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公主私教 男欢女爱是天地间的最高智慧(1 / 1)

公元前二四〇年。

秦王嬴政二十岁,在位七年。

宫中,赵太后与宓太后两人并排而行。

两位年轻太后的服饰极为华丽,彩带飘飞,头饰鲜明,给人的感觉就是这两个女人把宫中的最好头饰,全部佩戴上了。

两人并排进入香椒宫。

身材成熟、丰腴婀娜的小馨,从前面迎了出来:“妾身给两位太后见礼。”宓太后先笑了:“小馨,你又偷跑进宫里来了,不怕你那夫君打断你的腿?”小馨抿嘴一笑:“昌平君回楚国探亲,已经有大半年了。妾身府中无事,就抢先一步,等候在这里,只想看到祖太后惊喜的模样。”

三人说笑着,来到了一座花榭之前。

华阳祖太后半倚在一张软榻上,惊喜起身:“我的孩子都来了,一定有好消息。”

“祖太后老人家康泰体安。”三女同时见礼,“真的有好消息,所以才会来打扰你老人家。”

华阳祖太后抢先说道:“让我猜猜,嗯,可是韩国派人来了?”

赵太后开口:“正是这样,只是事情有点儿古怪。”

华阳祖太后问道:“怎么个古怪法?”

赵太后将事情的经过娓娓道来:“妾身适才听闻,主上派了樊於期将军前往韩境迎接成蟜。军队正于荒野行进之际,前方突现一人,发足狂奔,疾如快马,向着樊将军这边冲过来。樊将军心知不妙,急令警戒。但那人来得好快,疾奔中竟然凌空飞起,一脚把能征惯战的樊将军,踹得倒飞出去。”

华阳祖太后吓得尖叫一声:“啊?”

赵太后一边安抚华阳祖太后,一边继续说道:“当时将士们大骇,急忙掣剑操矛,可那突然出现的怪客,动作疾迅如电,顷刻间连将十数个将佐从马上踢飞。就在军士们陷入混乱之时,有人听到坐在地上的樊将军大喊:‘公子,成蟜公子,是成蟜公子。’”

华阳祖太后闻言泪下:“我的蟜儿在哪里?”

赵太后停顿片刻,轻声说道:“那名突袭我百战之军,令沙场骁将为之束手的疾奔怪客便是。他是太想念樊将军了,急于让樊将军见证他的成长,所以才露了一手。”

华阳祖太后呆了呆:“这不可能!”

赵太后握住她的手:“母亲,妾身和宓珠妹妹初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和您一样,喊出了这句话。”

华阳祖太后紧盯着她:“然而呢?”

宓太后上前:“母亲,妾身和姐姐亲向大王询证,大王亲口告诉妾身说:‘这是真的,蟜儿现在成了身手敏捷的战场悍将。’这一点儿也不像他呀。”

说到这里,宓太后泪水纵横。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华阳祖太后万难置信,“这么多年来,我的蟜儿究竟遇到了什么?他练成如此身手,那要吃多少苦哟。”

说罢,华阳祖太后一把抱住宓太后,大声号哭。

赵太后与小馨立于两侧,等华阳祖太后哭出两声,这才上前相劝:“母亲,蟜儿还在人世,已是天大之喜;平安归来,则是第二喜;归来时身体强健,纵使百战之士也不及他,这是第三喜。母亲大人呀,现今三喜临门,更要保重贵体,才能好好疼爱蟜儿啊。”

“正是如此。”华阳祖太后让小馨为她拂去泪水,“蟜儿还有几天到咸阳?”

宓太后答:“听君夫人说,尚有三日行程。”

“君夫人?”

赵太后和宓太后同时跪下:“母亲,就是她。”

华阳祖太后让小馨扶她起来:“宓珠呀,君夫人是你的妹妹,按理说我们都是心连血,血连心,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可不知为什么,每次我听到她的名字,这心里都怪怪的。”

赵太后和宓太后齐声道:“母亲大人明察,现在的情形……明显有点儿失控了。”

“哦?”华阳祖太后问道,“怎么个失控法?”

宓太后支支吾吾半晌:“妾身不太敢说。”

华阳祖太后扶她起来:“说出来何妨?说出来,问题才能解决。”

宓太后这才如实道来:“是这样的,母亲,妾身妹妹到了咸阳,就入宫来了。妾身怀着激动的心情等候在宫里。可是妾身左等,妹妹没有来,右等,妹妹也未到。妾身沉不住气,派了人去催,才知道……”

华阳祖太后乐了:“大王把她留下了?”

赵太后上前,语带哭腔:“母亲,事情比想象的更麻烦。妾身听说,君夫人初入宫来,随行者有韩国的使者公子非,韩相猗错,三名韩国贵人,还有包括吕相在内的朝中十几位重臣。听人说大王并未候在阶上,而是下阶相迎。而后大王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前把君夫人抱了起来。”

华阳祖太后厉声道:“大王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君夫人抱起来了?”

赵太后和宓太后难堪地点头。

华阳祖太后高叫起来:“不愧是我孙儿秦王。男人绝不能少了这个气势,诚如孟子所说:‘喜欢的女人,心向往之,思慕得之,虽千万人,吾抱矣。’”

赵太后和宓太后面面相觑:“母亲,孟子好像没说过这话。”

华阳祖太后轻哼道:“没说过,那是孟子的错。该说的话不说,净说些废话。是以孟子折腾一生,在学界的万世传名中,始终被孔子压得死死的,这不是没有缘故的。”

宓太后都快要哭了:“可是母亲,他们俩辈分差着呢。”

“辈分算个屁!”华阳祖太后霸气地挥手,“要我说你们两个是想多了,闲吃萝卜淡操心,多余。大王把君夫人抱起来了之后呢?往下说呀。”

赵太后此时的表情,犹如脸上被人打了一百八十个大巴掌:“母亲,妾身听报,大王当众抱起君夫人,进了屏风之后,就解开了君夫人的衣襟,查看她遇刺时的伤口,然后亲自替君夫人调制了药酒和茶饭,就蹲在君夫人脚下,一口一口地喂饭。而君夫人也毫无愧色,两个人你喂我一口,我瞟你一眼,全然不管身后那些不知如何是好的臣子和使者。”

华阳祖太后鼓掌大笑:“这就对了,我说你们两个多心,就是多心。”

赵太后和宓太后惶恐不安:“请母亲训示。”

华阳祖太后板着脸:“训示个屁,岂不闻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大王和君夫人,他们两个都是病人啊。他们有病,病得还不轻。他们染上了智慧之病。这种病无药可医,最要命的是寂寞孤独,高处不胜寒。无数人仰仗他们两人的智慧生存,可他们两个仰仗谁?在那智慧顶峰,无限苍凉处,孤独回望,他们看到了彼此,四目相对,心意相通。世人皆以色相观之,但那只是皮相。人与人交往,最本质的是心灵相融。你看他们两个肆无忌惮、惊世骇俗,人家还觉得你大惊小怪、缺少见识呢。”

赵太后与宓太后相对无语,都是一脸的不以为然,齐声道:“母亲明识,智如晨曦普照,让妾身豁然开朗。”

华阳祖太后嗔笑道:“又来忽悠我,信了你才怪。小馨呀。”

小馨急忙上前:“妾身在呢。”

华阳祖太后吩咐道:“替我传句话给昌文君,还有吕相,让他们派出得力人手,前往秦、楚边境接一下昌平君。我是说,这座宫里,死气沉沉的日子也太长了,该有个王后了。”

“小馨领命。”说罢,她看向赵太后和宓太后,只见两人也和自己一样强自掩饰震惊。

昌平君一马当先、意气风发地率领一支逾千人的队伍,离开寿春。

离开咸阳奔赴寿春之时,昌平君只带了一百名亲随家将。

但当他从寿春接到菡杞公主,队伍就一下子扩张到六百人。其中二百人是菡杞公主的护卫侍从,三百人是昌平君、昌文君两家在楚地的门客剑士。护送公主远行,少于六百人的话,昌平君会心里没底。

但这就带来个很大的麻烦,超过六百人的行军队伍,每日里人吃马嚼的物资消耗,已不是途中的驿站或是客栈能够负担得了的。

所以就得需要一支八百人的役夫队伍,负责押运四百多辆车的辎重。

人数虽然有点儿多,但这是必要的。

而且这八百个役夫,至少要有一半的人遇事时能够派上用场。也就是说,他们是役夫,但也是战士。

八百役夫,闻说赴秦,都很欣然。只有一个人来找昌平君辞行:“小人适才收到书信,家父有病召小人回去,所以小人不敢违亲远游。”

“你叫什么名字?”昌平君真的有点儿替这个年轻人惋惜。

年轻人回答:“小人姓刘,名邦,沛县人氏,今年十七岁。是春申君门下张耳推荐小人前来。只恨小人福缘太薄,不能追随君侯。”

“那你走好了。”昌平君愉快地说,“反正本座这里一千多人,不少你这一个。”

留下来的七百九十九名役夫,都在为赴秦而欢欣鼓舞,喜形于色。

因为菡杞公主到达咸阳后,她将会成为秦王的王后。

秦王的王后,必须是楚国人。

昌平君离开咸阳时,华阳祖太后对他叮嘱:“秦王年已二十岁,但仍未大婚,这不是后宫不上心思,而是赵人对秦宫的侵蚀过于严重。先别说两位太后都是赵国人,单是君夫人对秦王的影响,就是致命的。她向秦王展示了多数女性所不具备的竞争优势,她的智慧!

“于秦王而言,什么样的绝色美女没有见过?

“能够征服天下君王的,只有智慧型女子。

“因此那个将要成为秦王后的楚国女子,其他条件都不重要,但绝对不可以少了智慧。如果楚王后没有智慧,那么她迟早会让位于君夫人。而这将标志着,赵人的势力将取代楚国,楚人在秦国的根基,势遭连根拔除。”

如何能够从楚国的宗室中,找到那个能与君夫人相抗衡的女子?这成了华阳祖太后近几年来最大的烦忧。

这几年来,昌平君几乎每年都要往返于咸阳与寿春之间,替华阳祖太后送达书信。他听说,在他所送的书信中,有华阳祖太后给楚国宗室女子出的三道难题,他不知道这三道难题是什么,只知道菡杞公主是唯一一个解开那三道难题的人。

昌平君心里极是好奇,华阳祖太后秘密给楚国宗室之女出的三道题目是什么呢?

菡杞公主又是如何解答的?

但他更清楚,这个问题,他不能问。

他只是臣子。

离开寿春后行了十几日,队伍出了楚境,进入秦国的疆域。

昌平君的一颗心,一下子松驰了下来。秦国已经实行了郡县制管理,国中设郡,郡下设县,县下设乡,乡里分亭,亭中分里。几乎每一寸土地,都有专人管辖。处于这样的环境中,心理上的安全感极强。而楚国那边,各色人等夹杂在一起,极易出事。

甫入秦境,就见几个赤脚的乡夫骑着没有鞍子的马,手执一面黑旗,迎面驰来:“前方来者止步,可是昌平君大人?”

昌平君的家将迎上前去:“对,正是昌平君大人,你是何人?会不会说人话?不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也敢叫我家大人止步?”

“呃,小人属狗的,不会说人话,该打。”说罢对方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小人是华阴里的里长灰貂,奉亭长之命,前来为大人执旗。”

家将吩咐道:“知道了,你可执旗先行。”

几名汉子转身,执旗而行。行不多远,又有几个里长接着。而后是亭长陆续现身。接下来迎接的队伍越来越壮观,举凡啬夫、有秩、三老、游徼,这些在咸阳啥也算不上,却在当地有头有脸的小吏目,皆来为昌平君的队伍开道,浩浩****,足有几百人。

前行不足五里,就见几骑疾驰而至,马上人滚鞍落地:“昌平君大人,小人华晟县县令铎冇可,迎驾来迟,请大人狠狠打小人的屁股吧。”

昌平君哈哈大笑:“打肯定要打的,但得当着你夫人的面打,那样才够本儿。”

昌平君频繁往来于楚秦两地,每次途经这里,都要由华晟县县令铎冇可接待安排,虽然尊卑有别,但算是极熟络的朋友了。

铎县令笑道:“若大人非要如此,想来我夫人也是乐见其成。”

说完,铎县令起身为昌平君引荐道:“君侯大人,这位是刚刚到任的县尉颜矬,当年的伊洛双河,巩城之战,他是有参加的。执东周君而归,尽收巩城七邑,多少算是小有微功,因此来此为县尉。”

听到巩城之战,昌平君毫无来由地眉毛一跳,就见县尉颜矬已经跪下:“君侯大人面前,小人岂敢言功?不过是稍尽些许对主上的忠心罢了。”

听这人说话,昌平君心里不知为什么极是别扭。可到底为什么别扭,却说不出个名堂来。

铎县令再替马上的昌平君引荐第二个人:“大人,这人叫綦毋恢,虽无官职,但长袖善舞,多财善贾,于东邰琊山脚置下了一座庄园,号烹鱼宫,若大人不嫌弃,不妨今夜就在那里歇歇脚。”

綦毋恢?烹鱼宫?昌平君总感觉哪里不对。但他生性不是多疑之人,更何况此行队伍中还有菡杞公主,初入秦境,若能有个说得过去的环境让公主歇脚,等到公主成为王后,这对自己应该是有好处的。

于是昌平君点了点头:“前头带路。”

这支队伍浩浩****地离开主道,进入一条覆盖着薄薄一层黄沙的岔路,向着邰琊山脚的偏远之地驰去。

当昌平君的队伍走远之后,驿路上尘土遮天,数百骑车乘,从两个方向疾驰而至。

到得三岔路口,两厢里人马会合。

所有人停下来,静静地看着岔道上远去的昌平君行伍,默不作声。

蹄声阵阵,一个衣甲鲜明、容貌极美的女子策马而出:“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诸人肃立,齐喝道:“旧日烽烟,天子蒙冤。去国十载,血泪河川。”

“动手!”女子的声音冷冰冰的,毫无女性的柔弱。

在三岔路口的队伍两端,立即奔出数十名捕吏及士兵,他们手上抬着木架刻制的路障,把主驿道的两端封上,并立下牌子,牌子上写着:

照得主上训令,须保四方靖安。今有贼盗流窜,邰琊山下为乱。军吏着力捕捉,保我生民得安。行人百姓莫入,须防利箭无眼。华晟县县令车周道启。

如果昌平君看到这些,定然是困惑不已。接待他的华晟县县令,明明是铎冇可,怎么这里的官家示牌,却写着车周道的名字?

然而昌平君并不在这里,所以不知这蹊跷之事。

以三岔路口为中心,在道路两端设下路障警牌后,两边还各有十数个捕吏军士,由当地的亭长带领把守,防止有人贪急赶路,不顾警示硬行闯进来。

现在,这些人要做什么,就不会被人打扰了。

为首的女子策马进入岔道,这里就是昌平君队伍前往邰琊山脚的方向。行不多远,女子停下马来,手中的马鞭一指路边参天的古树:“小心了,动作须快。”

部众立即涌上前去,人人手里都拿着锹锄,开始拨开古树下的泥土。

泥土极松,古树的根部竟然被厚厚的棉布包裹着。

原来这些古树,只是虚插在路边。

众人小心翼翼地将几株虚插的古树拔出,抬到一边。

然后立即开始填土覆埋地面。此时才发现,在这条岔道的一侧,为虚插的古树遮挡,里边还有条路。

从高空看,如果有人从邰琊山脚烹鱼宫走出来,就会走上这条隐蔽的道路。而此路只是在森林中兜了个大大的圈子,走上一圈的时间大概要花两天,然后又会回到原地。

众人在为首女子的指挥下,迅速挖开主驿道旁通往邰琊山脚的岔道,将那几株古树移植种上。

再洒上水,种植上草。

为首的女子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封死岔路的古树,笑道:“这条计策也只会对昌平君这种没实战经验的人管点儿用。若来的是吕不韦,那可就要伤脑筋了。”

然后她转身:“华阳夫人一生,从未犯错。这大概是她的第一次失误,我们一定不能错失这个好机会。”

说罢,诸人抬起驿道两端的木障警牌,迅速间四散撤走。

主驿道平静地向两端无限延展,一切是那么平常。

只是昌平君一行走过的、通往邰琊山脚的那条岔道,奇迹一般地消失了。

就如同这条岔道,从未存在过。

土财主綦毋恢的烹鱼宫,果然很大。

依山傍水,四面习风,楼台亭榭,檐牙飞阁,显得极有气势。

四百名青衣侍者,恭谨地列成两排。

铎县令笑道:“昌平君大人去楚国时,告诉小人要带着贵客回来,因此小人提早做了准备,从邻近的几个县里,借来了这许多侍者。大人你瞧瞧,小人这般尽心尽力,应该封侯了吧?”

昌平君哈哈大笑:“封侯,封侯,封你个大马猴。这烹鱼宫的结构,有点儿怪呀。”

“不怪,不怪。”土财主綦毋恢在一边点头哈腰,“君侯大人,这座烹鱼宫呢,分四个部分,后宫,前宫,左宫和右宫。大人你看这落宿安排上……”

“滚开,”铎县令把土财主綦毋恢踢开,“拍马屁都没个眼力见。昌平君大人,小人的意思是,楚地来的贵客,要住得安静些,后宫最合适。大人就在前宫落榻,左宫让侍卫们居住,右宫安排役夫。小人自作主张了,大人你若是不满意,尽管大嘴巴抽这个土财主就是。”

“很好,很好。”昌平君连连点头。

当下,众人分工行动。土财主綦毋恢带着八百役夫去右宫安置;县尉颜矬带着六百护卫去左宫安排;铎县令跪在前宫阶下不敢抬头;昌平君带着菡杞公主的侍女们扶公主下车,并送公主去后宫。

昌平君一直将戴着面纱的公主送到前宫与后宫的隔殿处,然后等在那里,看看公主是否还有什么需要。

少顷,菡杞公主身边的亲信侍女明荷走出来,对昌平君执礼道:“公主说了,她对这里的环境很满意,饭菜也颇合口味,这一路上让君侯大人费心了。”

“分内之事,公主客气了。我会安排人手,时刻候在这扇门外。任何时候公主但有吩咐,尽管向我传报。”说罢,昌平君神情气爽地转身,回前宫吃饭休息。

而侍女明荷,则悄无声息地掩上了门。

她的表情变得冷肃起来,沿雕了兽形的长廊向前走去。在她身后,一扇又一扇的房门打开,涌出来数十名持剑女子,各自眉目肃杀,悄无声息地跟随在她身后。

昌平君坐在案几前,快活地伸出筷箸,去夹簋中的鹿肉。铎县令手捧一只青铜卮,随时为昌平君斟酒。

昌平君尝了几口,道:“不错,味道不错,铎县令你有心了。”

铎县令急忙俯身:“小人职责所在,何敢劳大人谬赞。”

昌平君赞赏道:“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调集这么多的人,可见你的能力与才干,当然还有对主上的忠心。这些细节,我会在朝中提到的。”

铎县令却摇头:“大人厚爱,小人感激不尽。只是小人实在不敢掠功呀。”“哦?”昌平君问道,“难不成,这里边还有内情?”

铎县令颔首道:“有。”

昌平君放下酒杯:“说来听听。”

铎县令跪下:“大人甫归秦境,小人就将大人带到这个地方,这固是大人对小人的信任,但正因此,小人才要禀报实情。”

昌平君感觉到一丝不对劲,皱眉道:“到底什么实情?”

铎县令痛心疾首地说道:“实告大人,华晟县四周的几个县,全都染了毒瘟。”

“毒瘟?”听到这个词,昌平君骇然变色,手中的筷箸差点掉落。

“就是毒瘟。”铎县令道,“而且疫情严重,正向华晟县蔓延。所以小人不敢把大人带到人口密集的地方,就是怕染上毒瘟,那小人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怎么起的毒瘟?”昌平君是贵族子弟,一生锦衣玉食,也不需要经历战场上的生死考验,对他来说,生命中最大的恐怖就是毒瘟,是以吓得变了脸色。

铎县令道:“要说这恐怖的瘟毒,还得从周赧王开始说起。”

昌平君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周赧王?”

铎县令颔首:“对。”

然后他缓声讲述了起来:

周赧王,名姬延。他是东周的第二十五位君主,也是周王室的最后一任君主。

姬延幼时,脑子就有点儿不好使,有点儿宝气[1],属于半精不傻的那一种。他不喜欢正常孩子的游戏,经常一个人钻进长满荒草的废祠旧廊中玩耍。但这孩子傻归傻,心地极善。有天他在废祠中,看到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被困在了蜘蛛网上。他就用木棍把蜘蛛网拨开,救出了萤火虫。

回来后,姬延就对家人讲,他今天救了只萤火虫,之后萤火虫幻化成一个绝世美女,答应以后做他的妻子。

族人认为他又在发癫,未加理会。

但从此以后,姬延就有点儿神神叨叨,不太正常,老是一个人对着虚空说说笑笑,听起来是对一个看不见的女人讲话。

按说以他这种智力,是没资格称王的。但周王室已至末路,反倒没人来跟他争抢王位,因此他还是袭了王位,是为周赧王。

称王之后,姬延更加疯癫。赧王后宫也有媵妾,却不立后,反而声称周王后是只萤火虫。他的宫中,还有间萤王后的寝宫。周赧王每日都在萤宫里,一个人嘟嘟囔囔,对着不存在的萤王后倾诉衷肠。人们怜惜周赧王智力低下,称这位不存在的王后为萤后。

有年酷暑,周赧王声称萤后不耐热,雇用了几千民夫不停地在地面上洒水。但周王室早就山穷水尽,支付不起役夫的工钱。周赧王只能向商人举债,却因为还不起,为躲债而逃避到高台之上。周赧王此举,还留下个成语,叫“债台高筑”。

债台高筑,并不是周赧王的人生最低点。

事实上,这是他人生的最高点。

秦昭王时,秦国举兵,战周兵于伊洛两河。周赧王举西周三十六城、户口三万降秦。

秦昭王废周赧王为君,迁至梁城。

这才是周赧王人生的最低点。

姬延到了梁城才一个月,就郁闷身死。死前,他冲天大吼:“乱臣贼子,擅攻王室,是可忍,孰不可忍?萤后呀萤后,寡人待你,一往情深。你要记得给寡人报仇!你可一定要记住呀!”

秦国之所以攻打周赧王,并不是跟姬延本人过不去。

而是为了象征天下权力的九鼎。

秦国觊觎九鼎久矣,既灭周室,当即征集十万民夫,将九鼎运往咸阳。

但在途中,在运送九鼎之中的寿鼎时,出了怪事。

寿鼎象征着国家的运数,得其鼎者,国祚延绵;失其鼎者,神灵不佑。当秦人于泗水上运送这只巨鼎时,突然听见天空中风雷滚滚,水面上波涛四起,所有人都看到扑天盖地的星光,向着船只疾拢而来。近前,才看清楚是不计其数的萤火虫。

事后,幸存者信誓旦旦地说,他们亲见那明灭不定的萤光中,现出一绝色女子,厉斥曰:“绝我香嗣,断我祖荫,夺我河山,伤我夫君,秦之地岂不知罪耶?是以瘟毒相报,以为我夫君雪仇!”

言讫,浪起,船覆,无数人惊呼,寿鼎沉于泗水。

而后,那无数的萤火虫,四散而去。

此后,这一带时有萤火虫出现,所到之地,必然大起毒瘟。中瘟者不过一时三刻,即行暴毙。死时血管爆裂,全身泛起绿莹莹的幽光,腥臭不可闻。

铎县令讲到这里,说道:“君侯大人,小人亲见邻近几个县,起毒瘟时,都曾有人看到扑天盖地的萤火虫,凡是骨轻命贱之人,中毒必然暴毙。只有那些福泽深厚,得诸天神灵护佑的贵人,才会逃得过……”

他的话还未说完,昌平君已经尖吼起来:“那是什么!”

铎县令闻言扭头,正见夜空之上,无限蔓延开来的星光点点。惊恐之下,他尖叫起来:“不好了,大人,毒瘟来矣!”

次日,昌平君头上裹着白巾,持剑坐在烹鱼宫门前,看着二十多具尸体从侧门抬出去。

每具尸体,都血管暴裂,泛着绿莹莹的幽光,腥臭难闻。

昌平君的脸上,泪水纵横。

这些死掉的人,都是他最信任的部下。自打他出生起,就和这些人在一起,由这些人保护他。他们的身家富贵,来自昌平君。而昌平君的生命安全,来自他们。虽有主仆之别、尊卑之分,但利益一体、休戚与共。从某些意义上来说,他们就是昌平君,昌平君就是他们。

他们死了,昌平君感觉到自己就不再完整了。

一个同样蒙着头脸的亲信,疾步从左宫方向跑来:“禀君侯,那边的侍卫,昨夜暴死者百人,都中了毒瘟。”

又一个蒙头脸的亲信从右边奔来:“大人,那边的役夫,昨夜中毒瘟死者逾百。”

“菡杞公主那边……”昌平君抬起头。

身后,公主的贴身侍女明荷,同样是巾裹头脸,走出后宫。她的身后,抬出了二十多具尸体,都是菡杞公主从楚国带来的极为信任的侍女。

昌平君紧张地站起来:“公主没事吧?”

明荷看着尸体被抬出去:“公主无事,但有话要对君侯大人讲。”

昌平君立起,跟随在明荷身后,走入后宫。行过长廊,两边侍立的十几个侍女,无声地向昌平君执礼。

走到一间宫室,嗅到门里飘出的香气,昌平君知道这是公主的榻室,遂于门外躬身而立。

菡杞公主在门里说:“君侯大人,危险之地,无须多礼,请进来吧。”

昌平君恭敬道:“谢过公主。”

他恭谨地走进来,低头看着公主的鞋尖。鞋尖上装饰着一个红色的簪花。这是华阳祖太后赐给菡杞公主的。接受了这朵簪花,就意味着公主的秦王后身份已经获得了秦楚两国后宫的认可。

昌平君道:“公主,事发突然,毫无预兆,此皆臣下之过也,请公主责罚。”

菡杞公主的声音有些不满:“昌平君大人,此事并非突如其来,不是吗?”

昌平君急忙跪倒:“公主明察,自入秦境之后,才得知华晟县四边突然爆发毒瘟。当地县令铎冇可是知道此事的,所以才把公主安置在远离城镇的所在。就是为了防范毒瘟蔓延,可谁料到……”

菡杞公主低叹一声:“昌平君,这也不能怪你。你或许不知,十年前我在楚地时,所居之地也曾爆发毒瘟。当时我身边的侍女俱染毒疾而死,连我自己也差一点染毒。幸亏在最后时刻,我配制出了解毒方剂,才终止了毒瘟的蔓延。”

昌平君大震:“公主有解毒瘟的配方?”

菡杞公主点点头:“此毒瘟来得如此蹊跷,若我所料不错,当是亡灭的宗国之毒咒。早年楚国吞并了莒国,莒君死前求于巫灵,噬血为誓,从此楚国大地上毒瘟流行,死者无数。只是在我配制出解毒剂后,毒瘟就彻底根绝了。”

昌平君激动起来:“王后,你可谓这秦川大地的恩人啊。这里的瘟毒,正是亡破的周赧王所为,此人已经死了十年,就秘密葬在此处。是以连续十年来,祸祟不止。若王后施加援手,秦川同感其恩。”

菡杞公主诧异:“怎么叫我王后?”

昌平君不吝赞赏:“以公主的智略,连可怕的瘟毒都能够克制,秦人得之为后,洛泾河川,皆沐其德。”

菡杞公主轻声笑道:“这些事,等见到秦王再说吧,说不定人家根本就不喜欢我。”

昌平君双眼一瞪:“嬴政他敢?”

菡杞公主不想在此事上多言:“君侯大人,休得对主上不敬。且听我说,克制毒瘟的配方,我仍记得。多数药材,我们的随行车队中都有备。但有一剂乌安藤,只有楚地药店有得卖。你须立即派可靠之人,即刻打马出发,返回楚地,购得足够剂量的乌安藤,方可救回众人性命。”

“臣下领命。”

昌平君把五名亲信叫过来,强忍着泪:“只是回楚地购药,原是用不到五个人。可是我想,返楚求药,无论如何也比坐在这里等死强,你们五个得活着……”

五人伏倒号啕:“君侯大人,恩重如天,小人唯愿世代服侍……”

昌平君抹泪:“滚,快给我滚,不要老是惹本座落泪。”

五人强忍眼泪,哽咽连连,疾奔到县令铎冇可替他们牵的马之前,夺过缰绳,纵身上马,回头欲说什么,但最终转过身,洒泪疾奔,踏上了返楚求药之路。

他们依然记得来路,行至岔路口,分辨一下回返楚境的方向,就冲到了主驿道上。

他们心急如焚,恨不能肋插双翅,飞回楚地买药。这固然是因为秦国律法森严,陷主之奴,死罪不赦。更主要的是昌平君待他们真的极好,宁肯自己保护公主,停留于瘟毒泛滥的危险地区,也要让他们五个人去办买药这种绝对安全的差事。昌平君如此做法,已经超出了主子对下人应有的庇护,视这几人为兄弟手足了。

泪水模糊了五人双眼,他们拼命地打马,拼命地打马,一直疾奔到快天黑时马承受不住,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好像什么地方不对。

为什么这条驿路之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为什么沿途的树木风景,看起来好似极其熟悉?

五个人都有点儿惊心不定,他们策马缓行,仔细地观察四周。前方出现了一条岔路口,五人停下来,商议道:“这只是一条岔路,极少有人走的。可为什么我们走过的这条路,跟来时完全不一样呢?”

“一定是走错了路,进这条岔道看看吧,说不定会遇到路人,也好打听打听。”

策马进入岔道,行不多远,就见前方有山有湖,还有座华丽的宫殿。宫殿中火把通明,远远地就能看到人影往来。

五人心下大慰,终于看到人影了。这一路上冷清清、凄凉凉,直如身在阴幽冥府,那种感觉真是让人不舒服。

策马向那座宫殿奔去,堪堪就要到达,五个人突然惊恐勒马——这里是烹鱼宫。

是他们早晨离开的地方。

人不下马,马不解鞍,疾奔了整整一天,却回到了出发点。

他们究竟走在了什么地方?

寒意彻骨。

昌平君被困烹鱼宫的第三天。

不过才短短三天,他从咸阳带来的百名贴身侍从,已经死了一半。

六百护卫,死了三百多人。

八百役夫,也死了三百多人。

第一天派往楚国买药的五个人,不明原由地疾奔了一天,却又绕回了烹鱼宫。回来后这五人就发热、说胡话,不长时间就暴毙了。

尸身上泛起绿莹莹的幽光,散发着不堪忍受的恶臭。

昨日,昌平君又派出了七名亲信,仍是赴楚求药。

他们在今天早上就回来了,说法同前一日毫无区别,说他们一直在驿路上奔驰,未曾歇息,水米未进。但最后他们发现,他们又返回了烹鱼宫。

鬼打墙!

县令铎冇可说:“他们这是遇到了鬼打墙。”

“什么叫鬼打墙?”昌平君问。

铎冇可道:“回君侯大人,天地之间,有我们活人所在的阳世,也有阴鬼所居的幽冥。此两界原不相通,但这天地变化无常,犹以人间奇冤大耻,冲出贯天白气,动摇阴阳两界之限。是以阳间之路,与幽冥之道相连。因此第一日派出的五个人,第二日派出的七个人,疾行连连,却都是奔行于阴冥之地。那就是他们行于路上,却总感觉阴气森森、见不到人影的缘故。”

昌平君大为震惊:“可他们也未曾看到鬼魂啊。”

铎冇可道:“凡胎肉眼,岂可视阴灵之物?是以此次小人带上县尉颜矬,再带上几个亭长去求药。我们都是当地人,如果途中出现鬼打墙,我们能够辨识出来,说不定会因此脱困,求得乌安藤,以救大家性命。”

昌平君摇摇头:“不,这次我们一起走,所有人一起走!”

昌平君亲自为菡杞公主牵马,等在阶下。

侍女明荷匆匆奔出:“君侯大人,我家公主说了,有些律条自周文王年间就已存在,是时间检验过的必行之理,公主让婢子提醒君侯大人:逆天者,不祥。”“不是……”昌平君把马缰交给县令铎冇可,“请允许臣下面见公主,让臣下亲自解释。”

明荷入内回禀,稍刻出来:“请君侯大人进来。”

昌平君匆匆而入,只见菡杞公主由两个侍女搀扶,立于窗前,眺看那湖光山色。昌平君入内,一躬到底:“王后,臣下有禀。”

“但讲无妨。”

昌平君严肃道:“王后所言没错,自打周文王时代,就有条不成文的律法。但凡遭遇瘟毒,一律封锢禁行。就是派士兵把守瘟毒爆发的地方,里边的人不得出来,外边的人不得进去,目的是担心瘟毒扩散。此律如天,纵王孙公子,不得免。”

菡杞公主回头怒道:“君侯既然知道,为何擅言离开?为君无法,为臣无律,尔何以示训下人?”

昌平君辩解道:“王后,臣下的意思不是逃出瘟毒爆发地,而是这个地方被周赧王诅咒了,派出去买药的人,尽皆陷入鬼打墙之中,疾奔一日还是回到了起点。臣下的意思,是离开这个诅咒之地,到得个安全所在,另行安营扎寨。再复派人返楚求药,这也是为了王后的安全着想,秦国不可少了公主为后,臣下实有万不得已之难。”

菡杞公主沉默半晌,道:“若如此,似乎也是可以的。”

昌平君再次躬身:“烦请公主起行。”

终于说得公主答应起行,昌平君长松一口气,他上马先行。来时一千四百人的队伍,此时尚不足半,一个个尽皆满脸死灰,沮丧地踏上行程。队伍行至三岔路口,昌平君小心翼翼地探头望望,命令一个侍从:“你,上那条路上看看,有没有行人的踪影。”

那随从策马上路,探头望时,叫道:“君侯大人,路上有些行人,虽则不多,但确是有。”

昌平君策马上来,手搭凉檐看了看,果然见到远方有零零星星的行客,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好了,这里有人迹,肯定不是什么鬼打墙。”

“可是大人,”那随从不安地说,“这是秦楚两国的主要交通道路,为什么行人如此稀少呢?”

“你缺心眼吗?”昌平君气道,“这不是正在闹瘟毒吗?瘟毒所至,千里无人行,这你没听说过吗?”

随从吐吐舌头:“蒙君侯教诲,小人知道了。”

“你知道个屁,给老子前面开路。”脱离了那座死了几百人的烹鱼宫,昌平君心情大好,不时策马,迎着路上的行人奔去。到得近前,看清楚对面来的是一个瘦骨嶙峋的乡农,牵了头牛。牛背上骑坐着个童子,睁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昌平君。

乡翁牵牛,童子骑行,这温馨的乡间景致,让昌平君心下大慰,就向牛背上的童子招了招手:“小孩儿。”

“哎哟,有贵人……”乡翁眼花,刚刚看到昌平君。他一下子把童子从牛背上扯落,跪倒在昌平君的马蹄下,“乡下孩子无知,冒犯贵人,万请贵人息怒。”

“不打紧,不打紧。”昌平君摆摆手,“本座就是想问一下,此行向前,是什么地方?”

“再走五里地,就是赧王坟了。”老翁急忙回答,“贵人打外地来,夜里可以找个地方歇下,赧王坟那一带,每天夜里有大片的萤火虫聚集,飞来飞去,忽聚忽散,煞是好看。”

昌平君闻言大骇,身体剧烈摇晃,险些跌下马来。

不同于前两次派出的使者,此行俱是轻骑简行。

昌平君所率车乘,行速极缓,大约只有前两次使者行进速度的一半。

走了一天,看看前方道路仍是遥望无际。昌平君向菡杞公主请示,得到允许,就近在路边找了块空地,安营扎寨,休息一夜。

那是昌平君永远忘不了的恐怖之夜,旷野之上,圆月如轮,妖异非常。高空流云呈现着诡异的形状,仿佛有什么披鳞挂角的可怕东西,就在那浓厚的乌云之后蠢蠢欲动。

远远近近,鬼火无尽,甚至能够看到骷髅于凄冷的月光下爬行嘶号。间或有只狐狸匆匆跑过,带来股瘆人的腥风。

更可怕的当然还是周赧王的萤妖后,每当夜空中萤光聚集,营寨中都会爆发出尖厉的长号之声。

不断有人中瘟毒,不断有人暴毙。

抬出一具尸体,又是一具。

到了下半夜,死者人数已经超过活人。还没有中瘟毒的人,已经丧失了埋葬同伴的勇气,他们伏跪于道路之上,向着月亮不停地叩首乞求。

听着跟随自己多年的忠仆发出濒死前的哀号,看着那原本一个个强壮如牛的汉子,转瞬间变成泛着绿莹莹的幽光、散发出腐臭味的尸体,昌平君心如刀绞,几次兴起伏剑自刎的念头。

这种生不如死的残忍折磨,太让人痛苦了。

但他不能。

他的身后就是菡杞公主的帐篷。

他如果倒下了,谁来守护未来的秦国王后?

为了楚国,为了秦国,为了秦王,为了华阳祖太后,不管是为了谁,他都不能够倒下。

他抱剑坐在公主帐篷外边的一块石头上,瑟瑟颤抖了一夜。

公主的贴身侍女明荷,笔直地立于昌平君的身后,一动也未动过。

到了天明,昌平君抬眼,看着那沿驿道两侧次第排列的数百具尸体。

从寿春出发的一千四百人,差不多快要死光了。

只余不足两百人。

昌平君自咸阳带的一百亲随,菡杞公主从寿春带出来的两百家将,统统都死光了。

就连接待他们的华晟县县令铎冇可、县尉颜矬,以及烹鱼宫主人、土财主綦毋恢,外加那些游徼、亭长,统统暴毙。

实在是太惨烈了。

昌平君强打精神,想找个活着的人传令侍奉公主起行。这时候几个还活着的役夫走过来:“大人,有件事你必须要看一下。”

“一定要让本座看吗?”昌平君现在心里极是害怕。他身边所有的亲信都死了,现在还活着的这些人,多是从楚国临时招募的役夫,少数是门客剑士,但这些人他一个也不熟。万一对方要是起了歹意,那么他和公主……

惊惧之际,身后的侍女明荷忽道:“君侯大人且慢,可否容婢子替君侯去看看?”

“好,好。”昌平君颤声说着,心里暗暗钦佩这小侍女的胆气。

明荷跟那伙人走了过去,围着几具尸体看了看,抬起头来,向昌平君招手:“君侯大人,你真的要过来看一看。”

“到底怎么回事?”昌平君鼓起勇气走过去,定睛一看,顿时大吃一惊。

昌平君脚下,躺着几具尸体。

正是县令铎冇可、县尉颜矬、土财主綦毋恢以及几个游徼、亭长。

只是这些尸体极是古怪,尸身之上,生满了粉红色的鞭毛。

“这……这是怎么回事?”昌平君虽然看不明白,但也知道事情很严重。

一个厚嘴唇的汉子躬身道:“君侯大人,小人以前在寿春,曾干过仵工的活,就是翻验尸体,知道这几人身上长出来的绒毛,叫尸毛。”

“尸体还会生毛?”昌平君感觉自己长见识了。

“是的,大人。”那汉子道,“如果尸体置于阴干之地,过了十七八天,就会长出这种颜色的尸毛。”

“十七八天?”昌平君失笑,“他们昨夜才刚刚死。”

那汉子一声不吭,蹲下身来,取出个牛皮包,打开,露出包中的银针。他取出一根,刺入尸身已僵的铎冇可体内,再拔出来,银针已经变成黑色:“大人,你看。”

昌平君看向银针:“看什么?”

汉子解释道:“大人,这银针变黑了,表明这具尸体,已经死了快二十天了。”

昌平君惊恐地后退一步:“这不可能,昨天在路上时,铎县令还与本座有说有笑呢。”

汉子纠正道:“大人,小人没说铎县令不可以说笑,只是说他死了快二十天了。”

昌平君感觉自己四肢发软,随时会倒下去:“不是,如果铎县令已经死了二十多日,那如何……”

他忽然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抬起头来,面如死灰。

明荷上前一步:“君侯大人,此乃阴鬼之地,不可久留,请君侯早下决断。”

昌平君拼死攥着双手,他平复片刻,拔出剑来:“众人听令,我,昌平君是也。此时正是用人之际,若愿效力于我者,与我平安护送公主至咸阳,我必以富贵相报。”

众人齐声应诺:“唯大人之命是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些人肯听自己的话,让昌平君信心大增:“我命尔等,立即自行组成三队,一队为前驱开道,一队在后防护,中间一队随我守护公主。”

短暂的混乱过后,三队人马已经组成,而且还有了临时的首领。昌平君顿时斗志昂扬,有这支队伍随侧,他有充足信心回到咸阳。

队伍又行了大半日,算计起来,这恰是前两次的采药使者疾奔一天的路程。

前方就是三岔路口。

昌平君向岔路上望了又望:“感觉这里好熟悉,又有点儿极陌生的感觉。”

侍婢明荷骑着马,带着几个同样策马的侍女过来:“君侯大人,公主让婢子传话于大人,事情已经糟到如此地步,最糟糕的结果无非是死,还怕什么?请君侯大人拿出胆气,尽管前行。”

不愧是公主,刚健果断,让自己这种畏首畏尾的男人,无地自容。

昌平君感觉好羞愧,当即一声吆喝,策马冲上岔道,向前奔去。

前方,是一座高大的土山,但越向前奔,昌平君心里的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就越强烈:“这里的环境好熟悉啊,感觉是个极可怕的所在,每向前一步,心里的恐惧就增加一分。可为什么,自己偏偏想不起什么时候来过这里呢?”

当那座湖突然出现,明净的水面一望无际,昌平君愕然呆住。

这里就是他们两天前刚刚离开的烹鱼宫。

山仍然在,湖依然在,那条荒凉的道路依然在。

只是在原来宫殿的位置,呈现的是一座王者之墓。

王者之墓,称为陵。

陵者为山丘。

这里的确是一座小山丘。实际上是座极大的坟冢,坟丘上生长着茂密的树木与杂草,树上有鸟巢,**的老树根部,明显可见鼠狐巢穴。

就是说,这座坟冢耸立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难怪称烹鱼宫为宫,这里山野之民,称宫道府明显是僭越体制。但现在,昌平君终于明白了。

他们进入的烹鱼宫,实际是周赧王的地下陵宫。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一直在和死人相谈甚欢。

惊恐之中,忽听一声悦耳的轻笑。昌平君回头,恰见菡杞公主手提长剑,自车中跃出,双足轻灵着地。她随手撕下脸上的面巾,丢得远远的。

昌平君惊叫起来:“公主,公主你……”

菡杞公主转过身来:“怎么了?”

昌平君失声叫道:“公主你的模样……怎么变了?”

菡杞公主失笑:“昌平君大人,去湖面照照自己吧。这一番阴冥道上走一遭,谁还会是此前的自己呢?”

“不是,臣下是说公主的模样,怎么跟在寿春时不一样了……”昌平君脑子浑浑噩噩,走到湖面,探头一照,果然看到张极陌生的脸。

那是他的脸。

但在经历了如此诡异的事情,目睹了千人皆死,亲看到百名亲信伏尸于眼前,他感觉自己明显地苍老了几百岁。

唉,这虚茫空渺的幽冥之路,还要走多久?

菡杞公主手提长剑,径走到那些幸存者的面前,大声道:“我是楚菡杞公主,此地可有人听从我号令?”

“有!”众人齐诺,“我等皆愿听从公主号令。”

“那就好。”菡杞公主吩咐道,“与我四面搜索,把他们全都找出来。”

“搜索什么?把谁找出来?”昌平君满脸不解,提了剑过去,跟在公主身后。忽然不远处有几个人大叫:“公主,君侯大人,在这里了。”

“什么?”昌平君跟在菡杞公主身后,走过去一看,顿时惊呆。

在赧王坟冢之侧的一片空地上,十几个坟头林立。每座坟前,都立着石碑。

看这墓碑上的名字,县令铎冇可、县尉颜矬、土财主綦毋恢都在其上。碑上亦有生卒年月,这些人的死亡日期,恰在二十天前。

乱坟之前,还有块石碑,上书:

是秦嗣年,韵节槐序,流萤西来,恶火悬天,是以瘟毒大作,军民皆死,华晟县自县令铎冇可、县尉颜矬、游徼亭长多名,及乡民綦毋恢次第而下,死者计三千两百人。是以应受皇天上帝及大沈厥湫之几灵德,赐克瘟毒,佑我民军,著诸石章,以敬大沈厥湫之威德。

昌平君低头看了看碑文的落款,扭头对菡杞公主道:“公主你看,这里的落款是华晟县令车周道。所以说呢,打咱们进入秦境,到目前为止还没遇到一个活人。”

菡杞公主笑道:“昌平君哪,既已知道究竟,妖鬼的伎俩就不会再奏效。大人现在可想出了活着走出幽冥之门的办法?”

昌平君心如电转:“莫非是公主想到了?对,公主曾解开华阳祖太后的三道无解之题,眼前的困境,一定难不住公主,一定难不住。”

菡杞公主道:“我知道君侯大人,一直对那三道无解之题充满了好奇。巧极了,这第二道题,恰与我们今日的困境,有着一种神秘的关联。”

昌平君不由得道:“敢问公主,第二道题是什么?”

菡杞公主道:“昔年姜尚姜子牙助武王伐纣灭商,从此周王室尽封天下,姜子牙以其不世奇功,封于东海,就是现在的齐国。当年姜子牙初抵齐地,心下大慰,遂乘船出海,抵达渊滨。渊滨之水,黑不见底,水中有蛟龙出没,人不得入。时姜尚正自船舷,把玩武王赐予的兕觥,不想突然间船身摇晃,姜尚手中的兕觥,竟跌落渊滨。虽说这兕觥只是一具酒器而已,但却是武王亲赐,失落不得。是以姜尚大急,必须要立即从渊滨中将失落的兕觥捞出,然而人又不能进入水中。第二道题的题目就是:若你恰在姜尚身边,要如何助他捞出这只兕觥?”

昌平君眨眨眼:“人不能入水……那该如何一个捞法?”

突然间,菡杞公主伸出手,牵住昌平君的手:“君侯大人,你看那是什么?”

昌平君看了看:“那是我们的马。”

菡杞公主的嘴唇,轻轻靠近昌平君的耳边:“君侯大人,你发现了什么没有?”

菡杞公主紧贴在自己身边,昌平君嗅到公主身上的清香,感觉着公主那只软香柔腻的手掌,心里大窘,脑子一片混乱,早就失去了思维能力:“发现……什么了?”

菡杞公主瞪了他一眼,大声道:“我们的人,十死其九,余者不足两百人。可我们的马,一匹也没少。”

“对呀。”昌平君第一次发现这个问题,“看来周赧王的瘟毒,只对人起作用,对马却毫无影响。”

公主突然抱住他,香唇凑近他的耳朵,低声道:“还有那鬼打墙。”

被菡杞公主突然抱住,昌平君惊得魂飞天外,猛一低头,滚倒在地:“公主不可,这样不拘形迹,真的不可以。”

菡杞公主蹲下身,凑近他的脸:“君侯大人,你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腌臜脏水?净想些乱七八糟的。我在跟你说逃出幽冥之门的方策。非如此不拘形迹,才可以瞒过阴鬼监视,明白了吗?”

“原来是这样。”昌平君松了口气,“臣下还以为适才公主……刚才公主说什么来着?”

菡杞公主直接说道:“我是说鬼打墙,人破不得,但马破得。”

昌平君默念这句话:“人破不得,马破得……莫非公主的意思,是说这鬼打墙,一如瘟毒,只影响人,不影响马?”

菡杞公主面无表情道:“昌平君大人,你真是聪明。”

昌平君茫然:“可这是为什么呢?”

菡杞公主站起来:“等我们出去之后,我会慢慢跟你说。但现在,我已经开始讨厌这个鬼气森森的地方了。”

昌平君也急忙爬起来:“要如何做,我们才能出去?”

菡杞公主看向他:“要如何做,才能帮姜子牙把跌落于渊滨的兕觥,打捞上来?”

“……这个……那个……呃。”

明荷带着十几个侍女,打开一只菡杞公主携带的箱笼,取出一匹黑细布,用剪刀裁成一条条手掌宽的布条。

昌平君在一边茫然地看着:“这一招,真会管用吗?”

菡杞公主笑道:“昌平君哪,为什么我们行走了两日两夜,却始终离不开那个地方呢?无它,只是因为这幽冥之界,并非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它存在于我们心中。因为我们心里有黑暗,有无边的恐惧,就自然构成了那冷飕飕、阴森森的一切。我们无法从幽冥中逃离出去,因为我们就是幽冥。我们就是幽冥的一部分,或幽冥就是我们的一部分。

“我们怎么可能从自己中逃离出去呢?无论我们走出多远,都和自己在一起。倘若我们自身就是幽冥,哪怕我们逃到天边,却仍是身在幽冥。

“我们逃不出幽冥,我们身处幽冥,我们就是幽冥,是因为我们的心,迷陷于那飘忽不定的思绪中。是因为我们的心太过敏感,带动着我们浮沉于无边欲海之中。我们有欲望,我们有恐惧。我们根本就不是生活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世界中,我们是活在自己的心里。

“心有道,所见皆道。心有魔,所见皆魔。此之谓也。心外无道,心外无魔,心外无一物。

“所以我们要想走出为魔邪所控制的内心,就必然奉行自然的力量。

“什么叫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在这个让我们泥足深陷的幽冥之地,谁才是自然?”

说到这里,明荷已经带着诸侍女,将裁剪好的黑布,分发到每一个人的手中。

只听菡杞公主沉声喝道:“所有人,与我一起蒙上眼睛。”

所有人,包括明荷等侍女,立即用黑布将自己的眼睛牢牢地蒙了起来。

只剩下两个人。

昌平君与菡杞公主。

昌平君看着公主。

公主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慢慢地,菡杞公主抬起手掌,抚摩着昌平君的脸颊:“我是你的主上,对不对?”

“对,对。”昌平君心中充涌着想要大哭一场的欲望,不停点头。

菡杞公主又问:“臣奉君命,主令仆从。所以无论我让你做什么,你都会答应的,对不对?”

风掠过赧王坟茔上的枯木,寒鸦破空而起,发出骇人的嘎嘎之声。那声音如锈蚀的剪刀,揪扯着昌平君的心。

几声轻轻的叩门声,把熟睡的昌平君惊醒。

他睁开眼,看到自己睡在一间干净的驿舍中,几净窗明,一尘不染,榻边的长颈陶瓶中,斜插着一支海棠花。窗外的黄鹂在悠扬清唱,声音婉转,浸透着对这香色世界的无限迷恋。

活着真好。

昌平君愉快地伸了个懒腰:“进来吧。”

门推开,明荷手捧托盘,上面是一只冒着袅袅热气的瓷碗:“君侯大人,你一口气连睡了两天,吓死婢子了。”

昌平君闻着药香,问道:“乌安藤买回来了?”

明荷笑道:“县令车周道亲自奔赴楚境,买回了两大车。公主的药方已经分发到华晟县各地,家家户户都在熬药,瘟毒已彻底控制住了。”

说着,她把另一只手上拿着的竹简放下:“大人,这是与咱们同时自冥府归来的死士名单,都已经表态愿为大人效死。婢子统计了一下,计有男丁一百四十八人,菡杞公主的侍女四十三人,一共是一百九十一人,请大人过目。”

“就放那儿好了。”昌平君接过药碗,一口喝干,“明荷,你跟公主多少年了?”

明荷接过药碗:“不过三年。”

昌平君有点儿意外:“我还以为你从小就跟着公主呢。”

明荷回忆道:“婢子幼年命苦,福缘太薄。直到三年前遇到公主,才算是真正开始活着。”

“好了,”昌平君起身穿衣,“你快去照顾公主,我下去转转。”

明荷连忙说道:“公主吩咐,让你起床就过去。”

昌平君明显不情愿,又不敢拒绝。换好衣服,跟着明荷出门,走过宽敞的长廊,到了一间屋门前,他隔开一段距离跪下:“臣下给公主见礼。”

屋子里响起菡杞公主的声音:“为何不进来?”

昌平君安静片刻,朗声道:“男女有别,尊卑有分,臣下不敢造次。”

屋子里的公主挥了挥手,两排侍女鱼贯而出,绕开昌平君,消失在长廊尽头。

菡杞公主说话了:“昌平君呀,你为何要跪这么远?莫不是害怕你自己的心?”

昌平君拜倒在地:“承蒙公主大德,我们已经脱离了幽冥之界。此后公主就是秦川之后,母仪天下,臣,不敢有丝毫亵渎。”

“亵渎?”菡杞公主赤足,徐步踱出,低头看着昌平君,“君侯是楚人,可还记得宣太后?”

昌平君硬着头皮答道:“记得。”

菡杞公主背靠墙壁坐下来:“宣太后,也是我楚人的公主啊。她嫁给了秦惠文王,惠文王死后,幼年的昭王登位,宣太后垂帘。有一年,我大楚进攻韩国,韩国就向秦国求援,宣太后置之不理。可是韩使来了一拨又一拨,最后,宣太后发火了,对韩国使者,说出了一番话。”

说到这里,菡杞公主转向昌平君:“告诉我,昌平君,宣太后说了些什么?”

昌平君脊背僵硬:“臣,不能答。”

菡杞公主逼问道:“你既称臣,何敢不答?”

“非礼忽听,非礼勿闻。臣愿为公主万死,但刚才的问题不能答。”

菡杞公主凑到昌平君脸前,拍了拍他的手:“那么,君侯大人,你到底想不想知道,姜子牙是如何进入蛟龙为患的无边渊滨,捞出那只武王所赐的兕觥呢?”

昌平君正了正身子,目视前方:“若是公主想让臣下知道,臣下一定会知道。”

菡杞公主笑道:“请教君侯大人一个问题,老子的五千言《道德经》,承立道宗,可是老子为什么要写《道德经》呢?”

昌平君想了半晌,磕磕绊绊地回答道:“因为……因为老子想写呗。”

菡杞公主照昌平君头上打了一记:“好好跟你说事呢,正经点儿。”

昌平君差点儿被打哭:“臣下没敢不正经。”

菡杞公主打量他片刻,又问道:“那你说,你是封君之人,君者以何立足?”

昌平君咳嗽一声,严肃道:“君者,德也。”

“何谓德?”

“德……德就是……就是奉行王事,维民所止。”

“我呸!”菡杞公主怒道,“德者,是崇尚并阐释智慧的真义。是以老子撰《道德经》五千言,道者,智慧也。德者,奉行智慧真义。经者,万古不易之法则。是以‘道德经’三字者,就是智慧运行的法则之意。”

昌平君惊讶地望着公主:“得公主发蒙,臣下心里似有所感。”

菡杞公主把头歪靠在昌平君肩上:“君侯大人心有所感,那就对了。那么你就知道,昔年姜子牙于渊滨捞出失落的兕觥,当年宣太后对韩使所说的话,几天前我们走出赧王坟鬼打墙,三者所奉的法则,都是智慧。万古智慧,永恒如一,所以这三件事,又是同一件事。

“什么叫智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什么叫道法自然?就是自然而然,让一切奉行自然的规律与意志。

“是以姜尚的兕觥落入渊滨之时,他要做的,就是遵循自然规律。自然规律是什么?就是渊滨之深,虽人不得入,但深海中的生灵,比如说章鱼,天性喜欢钻入海底的瓶器之中。是以姜尚只需要派人捉只章鱼来,以绳拴系,置于渊滨。章鱼入海,就会寻找供自己藏身的容器。告诉我,昌平君,于这深海之中,有什么容器,可供这只被绳索拴系的可怜章鱼藏身呢?”

昌平君脱口而出:“是兕觥,是那只刚刚坠落大海的兕觥。”

菡杞公主大笑:“我就说嘛,君侯大人何等聪慧,一点就透。”

昌平君赫然道:“公主别再取笑臣下了。若公主不说出答案,即使再过八百年,臣下也猜不到的。”

002

菡杞公主趁机问道:“那么君侯大人,现在你可以说说宣太后对韩使所说的话了吧?”

昌平君面红耳赤:“当时……当时宣太后对韩使说:‘以前……’请公主恕罪,臣下还是说不出口。”

菡杞公主把话接过来:“当时宣太后对韩使说:‘以前先王在世时,我是他的妻子,平时大王把手搭在我身上,我都觉得好沉重。但当我和大王欢爱之时,大王的全身压在我的身上,我却丝毫也不感觉到重,而是挺起下身,纵情地迎接大王。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是天地间的自然之理。万事万物只要遵循了自然之理,那必然会带来无尽的欢畅与快乐,所以呢,’宣太后继续对韩使说,‘你既然有求于我,就得先让我舒服了,听明白了没有?’”

说到这里,菡杞公主扳过来昌平君的脸,轻轻地用柔唇吻着他的脸颊:“听到了没有,我的君侯?**是人世间至高法则,是天地间最高智慧,正是因为对于这一智慧的认知,才让我们走到今天。”

“这个……”昌平君狼狈不堪地瘫坐在地上,任菡杞公主肆意**,“公主,这个……正因为对智慧的明晰认知,所以公主在我们被困赧王坟时,想到了将所有人的眼睛蒙起来,然后骑马上车,不再用我们人类那不可靠的感官,而是任由马儿自行徜徉,是以终于走出了那可怕的幽冥之地——不对!”

菡杞公主扳过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胸前:“又哪里不对了,我的君侯大人?”

昌平君说道:“我们靠马走出幽冥,这岂不是齐桓公当年的老马识途吗?所以我们当时根本用不着……”

菡杞公主轻笑:“用不着全都蒙上眼睛,对不对?”

昌平君僵硬地说道:“对呀。”

菡杞公主低声叹道:“只有蒙上你的眼睛,你才不再是君侯,而只是个男人。只有蒙上我的眼睛,我才再也不是什么公主,而是一个女人。”

昌平君闷然不语。

菡杞公主把自己的唇,深深地印上他的胸膛:“所以说呢,你终究是会成为楚王的那个男人啊。因为我,命中注定会成为你的王后!”

注释:

[1]宝气,形容人有点儿神经,愚蠢中带点儿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