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势力平衡 和睦是政治的需要(1 / 1)

岐山脚下,有一个小村子,叫岐阳村。

黄昏时分,一男一女骑着马,沐着夕阳,出现在那条蜿蜒曲折的山路上。

一只孤鸦凄叫。两骑停了下来,一声不响地看着山坡下的炊烟。

马背上的男人说话了:“夫人,要不我陪你过去吧?那废祠破败多年,蛇鼠出没,想想都会让人心里发毛。”

女人笑了:“夫君,你胆子太小了。你是外人,怕是进不得宗祠。”

男人不服气地道:“夫人,你看你这话说的,应该是你这女流之辈进不得宗祠才对。我再怎么说,也是周天子的臣属呀。”

女人怜爱地拍拍男人的脸颊:“夫君,记得你是周天子的臣属就好。乖,在这里等我,我祭祀过后就回来。”

说罢,女人纵骑而下,疾风掠过她的面颊,背负着两柄长剑的身影,显得极是英挺。

拐过一个小小的山坳,她的马在一座废弃的建筑前停下。

与其说是废弃建筑,不如说是旧时代的遗址更合适。事实上这已经不能再称为建筑,四面的围墙早就塌了,屋顶上的瓦片也已不见,只余一根被火焚烧过的椽子,孤零零地耸立着。虽还能够看出昔日屋子的轮廓,但皆是残砖断瓦。地面被雨水冲刷过无数次,杂草中满是污物和奇奇怪怪的东西。

但神坛还在。

只是神位碎裂,神像的身体因外力原因而破碎,上面的色彩也已斑驳,只在坛座上留下半圆形状。

女子下马,大步走到破败的神位前,泪光盈盈,正要祭祀,忽然却断喝一声:“什么人?给我出来!”

荒野空寂,只有狂风掠过杂草的凄惶动静。

女子拔剑在手,大踏步向神像后面走去。

断墙之下,是一堆湿漉漉的茅草,草堆之下,明显躲藏着什么东西。

女子一声不吭,望着那堆茅草,忽然间她双手把住剑柄,自上而下,一剑刺入草中。

然后,她把剑拔出来,用手指轻弹了一下,笑道:“剑刃上没有血迹,由此可见草堆下面没有人。但是,如果草堆下面真的躲藏着人,被我一剑刺中,而当我抽剑之时,他动作敏捷地用衣袖拂住剑刃,擦净了剑上的血迹,那么,我就不会发现他,对吧?”

说着话,女子突然间猛力挥剑,那堆湿漉漉的茅草顷刻间被她挑飞,现出地面一个极狭小、仅能容孩子手腕通过的小洞。

一条头部呈三角形的蛇,正从孔洞中慢慢爬出。

女子松了一口气,自语道:“最近可能是压力太大了,总是疑神疑鬼。”

说完,她返回到祭坛前,先摆下供品,然后跪在地上,轻唱祈歌:

黄鸟黄鸟,无集于毂,无啄我粟。

此邦之人,不我肯毂。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

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

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祈未毕,女子已是泪如雨下。只见她撕开衣襟,**出雪白的胸膛,仰天痛哭:“那曾于岐山飞翔的凤凰啊,曾开创我周天子的千年基业。然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群贼夜欢,君子屈沉。你在这污浊的尘世间,不享人间香火已久,蒙尘至此,此心何殇?此皆我后人殆颓之过也。是以我蜾萤公主,率天子旧臣男一百四十八人,女四十三人,历十年忍辱艰辛,苦心经营,于此贼巢之中,再合诸侯,同兴王室,以报我天子知遇之恩,以匡扶人间沧桑正道。愿神鸟在天,凤凰助我,周第二十五代王赧不孝女蜾萤泣血再拜。”

女子祭拜过后,又在废祠伫立良久,这才不依不舍地离开。

男子迎上来:“夫人,你怎么了?”

“没事。”女子强笑着,让男人替她拂去脸上的泪水。

怜爱地抚弄着女子的脸颊,男人叹息道:“唉,我大周历代先君呀,看看我夫人为你们做了什么。头一桩是凭空让通往先赧王陵的那条岔道消失;第二桩是在这阳世之间,创造一条永远也走不出去的阴冥路;第三桩是堆积湿物,饲放大量的萤火虫,以达到先声夺人的效果;第四桩是布置毒瘟,杀死那些骨轻命贱之人;第五桩是饲养腐殖菌,让人身体生长出粉红色的鞭毛;第六桩是将那座烹鱼宫覆上树木草皮,两日两夜间把座偌大的宫殿变成一座大坟茔。为了复兴周王室,夫人她把自己累成这个样子,求求诸天神灵,保佑我们吧!”

女子娇笑起来,打了男子一拳:“偏你这么多废话!”两骑并辔下山。

良久,废祠破坛之后,地面上那个蛇洞,突然被一只手从地下捣开,从泥土里竟爬出一个手捂胸口的人来。

这个人竟然躲伏于地下,不知他是怎么钻进去的。

蜾萤公主那一剑,正刺穿了他的胸口。

正如公主说的那样,他虽然胸口被刺穿,但并没有发出痛叫,而是在蜾萤公主抽回剑时,以衣袖急速地掠拂剑刃,拭去了剑上的血迹,才没有让蜾萤公主发现。

他吃力地站起来,身上缠着两条毒性极强的蛇。那蛇是养熟了的,很自然地在他身上游走,毫无攻击意图。

他手捂胸口,艰难地走出几步,突然间身体栽倒,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他一直滚到一片疏林中,然后吃力地双手撑地爬行。

林中奔出一人,白衣赤足,脚踝上系着响铃,头上缠着幡巾,分明是个巫士。

巫士冲到他身边,将他扶起来,疾声呼唤:“赤炼兄,赤炼兄,你醒醒,你现在不能死,还有任务没有完成!”

滚落下来的人吃力地睁开眼,虚弱地说道:“被那丫头刺了一剑,但我终究还是拿到了情报。”

“赤炼兄莫急,等我给你包扎伤口……”巫士说道。

“不用了。”滚落者用尽力气说道,“前周旧臣,正谋大举攻秦,男者一百四十八人,女者四十三人,不久入咸阳。司命公子你要记好了,立即行动。”

说完这句话,赤炼含笑而死。

巫士心痛如绞:“赤炼兄,赤炼兄!”

一大早,嫪毐就来到廷尉府下的司值衙曹报到。值曹大人巫马忧正和几个部属聊闲天,见嫪毐进来,用厌恶的眼神看着他:“嫪毐大人,几年过去,你还活得好好的,真是让人失望呀。”

嫪毐急忙弯腰躬身:“大人不要取笑了,小人仍是待死之身。说不定哪家公子的祠廊失了火、走了水,需要个人牲祭灵,小人就再也没有给大人见礼的福气了。”

巫马忧嫌弃道:“这福分,不要也罢。”

几名部属献媚道:“巫马大人,要不把这个四处活动的待斩囚交给小人处置吧?巫马大人要操心那么多的国事,没必要在他身上耗费这么多时间。”

“我倒是想。”巫马忧气道,“把他交给你,你就不怕他出点儿事?主上那边问起来,你如何交代?”

“这个,这个……”几名部属如避蛇蝎,“那大人你忙,你先忙。”

众人退出,巫马忧斜睨着嫪毐:“若是正事,那就说说吧。若是家长里短、狗皮倒灶之事,那就歇着吧。”

“正事,是正事。”嫪毐急道,“巫马大人是否还记得那个贤公子子傒?”巫马忧问道:“年纪一大把的子傒?打铁耕田的子傒?这人还活着吗?”

嫪毐正色道:“岂止是活着,现在人家子傒还活出花样来了。大人可记得,这子傒早在先君时期,上欺主上,下压君臣,真真的不可一世。而且他当时党羽众多,公子洹、公子泺,及公主姺、公子盉都听从他的号令,还有个公子箻,周游于几大势力之间。”

巫马忧意味深长地看着嫪毐:“所以当年和你还有成蟜公子一道逃到韩国去的,就有那个公子洹。说公子傒要谋逆,岂不就是公子洹的首告吗?”

“首告是不假,但当时并没有证据呀。”嫪毐道。

“那你现在找到证据了没有?”

嫪毐沉声道:“现在可以确信,公子傒谋逆已有了铁证。此人失势之后,性情大变,一改此前的贤公子形象,现在是个花花公子了,无欢不作,把酒临风。他和承欢楼头牌郕国夫人秘密往来,而负责四城防护的公伯尺大人,又是郕国夫人的入幕之宾。大人哪,这就是明目张胆的军事布置呀,分明是有着外贼远来、登堂入室的意思啊。”

巫马忧摇着头纠正他:“这是猜测,不是铁证。”

嫪毐凑近巫马忧,悄声说道:“子傒身边没有亲信,无从下手。四城防护公伯尺,又戒备森严,难以靠近。所以小人只能从承欢楼郕国夫人这边入手,买通了她身边的一个侍童。据那侍童提供的情报,大概不超过十日,将有一百九十一名贼人进入咸阳,以谋大举。这伙贼人,有男也有女,其中男贼一百四十八人,女贼四十三人,据闻个个都是死士。而且这次贼人袭杀的目标,是主上与华阳祖太后。”

巫马忧笑了:“嫪毐,你想活命的心情,我理解。这么美好的世界,谁不想多活几天呢?可是你为此捏造的假情报,未免也太没说服力了吧?还不到两百人的小蟊贼,休说闯入宫中,就是那座咸阳城门,他们进来能不能走出十步呀?”

嫪毐讪笑:“大人,小人也知道这个消息,听起来极不靠谱。”

巫马忧挑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那你何来的底气,在我面前瞎讲?”

嫪毐苦口婆心地劝道:“可是大人啊,如果对方已经有了入宫的办法呢?”

巫马忧转身往外走:“我的耐性呀,已经尽了。”

嫪毐大恐:“大人,你再给小人几天。毕竟贼人花了整整十年来布这个局,若不是稳操胜券,区区不到两百人的死士,如何敢谋此大逆呢?”

巫马忧气急:“嫪毐,不是我骂你,你给我带来的情报,都是自相佐证。证明贼人确曾存在的依据,是说贼人有袭击宫中目标的阴谋;证明这个阴谋存在,又是以贼人的存在为依据。你已经用这招耍了我好几年了,求求你别耍我了好吗?我就真的这么好耍吗?”

嫪毐满脸焦急:“不是大人,就是因为贼人不是那么容易制订出万全的袭击之策,所以才迟迟不敢来咸阳。这真的不是小人戏弄大人。此番若是贼势大举,必是有恃无恐,请大人深思呀。”

巫马忧略一思索:“嫪毐,你这么着。你去吕相的府中一趟,把你现在掌握的情况呢,跟吕相那边的人通个气。”

嫪毐急了:“大人,这可是绝密呀,万一吕相那边人多嘴杂,走漏了风声……”

巫马忧恨铁不成钢:“你看,你又犯了说话不周密的老毛病。吕不韦是国相呀,你说国相会走漏风声,这话合适吗?”

嫪毐气沮:“大人教诲得是,小人以后一定要多加注意。”

在嫪毐去往廷尉府的路上,有一排肮脏的小酒馆。

聚集在这里的,或是黔首,或是因各种理由未下狱的罪人。他们往往在经过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后,来到这里,要一杯楚国产的醷浆,或是燕国的酤酪,犒慰一下自己疲惫的身心,安慰一下自己那蜉蝣般悲哀的生命。

就在其中一家肮脏的小酒馆里,坐着曾经出现在岐山废祠的那个巫士。

巫士对面,坐着一个眉眼伶俐的童子,一个模样俏丽的侍女,和一个古稀年迈的老翁。

四个人都不说话,隔着门帘看着廷尉府那扇嵌了硕大铜钉的门。当嫪毐出现时,那童子拿手指了指:“司命公子,那个一身阴冷之气的人,就是嫪毐了。”巫士冷声问道:“狂且子,你确信给他提供的情报没有差错?”

“怎么敢?”童子落下泪来,“那是赤炼兄用生命换来的情报,我岂敢有轻渎之意?”

俏丽侍女叹息了一声:“赤炼兄被火神召去,我们虢国遗民,就只剩下四个人了。”

老翁哼了一声:“昔者,伍子胥以一人而亡楚国,申包胥以一人而兴楚国。忠贞之士无须太多。若是灭亡暴秦,一个就够了。”

巫士摇了摇头:“罭归公的旌烈之志,可敬可佩,然复国事大,万不可掉以轻心。因此我把秦国目前的政治格局分析一下,以让诸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并明了所做之事的意义——现在我们面对的秦之政局,贯穿了五个时代:

“第一个是秦昭王时代。那时候秦王嬴政的父亲子楚,尚在邯郸为人质。子楚觊觎赵国宓公主的美色,但宓公主对他冷眼相加。心灰意冷之际,同时也是为了麻痹赵人,子楚娶了吕不韦送给他的赵姬,生下嬴政。赵氏与宓公主,这两个赵国女人,就此展开隐秘的争斗。

“第二个时代,是子傒时代。贤公子子傒为了夺取君位,策划了一系列的攻赵战役,其中最惨烈的长平之役,坑杀赵卒四十五万,而后更是围困邯郸四年之久,直到信陵君窃符救赵乃解。子傒不遗余力地攻赵的目的,就是想激起赵人的怨愤,杀掉最大的竞争对手子楚。但子楚断尾求存,留下赵氏和儿子嬴政,只身逃出了邯郸。

“第三个时代,是子楚时代。子楚回到秦国,就得到了他最渴望的宓公主。子楚在逃回咸阳的第一年,就生下了第二个儿子成蟜,可见他的情感天平,更偏向宓公主和成蟜,而非赵氏与嬴政。赵国人渴望成蟜继承王位,这也是子楚的愿望。所以他操控了邯郸城的一系列血腥事件,想要杀掉嬴政母子。但不承想,赵氏母子,犹如打不死的蟑螂,生命力异常坚韧。子楚的一系列行动均以失败告终。

“第四个时代,是嬴政时代。赵氏母子在极其不利的政治态势下,策划了一系列的隐秘阴谋,让咸阳化为一片血池。魏人之乱,应该就是这母子二人的杰作,只是缺少证据,不能乱说。总之,魏人之乱后,传言太子成蟜已死,是以嬴政顺利夺得权力,与赵氏呼风唤雨。

“第五个时代,嫪毐归来。赵氏母子夺政,实际上是彻底断绝了宫中楚系的希望。华阳祖太后形同废黜,再也没有资格说三道四。可不承想,嫪毐在韩国归来,带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成蟜太子还活着。

“当前,秦宫政治格局一分为二:宓太后及获得法统授权的儿子成蟜,赵太后及获得实际权力的嬴政。双方相争,让华阳祖太后乘虚而入。她阻止了针对嫪毐的刺杀,口口声声思念孙儿成蟜心切。她真正的目的,就是要保持两大势力的平衡——后宫赵太后与宓太后的平衡,即朝堂秦王嬴政与太子成蟜的势力平衡。

“这个平衡,实在是太微妙了。哪怕是一滴水珠落下来,都会打破这平衡的假象。

“若是平衡被打破,整个秦国就会陷入混乱。届时所有人都会拿起剑来,与身边的人展开搏杀,兄弟之间,夫妻之间,父亲与儿子,母亲与女儿,都将在这滴水珠的牵引之下,露出人性的本来面目,彻底抛弃恩情与爱情,置每一个人于死地。”

说到这里,巫士站起身来,双手撑于几案,俯视对面三人:“告诉我,请你们告诉我,这滴水珠在哪里?在哪里?”

“这……”童子鼓起勇气开口,“赤炼兄用生命换回来的情报,难道不是吗?”

“赤炼兄的牺牲,只是形成这个水滴的一个小小环节。要知道,我们卖给嫪毐的情报,是关于东周旧臣的复仇义举。按说我们同为亡国遗民,在对秦国的复仇态度上,应该同仇敌忾。但是,同仇敌忾并不能解决问题,解决问题需要的是智慧,是那滴彻底撕碎秦人认知的水珠。”巫士说道。

老翁道:“我们出卖东周旧臣,实际上是为了掩护我们真实的行动?”

巫士颔首:“对。”

三人起身肃立:“请司命公子吩咐。”

巫士看着众人:“我们现在需要再给嫪毐一份情报,一份更有价值的情报!

“这份情报有三个特点:第一,它必须是嫪毐极度关心、最渴望得到的,只要听到此类信息,嫪毐就会忘记一切;第二,它必须是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第三,它必须是能挑起秦廷政治势力之间的巨大冲突的、会将秦国的政治体系一撕两半的。

“只有这样一份情报,才会让秦人陷入疯狂的自相残杀,而且由于情报自身的特质,永远无法证实,也就无法否认,猜测永无终止,杀戮将永不停息。

“有没有符合这三个条件的情报存在?有没有?

“静姝和罭归公,我之所以花费心血,将你们安排入吕不韦的相府,就是为了让你们二人,找到这个情报。你们找到没有?”巫士厉声问道。

奉巫马忧大人之命,嫪毐到了吕不韦的相府。

他不敢走正门,因此绕到西侧的一个角门。

角门处,有几个相府家丁,正坐在阴凉地里聊闲天,看到嫪毐就讥笑道:“这不是当年的嫪毐大人吗?有什么事还须劳烦大人亲至?让你那几百名府丁家奴过来吆喝一声不就得了?”

嫪毐赔笑道:“几位大人不要取笑小人。小人是待斩之身,今日还活着,说不定明日就是死期了。”

几名府丁叹息道:“人一生的吃穿受用,都有个定数。你这一辈子要吃的肉是有数的,谁先吃完谁先走。你就是以前吃得太多,才落到今天这地步。对吧,嫪毐大人?”

嫪毐怅声道:“几位大人教训得是,小人现在悔不当初。”

府丁们又戏辱了嫪毐一番,这才替他通报。

进门,只是相府的外院,走到内院门前,嫪毐仍须跪候。

进了内院,前边是一排房屋,修建在水堤旁侧。堤上杨柳轻拂,蝉声高唱。

带嫪毐进来的内府家丁,一指那边的长堤:“大人们正在议事,你须得等上大半个时辰,就在水堤那边候着,不要碍事。”

嫪毐点头哈腰道:“小人知道,会小心的。”

府丁走了,嫪毐一个人走到长堤边坐下来,仰看着杨柳树上的鸣蝉,心里盘算着自己的事情。不知不觉过去小半个时辰,忽然他听到堤后有人说话。

听动静,是女子与老翁的声音。

老翁:“静姝啊,什么事紧张成这个样子?”

女子:“罭归公,我好怕,我可能要死了。”

老翁:“怎么了?你别急,慢慢说,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女子:“太后要杀我。”

老翁:“瞎说什么呢?你什么身份呀?不过是个不值钱的贱婢。宫里的太后那又是什么身份?知不知道你的存在都要两说呢,又怎么会杀你?”

女子:“罭归公,我说的是真的。赵太后真的要杀我。”

老翁:“可这是为什么呢?”

女子:“你还记得那天在草地上的事情吗?”

老翁:“你是说,那天吕相爷把我们统统赶开,只留下你侍奉的那次?”

女子:“就是那次。”

老翁:“你说那件事啊,其实我们都为你高兴呢。相爷宠幸了你,那是静姝你几世才能修来的福气。万一你时运当头,怀上相爷的骨血,到时候母以子贵,你就再也不是任人驱使的下人了。”

女子:“罭归公,人家跟你说正事,你不要取笑人家。”

老翁:“我哪里有取笑你?你先说,那次吕相爷是不是宠幸了你?”

女子:“不要跟人家说这个好吗?”

老翁:“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女子:“正因为这件事,所以赵太后要杀我。”

老翁:“又来乱说,吕相爷贵为国相,睡个膳房的丫鬟,这根本就不算事。难道吕相还能在上朝时这样说:‘禀太后,我刚刚睡了一个叫静姝的侍女,请太后下旨杀了她。’”

女子:“不是……哎呀,跟你说不清。”

老翁:“怎么就说不清呢?”

女子:“罭归公,我跟你说,吕相爷每次上朝,真的是要去见赵太后的。有好多次,赵太后都不让他回府,而是留宿宫中。”

老翁:“静姝,你可别乱说,难道吕相爷和赵太后……”

女子:“罭归公,吕相爷那次单独留下我,把我压在榻上时,你可知道相爷对我说了什么吗?”

老翁:“吕相爷当时说了什么?”

女子:“当时吕相爷对我说:‘小丫头,我要让你给主上生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

老翁:“吕相爷何意?纵然他让你生下孩子,那也是相门公子,跟主上有什么关系?怎么会说你生的孩子,是主上的弟弟妹妹?”

女子:“算了,你老糊涂了,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老翁:“你看你,说着说着就生气了,你倒是把话说清楚了呀……”

听到这里,嫪毐慢慢地爬上长堤,正见一个匆匆走远的青衣女子的背影。一个挽了裤腿、赤脚在水塘中挖淤泥的老年府丁,很是无奈地看着走远的女子。

除此之外,四望空无一人。

从相府出来,嫪毐一溜小跑,跑到了中大夫府的后墙。

见左右无人,他疾速翻墙而入,动作敏捷到不可思议。

跳过墙,就是中大夫府的后院,这里荒草丛生,尘灰满地,显系多日无人清理。嫪毐疾行如飞,来到一扇外边上锁的门前,侧耳听了听动静。

门内,就是中大夫府的办公场所,有人在呵斥,有人在谈笑,有人在聊家常,但门前并无一人。

嫪毐从地上捡起根草棍,从门缝里塞进去。

然后,他回到一间空****的屋子,坐下来等待着。

等了不长时间,就听到中大夫令齐的声音:“滚开,都给本官滚开,老子要一个人清静清静。”

少顷,嫪毐听到开锁声,然后是开门声。中大夫令齐进来,先把门落好闩,然后大步走过来,伏拜于地:“嫪毐大人,成蟜太子安好?”

嫪毐扶起令齐:“不好,太子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一点儿也不好。”

中大夫令齐哭了:“主上蒙难,王位被篡,逆贼居于君位,**后宫,率兽食人,此皆我等无能所致。每想到太子在外边风餐露宿,受尽艰辛苦难,臣下这颗心,都要碎了。”

抽泣了几声后,中大夫令齐又道:“自打上次大人与我秘密约定,让我锁死中大夫府后院的门,若需要联系,你会跳墙进入后院,从门缝塞根草棍,发出信号。所以今日我看到暗号,就立即进来了。嫪毐大人,我知你此来,必有大事,你尽管吩咐好了。”

嫪毐沉声道:“我想问一下,除了你之外,我还能信任谁?”

令齐回道:“嫪毐大人,我们四人,你都可以信任。”

嫪毐又问:“信任你们到什么程度?”

令齐掷地有声地说道:“可抄家,可灭门,可夷族,虽妻子儿女,不顾也。只要能够为太子稍尽绵薄之力,再大的代价,不足一哂。”

嫪毐目光如剑:“你们的忠心,很是让我感动。但我有一事不明,尚须请教。”

令齐十分坦**地迎上嫪毐的目光:“大人请问。”

嫪毐问道:“你们衷心拥戴成蟜太子,理由是成蟜太子才是大秦君位的合法继承人。可是嬴政他也是先王的骨血,而且他还是嫡长子。你们为什么就不拥戴嬴政呢?”

令齐笑了:“嫪毐大人,这你可真是问对了。犹记得嬴政九岁那年,我与庞若肆,还有两个平竭,我们四人以使者的身份,奉君命前往邯郸,迎接赵氏并嬴政。你猜猜我们当时看到了什么?”

嫪毐猛地抬头:“你们看到了什么?”

令齐毫不隐瞒:“我们看到了赵氏那个妇人,妖行媚惑,于赵国朝堂上卖弄**,全无半点羞耻之心。我们还看到了主上颁给六百力士的手令,命六百力士夜扑窝藏这母子二人的龙居,是以我们当时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先王比任何人都了解赵氏这个狐媚**妇,知道嬴政并不是自己的骨血,所以下令扑杀。谁料想人算不如天算,竟然还是被这二人逃来咸阳,最终窃居了君位。思前想后,这个严重的后果,与我四人办事不力不无关系。嫪毐大人,我们就是让成蟜太子承受苦难的罪人呀,于今只是赎罪而已,不解大人缘何不肯相信我们?”

嫪毐冷冰冰的,不为所动:“令齐,我再问你,你言说赵氏**贱不堪,人尽可夫,又说嬴政并非先王骨血,此言可有实据?”

令齐一跺脚:“嫪毐大人,这种事上哪儿弄证据去?只要赵氏红口白牙,咬紧不认,你就拿她无可奈何呀。”

嫪毐略一思考,又问道:“若是赵氏的奸夫,自己供认了呢?”

令齐瞪大双眼:“什么?”

嫪毐不耐烦地重复道:“我是说,若是嬴政的真正父亲,自己承认了呢?”“这……”令齐激动地冲上来,抓住嫪毐的手,“嫪毐大人,你找到证据了?”

嫪毐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铁证。”

令齐亢奋起来:“这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嫪毐大人,需要我为太子做什么?”

嫪毐吩咐道:“你马上派人去吕不韦的相府,羁押两个人并带回来,一个是在内府膳房的侍女,名叫静姝,另一个是上了年纪的老府丁,专职在内府的水塘里挖淤泥,这个老府丁名罭归公。只要你把这两个人带来,有关赵氏与嬴政的一切,就会大白于天下,成蟜太子也会继承大统,归于君位,成为我大秦无可争议的秦王。”

令齐异常激动:“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不过嫪毐大人,我只是个中大夫,没有刑律之权。即使我去了吕不韦的府中,吕府中人,也不会允许我随意把人带走。但如果派那两个平竭去,情形就大大不同了。他们现在一个是佐戈,一个是卫尉。只要找个合适的借口,就可以把那两个人从吕府中带出来。嫪毐大人你稍候,我马上安排他们两个去。”

嫪毐催促道:“此事要快,万分紧要,十万火急,我将全程监督你们的行动。”

嫪毐远远地踅在吕不韦的相府门外,看着佐戈平竭与卫尉平竭两人,只带了四个亲随,到了门外通报。

稍刻,四名亲随候在门外,佐戈平竭和卫尉平竭大模大样地进入相府。

过了小半个时辰,就见佐戈平竭与卫尉平竭带着一个老翁,与一个侍女出了相府。嫪毐仔细辨认,此二人正是不久前在长堤后面的水塘边上对话之人。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他心里长松了一口气,与这些人隔开点儿距离,远远地在后面跟着。

他要亲眼看着这两个证人被送到最安全的地方。

佐戈平竭与卫尉平竭,显然知道事情的重大,他们一个带着两个亲随走在前面,一个带着两个亲随跟在后面,把老翁和侍女夹在中间。嫪毐在心里暗暗赞许这两个人的办事能力。

一行人走入一条长街,嫪毐不疾不徐地跟着,看着他们拐了弯。

先拐过弯的是佐戈平竭和两个亲随。

然后是老翁和侍女。

接着是卫尉平竭和两个亲随……突然,嫪毐看到卫尉平竭和两个亲随并没有拐过去,而是一下子举起手来,护住头脸。卫尉平竭很快反应过来,立即拔剑冲上去,但又退了回来。

嫪毐的心中突然如坠冰窟,他还没意识到什么,身体已经疾奔起来。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差,在韩国时成蟜又遭心志毁坏,老是琢磨着宰了他。嫪毐又不能反抗,还要保护自己不被杀掉,因此于宛如修罗场般的环境中训练出了惊人的反应能力,是以嫪毐的身体本能反应,已经远超过思维反应。

当“出事了”三个字出现在他脑子里时,他已经冲过街角,看到一家坍塌的杂店门脸。

那是家卖瓦片的建材铺,在门前堆起了高高的瓦墙。铺面的房屋,为了生意向长街搭出长长的屋檐。当嫪毐冲到一堆杂乱的板块碎瓦前,立即就明白了。

佐戈平竭三人走在前,卫尉平竭三人押后,老翁和侍女走在中间。但当佐戈平竭三人走过,老翁和侍女刚刚走到店铺长檐下时,长檐突然坍塌了。

突然坍塌了。

若有人说这是巧合,杀了嫪毐他也不信。

这是个精心布置的杀局,瓦片店的屋顶长檐,实际是由袭击者用棍子支撑着的。当目标行至檐下,袭击者抽开支撑的木棍,长檐自然坍塌。

佐戈平竭和卫尉平竭显然也想到了这层,两人冲到长檐前,手脚并用要扒开地面的杂物,同时呵斥惊呆了的亲随,让他们快点儿帮忙。

废物!

看着这些蠢货,嫪毐心中有着想要杀人的强烈冲动。这堆坍塌的屋檐,下面是不是埋着人,不会用眼睛看吗?

下面没人。

人已经被掳走了。

嫪毐顾不上说话,急速向屋后追去。

嫪毐判断得一点没错。

老翁罭归公和侍女静姝,行过那间瓦片店铺时,巫士司命公子,正坐在屋门前,一只手扶着撑起屋檐的木棍。

罭归公和静姝突然闪入瓦片店铺。

司命公子恰到好处地把手一松。

屋檐坍塌,将押送他们的人隔开。

三人从店铺后门疾奔,冲入长街后面的一条深巷。

有一扇院门开着,三人冲入,并急速地关上门,再轻轻地落下门闩。嫪毐的身形,疾如闪电,在门前一掠而过。

但他追不到人影,马上就会返回来。

司命公子面有讶异之色,低语道:“想不到嫪毐的反应如此之快,这就把我们的后路彻底堵了。”

司命公子带两人匆忙进了房间,房间的后墙,有扇窗户,正对着另一条街道。司命公子正想探头,忽然听到嫪毐气急败坏的吼声:“贼人事先有准备,在这一带设置了窝巢!封住这条巷子,还有对面那条。不要乱跑,每个人守住一条十字巷,如果他们现身逃走,那就以缠战的方式拖住他们。再派人命庞若肆调兵来,量他们也插翅难飞。”

三个人同时变色。

老翁罭归公道:“嫪毐,他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厉害的人。他的反应快到吓死人,应对策略完美无缺。他们知道如果现在搜捕,因为人手不足,反而易于被我们溜走。所以他们只是盯紧几条巷子,只要我们出来,就会被发现。如果我们想杀出去,他们会用缠战的方式拖住我们。总之,司命公子,我感觉这次咱们遇到对手了。”

“那又如何?”司命公子笑道,“两位难道不认为,此时恰是复国良机吗?”老翁和侍女笑了:“明白了,司命公子,你动手吧。早在谋求复国义举之时,我们就做好了准备。我们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够让我们的死,起到更大的作用。”

司命公子向二人躬身揖礼:“小可无德,谨代历代先君,虢国遗民,谢过两位。”

说罢,他举起手中的一个小锤子,把老翁的脑袋锤个稀烂。而后,他身体灵活地一跳,一束白绢缠在静姝颈上,另一端被甩过屋梁。司命公子转身,用力拉动白绢。

静姝被吊到半空,身体激烈地挣扎着。忽然间屋子里弥漫起臭气,她失去了控制,大小便失禁,舌头长长垂出,已然身死。

仰面看着悬于半空的女尸,巫士面有忧色,凄声道:“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姝啊静姝,你也曾是虢国那万人之上的公主啊,国色天香,智计无双,却于这寒屋陋舍,沦入万劫不复的烟尘。”

淌着泪,顺手把白绢拴在门框上,巫士把屋门半开半掩,回到院门前,先悄无声息地把门闩移开,侧耳听着外边的动静。听到有住户出了门,他轻咳一声,打开门,不再关上,意态悠闲地走出来。

前边有个吃力拄杖的老婆婆,边走边喘。巫士走过去搀住她:“老奶奶,你的哮喘严重了,要不要来盏符水治一下?取自湫渊的黑水,大巫祝支离疏施过术的,绝对灵验。”

“老了,就不浪费那个钱了。”老婆婆喟然叹息,“我说,你那儿有没有生儿子的符呀?要是有的话,倒是可以给我儿媳求一个。”

“不仅有,而且灵。”巫士笑道,“你等咱们出了这个巷子,我给你拿一下。这可是水神亚驼赐下来的符,就因为灵,使用时千万小心,一定得戴在儿媳身上。上次有个老婆婆,她求了符忘了给儿媳,一直戴在自己身上,结果你猜怎么着?不到十个月,老婆婆生了,还是个大胖小子,现在她儿媳正伺候婆婆月子呢。”

“哎哟,哎哟。”于老婆婆的惊叹声中,他们走到巷口。

巷口站着名士兵,单掌拦住他们:“行人止步。此路禁止通行,请两位绕行。”

巫士低笑道:“老人家,你能让他放我们过去,我免费送你个求子符,外加两粒消喘化痰丸。”

老婆婆抓住机会议价:“两个求子符,五粒化痰丸。”

巫士讨价还价道:“一个求子符,化痰丸五粒。”

老婆婆果断应下:“成交。”

然后老婆婆举起拐杖,凑到巷口的士兵面前:“是你吧?原来长这模样啊。都丑成花了,你也敢拐走我儿媳呀?”

士兵莫名其妙地看着老婆婆:“谁拐你儿媳了?你这老婆子乱说些……哎哟!”

还待解释,老婆婆的拐杖,已经击在士兵的头上。

听到另一个巷口有声音,嫪毐跑得比马还快,疾奔而至。

看了一眼被打倒在地的士兵,他问道:“刚才冲过去的是什么人?”

“就是前面那个老太婆。”士兵捂住头上的血包,哭道,“她诬赖我诱拐了她儿媳,趁我没反应过来,突然打倒我冲了过去。对了,跟她在一起的,还有个巫士。”

未说完,士兵就呆住了。

嫪毐已经不见了。

不,他还在。

只是不知如何突然出现在长街另一端,已经将老婆婆扑倒在地。

嫪毐单膝压在老婆婆的背上,一只手按住老婆婆的脖颈,另一只手去撕老婆婆的脸皮:“别以为你那拙劣的易容术能瞒过我,我一眼就能够识破你的伪装……咦,你这风干的脸皮,怎么撕不下来?”

连续几次用力,也撕不掉老婆婆的脸皮,嫪毐好不扫兴:“原来脸是真的?说,那个巫士去哪儿了?”

老婆婆放声大哭:“打人了,打死我老太婆了,救命啊。”

一排军士疾冲而至,领头的正是朝中成蟜系的庞若肆:“嫪毐大人,这个人是谁?”

“贼首!”嫪毐沉声道,反手从庞若肆的鞘中抽出剑来,剑刃掠过,在老婆婆脸上划出道深深的血口。

“听着,”他的声音阴森可怖,“你只有一次机会回答,与你在一起的巫士哪儿去了?”

老婆婆终于感觉到有点儿害怕:“那巫士他……他往那边走了。”

“那边?”嫪毐看了一眼,“那边是承欢楼,给我追,务必要抓住他。”

这时候人群中有个男子喊:“你们为什么要抓我娘,她都那么大岁数了。”

嫪毐手中长剑一指:“那个人,一并抓起来。”

说罢提剑,向着承欢楼飞奔而去。

承欢楼,是咸阳城最优雅的所在。

这里的姑娘,也歌,也舞,但只是在极私密的空间才会这样。她们从不出来招呼客人,也不需要这样。

她们身份尊贵,不乏许多亡灭宗国的公主王后。蓼国夫人身有异香,戎国公主纯真浪漫,铖国夫人剑舞得最好,箬国公主的眼神最是哀怨。小邾国的双胞胎姊妹,喜欢两人共绘一幅画。酆国的绝美女子,时常在落红前伤春。还有须句国的公主十姊妹,只要你赢得她们中一个人的心,就得到了她们全部。总之,这里充满了美丽的传说,不仅对男人构成致命的吸引,也对女性构成极致的**。

比如说公主姺,她就喜欢来这里。

她坐在亭楼上,旁边是哥哥公子盉,对面是来自鄫国的两个香女。她们制造香料的秘方令无数公主仕女为之痴狂,曾有人出十万金,犹不可得。此时,两个香女正替公主姺把香剂收入一只铜楠中,说:“昔年我鄫国亡灭,就是因了这香料的缘故。齐王后想得到我们的秘方,鄫王不许。所以齐人不惜兵车十二万伐鄫……那人是谁?”

所有人都看到,一个赤足的巫士,飞快地跑进承欢楼大门,进了不知谁的亭阁。

然后就是嫪毐冲了进来,满脸凶恶,手持利剑。

公子盉皱眉:“不是说此人是个待斩囚吗?眼下的光景,他更像是要宰了别人。”

一队士兵列队奔至,向嫪毐弯腰:“大人。”

就听嫪毐道:“围住这一带,找出那个赤脚巫士。若有公子王孙出面阻止,其人纵非贼首,也定与贼人同谋,尽管放手杀之,一切有我担着。”

公子盉大怒立起:“反了,反了……”

公主姺急忙把哥哥拉下:“你要干什么?看不出嫪毐要疯了吗?”

“还真是,”公子盉道,“即便是主上亲至,也不会唐突,在这个地方说杀就杀。这个嫪毐饥不择食、慌不择路,这般狗急跳墙,他还真是什么都敢干。”

公主姺安抚道:“让我们静观其变吧。”

巫士冲入门,在长廊里急匆匆地走着,迎面来了两个公主模样的女子,边走边讨论着笛箫的不同韵律。四名童子替公主捧着拖裙,跟在后面。

巫士急忙避到一边,向两名公主深深行礼。

两公主未予理会,犹自说着话走过。

巫士继续向前走,从一扇门出来,转入到一株浓密的海棠树后。

替两个公主捧裙的童子中,有一个忽然间小声说道:“哎哟,我刚才把簪花公主的妆盒忘在长廊那边了。”

另一名童子小声斥道:“要死了你,总是笨手粗脚。还不快去取回来!我先替你捧裙。”

“谢谢小哥哥。”童子急忙转身,顺着巫士走过的那扇门出来,绕到海棠树后。

见到他,巫士劈头说道:“狂且子,嫪毐的反应速度,实在超出我的预料。此时罭归公和静姝已死,现在轮到我了。”

童子问:“需要我也死吗?”

巫士摇头道:“不,你是我虢国最后一个人了。如果你死了,虢国就永远会被人遗忘。所以你要活着,还要办成一件事。”

童子快速说道:“请司命公子吩咐。”

巫士吩咐道:“我要你在嫪毐面前,用刀杀了我。但你还不可以让人知道是你杀的。

童子震惊道:“让我当众用刀杀了你,还不能让人知道?”

“对,只有这样,嫪毐才会坚信情报的真实性,而且又彻底断了线索,无法追查。”巫士说道,“狂且子,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儿高了,但相信你能够做到。相信你的智慧吧,你可以的。”

童子半闭着眼睛,沉思片刻,道:“入门庭院的左边,有株老槐树。我需要公子在半刻钟后,恰好出现在槐树下,面对院庭。只要公子能够做到这点,你的要求就能够圆满达成。”

“那好,半刻钟。”

巫士抱膝坐下:“我深爱的虢国呀,为了你,我曾无休止地奔波。但现在,我可能要永久性地偷懒了。先君知我,或可谅我。”

“他在那儿!他在那棵树下躲着呢!”

随着军士的一声喊叫,嫪毐飞奔而至。

几处假山、几方盆栽之前,立着那名巫士,手执灵幡,背对着大家,仿佛若有所思。

嫪毐哼了一声:“回头,让我瞧清楚你的脸。”

巫士转过身来,笑吟吟地与嫪毐见礼:“大人请了。”

嫪毐冷声道:“罭归公和静姝,都是你杀的吧?一个被勒死于屋梁,一个被锤杀。你的杀人手法,干净漂亮,是经过名师**过的。”

巫士怅然摇头:“大人说笑了,杀人这种事,有违天道,戕残性灵,实为世间诸恶之首,说什么干净漂亮?说什么名师**?终不过是凶德昭彰,难圆其说。”

嫪毐阴狠地看着他:“那么,我想知道你这样做的理由,这不为难你吧?”巫士笑了:“嫪毐大人,你来看。”

他手指天际,缓声道:“大人,你看那明净的蓝天,你看那疾如奔马的流云,你看那渐行渐西的红日,你看那正在极天隐现的霓霞。大人啊,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啊,难道大人不这么认为吗?”

嫪毐怒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巫士踏前一步:“大人,你再看这承欢楼,这里是人世间至美之所在,那香肌玉骨,那红粉雪腻,那鬓影衣香,那钗横枕乱,那花边的四目相对,那榻边的无尽绸缪。大人呀,**,你侬我情,是上天赐给人类最美好的礼物。可是我们为什么,为什么要把这人世间的美好,涂抹上丑陋的污浊呢?”

说到这里,巫士大步上前,走到老槐树下,抓住嫪毐,凄声长叫:“为什么?大人,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

嫪毐抑制不住地狂喜:“就是你,我要找的就是你。你果然是知情者,你……快闪开!”突然之间,他心生警惕,本能地猛力压住巫士,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对方。

但他的动作还是慢了。

那一剑,来得好快。

庭院中的所有人,都只看到一抹白光,下一秒,巫士颈上喉咙处,就多出来一柄精巧的短剑。

剑刺入得那么深,穿透了巫士的颈子,在他后脖颈处,透出半截明晃晃的刃尖。

犹自滴血。

巫士真的还想再说句什么。

但他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跌坐在地,死去。

人犯赫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杀掉,嫪毐内心的震惊,无以言述。

他转过身来,看着檐牙飞顶。

剑是从那里射过来的。

嫪毐举起手中的剑:“与我围住那飞檐,无论上面有什么东西,都给我拿下。”士兵们疾步将飞檐围起,仰脸向上看着。

亭阁间,公子盉站了起来,又茫然地坐下:“那里没人。”

那飞檐之上,空空****,根本就没有人影。

“你看,就在那上面。”入夜,公主姺和公子盉,打着灯笼,带着十几个府丁,扛着梯子,来到了承欢楼。

公主姺站在那株老槐树下,指着高高的屋檐让冷儿公主看:“冷儿公主,当时那个巫士就站在这个位置,而那柄雪亮的利剑,就是从屋檐上激射而来。我们都看见了,而且院子里庞若肆带来的近百名士兵,也全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呢?”冷儿公主问。

公主姺详细地描述当时的场景:“然后嫪毐的人就在第一时间围住了屋子,但当士兵们爬上屋顶时,却发现上面空空如也。那身手超绝的刺客,已经悄无声息地飞天而走。”

“悄无声息地飞天而走?”冷儿公主耸耸肩,冷哼了一声。

她在老槐树下踱着步,似乎在计算飞剑掷来的力道,问了句:“嫪毐没有在这里留下人手吗?”

公主姺笑了笑:“我猜他一定非常想留。可这里是承欢楼,王孙公子他最好不要杀太多,说到底,他现在不过是个待斩囚。”

冷儿公主笑了:“他这个待斩囚,大概是连吕不韦都拿他没办法吧?”

“还真是这样。”公子盉插嘴道,“白天时嫪毐把所有人都扣下了,其中有十几个是来自东方六国的使者。最后,吕不韦虽亲至,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带上那几个人离开了。”

“是啊,嫪毐到底在查些什么呢?这恐怕是吕相国心里最大的隐忧吧?”冷儿公主声调冷冷地说完,突然道,“让人爬到屋顶上找找看。”

公主姺问道:“找什么?”

冷儿公主也不知道找什么,只是觉得屋顶上或许会留下线索:“先让他们找。”

几个府丁立即架起梯子,爬到了屋顶上,在上面东看西看,最后探头下来:“公主,上面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冷儿公主摇头,问公主姺,“嫪毐的人有没有在屋顶上拿什么东西下来?”

“没有。”公主姺摇头,“什么也没有。”

冷儿公主不敢相信:“你确定?”

公子盉插嘴道:“确定,白天时我们在这里看得清清楚楚,士兵们怎么爬上去的,就怎么爬下来的,什么东西也没发现。”

冷儿公主疑惑道:“难道屋顶上就没只旧坛子、破罐子?”

屋顶的府丁回答:“没有,什么都没有。”

冷儿公主想了想,又道:“那屋顶上排水的管道,是不是圆口?”

“排水管道?”府丁蒙了,找了会儿,道,“没错,公主,是圆口的。”

冷儿公主又道:“那你拿手探到管道口处,摸摸是不是有凸纹。”

屋顶的府丁趴在檐滴旁边,拿手摸了摸:“公主,是有一圈凸纹,像是烧制的时候,火候没到造成的。”

“知道了,你们下来吧。”冷儿公主道。

然后,她转向公主姺:“姺公主,你是不是应该怀孕了?”

“怀孕?”公主姺被这个问题弄糊涂了,脸颊红红地说,“你知道,李信将军他……他还在北方抵御匈奴呢。”

用一只手抚摩着公主姺的小腹,冷儿公主凑到她耳边,悄声说:“只是说公主现在需要怀孕,又没说一定需要李信将军。”

“不是……”公主姺面红耳赤,“冷儿公主,你知道我对李信将军的情意,我是断然不会那样做的……不过冷儿公主,你突然这样说,是什么原因?”

冷儿公主指着天空道:“你看天上。”

公主姺顺着冷儿公主所指的方向看去:“天上……怎么了?”

冷儿公主平静地说道:“密云不雨,自我东郊。一场强势的大风暴,就要来临了。与行将到来的大风暴相比,昔时的魏人之乱,最多只算是开胃菜。”

公主姺醒过神来了:“冷儿公主,你是说危险来临,让我以孕保身?”

冷儿公主不回答,只是掐着手指头计算:“嗯,李信将军离开咸阳,已经五个月,那就告诉别人,公主姺现在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说完,冷儿公主掉头就走。

“你等等。”公主姺急忙追上来,“冷儿公主,你现在让我假称怀孕,可是五个月后,我生不出来怎么办?”

冷儿公主不以为然地说道:“就说因为思念李信将军过重,小产了呗。”

“不是……这个……”公主姺追上冷儿公主,“白日里藏身于屋顶之上的,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他能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遁走?”

“这个嘛。”冷儿公主已经走出了承欢楼,她停下来,扭头看了看,“姺公主若是对此好奇,不妨明日再来,暗中查找一个人。他在嫪毐于承欢楼中搜索之时,曾下到冰窖里取过冰。取冰之人,就是那个藏身于屋顶、击杀巫士而不见其形的神秘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