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黄衣人带着甲士,趁夜挖开那座新坟,将坟中尸体的首级割下,连夜离开了旧郡。
匆忙数日,直到看到咸阳城头,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巫士问黄衣人:“虽然政公子的首级拿回来了,可是主上的赐剑丢失,回去后你们如何交差?”
黄衣人笑道:“这有何难?只要我等把大王的玺令符印,连同这支带鞘的木剑一并交上去,再加上这颗首级,就不会有人当场查验。等到日后管理府库的侍吏发现御剑失踪,自会再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断无可能查到咱们头上。”
巫士笑道:“原来你们宫中和我们做巫师的一样,都是一味地糊弄而已。”
三名黄衣人失笑:“彼此彼此,大家都是混口饭吃。”
“哈哈哈。”众人催马快行,向着城门驰去。
咸阳城门,风声鹤唳,如临大敌。一排排甲士林立,显得气氛极其凝重。
验过符令后,众人入城。但见烽烟四起,人行断绝。远处不断有士兵奔跑,间或有翎箭破空而起,“嗖”的一声,就把奔行的士兵钉死在临街铺面的门板上。往日繁华的咸阳城,竟已沦为战场。
三名黄衣人变了脸色:“这是怎么回事?才离开几天,怎么打起来了?”
忽见前方十字路口,四面的建筑墙倒屋塌,烈火熊熊。巫祝支离疏大人,带着几个弟子正在祈福,一边抖动脚铃,一边舞旋歌子,歌中唱道:
二人从行,谁为此祸?胡逝我梁,不入唁我?
彼何人斯,胡逝我陈?我闻其声,不见其身。
彼何人斯?只搅我心。不畏于天,不愧于人?
为鬼为蜮,则不可得。作此好歌,以极反侧。
三名黄衣人停下来观看,问随行巫士:“巫祝大人唱的是什么?”
“就是随便糊弄糊弄。”巫士道,“不管是死了亲爹,还是娶新媳妇,他唱的都没有区别。”
三名黄衣人乐了,招呼停下舞蹈的支离疏:“巫祝大人,看看这是什么。”支离疏伸长颈子看了看:“是谁的首级?”
黄衣人得意地说道:“主上嫡长子,政公子的首级。”
支离疏恍然大悟:“难怪我昨夜梦入湫渊,见到政公子在幽泉之下,一边哭泣,一边用块丝布给大沈厥湫揩拭脚趾甲。原来是大湫神祇寂寞了,想找个搓脚工,所以叫了政公子去。”
黄衣人收起装着首级的函匣:“巫祝大人,这咸阳城兵荒马乱的,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唉,也没啥大事,就是打打杀杀。”支离疏抱怨道,“还记得那一日,有逆贼夜入深宫,企图弑主为乱。幸亏我主上得神灵庇佑,尽诛杀之,此后你猜怎么着?”
三名黄衣人互相看了看:“怎么着?”
支离疏大声道:“国相吕不韦反了!”
三名黄衣人大骇:“不会吧?”
支离疏同样震惊:“吕不韦疯了,带着他的阖府奴丁以及所有门客,连他府中烧火的老太婆,一起杀入了宫中。”
三名黄衣人急道:“不是,这……快点儿叫昌平君、昌文君讨伐他呀。”
支离疏叹道:“昌平君、昌文君也反了。三贼包围了王宫,逆贼吕攻打东面,逆贼昌平攻打南面,逆贼昌文攻打西面。那一日烈火熊熊,刀来剑往,打得甭提多热闹了。”
三名黄衣人万分焦急:“这……昌平君和昌文君也反了,快点儿叫樊於期将军讨伐呀。”
支离疏痛心疾首:“樊於期将军也反了。这不是吕不韦攻东,昌平君攻南,昌文君攻西,还剩下王宫的北面没人攻打吗?樊於期就是从北面杀入王宫的。”
“逆贼大起,四面围定,主上安危如何?”三名黄衣人真的有点儿担心。
“主上无虞,危难之际,大王以虎符传新任太尉魏燊祃大人,魏大人乃后宫新宠魏姝的哥哥,幸得他独骑出城,调来了大军,吕、昌、樊於四逆不敌而走,临逃时还一把火烧掉了成蟜的太子府,杀死了善良无害的成蟜太子,还有前些日子飞扬跋扈的宾须无,也在混乱中被踩死了。总之逆众约两千多人,从东门杀出城去。听说他们占据了宓城,那座城里居住着许多赵国人,也一并逆乱,总之现在是混乱不堪,一塌糊涂。”
“怎么会这样?”三名黄衣人惊呆,“逆贼占领宓城,快点儿让蒙骜将军去讨伐他们呀。蒙骜将军神勇无敌,此行必尽剿逆贼。”
“尽剿什么呀?”巫祝支离疏苦着脸道,“你们还没听说吧?合纵之士再现庙堂,昔年苏秦门下,专门替他洗脚的童子冉礼,游说东方六国合纵,以信陵君为主帅,六国的军队攻破函谷关。蒙骜、杨端和及王龁几位大将,都被派了去与信陵君交战,却被信陵君手下大将朱亥打得丢盔弃甲。杨端和与王龁下落不明。蒙骜将军更惨,可以说是全军覆没,老将军一个人光脚板逃回来的。现在六国军队势如破竹,一路过关斩将,连下七十二城,正向咸阳城杀来。我大秦眼看要亡国了,危难之际,谁能救得了我大秦呀?”
如此惊人的消息,把三个黄衣人吓呆了。
呆怔良久,三人匆匆回宫,却见宫里一片惨状。到处都是焚毁的宫室,兀自冒着袅袅的灰烟。随处可见宫人与宫侍的尸体,持矛的甲士在宫里疯狂奔跑,矢箭横飞,杀伐声不断,宫里的战事居然还在持续。
三人拿着政公子的首级,愣在当场:“这到底是谁和谁在打?”
三名黄衣人刚刚入宫,君夫人就带着数百名剑士到了城前。
雉堞上的军士探头喝问:“尔等可是勤王[1]兵马?”
“对!”城下周义肥手拄宽剑,悲愤地回答,“不来勤王,难道是来睡你老婆不成?”
“你……”城上军士正待回骂,旁边的将佐制止他:“少惹事,现在城中乱作一团,大王死活不知,干脆放这伙煞星入城,爱跟谁打就跟谁打。”
数百人进了城,就在距城门不远的巷子口停了下来。君夫人带着周义肥,还有几名士兵,匆忙进入巷子。
一行人在弯弯曲曲的巷子里穿行着。忽然一扇门打开,士兵缭从门里探出头来,向周义肥身边的一个士兵招了下手,又缩了回去。
士兵缭所在的那户人家,就是士兵衷的邻居。
君夫人一行,在士兵衷的门前停下。
门打开,士兵衷、惊和黑夫三兄弟,闪身让众人进来。
院子里,还有十数个士兵,披甲执矛,处于临战状态。
众人进院之后,周义肥身边的那名士兵急纵两步,进了屋子。屋子里,躺着衷三兄弟的老母亲。一个满脸憔悴的女人,呆呆地坐在炕沿上。士兵上前,跪在她的脚下:“母后,儿子回来了。”
“是政儿。”那妇人,正是大秦王后赵氏,她一把抱住士兵的脑袋,泪如雨下,“政儿,娘的政儿,你怎么今日才回来?你的君父或许已经死了。”
君夫人冲进来,疾声问:“我姊姊在哪里?成蟜太子在哪里?”
赵氏立起:“君夫人,暂请坐下,容妾身跟你说个清楚。”
君夫人大为急惶:“我不要你慢条斯理,我要知道姊姊和成蟜的消息。”
赵氏无奈地摇头道:“妾身只能说,妾身甚至都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跪在赵氏脚下的士兵立起,露出嬴政的本来面目:“母后莫要急,慢慢说来。”赵氏缓缓说道:“今日之局,实出于魏王的布置。两年前,因政儿险些被掷死于冰库墙壁,大王稍有愧疚,把我与宓公主同时册封为夫人。但我在宫中,实际上形同废黜,处境甚至连个宫女都不如。起初两位太后还稍有怜惜之心,但花无百日红,心无百日善,时日久了,两位太后也不再见我。只是从宫人的冷言冷语中,得知宓公主也遭受到了主上冷落。宫中最受宠幸的,是魏国的宗室之女魏姝。
“大王宠幸魏姝,授予了其兄长魏燊祃太尉一职。这意味着我大秦的军权,尽入魏人之手。
“与此同时,合纵之士冉礼奔走六国,而魏王则不断地派出使者,赴邯郸向信陵君示好,央求信陵君以国事为重,莫要计较魏王尽屠其族人的旧恨。信陵君起初不为所动,但最终被门客说动,回返魏国,与魏王尽释前嫌,接掌六国兵权。
“赵国的使者入魏,希望游说因为忤怒赵王逃到魏国避难的名将廉颇统领赵兵。我听说,赵国使者到时,廉颇纵身上马,挥舞长矛,以示自己完全有能力统六国之兵,一举摧毁大秦。但赵国与廉颇素有私怨的人暗中贿赂使者,称:‘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只是一饭三遗矢[2],难以为国效力。’
“此次六国之军,以力士朱亥执锐为锋,摧枯拉朽地捣破我秦川天险函谷关。大王接报,极是心惊,立即派了老将蒙骜、杨端和并王龁统师迎战。三名将军带走了咸阳城中的多数兵力,城中空虚,正是奸人发难的良机。
“那一夜我正在宫中,忽听惊叫连连,火光四起。起身看时,就见黑暗之中一列列甲兵杀入宫来。妾身心知有逆贼叛乱,心忧大王及两位母后,立即不畏生死赶了过去……”
赵氏开始讲述,她是如何为秦王与两位太后,甘冒生死之险的。
但实际上的情形,与她的讲述是有出入的。
自打嬴政被贬旧郡之后,赵氏于宫中,就彻底被废黜。
秦王子楚不想再见到她,两位太后曾为嬴政出过头,这时候担心秦王怀恨,更因此对赵氏生出厌恶之心。
赵氏被赶到宫中东北一角的冷宫,每日里水米供应都不按时,若不能讨好宫侍及宫中侍卫,即便活活饿死,也不会有人过问。
自入冷宫,赵氏就在地面上铺了粗糙的沙石,每日里赤足在上面疾奔。宫里人都认为她疯了,对她既厌憎,又充满同情。
就这样一年多过去了,宫中已经忘记了赵氏的存在。
兵乱那一日,子楚退朝,回到后宫。
如往常那样,摆驾魏姝所在的毓歆宫,已经到得门前,门前的宫人正在跪迎。子楚却突然转了心思:“掉头,寡人要去宓后的寝宫。”
宓夫人已经睡下,闻说秦王夜至,赤脚率宫人相迎,请秦王坐到榻上,替他脱下朝靴。
突然之间秦王炸了,吼叫了起来:“不要拿这种冷冰冰的态度对待寡人,寡人受够了你这张冰冷的脸!”
宓夫人大恐,跪倒:“妾身失礼,请主上降罪。”
子楚冷哼:“早就该降你的罪了,宓珠,你不是不清楚寡人的心。早在寡人十二岁时,入邯郸为质,那一日入宫见到了你,顿时惊为天人,矢志娶你为后,一生善待。嗣后你的兄长赵王,你的妹妹君夫人,也一再请求寡人庇护于你,寡人何曾不允?但当初是你拒绝了寡人,你说你宁愿嫁个莽汉愚夫,也不愿意与寡人同榻。还说寡人心术不正,但寡人何曾因此生出怨恨?而是苦等了你十年。十年之后,你对寡人愈发厌憎,寡人这才娶了赵氏,生下赵政。三年后寡人逃回咸阳,是你兄长与妹妹,把你送给寡人,乞求寡人收留你的。自那以后,寡人可曾委屈了你?”
宓夫人轻声道:“主上未曾委屈妾身。”
秦王吼道:“既如此,你为何每次见到寡人,始终都是张冷冰冰的脸?寡人何曾有亏于你?娶你那夜,对你的承诺全部兑现。你为王后,你生下来的成蟜,册为太子。为此寡人不得不将赵氏废黜冷宫,将寡人的长子流放到旧郡,这还满足不了你吗?女人,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宓夫人痛哭流涕:“主上恕罪,妾身只是总觉得没有安全感,心里空茫无际,妾身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子楚咬牙切齿道:“寡人看你是夜半晒太阳,昏了头!你以为寡人是真的喜欢魏姝?那不过是寡人想要刺激你的嫉妒之心,可是你连丝毫的嫉妒之意都没表现出来,你到底想要寡人怎么样?”
“主上,请听妾身一言。”宓夫人哭道,“妾身知道主上的情意,都知道的。妾身也曾为主上生下成蟜,这大概就是女人对男人的爱吧。但是看到主上与赵氏在一起,或是与魏姝在一起,妾身真的一点儿也不嫉妒。妾身也曾努力说服自己要嫉妒,可是妾身就是嫉妒不起来。”
子楚用力握住她的双肩:“那是因为,你根本就不爱寡人。你之所以努力要说服自己,只是因为你别无选择。如果给你选择,你仍会如当年在邯郸一样,弃寡人如敝履。”
宓夫人伏地长恸:“伏乞主上杀了妾身吧,妾身试过了,努力过了,但就是做不到。纵使主上有滔天的权势,给了我儿子无边的富贵,给了我无尽的繁华,而且主上为人儒雅,智慧过人,可是不爱就是不爱,妾身是真的没办法。”
“你……”秦王气得全身哆嗦,指着宓夫人说不出话来。气急之下,冲着宫人吼道:“外边在闹些什么?又喊又叫的。要不要寡人把你们统统赐死?”
吼过之后,耳边传来冲天的喊杀声,眼见得一个宫人中箭栽倒在地,再看到熊熊燃烧的火光,他的嘴里艰难地蹦出来四个字:“有人造反!”
突遭宫乱,子楚毫不畏惧,拦腰抱起宓夫人:“宫侍何在?给寡人挡住逆贼,今夜护驾有功者,封爵!”
宫侍们蜂拥而至,各执麈尾扫把,掩护着子楚逃亡。
众人拐过一个花池,前方突然拥出一群宫人,当先的一名宫女高叫道:“逆公子楚,你不来夫人的毓歆宫,背着赵国那小**妇乱跑什么?”
“你……”秦王探头看了看,对宓夫人说,“这是魏姝的陪嫁媵妾,她敢这样对寡人说话,可知魏姝正是逆乱的贼首。”
言未讫,一群甲士冲出,长矛戳刺,朝子楚杀过来。子楚身边的宫侍一个个栽倒,他扛着宓珠,一头扎进了花丛假山之中。
甲士衔尾追杀,但禁中花径,崎岖百变,犹如迷宫一般。若非是熟悉环境的人,只会迷失在一条又一条的花间小径中。
子楚借地势之利,背着宓夫人逃开了甲士追杀,到了一个无人的银杏树下,他放下宓夫人,说了句:“寡人宁肯不要自己的命,也要背着你逃亡,夫人对此仍无感觉吗?”
宓夫人呆呆地看着秦王,猛地抱住了他。
抱着宓夫人,子楚侧耳谛听,说道:“逆乱是从毓歆宫开始的,甲士也都聚集在那里。此时逆贼正在奔袭两位太后的寝宫,但侍卫很快就会赶来护驾,我们暂先避往昭阳宫。”
宓夫人急切地问道:“主上还在等待侍卫吗?若侍卫履责,那些甲士又如何会出现在宫里?”
子楚沉默半晌,道:“是寡人有眼无珠,错看了魏燊祃。今夜必是此兄妹二人合谋,他们知道寡人每夜都会宿于魏姝那里,是以率甲士入毓歆宫谋害寡人。不承想寡人今夜改了主意,这才没有让奸人的计谋得逞。”
说到这里,子楚从身上取出一只雕玉短匣,笑道:“前几日,魏姝那贱人一直想要寡人解下符匣。寡人犹记得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何况她又是魏人,是以留了心,未让这符匣离身。少顷我们逃到个安全所在,再传符令,召驻守京城的樊於期入宫,即可尽诛奸孽。”
说罢,子楚得意扬扬地打开了符匣。
然后他呆住了。
匣中并无调动军队的虎符。
但也并非空空如也,而是放了支短短的竹简。
竹简上写着:天作高山,大王荒之。思媚其妇,有依其士。
子楚呻吟了一声,跌坐在地,双手捂住了眼睛。
宓夫人好奇地拿起那竹简看了看,笑道:“魏姝果然是有备而来,大抵国仇家恨,都在这里了。”
子楚失声呜咽道:“寡人没了虎符,就无法调动军队。就如同老虎被剁掉了爪子,只能伏命待死了。”
宓夫人却笑道:“夫君为何忧虑?眼下情形,与你质于邯郸之时又有何异?”
“对呀。”子楚兴奋地松开捂脸的手,“那时节寡人没有虎符,不也是一路走到了今天?今日不过是面对几个蟊贼,寡人又有什么好怕的?夫人,我们走,召集宫侍,与贼子一战!”
甲兵入宫之时,赵氏远在冷宫,并未涉及。
但她眼见得宫中火光四起,杀声不断,知有逆乱之事发生,当即赤足奔出,逾墙出宫,逃到了咸阳街上。
此时樊於期已率军队赶到宫前,但未接虎符,他不敢入宫,即命军士宵禁,禁止行人夜行。
赵氏穿街走巷,翻墙逾垣,径自逃到士兵衷的家中。
衷三兄弟已经睡下,起身认出来者是王后,当即抖擞精神,跪伏于地。
赵氏立时以王后的身份,发一简手令,命黑夫执简前往国相吕不韦府,吩咐吕不韦立即起兵勤王。
吕府中人,已被宫中的动静惊醒。接到王后手令,当即点齐所有家丁门客,俱操长帚短凳,出门招呼上昌平君、昌文君两府中人,一道赶往宫门。
堪堪行至宫前,就遇到了樊於期的军队:“夜半三更,丞相大人不在家中歇息,意欲何往?”
吕不韦拿出手令:“臣夜接王后手令,命臣下即刻带人入宫勤王,请樊将军验看手令。”
樊於期接过手令一看,乐了,道:“这手令上的落款赵氏,是哪个呀?”
吕不韦说道:“那是主上的夫人啊。”
樊於期把手令仍还给吕不韦:“本座不认得。本座只知宫中有一位夫人,宓夫人。”
吕不韦大骇:“樊於期,你也造反了不成?赵氏与宓公主同日册封为后,此事国人尽知,你为何要说这种话?”
樊於期笑道:“丞相大人,我看你是这阵子吃得太好,猪油食多糊了心。秦川之大,谁不对主上怀有敬仰之心?若说谁会对主上心怀怨恨,那大概只有骨血儿子被贬去旧郡,失去嗣位权的人吧?今夜宫中逆乱者何人,丞相大人就算是脱了鞋子,掰着脚趾头算,也该算出来了吧?”
吕不韦沉思半晌:“……你说的好像有道理,可你也不能站在这里瞪眼看啊,万一让逆贼伤到主上,你负得起责任吗?”
樊於期笑:“丞相大人莫急,本座这不是正等主上符印吗?看看前面来的是不是。”
前方来了支百人方队,领队的是名校尉,身边还有个屠夫打扮、敞胸露怀、胸毛浓密到吓人的奇怪男子。
校尉到得樊於期面前:“樊将军可在?”
樊於期高声道:“本座在此,阁下何人?为何有点儿面熟?”
校尉不苟言笑:“我乃菏川统领腹击,奉主上令,持虎符召樊将军。”
樊於期默念,突然想到什么:“腹击……咦,你不是在战场上,与我交过手的魏军将领吗?”
校尉腹击沉声道:“樊将军莫不是想要抗令吗?”
樊於期茫然:“不是,你明明是敌军首脑,怎么……那你先出示虎符。”
校尉腹击亮出虎符,樊於期认真地验符。
当樊於期下马验看虎符的时候,对面那个胸毛浓密的屠夫,悄悄地靠近过来,宽袖遮住的手慢慢抬起。
跟在吕不韦身后的茅焦,立即感觉情形不对。他的脚下轻移,凑近过来。
这时候樊於期验过虎符:“验符完毕,请将军传主上令。”
校尉腹击朗声说道:“主上命你立即交出军权,烦请将军下马卸甲。”
“让我交出兵权?……”樊於期脑子再笨,也感觉到不对劲了,“不是我不肯交权,不过你是魏人呀。你什么时候来我秦国的?我都不知道,突然让我把军权交给一个魏国人,这事……我得跟主上再核实一下。”
这时候,已悄无声息绕到樊於期身后的屠夫,突然间雷吼一声:“樊逆为乱,不奉主命,吾奉王命诛之!”
吼声中,汉子舞起一只巨大的铁锤,“哐”地砸向樊於期的脑袋。
“嗤啦!”“嗷呜!”“嗷嗷嗷嗷嗷嗷我的娘亲!”
一连串奇怪的动静发出,惊得满场众人呆怔。
“嗤啦”一声,是屠夫的巨锤没有砸到樊於期,却划破了樊於期的肩甲,并将樊於期拖倒在地,发出了“嗷呜”的惊叫声。
“嗷嗷嗷嗷嗷嗷我的娘亲!”则是屠夫汉子,突然间捂着屁股,惨叫着不停蹦跳时发出来的声音。
原来,茅焦是智识之士,比任何人都熟稔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当他听到樊於期认出腹击是魏将,再看腹击身边的屠夫汉子,他明显感觉到这里似乎要重演旧事。所以他留了心,悄悄绕到屠夫汉子身后,等到樊於期感觉不对,拒不奉命,屠夫汉子举锤欲击之时,茅焦急忙抢在前面,先一剑戳在屠夫汉子的屁股上。
那屠夫汉子,是魏国大梁比朱亥更神勇的力士。但他力气再大,冷不丁被人在屁股上戳上一剑,感觉都不会好。因此那一锤失去准头,没有砸死樊於期,只刮伤了他的肩膀。
当下吕不韦举剑长呼:“这几个就是逆贼,他们很可能挟持了主上,抢到了虎符。赶紧给我拿下他。”
“杀呀!”吕不韦的门客有老有少,有的举锅有的举瓢,向着腹击冲了过来。
那一夜,当吕不韦的门客向腹击冲过来时,屠夫汉子一手捂住淌血不止的屁股,另一只手舞起巨锤,于骇人的疯吼声中,吕不韦那些文弱的门客,如草片一样被打得血肉模糊。
腹击校尉阴沉着一张脸,率百名军士正步而行,矛戳枪刺,从吕不韦、昌平君并昌文君三家的门客中,轻易杀出条血路,不疾不徐地远去,根本没有急于逃命的意思。
吕不韦气急败坏,上前踢着倒地不起的樊於期:“樊将军,你躺在地上干什么?看不见逆贼杀了我们这么多人吗?”
樊於期翻了一个好大的白眼:“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逆贼?万一人家不是呢?”
昌平君上前:“他们从宫中出来,这还不够吗?”
樊於期辩解道:“从宫中出来,又能说明什么?你们还经常从宫里出来,难道你们也是逆贼吗?”
“你这个搅屎棍子……”昌文君上前,“一个敌国军将,从宫中出来,手持虎符,这难道不能证明大王已被挟持吗?”
樊於期哼笑道:“你还是楚国人呢,天天侍奉主上,难道是你挟持了主上吗?”
门客李斯上前:“别吵,大家别吵,樊将军,你要怎样才肯行动起来?”
樊於期正色道:“我正在行动,阻止你们滋扰禁宫,就是我的行动。因为我的职责是在禁宫之外,皇城之内。非主上亲令,任何人也休想说动我。”
茅焦上前:“樊将军,你忠于职守,小人深为钦服。但我知道将军最关心成蟜太子,今夜宫中滋乱,成蟜的太子府也明显不太安全,难道将军不马上下令守护吗?”
樊於期瞪了茅焦一眼:“谁说本座不去守护?本座这就下令。军士们听好了,给我把太子府团团围起来,禁止任何宵小滋扰。”
“得令。”这支军队立即奔跑起来,去保护太子府。
眼前通入禁宫的门路打开,吕不韦长松一口气,长剑挥起:“冲呀,今夜禁宫已遭魏人劫持,给我杀入宫中,救出主上并夫人。”
“杀啊!”三家门客冲入宫中,与盘踞于宫中的甲士展开血战。杀了整整一夜,到得天明,才看到对方是由太尉魏燊祃率领的几千军士,他们包围了宫中的一座石山。
这座石山,有个名堂,叫昭华殿。实则是秦国历任君王接连不停修筑的一座军事要塞。石山上的建筑呈品字形结构,十几座宫殿栉次排列,浇以铜汁铁水,不惧火攻,而且只有一个入口。宫殿地下有泉水,贮有大量食物。这是历任秦王为自己准备的最后避难所,只要逃到这里,纵千军万马,十天半个月也无法攻破。秦王子楚,正是带着宓夫人和两宫太后逃到了这里。
吕不韦已经遥遥看到了宓夫人在石山昭阳宫向他们招手,奈何此时魏将腹击又回来了,而且这次他带了两支超过万人的军队,有秦王虎符在手,理论上他可以号令秦川任何一支军队。
生力军加入,吕不韦、昌文君并昌平君的门客顿时折员大半,不得已边打边退,逃出宫去。
势易时转,魏燊祃昂然出宫。此时城中已是叛军的天下,成蟜太子府成为重点清除的目标,樊於期与魏燊祃大战一场,心知大势已去,不得已跟在吕不韦、昌平君、昌文君三人身后逃出城去,任由身后的太子府中哭声震天,火光熊熊。
听了赵氏的叙述,君夫人冲到嬴政面前:“你的父亲和主君,被困于宫中石山,你的弟弟与嗣君,死生不明。你身负王家血脉,必须立即行动起来,救出你的父亲和君上,找回你的弟弟。”
嬴政不可置信地看着君夫人:“夫人,我们只有区区四百废军。”
君夫人坚持道:“我见识过他们的战斗力,他们可以的。”
嬴政叹道:“夫人啊,我的心情,远比你更要焦灼。诚如夫人所言,那是我的父亲与弟弟,哪怕他们稍有损伤,都是为子不孝,为臣不忠。但四百废军投入此时的乱局,不过是往沸腾的油镬中浇上一滴水,那瞬间的炸裂,会伤到夫人的手的。”
君夫人怒道:“嬴政,你的无牙军在哪里?有此军力不用,兀自在这里推三阻四,可见我从未看错你的狼子野心。”
“夫人啊,”嬴政解释道,“武安少主已接我令,前往函谷关阻竭六国联军。不要说根本来不及再将他们调回,纵然调回来,也只是区区万人。野战时他们的阵法尽收神奇之妙,但在这咸阳城里,他们的战斗力甚至远不如周义肥。”君夫人踏前一步:“到底要怎样,你才肯保护你的弟弟成蟜?”
嬴政避开她那愤怒的眸子:“夫人啊,在这咸阳城中,有一个人堪可大用。若夫人肯召得此人至此,则困局可解,君夫人无虞,嗣君可保。”
君夫人急道:“此人是谁?”
一个整齐的方队,侍立于长阶之下,笔直挺立,静无声息。
魏王缓步下阶。
宫侍搀扶着魏王,谀笑道:“大王请看,整整一百二十个人,个个都是为了主上愿意舍弃性命之人。”
魏王欣慰地看着这些人:“那么寡人的命令,是否吩咐下去了?”
宫侍答道:“已经吩咐了几遍。”
魏王漫不经心地吩咐道:“那说给寡人听听。”
一百二十人的方队齐声应答:“我等将星夜驱驰,至函谷关六国联军之中,每隔一个时辰,派一个人到信陵君面前。每个人只对他说一句话,而且必须说出同一句话。我们要保证,每隔一个时辰,这句话要在信陵君耳边回**一次。”
魏王赞赏道:“这很好。”
那么这句话,是什么呢?
秦川大地,哀声四起。
六国联军势不可挡地向前行进。
信陵君坐在车上,车上插着魏、赵、齐、燕、韩、楚六个国家的战旗。他拢着手,神色平静。只是那双眸子,亮得宛如星星,照亮了他的心,也照亮了整片大地。
六国统军之帅,列队于前,以无比敬仰之心,看着信陵君。
赵国统帅:乐乘将军。
韩国统帅:韩公子非。
燕国统帅:燕太子丹。
齐国统帅:即墨大夫田无何。
楚国统帅:公子斗比乙。
诸帅挟着头盔上马,挥师挺进。
联军驰过一座摧毁的城堞,倒塌的城墙下,秦军将士于狂烈的箭雨中,纷纷倒下,尸堆如山。
联军的铁蹄,重重地撞击着秦川土地。
当信陵君的战车驰过之时,烟熏火燎的雉堞上,转出两个人来。
明月公主和她的侍从赵樽。
远望信陵君的车仗,明月公主号啕大哭:“父亲,我的父亲呀,你就这样要死了吗?其实你不必死得这么急呀,父亲呀父亲,女儿好心疼,好心疼你呀。”
“公主你……”赵樽慌手慌脚地想捂住公主的嘴,“公主你乱说什么呢?这是你父亲一生最辉煌的时刻呀,统帅六国军队,肆意**秦川大地,让大秦那纵横无敌的军队,在君侯脚下血流成河;让大秦那数百年不闻战事的子民,于君侯脚下瑟缩颤抖;让东方六国,传遍君侯永世的绝响。这是比窃符救赵更伟大的声誉,这是义者军人一生的苦求。君侯得此,天下甚幸,公主你为什么哭成这样?”
明月公主拂去脸上的泪水:“我想请问赵大叔,当一个人行至顶峰时,前方还有路吗?”
“是没有。不过……”赵樽困惑地搔头,“可是我总觉得,求仁得仁,这对于君侯大人来说,岂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大人请留步。”君夫人伏跪于地,恳求道。
巫祝支离疏惊愕地回头:“是赵国的君夫人!呵,这可真是新鲜事。于今咸阳已是魏人的天下。我听说秦军的主力已经崩溃,东方六国的联军抵达咸阳,只是时间问题。君夫人在这种时候突然叫住我,真是好奇怪的事情啊。”
君夫人轻声道:“有桩天大的难事,唯有大人能够做到,是以小女子不耻降身以求。”
支离疏朗声笑道:“什么事呀?不会让我招魂驱鬼吧?哈哈哈。”
君夫人点头道:“正是想请大人,替我唤回一个人的魂。”
支离疏来了兴致:“是谁呀,我的心里为什么如此好奇?”
君夫人顿了顿,答道:“政公子的魂。”
支离疏:“哎哟,好像不久前刚刚看到政公子的首级,切得方方正正,鼻子耳朵俱全。不知夫人想招他的魂来干什么?”
君夫人恨声道:“骂他,打他,或是羞辱他,都可以。”
支离疏调笑道:“哈哈哈,女人对一个男人恨之入骨,念念不忘,必是因为爱得太深。不过,招魂这种事,夫人懂得,那是神灵所不喜欢的,所以我这里除了无奈的推辞,好像找不到更好的回答。”
君夫人猛地抬头看向支离疏:“我愿出黄金千镒。”
支离疏怔住,片刻才缓过来:“……出多少?”
君夫人咬咬牙,说道:“黄金千镒。”
支离疏轻声笑道:“我听说,吕不韦千金市国。千镒的黄金,足以买下秦国了。”“莫非大人以为我出不起?”
支离疏摇摇头:“不是……六国联军不消一时三刻,就会攻入这座咸阳城。到时候六国瓜分秦国,说不定连这座咸阳城,都是夫人的。区区千镒黄金,夫人岂有出不起之理?”
君夫人立起身:“那请大人与我来。”
支离疏犹豫片刻:“这个,唉,真是让我好为难。”
支离疏幡衣赤脚,带着几个徒弟,来到了士兵衷的家里。
一群人围过来,对支离疏顶礼膜拜。
支离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以为然。
习惯了,厌倦了。
当院,立着一个香案,几支袅袅的香炷,一只模样普通的骨坛。
君夫人指着那口骨坛,说道:“嬴政其人,罪不可恕。为子不孝,为臣不忠,为龙居门下弟子,不能保全自身,是为不智。烦请大人把他的魂魄唤来,我要尽情地羞辱他!”
支离疏笑道:“凡人魂魄,向由大沈厥湫神祇负责管理,我在神灵面前,面子还是有的。但把那些失去身体的魂魄带回阳间,每一次的经历,真的不是那么愉快。”
说罢,他开始做法。
先高抬左脚,用力摇动左脚杆上的铃铛:丁零零,丁零零零零。
再高抬右脚,摇动右脚杆上的铃铛:丁零零,丁零零零零。
突然间身体向后跌出,后面的弟子适时地架住支离疏,让他任性地摇动两只脚杆上的铃铛:丁零零丁零零,丁零零零零丁零零零零。
迷幻的铃声中,支离疏那破锣嗓子,唱起阴气森森、飘忽不定的歌。
歌曰:
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怀允不忘。
鼓钟喈喈,淮水湝湝,忧心且悲,其德不回。
鼓钟伐鼛,淮有三洲,忧心且妯,其德不犹。
鼓钟钦钦,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以籥不僭。
歌罢,巫祝大人支离疏张开双臂,仰天长啸:“大沈厥湫,听吾之祈,魂兮归来,正在此时!”
呼声未止,突然间“轰”的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从高空跌落,香案上那只骨坛顿时被砸得粉碎,尘灰扬起,支离疏两眼进灰,疼得闭上了眼。
然后,他听到一片震骇、惊喜、无尽崇拜的声音:“巫祝大人太厉害了,略施小术,就把死掉的政公子,从大沈厥湫那里带回来了。”
“而且是活的。”
支离疏揉一下眼睛,再揉一下眼睛。
索性闭上眼睛,任泪水狂流,把进眼睛里的香灰冲刷干净。
好半晌过去,他的眼睛才恢复正常,眨巴两下睁开看时,正看到君夫人揪着呆坐在香案上的嬴政衣襟:“政公子,你为何会从天上掉下来?”
“从天上……”嬴政茫然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君夫人厉声问道:“那你刚才在什么地方?”
嬴政一片茫然:“我刚才……我刚才在湫渊之中,在大沈厥湫座下,用凤仙花的粉嫩花汁,替神祇染抹脚指甲。”
君夫人揪住他的衣襟扯到近前:“我呸!这神灵还挺懂得享受。你既然在神祇面前侍奉,缘何又来到了这里?”
“这个,”嬴政困惑地挠挠头,“那是有原因的,我正在侍奉神灵之时,忽然间大沈厥湫踢了我一下,说:‘你耳朵聋了吗?听不到你家巫祝大人在叫你吗?’我问神灵:‘我现在只是一缕幽魂,应该听从阳世人的呼唤吗?’大沈厥湫说:‘别人呼唤倒还罢了,支离疏大人法力无边,休说是你,连我们神灵,都得听从支离疏大人的召唤,因此你现在必须回到阳世,听从支离疏大人的安排。’我回答说:‘神灵呀,你让我回去,我岂敢不回?只是有一样,我的首级已经割下,身体已经焚化成灰,如何才能回去呢?’大沈厥湫说:‘不过区区一具臭皮囊,那能难住大巫师支离疏吗?只要他脚杆上的铃铛一响,你的肉身就会立即复活。’说罢,我的眼前突然一亮,发现自己就……就在这里了。”
嬴政的话说完,就听哗啦啦一片响,附近所有的门窗,齐齐打开,无数人探出头来,齐声高呼:“大巫师支离疏,法力无边,贯达湫渊,召回了政公子的灵体肉身,我大秦子民得见如此盛景,何其所幸。”
言罢,所有人齐齐跪倒,对着支离疏膜拜叩首。
“不是,那个什么……”支离疏感觉自己犹在梦中,有种特别不真实的感觉。
这时嬴政立起,长呼道:“秦川子弟,咸阳父老,我嬴政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此番归来,只为了响应父老们的召唤,平复咸阳城中的逆乱。父老们,军士们,你们害怕那些盘踞于宫中的匪人吗?他们劫持了你们的君父,烧毁了你们的房屋,把你们赖以生存的国家破坏得面目全非。你们害怕他们,因为他们有长矛,有利剑;你们害怕他们,因为他们人多势众;你们害怕他们,因为他们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现在,父老们,你们不需要怕了,因为我回来了,因为大巫师支离疏大人,他的法力贯达湫渊,即便百死之人,他也可以唤得回转。现在请你们告诉我,有支离疏大人在此,我们还需要害怕吗?”
“不是,那什么……”支离疏感觉到浑身都不对劲。
“不怕啦!”士兵缭、士兵衷、士兵惊、士兵黑夫等人带头振臂,高呼道,“逆贼入宫,激怒神灵,君父蒙难,咸与同羞。支离疏大人召唤大沈厥湫,政公子于冥渊复生,率我等齐讨逆凶。今我秦人共赴国难,誓不回头!”
嬴政撕落自己的左襟衣袖,又抓住支离疏的左臂,撕拉一声,扯落了支离疏的左衣袖:“随我与支离疏大人袒左臂,讨伐贼人。”
“不是,那什么……”支离疏感觉到全身都不自在。
但此时,一切已经由不得他了。所有人都撕拉一声扯落左衣袖,将支离疏和嬴政簇拥在中间,振臂高呼着:“逆贼入宫,激怒神灵,君父蒙难,咸与同羞。支离疏大人召唤大沈厥湫,政公子于冥渊复生,率我等齐讨逆凶。今我秦人共赴国难,誓不回头!”
“不是,那什么……”支离疏发现他已成为数万民军的首脑,被无数的人群推动着,向着王宫浩浩****地挺进。
联军继续挺进。
一辆轻车疾奔而至,车上的人是苏秦门下弟子冉礼。他冲着信陵君的车喊道:“君侯大人,尚须三日行程,即可抵达咸阳。”
信陵君笑了:“所以说,这是最后一场恶战。”
随着六国联军的挺进,另有一支万人方队,自地平线尽头冉冉现出。
残破的衣甲,破烂的战旗。人人脸上都戴着神灵大沈厥湫或水神亚驼的面具。
黑色的旗帜上,那个“白”字已模糊难辨。
信陵君满脸兴奋,从车上站起:“这是大秦最后的勇士,无牙军。他们近十年来最好的战绩,是以区区三万人聚歼了十七万蜀军。这个成绩以前未曾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了。埋骨于此,当是秦川勇士永恒的骄傲,不世的荣誉。”
嬴政和支离疏走上街头。
无数民众加入进来,振臂高呼:“逆贼入宫,激怒神灵,君父蒙难,咸与同羞。支离疏大人召唤大沈厥湫,政公子于冥渊复生,率我等齐讨逆凶。今我秦人共赴国难,誓不回头!”
浩**的人群,从公主姺的府门前经过。
公主姺和哥哥公子盉提剑出来,后面跟着冷儿公主。
冷儿公主吩咐道:“跟上他们,跟在政公子身边。枪来,替他挡枪;箭来,替他挡箭。若有机会为他而死,一定不能错过。这是我们唯一的站队机会,也是最后一次。”
公子盉有些犹豫:“可是主上那边……”
冷儿公主冷声道:“没有主上了,早就没有了。他才是你们的主上。一直都是。”
“无牙军的阵法,是无可抵御的。因为他们的阵法,太过于先进。”信陵君召六国联军诸将,指着沙盘分析道,“无牙军的阵法,比步兵先进,也比骑兵先进。他们完成了最高效率的人与武器的组合,把自己变成活的杀人机器。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兵,在他们面前,都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只有最落后的、最过时的,才有可能打败最先进的。”
信陵君抬起头来:“诸位,东方六国在军事战争上,始终被秦人压制得死死的,被秦人按在地上打。为什么呢?因为你们都不甘落后于时代,不断学习新的战争技术,不断淘汰过时的旧技术。
“但我在邯郸之时,曾听邹衍先生说过:‘天地循环,无始无终。一切过时的、落伍的,终将在一个轮回完成之后,再现其强大的生命力。’
“比如说现在。”
信陵君挥手,就听嘎吱之声不绝于耳,一支只有在春秋时代才有的军队,突然出现。
整座咸阳城,所有人都行动起来。
王孙公子,役夫百姓,俱操着棍棒剑叉,簇拥着政公子与巫祝支离疏,涌向王宫。
一群叛乱的士兵,正蹲在地上吃饭,忽然见此情景,顿时惊呆了,不待扔下饭钵逃走,已然被人潮卷入,无数只手揪住他们的耳朵、鼻子,把他们撕扯得面目全非。
队伍继续涌进,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跟随支离疏大人,唱起雄壮的歌子。
支离疏摇铃独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众人齐和:“与子同仇!”
支离疏摇铃独唱:“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众人齐和:“与子偕作!”
支离疏摇铃独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众人齐和:“与子偕行!”
雄壮的歌声中,国人队伍涌至宫门。
宫门之前,数百名军士涌出,引弓搭箭,对准民众。
嬴政用力一推,把支离疏推到士兵们的箭簇前。支离疏悻悻地回头看着嬴政,拿手一指:“军士们,你们可看清楚了,这是政公子,你们身为秦川子弟,却听从乱贼驱使,焚火入宫,攻杀主上,更将政公子割首焚尸。如此倒行逆施,激怒神灵,大沈厥湫看不下去,因此送政公子重返人间。尔等还不弃械投降,一定要等到九族夷灭,神灵共亟吗?”
士兵们呆呆地看着嬴政,又扭头看向身后的一根旗杆。
旗杆上,悬挂着一颗人头。
嬴政皱眉:“就这样把我的头悬挂示众,风吹日晒?慢渎尊上,你们如何忍心呀。”
一名士兵突然弃弓,伏拜在支离疏与嬴政脚下。
其余的人也都跟着弃弓,伏拜于地。
嬴政厉喝:“拿起你们的武器,与我同力杀贼。其罪可赦!”
“杀呀!”士兵们转身,带着民众杀入宫中。
等那支军队长驱而出,六国联军的将领们才看清楚:“咦,这不是两百年前的旧战车吗?”
“对,”信陵君笑道,“春秋年间,与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变化,大概是战制的改变吧。春秋时代的战争,都是以战车为主。那个时代的战车,大而笨重,极不灵便。因此春秋战争又称观兵,战争双方只能选择在荒野驱车冲撞。因为这种旧车,真的不适合攻城,所以随着骑射的发展,慢慢被淘汰。但现在,面对这些过时两百年的老古董,无牙军一定会非常郁闷的。”
“对头。”看着古老的战车,迅速将无牙军圈起来,联军的将领兴奋不已,“君侯大人高见,这种古老的笨重战车,正是无牙军的克星。无牙军的阵法,最适宜在平原上作战。砍人方便,砍马也方便。唯独面对这旧战车,无牙军犹如狗咬乌龟,无处下嘴。”
战场上,果如信陵君所说,无牙军的阵法遇到这古老的战车,顿时土崩瓦解。整齐的方队轻易被攻破,被训练到机械程度的士兵,仍然机械地左砍右砍,却一个个被战车切割成孤立的战斗单元,轻易地被联军战士斩杀。
“伟大的秦川呀,如今终于听到你在我脚下痛苦呻吟了。”信陵君双目含泪,“我将以秦人之血,为这个时代画上一个完美的休止符,以祭往昔百万年来无数勇士的传奇与悲歌。”
就在此时,蹄声猝起。
一名来自魏国大梁的使者,翻身下马,仰面说出一句话。
信陵君猛然一呆,向后跌摔出去。
一口鲜血,喷向空中。
宫中的战斗,迅速向石山的昭阳宫推进。
太尉魏燊祃持剑,茫然而立。他的身后斜插着根树桩,树桩上有具烧焦的孩童尸体。
校尉腹击,带几名亲信疾奔过来:“快走吧大人,再迟就来不及了。”
魏燊祃向他确认:“你们亲眼看到政公子了?”
腹击肯定道:“千真万确,支离疏真的把他给复活了,有血有肉,能蹦能跳。神祇显灵,所有的人都追随他,此时他们正在赶过来。”
魏燊祃气愤地直挠头,“杀人就杀人,放火就放火,弑主逆上,破国灭家,多大点事啊?支离疏跟着掺和什么?居然还把死人给弄活,这属于不遵守游戏规则,让人家还怎么玩啊?”
“别玩了大人,赶紧走吧。”亲信们强行架起不情不愿的魏燊祃,从石山后方逃走了。
嬴政带着无数人涌来,至石山昭阳宫前,跪下:“儿臣不孝,护驾来迟,请主上降罪。”
昭阳宫那扇铜汁铁水浇灌的门,被几个宫侍吃力地推开。华阳太后的贴身侍女小馨站在门前:“宣政公子入觐,余人稍候。”
突如其来,信陵君仰天栽倒,口喷鲜血。
“撤军,我们撤军。”他用颤抖的手拿起军旗,召唤正在恣意剿杀无牙军的战车。
六国联军,无论是军士还是将佐,无不骇然。
“怎么了?眼看就要把无牙军杀光,为什么要停下来?”
“那个人是谁?他是魏王派来的使者吗?为什么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信陵君大人彻底崩溃?”
此时,魏王派出的第二名使者已经来到,他翻身下马,对信陵君说出同样的话。
信陵君身体激烈地颤抖着,他扶车而立,扭头望着大梁方向,再望望咸阳城的方向。他的脸上没有泪,也没有怨。
只是不甘心。
只是不甘心。
他慢慢跌坐,说了声:“然而,我也曾挥师深入秦之疆土。”
说完这句话,他就去世了。
主帅突然暴毙,六国联军顿作仓惶。信陵君的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像他那样,纯粹是以个人的人格感召号令东方六国,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人了。他是那样伟大,终让自己成为天下士人永恒的榜样。大梁的烈士狂歌,终将世代承传,永无绝止。遥望苍茫终南,六国统帅恋恋不舍地下令回师。没了信陵君,六国军队就是一盘散沙,哪怕前进一步,都预示着巨大的危险。
回师,回师,回师。
六国的马蹄突如其来,仓惶而走,撇下一堆废旧无用的古老战车和所余不足二百人、戴着大沈厥湫和水神亚驼的面具在战车的缝隙里机械地挥舞剑矛的无牙军。
武安少主于血泊中坐起,摘下他脸上的面具,笑道:“这就是无牙军,这就是战士。他们受尽屈辱与委屈,终得如愿以偿,为国尽忠。”
语罢,他倒地死去,脸色与信陵君一样平静。
终南山下,一座小小的茅茨搭建在河边。
明月公主跪在河边的一块灵位前,手拈香炷,满脸欢笑:“父亲大人啊,你终于离开这个残酷世界了。你那温暖的手,再也不可能在女儿熟睡时替我掖好被角。你那总是带着几分疲惫的脚步,再也不会在女儿的香甜梦中响起。可是女儿的心,此时是多么地安慰。父亲大人啊,女儿为你的死而高兴。”
“公主……”立于公主身后的赵樽担忧不已,“几日前,君侯大人活得好好的,公主号啕大哭,为父亲而悲哀。此时君侯大人真的死了,公主你却欢声笑语……公主啊,你要是难受,哭出来何妨?为什么要表现出来这种奇怪的样子?”明月公主不满地看向赵樽:“赵大叔,你怎么总是说这种话?最了解我父亲的,难道不应该是你吗?”
赵樽想了想:“还真是这样。君侯大人生于贵胄,却以一个士人的身份死去,这是前所未有的荣耀。”
明月公主点头道:“正是这样。”
赵樽迫不及待地问出心中的疑问:“可是公主,魏王派来的使者,到底对君侯大人说了什么?为什么君侯大人只是听到那句话,就吐血而死了呢?”
明月公主叹道:“伤害一个人,只要让他见到足够的卑劣就够了。魏王使者对我父亲说:‘现在你准备做魏王了吗?’
“之所以说这句话,是因为魏王心里知道,我父亲根本不把魏王这个卑微的君位放在眼里。
“可正因此,魏王才会使人这样说。
“只是想通过这种恶毒的羞辱,把我父亲从伟大的秦川征服者的位置上拉落下来。魏王是那个不希望我父亲挺师入咸阳的人啊,他宁肯放弃东方六国最后的生存机会,也不希望看到我的父亲,能够站立于如此之伟岸的名誉顶峰。
“孔子说过:‘小人穷斯滥矣。’这说的,就是魏王啊。
“于信陵君的生命停止的那一刻,东方六国就进入了死亡倒计时,这或许本是他们的期望吧?谁又会知道呢,毕竟,死亡的**是如此甜美,我不知道他们拿什么来拒绝。”
嬴政起身,匍匐而进。
穿过狭长阴暗的通道,就见到华阳太后及夏太后两张惨白的脸,还有躺在宓夫人的怀中,静如岩石的父亲子楚的尸身。
嬴政大骇:“父亲,父亲!你怎么了?你不要死,是儿子不孝,是臣子不忠,让君父罹难,儿有罪,臣该死!我的父亲啊……”
华阳太后站起来,走到嬴政身后:“孙儿,你哭吧,尽情地哭吧。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哭了。
“你的君父被叛军追逐,逃到这里,几支箭正射在要害上。宓夫人把他强拖进来时,就已经薨了。
“可是在贼兵围困之下,我们不敢声张,不敢让人知道,秦王已经死了。我们不能让人知道这个消息,不能让援兵丧失希望。我们甚至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逆贼把我那可怜的成蟜孙儿,绑在火刑柱上活活烧死,可是我们仍然不敢吭一声。
“我们一直在等你。只要你在,一切就有希望。
“现在你回来了,我们又有了新的秦王。”
小馨及诸宫人伏跪:“婢子守护太后、夫人不力,请主上降罪。”
“嬴氏名政,生于邯郸。”一个衣衫华丽的公子走过阴暗长廊,来到一座铁笼面前,朗声道,“年三岁,秦军攻赵,赵王命杀秦质子楚及家人,以壮国志。子楚逃回秦国,嬴政母子也开始了漫长的逃亡。
“九岁,嬴政母子归秦。
“十三岁,父秦王子楚死,嬴政嗣位,服孝一年。
“今年嬴政正式登位秦王,遵生母赵夫人及宓夫人为太后,吕不韦为丞相,昌平君、昌文君兄弟主政,是以外面欢声雷动,钟磬齐鸣。”
说到这里,公子含笑侧耳,谛听外边传来的欢庆之声。
哐啷啷一声响,嫪毐蓬头垢面,浑身血污,戴着手铐脚镣扑到笼栏上:“你这王八蛋,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成蟜太子才是唯一的王位继承人,你若是敢碰太子一根手指,我做鬼也饶不了你!”
囚笼一角,蜷缩着形如乞儿般的成蟜,他乱发披散,镣铐加身,一双大大的眼睛充满了恐惧与不解。
年轻公子笑了:“我当然会考虑放成蟜太子与嫪毐大人出来,当然会考虑的。
“但最好是个合适的时机。
“不是吗?”
注释:
[1]勤王,君主的统治地位受到内乱或外患的威胁而动摇时,臣子发兵援救。
[2]遗矢,大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