又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还是不能理解诸位这样做的原因。”
公主姺一指对面的冷儿公主:“狂且子,看对面的冷儿公主,她就是未来的我。再看看你这狗一般的惨样,你就是未来的她。我这样说,公子明白了吗?”
狂且子点头:“我懂了,姺公主虽贵为秦人王室,但已经不再有可能接近权力。渐渐被权力疏离而滋生出的恐惧是无可抵御的。秦国的强盛啊,实际是吸吮了无数如姺公主这样的智慧之士的血,这架权力机器,它把你们的智慧榨干,再如污秽一样排泄出来。纵然国在,实已家亡,这般滋味,如蛇蚁噬心,如烈火焚身。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姺公主的族人,就会被自己用鲜血和智慧饲养的这只权力怪兽踩在脚下,被碾压,被践踏,被**,被摧残,被毁灭。一如我现在这个样子。”
冷儿公主摆动案几上的铜匜:“若如你这般,也真的很幸运了。”
狂且子喟然叹息:“公主所言极是。我的幸运,来自残余族人的保护。覆巢之下,卵翼尽碎。我的大哥赤炼子,他在刺探周人机密时,被蜾萤公主一剑穿胸,勉强说出周人的计划,就死掉了。我的姐姐静姝公主,虢国最忠诚的老臣罭归公,被嫪毐追杀,逃之无路,司命公子被迫亲手杀死他们。而后嫪毐如影随形,追得司命公子无路可逃,他要求我用无影无迹的办法杀死他,目的就是守护住我,守住虢国最后的一点骨血呀。是以我先让司命公子立于承欢楼院子里的老槐树下。而我事先于冰窖里取了冰块,将一柄弹性极佳的利剑,弯曲后卡在屋顶的滴水圆孔中,并以冰块卡死。约一刻钟左右,冰块融化大半,卡在滴水圆槽中的剑刃弹出。那是经过我计算的角度,恰好击射于司命公子的喉咙之处。这个杀人之局,唯一的破绽就是需要冰块,只要有人意识到这点,追查那日谁下过冰窖,我就会在第一时间暴露。”
公子盉忍不住道:“你既然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为何不迅速逃离?”
狂且子看了看冷儿公主,说:“因为我心里实在太好奇。我想知道,今夜的宫中血战,会有多少人死去。”
狂且子坐到亭子的扶栏上,郁闷地看着亭中三人饮茶。
冷儿公主放下茶杯:“说吧,除了那一手无影无迹的飞剑杀人,你在承欢楼,还听到些什么?”
狂且子沉默半晌,道:“承欢楼,是咸阳城中最优雅与最污秽的所在。所以在这里,你能够听到斥千金都无法买到的情报。
“前任秦王子楚的寝宫,称为素液,曾在十年前的魏人之乱中焚毁。
“自从嬴政即位,那里始终未曾修葺,尽显一片荒凉。蛇鼠出没,污水四溢,杂草丛生。
“半年前,一名宫监在睡梦中暴毙。仵作验尸,称其为毒蛇咬死。接下来,又有一名宫卫,巡值时走过一株老树,树上突然掉落一条头部呈三角形的剧毒之蛇,恰好落在宫卫的颈子上,一口就要了宫卫的性命。
“嗣后忽一日,十余条剧毒之蛇自素液荒地窜出,于宫中疾追行过的宫人侍女,造成极大的惊忧。很明显,素液宫已成为宫中的藏污纳垢之地,除了狐巢鼠穴,更多的毒蛇卵,正在阴暗肮脏的树丛中孵化。这光景单是想想,就令人头皮发麻。
“但是华阳祖太后及秦王,却迟迟不肯做出动工修葺素液宫的决定。真实的原因,他们不会告诉任何人——一旦宫中有建筑工程,就意味着大批的物资进入,同时有大量的外部人员流入。这必然会给宫中带来极大的危险。
“以往,如果宫室修建,太后与秦王就会迁往甘泉宫。待宫室修建完毕,再过半年或一年,才会迁回。但就在宫中出现蛇患之时,甘泉宫突遭大火,当时夜黑风高,宫室十焚七八。无奈之下,素液宫的修葺工程,因为频繁的毒蛇滋扰,被迫开始。
“工程的安全工作,由昌文君负责。他带了跟随他几十年的家将护卫,为进出的工匠规划了一条偏僻的线路。征调的工匠凌晨入宫,先在昌文君处验名正身,拿到一块铜牌,然后经由四道关卡,每一关都是验过牌符,确认无误才允许入宫。到了黄昏,工匠们再沿原路返回,昌文君的人收回铜牌,与凌晨发放的数目核对,确认无误,才允许工匠出宫回家。
“这个保护措施,可以说很完美了。但如果,昌文君再有点儿责任心,对每日里出宫的工匠,跟踪盯梢一番,就会惊讶地发现,每天都会有几个工匠,数目不同,或三人,或五人,或七人,出宫之后,径直进了一条巷子,然后进入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的院子里,始终守着几个人。当几名工匠进来后,他们就会立即给这几个工匠沐浴,洗净他们身上的汗臭味,再给他们换上一身宫监的服饰。然后这几名宫监,就会大模大样地从另外一扇门里,回到宫里。
“他们真的是宫监,身份如假包换。他们扮作工匠,每日里穿着工匠的衣服出宫,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每天总会有几个工匠,悄无声息地留在宫中。
“这么长时间以来,宫中已经有了一支不少于四百人的秘密军队。这支军队静静地埋伏在宫里,一声不吭地等待着。”
公了盉插嘴问道:“他们在等什么?”
狂且子回答道:“他们在等待今日,等由昌平君自楚国带来的菡杞公主并侍从入宫。当华阳祖太后这些家乡人入宫之后,他们才会突然现出周人遗族的面目。他们会迅速地控制住秦王及祖太后。这时候,久在宫中埋伏的精兵同时发动,再加上咸阳城中几支暗伏的生力军,这个世界,就有可能被他们彻底改变。”
公主姺戳穿他:“但是你们虢人,根本不看好周人的计划,对吧?所以你们出卖了周人,换上一颗在你们看来更强劲的钉子,对吧?”
狂且子望向远方:“差不多就是这样吧。可是你看,宫中那冲天燃烧的火光,表明今夜的战斗已经开始了。”
素液宫的工程建设,远比别人想象的更刺激。
大批的木料与石材输送进来,制造了许多尺寸标准的材料。
行及午夜,蜾萤公主一身戎甲,只手提剑,带着与她形影不离的公子,走出藏身之所。
她抬了一下手。
四百多人立即忙碌起来,有人开始组装那些散放的标准部件,有人生起火堆,并将巨大的石头放进熊熊燃烧的火堆之中。不长时间,二十四架重型投石器组装起来,已经燃烧到炽热的石头,被放了上去。
“开始吧。”蜾萤公主说,“一如他们曾经对我们做过的那样。”
嗖,嗖,嗖嗖嗖,夜空之中,绽开一束束美丽的花火。
伴随着四面传来的哀鸣之声,重重禁宫被浓烟与烈火包围。
猝起的惨叫之声,瞬间撕裂午夜的寂静。
“杀呀,”蜾萤公主举起长剑,“乱臣为逆,贼子横行,大周天子屈死于梁地。是以八佾舞于庭,群狐环于祠,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为我周天子雪耻复仇!”
“杀呀!”四百余名死士甫一冲出,便遇到了一支宫卫部队。领队的正是魏人缭子先生:“找到了,贼人原来躲在这里,给我圈住悉杀之。”
夜深了,菡杞公主仍然跪在那间空****的宫室中,很长时间不见有人进来。
后来响起轻微的足音,进来五个宫女,居中者手端托盘,盘上放着一条白绫。
宫人冷冰冰地说:“知秋,你本是侍婢,不应以公主之礼待之。但太后怜及你身不由己,年幼无知,因此有此抚恤之意。”
言未讫,五人同时动手,左边两人,突然扭住侍婢知秋的左手,以右足蹬其背。右边两个宫女,猛力扭住知秋的右手,以左足蹬其背。居中者手中的托盘跌落,白绫缠在知秋细嫩的颈子上,用力一绞。
动作如行云流水,令人目不暇接。
就算是一头蛮牛,用了这个法子,也会被生生勒断脖颈,然而违背常理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知秋的身体,突然间顺着五人的用力方向,折叠了过来。
五人使出吃奶的力气,一下子失其阻碍,强大的惯性让她们惊叫一声,齐齐向后跌倒。
未待落地,五人急速爬起,眼睁睁地看着知秋身体扭曲,如灵蛇蜕皮一般,从那身华丽的公主服饰中脱了出来,只穿一袭贴身短衣,疾窜向门外。
“抓住她!”五名宫女慌乱地追出,只看到知秋的一袂衣角,似乎在一座假山后面一闪。五个人举步追至,却见地面上扔着半截锦袖,此外并无人影。
她逃到哪儿去了?
五个人沿着花径搜索,绕过一座闭锁的宫殿,忽见前方火光熊熊,照着一扇洞开的门。昌平君身材挺得笔直,跪于门前。
“怎么回事?这么晚了,还会有男人在宫里?”五个人嘀咕起来,“莫不是华阳祖太后有意为之?想留他在宫里,让他亲眼看到些什么?”
五个人上前与昌平君见礼,然后继续搜索。
奇怪,那个假装成菡杞公主的女子,逃到哪里去了?
五个人搜索着走远,黑暗中浮现出知秋的一张脸,异样地平静。
“谢过君侯大人援手之德。”
宫里的火光乍现,留宿于驿馆的一百四十八名楚地客人,悉换上了周人的服饰,皆手提长剑,冲出门来。
在他们面前的,是黑压压的一排盾牌。
盾牌后的士兵,全都戴着大沈厥湫的面具,一言不发地向中间的客人们推进。
一百四十八名死士举剑长呼:“贼子有备,王室唯艰。诸位给我退回屋内!”
死士们迅速进屋,掩门。持盾士兵并不停下,继续向前挺进。突然间一声巨响,屋门大开,一根粗大的椽子被一群死士合力抱起,重重地向士兵们的盾牌撞来。就听“轰”的一声,持盾士兵在重力的轰击之下,身体如树叶般飘飞出去。
士兵的方阵被撕开一个巨大的缺口,巨椽疾速向前冲,死士们随之冲出。
火光之下,马背之上,杨端和将军全身戎甲,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给我圈住格杀,勿使一人漏网。”
附近一座正在修建的阁楼,突然间被人纵火,烈焰熊熊之际,一支翎箭无声无息地射向杨端和,“嗖”的一声钉入他的肩膀。
杨端和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吩咐道:“去一支小队,把射冷箭的贼子给我找出来。”
一队士兵列队奔向火场。另一个方向忽然传来模糊不清的惨叫声,又一座木制建筑突然燃烧起来。
杨端和冷声道:“今夜这咸阳城,来了不少客人啊。”
宫中四面火海,废弃的素液宫前,更是喊杀声冲天。
但四周大体上仍是一片寂静。这是因为魏人之乱后,廷尉缭子帮助宫里制定了戡乱方略。宫中以营为单位,一旦乱起,各营只须派两名宫监,打着灯笼立于路口,不得无故惨叫。遇到危难的营宫,以四周几营为界,迅速疏散救治。
所以周人的投石器,虽对宫中造成极大影响,但除了现场的灭火救人的忙碌场景之外,其他地方,只是高度警戒,丝毫未混乱。
杀出素液宫的蜾萤公主,与缭子手下的士兵短暂厮杀后,立即发现了这一点。她一剑刺死一名兵士,回头向那位公子招了一下手。
那公子立即带了几个人,杀到她的身边。
蜾萤公主没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
几人俯下身,任由战场上杀喊连天,悄悄地隐匿于黑暗之中。
这些人不走正道,专门在屋脊之下悄然穿梭,不长时间,就到得一座宫殿前。
宫殿一片漆黑,无灯无烛,只有门前燃着几堆火,十几个宫监侍女,环立守护。
蜾萤公主招了招手,那公子立即凑到她身边。
只听她低声道:“没错了,这里就是盘踞于秦宫之中的毒蜂后,华阳祖太后的栖身巢穴了。这老毒妇极尽狡猾,谁也找不到她的藏身之地。这座宫殿,对外宣称只是存放绸绢的库房,只有心腹之人,才知道她躲藏在这里。只要我们铲除了这个毒妇人,就能割断秦楚两国的战略同盟。届时秦国将陷入孤立之地,其嚣张的气焰,必将遭受严重打击。”
002
那公子道:“可惜我们下那么大的功夫,苦心经营,最寄予厚望的奇兵还是被他们识破了。我现在仍是困惑,他们是如何识破我们的呢?”
蜾萤公主道:“奇兵没有派上用场,我们这不是还在吗?”
那公子道:“难道我们就这样杀进去?那宫殿黑漆漆的,多半会有埋伏。”蜾萤公主道:“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埋伏?无非是华阳在宫中训练出来的几个小姑娘。你派两个人,先将门前的这些碍事之人调走。”
“好嘞。”那名公子一招手,就见两名手下弯腰窜出,向着远方跑去。
四周环伺的宫监侍女,立即发现了他们,一阵骚乱之后,有几个人大喊大叫着追了下去,另有一人举起小铜锣,正要敲响,却听“嗖”的一声,一支翎箭已经射中自己的咽喉,那宫监一声未吭,顿时仰面栽倒。
蜾萤公主等人已经疾冲而上,顷刻间解决了门外的守护者。
而后蜾萤公主身边的一个死士,持剑先闯了进去,突听哎哟一声,就见地面上一张绳网突然弹起,将那死士吊在空中,紧接着翎箭破空之声大作,那名死士被射得形同刺猬,只听得到鲜血滴落的声音,此外再无声息。
见此情形,那位公子大骇:“如此密集的箭雨,里边有多少人?”
蜾萤公主冷笑:“那是连环弩。华阳祖太后对人缺乏信任,她更喜欢用武器保护自己。因为她坚信,这世上唯一不会背叛她的,就是武器。”
说罢,她举起一名宫监的尸体,用力向门里掷去。
翎箭破空之声再次大作,宫监尸体还未落地,就已被射成了筛子。
她又向门里掷出第二具尸体,仍然是箭风如密雨。
接连掷出几具之后,门里终于没有动静了。
那位公子乐了:“华阳老毒妇,无计可施了。”
“没有。”蜾萤公主笑道,“她这是保存实力,以逸待劳。依我判断,她现在手中至少还有三到五架连环弩,这是她最后拿来跟我们谈判交易的。”
忽然之间宫殿亮如白昼,华阳祖夫人的声音响起:“公子泺呀,当年你向宫中要求,要娶前周赧王的女儿蜾萤公主为妻,本宫心里就犯起了嘀咕。你是出了名的脑子不够用,迟早会被人家利用。没想到你比我担心的走得更远,居然沦为了周人的马前卒。”
就听那公子激愤大叫:“华阳老毒妇,少在那里假惺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我大秦的江山!我是什么人?我具有正宗的王室血统!我最后在哪里?被褫夺了公子封号,贬为庶人打入天牢!你又是谁?你是楚国远嫁过来的外人!你在干什么?你盘踞于宫中,篡夺了我大秦的最高权力!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被人利用?我只是向秦川子民,证明我公子泺那一腔为了正义百死而不悔的血性!”
这位公子,正是早年秦系势力的中坚,公子泺。
公子傒老了。
他一步一喘地登上塔楼,观望满天的火光。
一个眉眼精怪的府丁搀扶着他,报告道:“老爷,咸阳城中又有十几处骚乱,制造骚乱的手段都是一样的,先行纵火,制造混乱,而后扩大混乱,努力让局面失控。”
“看你这话说的,”公子傒不满地道,“要想造反,你还能找到更合适的手段吗?”
府丁笑道:“老爷,你现在说话越来越有胆气了。”
公子傒长叹一口气:“不过是老了,来日无多。往日里那些担忧顾虑呀,这时候就不用再考虑了。”
说罢,他望着四面的熊熊火光,问道:“我说张唐,你觉得公子泺和蜾萤公主这两口子,能闹起多大风浪呀?”
府丁道:“人家再不济,也是有血性地大干一场。结果如何莫论,单是这番豪气,就够**气回肠的了。”
“**气回肠?”公子傒冷笑,“我跟你说呀,这人世间呢,有个定数。凡是激烈的,一定是瞬息刹那,不能持久。凡是持久者,一定是缓性平和,风波不起。孩子,你现在告诉我,你是想要爆发后的迅速覆亡,还是要平静岁月里的长长久久?”
府丁笑道:“老爷莫不是让我在千年的乌龟和朝生夕灭的蜉蝣中做个选择?”公子傒笑道:“差不多吧。”
府丁张唐想了片刻:“我还是选择站在这里,静静地观看。”
这个答案出乎公子傒的意料:“为什么呢?”
府丁张唐怅然道:“老爷呀,我只是个黔首而已,是个与权力毫无关系的小民。这个国家,无论是楚人当权还是赵人乱政,无论是周天子的势力死而复活,还是那些亡灭的国家夺得权力,都不会改变我的处境分毫。没错,他们是不断地在用热血沸腾的口号感召我们,号召我们抛头颅、洒热血,为他们沥血而战。但如果我听从他们,我只会得到理想,他们则得到权力。老爷呀,我听说人世间有些东西是永恒不变的,那就是,你奉之崇高的献身理念,不过是别人的利益。”
公子傒失笑:“张唐,你这个小滑头,你这番话,可是国相的见识。快,快看那个人。”
府丁张唐定睛细看,只见长街上火光熊熊,照见一人,微胖身材,五绺须髯,手持一支长得有点儿离谱的长矛,正向一群人挥舞呐喊。
张唐忍不住问道:“那人是谁?”
公子傒介绍道:“那人就是前周赧王的国相,綦毋恢。我听说他在华晟县内布局毒杀昌平君的随从时连名字都懒得改一下。反正他是拿准了,这世界似乎早已将这些风云人物遗忘在脑后。”
张唐看着长街上的綦毋恢被一支箭射中,倒下。又有两个人冲出来,替代了綦毋恢的位置,继续挥矛长喝。他问道:“这两个又是谁?”
公子傒再次介绍:“费了好大力气假死的华晟县前县令铎冇可,以及县尉颜矬。”
张唐盯着那两个人细看了一会儿,闷闷不乐地说:“想想他们也实在是可悲,自以为算无遗策,实际却无异于透明的,所有人都在默默地看着他们。”
看着他们生,看着他们死,看着他们苦心谋划,落个一场空。
可怜。
公子傒笑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操纵着这个世界,以为这世界由自己肆意摆布。但当尘埃落定,无数的鲜血与智计,却连个痕迹都不曾留下。”
府丁张唐似乎看透了一些事情:“所以老爷拒绝了公子泺的建议?”
公子傒眯起眼睛想了半晌:“公子泺夫妻,终究是孩子心性。他们以为自己是在抗争,却不知在经由历代帝王打造的权力体系中,他们最多只是一个异质的存在。就如同人的身体,总会积些瘀毒。但只要发一阵子汗,毒热散发出来,这个人就会比以前更健康,更强壮。”
府丁张唐困惑道:“可是老爷,小人听说,咱们的秦王……呃,是吕不韦的儿子,不是先王的骨血。”
公子傒不可理喻地望着他:“这重要吗?重要吗?”
府丁张唐看看眼前所见,思索半晌后,严肃地说:“嗯……老爷所言极是。这个世界,实力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一切,一钱不值。”
寝宫中,华阳祖太后端坐在一张宽大的御座上,一排持剑侍女守护着她,身后则立着表情肃冷的亲信小馨。
华阳祖太后不屑地看着公子泺,哂笑道:“你这种人,若非是生于王族,这咸阳城中随便一条狗,都会比你值钱。在本宫面前,你也配谈血性?”
公子泺怒而上前,却被蜾萤公主止住。只见她踏前一步:“华阳,亡我周天子之仇,你没忘吧?”
华阳祖太后笑了:“古有传说,昔文王渭水访姜尚,他背负姜尚走了八百步,是以姜尚保其天下八百年。但历代天子德政不修,宫闱**,生民涂炭,自失其国,这又能怪得了谁?”
说到这里,华阳祖太后立起:“蜾萤公主,你只配流落于烟花柳巷,任人攀折。公子泺自承欢楼中替你赎身,让你获得自由,你却不念天德君恩,一门心思想着复辟你的周天子时代。亏你也识文断字,难道就没有读过《周逸书·世俘》吗?昔者周武王攻入朝歌,将纣王的朝臣百余人,尽皆剁去手足。又杀商宫中所有的将领、小吏及守鼎帅。此外还杀掉了四十多个诸侯首领并其守鼎帅。武王主持祭祀时,太师姜尚背负一面白旗,下悬纣王的首级,两面红旗,分别悬挂着纣王两个夫人的首级。然后又割下了俘虏的耳朵,用这些头颅和耳朵,进行祭祀。蜾萤公主,你周天子的八百年权力传承,就是建立于这血腥的屠杀之上。你可曾听到过殷商那些冤魂午夜的悲鸣?你可曾听到过孤弃于荒野的殷商寒士在垂死之前那绝望的长哭?你可曾为你先祖的凶德做过丝毫赎补?不,你没有,你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昔者周王失箕,周人得之,前因后果,皆是定数。岂不闻天道好轮回,今天轮到你。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若是你们抢了别人的就是天经地义,别人拿了你的就是罪不可赦。你将天道置于何方?”
蜾萤公主气急反笑:“华阳,你让我背负祖上八百年前的血债,以此理由为你今日的恶行开脱,这般强词夺理,不觉得好笑吗?”
华阳祖太后厉声斥道:“世间常理,人间正道,有何可笑?你不惜花费十年时间布局,只为宣泄心中怨毒。你满腔仇恨,却自诩正义。你问问自己的心,既然你接受了弱肉强食的规则,又凭什么拒绝弱者覆亡的结果?”
蜾萤公主无言以对:“好好好,任你摇唇鼓舌,颠黑倒白。但为人不可太过,说话不可太满。你自己说天道好轮回,今天轮到你。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现在终于轮到你了,你不也得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你该付的代价吗?”
华阳祖太后失笑:“蜾萤啊,你以为手中提上把剑,就可以成为主宰他人命运的人吗?”
蜾萤公主一挥手:“那咱们试试看。”
公子泺率手下冲上前去,华阳祖太后身前的侍女上前迎战,但交手不过瞬间,侍女们已悉数伏尸于地。
公子泺率众踏前一步:“毒妇,此时你还有何话可说?”
“本宫有这个。”华阳祖太后掂着手中的一支圆形竹筒,“这连环弩,是公输班及墨子两家共同的传人浇漓子所制。存于世间只有七支,适才用了六支。最后这一支,你说咱们用在谁身上好呢?”
“用在你身上最合适!”
华阳祖太后的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未待她回头,一条绳索猛地套在她的颈子上。华阳祖太后大惊之下,手中的连环弩“嗖”的一声射出,当场把公子泺钉成了一只人形刺猬。
华阳祖太后被绞索拖倒,吃力地蹬着两腿,翻着白眼看身后的人:“小馨……是你?”
她的声音,充溢着无尽的震骇与难以置信。
小馨略微放松绞索:“没错,是我。”
华阳祖太后难以置信地道:“我视你如同亲生女儿,给了你无边的富贵,把你许配给最有权势的昌平君,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小馨冷笑:“没错,你是待我极好。然废我祖祠,亡我宗国,这又怎么说?”
华阳祖太后的声音中充斥着说不尽的诧异:“可是小馨,你并非周人。”
小馨勒紧绞索,咬牙道:“祖太后,难道你座下这辆狂猛战车,毁灭的只有周王室吗?”
华阳祖太后已经被勒得喘不上气来:“那……你是……”
“昔商密有宗,名鄀国,先为秦人所灭,遗族南徙至郢,复为楚人所灭。华阳祖太后呀,你灭我宗国两次,难道我不该报仇吗?”
“不是,你这……是不是有点儿……”华阳祖太后还待要说,小馨却足蹬其脊背,再次用力拉绞索:“今日为我鄀国先君复仇了!”
就在这时,突然“嗖”的一声一支长矛破空而来,正中小馨心窝。她惨叫了一声,被长矛撞击得凌空飞起,撞到墙壁上后慢慢滑落。她那惨白的脸,从泌血的唇角绽出微弱的几个字:“昌平君,我的夫君,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只是有些事,妾身必须去做。”
言讫,小馨死去。
一个人冲了进来,是嫪毐。
几名前周死士上前阻拦,嫪毐却不闪不避,迎着剑刃冲上。
剑刃刺入他的身体,他似乎全无疼痛之感,只顾挥拳重击,击碎了一名死士的喉骨,再反手箍住另一名死士的头部,用力一扭。嘎嘣一声,那名死士顿时委顿于地。
瞬目不及交睫之际,他已经连杀三名死士,紧接着就冲到正在地面上蠕动、咳声不止的华阳祖太后身边:“祖太后,小人护驾来迟,万望恕罪。”
蜾萤公主自公子泺的尸身边站起,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水:“给我一并杀掉。”
所有的人向嫪毐冲了过来,十几柄剑,几乎同时刺入嫪毐的身体中。
然后所有人都呆了一下,心说这个人不会是傻子吧,怎么不知道躲闪呢?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嫪毐已经开始还击。他举起手臂,重重砸在嵌在他身体里的剑刃上。一声钝响,十几柄剑齐齐断裂。
饶是死士,也被此时的嫪毐震慑住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万难置信地看着嫪毐。
连蜾萤公主都看呆了:“我不知你是谁,但如此义烈,就足以赢得我的尊重。请你让开,这是我与华阳的世仇,纵深八百年,横跨千万里,啮臂泣血,枕戈待旦,不是你的义烈可以消解的。”
嫪毐摇头:“要我让开?那不可能。我倒送公主一句话,趁现在还有机会,能跑多远,就赶紧跑多远吧。”
蜾萤公主眼睛一瞪:“既然如此,那我成全你好了。”说罢,她一剑刺向嫪毐。
嫪毐稍闪,那一剑没入了他的手臂。蜾萤公主欲将剑拔出,然而连续几次用力,竟然拔不出来。这时候她听到嫪毐微弱的声音:“现在,公主你连剑都失去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蜾萤公主呆了呆,突然弃剑,喊了声“走”,掉头向门外疾奔。
外边传来震天的嘶喊声,嫪毐身上插着十几柄剑刃,手臂上是透骨而入的利剑。他脚下流淌的血,已经形成一个小湖泊。
但他仍然挺立着,守护在华阳祖太后身前。
外边的嘶喊声渐行渐远,听动静似乎无数人追赶下去。门前响起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秦王嬴政带着廷尉缭子冲了进来:“奶奶,奶奶你没事吧?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值此,嫪毐才重重跌倒,一动不动了。
华阳祖太后让嬴政搀扶起来,说道:“秦王啊,这个是昌平君的媳妇小馨,为了保护我,罹难身死,当命宗正为其旌表。”
然后她转过来,看着嫪毐:“这个人,无论如何也要救活。此人当封侯。”
注释:
[1]铜瓿,青铜铸器,既可盛酒又可盛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