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政治对决 以血为代价的权力之路(1 / 1)

楚地巫者,于咸阳街头执幡而行,恸声长哀:

魂魄离散,汝筮予之。

魂兮归来,何为四方。

魂兮归来,东方千仞。十日代出,流金铄石。

魂兮归来,南方黑齿。蝮蛇蓁蓁,雄虺九首。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旋入雷渊。

魂兮归来,北方飞雪。豺狼从目,往来侁侁。

魂兮归来,与王趋梦。湛湛江水,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街头巷尾,所有人伏跪于地,没有人敢起身行走。

政太子遇害一事,已经传扬开来,秦人无不震骇,谁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都有种不祥之感。

宫门之前,子傒及诸王子、臣属大夫伏跪,无人敢吭声。

嬴政躺在一张简陋的榻上,一动不动。

一群太医簇拥着一个圆球似的人匆忙登阶:“主上,这位是圆鸦先生,昔年神医扁鹊的徒弟。先生砭石汤剂,天下无双,如今太子危重,可否容圆鸦先生施针?”

“哼!”子楚淌着眼泪道,“我大秦立国,向以巫筮[1]为宗,什么时候轮到末流的医者喧宾夺主?巫祝大人在哪里?”

“主上休惊,我来了。”随着一声长喝,就见一个头戴草冠、身穿幡衣的赤足男子率十二名巫者,昂昂然而入,“主上容禀,小人来前,已向大沈厥湫与亚驼两位神灵祈求过。神灵的旨意是,须得将这些欺名盗世的医者逐出。哼,说什么砭石汤剂,尽是些歪理邪说。人的命,天注定。人在做,天在看。只要诚心祈祷,感动神灵,即使白骨也能活转。若让医者激怒神祇,恐怕无人担得起这个责任。”

子楚命令道:“来呀,把这些医者乱棍打出。传令咸阳城中,家家须设位灵祭,为君者祷。”

黄衣内侍持棍冲出,将圆鸦先生并一众医者驱逐出宫。

巫祝赤足摇铃,踏火而歌,歌词中唱道:

西有黑渊,照水无边。

中有神灵,明烛在天。

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黑齿雕牙,遂宗室家。

朱颜酡羞,血落如花。

嗟尔远行之魂何不归来哉?

魂兮,归来!

巫祝的铿锵歌子声中,赵氏披发赤足,长跪于秦王脚下:“妾身无德,政儿不孝,智不足损及自身,德不足累及君父,诚请主上降罪。”

子楚掩泪,不敢看赵氏:“寡人愧对夫人,若夫人见责,寡人有什么理由怨恨呢?”

赵氏道:“我那夫君呀,为君为夫,生杀予夺,此乃天地正理,妾身若有谤怨,何颜面对天地灵宗?”

子楚颤声道:“那夫人想要对寡人说什么?”

赵氏低声道:“妾身只想告诉主上,昨夜梦回,妾身梦到了神祇巫咸。”

“神灵给你托梦了?对你说了什么?”

赵氏幽幽说道:“昨夜梦中,神祇巫咸踏尘而来,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告诉妾身说:‘咸阳赵氏,明日你的夫君有难,你的儿子遇险。若得灵巫攘解此难,须记得圆鸦在天。’”

“圆鸦在天?这是什么意思?”子楚茫然。

伏于秦王身后的昌平君猜测道:“莫非是说适才那个圆鸦先生?”

“不可能吧?”子楚摇头,“自古医巫不两立,巫者通神达鬼,天地正道。医者妖言惑众,为祸人间。神灵托梦夫人,如何会与此类污邪相关?”

赵氏伏地:“妾身无知,一切唯君命是从。”

子楚犹豫了:“那要不……来人,把那个圆鸦带来,让他施针试试。”

“妾身谢过君上。”赵氏缓缓抬起头,“祸福无门,都是人自己招来的。妾身是赵人,自邯郸与君上相逢,妾身心中,再无他念,唯以夫君为天,以秦川为家。此时政儿虽病,但天地犹在,妾身如鲠在喉,想对那不孝的政儿,说几句话。”

子楚掩泪:“夫人啊,你有话,尽管说出来。”

赵氏立起,缓行至嬴政面前,转过身来:“妾居邯郸,与政儿相依为命,久闻秦川子民,崇功崇德,仰慕君父。因此携子百死之行,辗转归来。只因为我夫君为秦人,妾身与子,自然没有别的选择。

“然而甫入秦境,即遭军士全面搜索,举凡与妾身并政儿年龄相仿者,悉遭捕杀。自秦赵边境乃至咸阳,步步鲜血,尸横遍野。这座咸阳城,于我母子二人更不啻龙潭虎穴,宫侍率军士封门捕杀,甚至连入城的囚车都不放过。妾身思夫,政儿念父,冒百死突城而入,于深宫得见慈母。以为有母后庇佑,妾身与政儿小心翼翼,或可免于灾祸,然至今日,于我儿的鲜血面前,妾身,心已冷。

“妾听闻,秦人最是豁达,齐人可用,魏人可用,燕韩远来者,皆倒履相迎。实不知我母子二人,是何等罪孽,竟如此深重?妾身居于深宫,行不敢出,坐不敢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政儿更是可怜。妾听说,这咸阳城中,即便是一条野狗,也有个遮风蔽雨的窝,然而我政儿终日操劳,居无府,落无邸,无车仗,无扈从。纵然如此,妾及两位母后,从未听到政儿有半句怨言,只因获罪于天,又岂敢怨?唯有为君为父,不计回报地操劳。然而三公府刚开始建造,我政儿旋遭朝臣攻讦,嗣后再接君父之命,涉远行难,游说无牙军,归来之日,唯见血泪斑斑。”

嘶啦一声,赵氏向大夫臣僚撕开了衣襟,**出胸膛:“大沈厥湫,水神亚驼,神氏巫咸呀,历代先祖,你们的在天之灵,睁开眼睛看一看,看一看。这高悬的是天,这厚重的是地,天地之间,是暗黑的人心。我政儿纵然有千罪万罪,纵然合该千刀万剐,可是他曾为你们大秦卖过命,效过力的啊!

“妾听说,秦人最遵律法,即便是死囚,即便是恶罪,但只要为国效力,就会获得认可,赢得新生与尊重。可为什么我的政儿就不可以?政儿之罪,罪在他为你们秦人的利益,甫出生就质于敌国,群敌环伺,夜夜惊心;政儿之罪,罪在为了你们秦人,年三岁,遭赵人甲士追杀,暗夜刀风,血漫长陵;政儿之罪,罪在他年九岁,于朝堂上与赵国君臣独自抗衡,唇枪舌剑,剑鸣匣中;政儿之罪,罪在他替君父分忧,为国人操劳,惮精竭虑,无怨无悔。八百里秦川的子民啊,我政儿罪孽深重,无论如何终难获得大人君子们的谅解,妾身又何敢多言?而就在今天这样重大的日子,你们竟如此对待我的政儿,岂不知为母者心碎,为父者忧伤?那就请今日一并把妾身带走吧。妾身,无悔。”

言罢,赵氏向着群臣,伏跪长恸。

秦王泪流满面,长立而起,戟指公子洹和公子泺:“给寡人拿下此二贼!”

“政公子疑案,秦王成为最大的赢家。其公开的政敌子傒派系,堪称是全军覆没。子洹与子泺两位公子,因为阻碍三公府的建设,被贬为庶人,与上疏攻讦政公子的朝臣,一并收狱。”一边说着,冷儿公主一边替公主姺及公子盉浇上潥茶,“两位虽然今日幸免,但秦王的报复,随时都会降临。此时秦人激愤,连同秦王子楚,当年从邯郸为质逃归,来到咸阳后所遭受到的明枪暗箭,白眼冷遇,统统被扒了出来。

“就这样,子楚成功地与遭受到巨大伤害的赵氏,以及血淋淋的儿子站到了一起。以受害者之名,接受朝臣国人的怜恤与愧疚。

“比较可怜的算是子傒大人了。辛辛苦苦几十年栽培的贤公子名声,毁于一旦,他的铁匠铺被民众捣毁,所耕植的农田燃起冲天火光。民众就是这么不坚定,昨日他还是秦国本土利益的象征,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阴险狡诈的小人。”

公主姺与公子盉齐声问:“如此手段,也忒惊心了。可这事究竟是谁干的?”

冷儿公主唇边浮现出一抹浅笑:“至少有一个人知道。”

“是谁?”

冷儿公主道:“秦王的近侍,嫪毐。可是他不敢说。即使他说出来,也无人信他。”

“追查政公子遭人陷害一案,如今已稍有眉目。”嫪毐说。他身着紫领黄衣,脸上疤痕累累,跽坐于一座亭台上,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一卷案牍。

隔开一条生长着银杏树的曲折小径,能看到一座湖,赵氏正搀扶着儿子嬴政,在湖边艰难地练习走路。被装入麻包而后重重掷向墙壁的嬴政,居然还能活着,这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不由得让人惊心并钦佩,这孩子的生命力,真顽强。

只是经此一劫,嬴政已严重破相,脸上留下几道疤痕,笔直的腰身,也因为肋骨折断,而显出几分佝偻。

嫪毐的对面坐着国相吕不韦,左手边是昌平君、昌文君,右手边是得力门客李斯与茅焦。从五人的表情上能够看出,对于秦王子楚委派嫪毐追查此案,诸人都不以为然。但由于案发宫中,朝中臣子插不上手,也只能如此。

展开卷牍,嫪毐继续说道:“现在由小人来叙述案情,在座的都是国士,若小人稍有差失,请诸位莫拘形迹,随时可以打断小人。”

然后他说的下一句话,就把所有人吓呆了。

嫪毐说:“此案最大的悬疑,不在于政公子,而在于两宫太后。政公子遭人陷害,拖入冰库差点摔死,此事发生在极隐蔽的地方,宫中朝野,无人知晓。然而两宫太后又是如何得知,并能够及时赶到的呢?带着对这个问题的深深困惑,小人开始设想此案的种种可能。

“此案的细情,诸位尽知。计有五个环节:一是主上发令,小人记录,传政公子入太子府,与成蟜太子筹备册封大典。二是此令主上亲见,由小人传递给了细务主管缩子高。三是缩子高将命令交由宫侍爨棻执行。四是爨棻将命令传递给了虺乬。到了虺乬这里,主上亲颁的亲子令,已经变成了杀人令。五是力士将政公子装入泥袋,掷摔于冰库的墙壁之上。经此五步,整个杀人计划完成。是以小人推测,此案有五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小人不敢说,诸位不敢听,对吗?”

说到这里,嫪毐抬头,目视吕不韦五人。

吕不韦五人面面相觑,心知嫪毐的意思,是说存在一种可能,杀人令就是秦王子楚自己下达的。嫪毐查案,竟然连秦王都敢列入疑犯名单,此举实属骇人听闻。可人家嫪毐并没有明确说出来,反而是谁说出来,谁就是谤君。诸人无言,听嫪毐继续说下去。

嫪毐继续分析:“第二种可能,凶手就是我本人。我当着主上的面,将正确命令传递给缩子高。等到缩子高将命令传给爨棻后,我再现身,收回真实的主上命令,再传递一道假的。小人的阶位高于爨棻,纵其有疑,也不敢反抗。嗣后小人再杀爨棻灭口,届时此案纵是小人自己来查,也不会查出端倪来。”

吕不韦五人再次面面相觑。

还真存在这种可能,如果此事是嫪毐干的,一样也查不出个端倪。

嫪毐继续说道:“第三种可能,此案是缩子高干的。缩子高可以直接向爨棻传递杀人令,等到政公子落陷,再杀掉爨棻。此案自然死无对证。

“第四种可能,此案就是爨棻个人所为。爨棻或是出于维护成蟜太子的意图,或是听人驱使,总之他传递了杀人令后,再自杀或被灭口,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情形。

“第五种可能,此案是传令于力士的虺乬所为。虺乬完全可以先行杀掉爨棻,然后说他从爨棻手中接到的,就是杀人令。此时爨棻已死,别人也再无可能弄清楚了。

“所以此案所涉五个环节,很难判断谁是无辜的,没有人能够洗清自己,因为涉案的每个人,都被锁于一个闭环之中。

“但两宫太后,把这个闭环打开了,并证明了涉案的这些人,其实都是无辜的。”

一排捕吏疾步奔过长街。

一扇房门被踹开,屋梁下,摇晃着的是一具白衣女尸。

捕吏纷纷而入,举头看着女尸,小声地嘀咕着。

少顷,捕吏们抬着女尸出来,驱赶着路边的行人:“看什么看?不要命了你们?大王亲督的案子,你们也敢随意打探?”

行人忙不迭地避开。

极远处的长街一角,明月公主坐在一个小摊前,捧着只喝光了豆花的碗,正在用舌头舔碗边上的豆花。大圆碗遮住了她的面孔,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明月公主身边,是裹了厚厚毡褥的君夫人,她的脸色比以前更苍白,眼窝比以前更深陷。

赵樽和几个赵国剑士,稍远距离站开,确保自己听不到她们的话。

君夫人说话了:“子楚这一手,果真狠辣。”

明月公主不解:“嗯?”

君夫人分析道:“捕吏们抬出来的那个女人,就是宫中失踪的萸儿。萸儿在宫里,一向笨手笨脚,只是做些杂活。那一日,秦王登基大典,政公子被黄衣宫侍传杀人令带走,萸儿在第一时间飞奔到太后宫室,当众向华阳太后身边的亲信宫女小馨报告。小馨知道后,立即带宫人匆匆赶往冷库,在政公子毙命前的瞬间,制止了力士的行为。

“然而此事就奇怪了,秦王登基大典,同时册封宓公主为夫人,册封成蟜为太子,还要加封两宫太后,如此忙乱的时候,宫里的人手根本不够用。宫女萸儿,她理应在宫里的另一端为大礼准备香烛,她没任何理由在宫里四处走动,更不应该出现在冰库附近。

“但是她偏偏就出现在那里了,并看到了她根本看不明白的事情。所以嫪毐查清了两宫太后的消息来源,急命人寻找宫女萸儿。但为时已晚,宫里已经失去了萸儿的踪迹。因此秦王亲令,封锁大门,最终在这间破败不堪的废屋中,找到了萸儿的尸体。已然被灭口。”

说到这里,君夫人目视明月公主:“小丫头,你怎么看此事?”

明月公主嘻嘻笑道:“我坐着看可以吗?”

君夫人严肃道:“不要跟我调皮,你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明月公主问道:“夫人不耻下问,以无上智慧来问我这么个小丫头,想来是兹事体大,所断稍有差池,就会酿成祸端,所以不敢确信自己的判断?”

君夫人瞪着她:“知道你还说?”

“夫人所料,应该没错。就是他!就是他干的。”

士兵缭穿着一身将佐的衣甲,极不合体,带着衷、惊、黑夫等十几个人,等候在宫门前。

嬴政跛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出来了。

士兵缭等人迎上前:“小人恭请太子回府。”

“回个屁府。”政公子笑道,“我弟弟成蟜才是太子,你们乱叫乱嚷,想造反吗?”

“成蟜他凭什么立为太子?”宾须无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了,抖动着花白的胡子,怒声道,“之所以弄得沸沸扬扬,连主上的大典都耽误了,就是因为主上偏心,非要废长立幼。结果引来小人觊觎,险些害了太子的性命,若主上仍不醒悟,老臣拼了这身新衣服不要,也要决意死谏!”

嬴政细看,才发现宾须无身后站着十几个朝臣,他们齐声附和宾须无:“是呀,是呀,长幼有序,自古皆然。何况政太子德懿行嘉,素行君望,更兼福泽深厚,灵祖庇佑。似这般可怖的阴谋,竟未能损及太子分毫,这必是我大秦列祖列宗与大沈厥湫庇护的结果。”

嬴政笑道:“诸位爱护之心,政心领而铭感。但此时我第一个要感谢的人,应该是医者圆鸦先生吧?”

见众人满脸茫然,嬴政解释道:“圆鸦先生乃不世出的医者,神医扁鹊的徒弟。就在我昏迷三日,命悬一线之际,是我母亲央求主上,允许圆鸦先生诊治,砭石针炙,佐以汤药,才救回我这条命。”

“圆鸦先生?”众臣失笑,“太子呀,不是小人笑话你傻,你好像真的有智力缺陷。应该这样说吧,圆鸦先生是长桑君第三代弟子,是那个什么扁鹊的徒弟。昔年扁鹊来我大秦行医,因其只知医术而不明巫筮之理,遭到当时的太医令李醯的委婉相劝,命其整改。由于扁鹊执迷不悟,不肯弃医从巫,李醯大人为了捍卫至高无上的巫家声誉,含泪派人杀死了扁鹊。今天这个圆鸦先生,实际上是替他师父来找场子的。他就是想证明医高于巫,甚至只需要医而不需要巫。太子你想想,如果让扁鹊的歪理邪说传扬开来,天下人有了病,都不再找巫婆跳大神,不念咒语不喝符水,而是找医者诊治,这这这这……岂不乱了套吗?”

嬴政道:“可我确实是圆鸦先生救活的呀,此事有目共睹。”

“有目共睹个屁……太子莫怪。”大臣们摇头道,“太子你心眼不够,老臣要替你愁死。你之所以逃过死劫有三个原因:一是主上仪威,夫人诚心感动天地;二是太子福泽深厚,诸天护佑,命不该绝;三是巫祝大人支离疏与大沈厥湫及水神亚驼沟通的功劳。若是论功计量,太子的福泽与主上的仪威,各占四成五,二者并合占到九成。还有一成,可归于支离疏大人。太子试想,扁鹊、圆鸦这些人,他们的摸脉问诊,砭石汤药,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就是有了不多,没了不少,起到了扯后腿添乱的作用。所以若太子一定要感谢,那就要先谢列祖列宗,二谢君父,三谢巫祝支离疏,千万不要再说什么感谢医者了,这种话既没逻辑也没依据,根本无法自圆其说,让人听到,会笑死的。”

“不是……”嬴政被大臣们绕糊涂了,“你们刚才说的支离疏,莫不是原先巫祝支离滑的弟弟?我听说他一斧子劈开了哥哥的后脑。”

“对。”大臣们笑道,“太子昏迷时,支离疏行巫术为太子祈福,手中挥舞的正是劈死他哥的那把斧子。太子你甭说,见过血,开过光,果然灵验。”

“你们让凶手拿着斧子,在我榻边婆娑起舞?”嬴政吓出一身冷汗,“有没有搞错?支离疏杀死哥哥支离滑,有司在哪里?廷尉又何在?为什么任其逍遥,不捉拿问罪?”

众臣跌足,仰天长叹:“大沈厥湫呀,你显显灵,显显灵,救救这个目无法制的太子吧。”

“不是,到底是谁没有法制观念?支离疏他杀了人,难道不应该伏法吗?”众臣怒视嬴政:“谁告诉你杀人就要伏法的了?谁告诉你的?莫非太子忘了主上登典,诸罪皆赦吗?”

“还真是……”嬴政失笑,“看来被那力士摔到墙壁上,我这脑子好像真的出了问题。”

众臣叹息:“就是不摔,太子的脑子也不靠谱啊。”

嬴政乘车出行,数百人跟随。

再加上不明所以跟在后面看热闹的,行伍超过千人之众。

路上遇到两个公子,一个是嬴政的叔叔,另一个是连秦王子楚都得叫叔叔的。

此前,嬴政向他们执礼问候,他们是不理的。

所以见到他们,嬴政慌忙下马,可是那二人已经伏跪于地:“太子殿下,请恕老臣无礼,太子殿下这是要去哪儿呀?”

嬴政感觉浑身不自在:“我要去拜访圆鸦先生,感谢他……”

“没错,”跟随在嬴政身后的众臣抢着道,“太子殿下此行,正要去拜访巫祝支离疏大人,以谢支离疏大人在太子病时行巫,驱走了太子身边的妖鬼。”

“原来是去访支离疏大人,那是必须的,必须的。”两位长辈,笑嘻嘻地爬起来,也加入了嬴政的随从中,与大家同行。

与嬴政同车的宾须无,贴在他耳边上说:“太子殿下,知道这些人为何如此巴结你吗?”

嬴政道:“正想请教。”

宾须无笑道:“请教什么呀!别人不知道,老臣心里最清楚,太子的心眼,比牛毛还多。原来大王登基之时,是要册立宓公主为王后,以成蟜为太子。可成蟜他们也是欺人太甚,既已夺得嗣位,又何必赶尽杀绝?而且手段异常残忍歹毒。此事之后,成蟜系已经没戏了……”

嬴政愤然打断他:“我不许你这样说成蟜,他只是个孩子,是我的至亲弟弟。”

宾须无哼道:“换个说法也一样,总之大王又趁机收拾了子傒势力。如今大王在朝堂的威望,堪称是如日中天,再也无人敢于拂逆。更重要的是,秦王从此对你母子,满怀愧疚之心,断无可能再兴废长立幼之事。你是未来的太子,未来的帝君,此时再不巴结,更待何时呀。”

嬴政笑了:“宾须大人,知道为什么你们这些人在朝堂上混不明白吗?”

宾须无瞪圆了眼睛:“怎么就混不明白了?现在不是挺明白的吗?”

嬴政叹道:“你们呀,真的不懂得如何窥测政治风向。今日你们趋奉于我,称我为太子殿下,以为是个攀龙附凤的好机会。可过不了几日,你们就会为现在的行为,悔恨不迭。”

宾须无拍拍胸脯保证道:“别人或许会,但老臣不会。”

嬴政不想与他争论:“算了,随便你,那边吵吵嚷嚷的在干什么?”

宾须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巫祝支离疏大人的弟子们,好像是在吵架。”

前方是个客栈,许多人堵在门前,吵吵嚷嚷。

“出来,大骗子圆鸦,滚出来!”

巫祝支离疏,仍然是草冠幡衣,赤足踏铃,手中执有一根哭丧棍,气愤地立于客栈门前。

十几个男女巫者,抬着扇门板,上面直挺挺地躺着一个女人,头发乱糟糟的,光着两只脚板。拥挤在门前的闲人,一起帮着巫祝破口大骂:“骗子圆鸦,是不是见到巫祝大人亲来,吓尿裤子了?”

“怎么回事?”嬴政正要下车,宾须无一把拦住他:“太子殿下,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看不出来吗?巫祝大人攘解救活了你,这圆鸦却称是他的砭石汤剂的效果。这般胡说八道,谁能看得下去?”

嬴政还待要说,忽然间客栈门前人头涌动:“出来了,出来了,圆鸦出来了。”

肉球一样圆溜溜的圆鸦先生,出现在门前:“诸位什么事?”

巫祝支离疏肩扛哭丧棍,踏前一步:“本尊前来,是为了清世道,正人心。”

圆鸦先生失笑:“什么意思?”

巫祝支离疏喝道:“跪下,乞求我收你为徒。我当然不会收你,但你有此跪求,多少表明你尚有天良,再不敢贪天之功为己有,把救治政太子的功劳,算在医者身上。”

“是这样,”圆鸦耐心地解释道,“前者政太子伤势虽重,但都是外伤,内脏并未受损。是以小人开了几方药剂,撬开太子的牙齿灌下……”

“住嘴!”巫祝怒不可遏,“圆鸦,你知不知耻?天下人皆知,政太子是被妖鬼捉了魂魄去。是我祈之于大沈厥湫,入幽冥之路,于苍茫无际之中,引着太子的魂魄归来。若非是你的汤药所阻,此时太子应该完好如初。却因你亵渎神灵,终致政太子满身伤疤,你竟不知罪吗?”

“这个……”圆鸦困惑地搔头,“不知巫祝大人,到底想要小人怎么样?”

巫祝再次厉声吼道:“跪下,乞我为师。然后我拒绝收你,你自己爬出咸阳城。此后要告诉你遇到的每个人,医者是渎神者,唯我巫者,才是天地正理。”

圆鸦没有跪下,而是先问道:“巫祝大人既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一定会让小人心服口服?”

巫祝果断地答道:“对。”

圆鸦追问:“如何一个对法?”

“你来看。”巫祝一指躺在门板上的女人,道,“这个妇人,因为日间与丈夫争吵,气愤不下,从屋顶上跳下来,摔死了。”

圆鸦诧异:“……你说这是个死人?”

巫祝肯定道:“那当然。”

圆鸦观察半晌:“可我感觉她还在动……”

巫祝怒吼:“再动,她也是死人!”

圆鸦放弃争辩:“好,好,好,你接着说。”

巫祝继续说道:“我让你爬出咸阳城,不是欺负你,那是对你的爱护。世人皆知,庇护者神灵,救护者巫者。是我们巫者,奉神灵之名,拯救天下苍生。诸如眼前这个女人,虽然尸身久已冰冷,但只要我祈求神灵,就可以让她起死回生。若你们这些欺世盗名的医者,也能做到这一点,你自然无须滚出咸阳城,甚至能够获准允许在咸阳开医馆,也未可知。”

圆鸦笑道:“莫非大人的意思,是要与小人比上一比?”

巫祝颔首:“对,正是要与你斗一斗,看谁能让这个死了三日的女人,起死回生。”

圆鸦毫不退缩:“斗就斗,咱们谁先来?”

巫祝高傲地说道:“当然是你先来。你医者救不活,才见我巫者神通。”

“这样啊。”圆鸦从耳朵边上拿出根草棍,唉声叹气地绕着门板上的女人走。他走到女人脚掌处,突然拿手上的草棍,搔了搔女人的脚心。

只听一阵嘎嘎怪笑,躺在床板上的女人突然爬起来,一巴掌拍在圆鸦脑袋上:“臭男人,搔人家脚心,你怎么这么坏呢。”

躺在门板上的死女人,被圆鸦搔了脚心之后,突然爬起来跑掉了。

客栈门前的人,全都惊呆了。

突然之间,所有人一起跪倒:“巫祝大人神通广大,只是站在死人边上,死人都会复活。求大人法力常在,护我秦川子民和祥。”

巫祝转向圆鸦:“你还有何话可说?”

“不是,”圆鸦先生困窘地搔头,“我怎么感觉巫祝大人,抬来个活人逗我玩呢?”

巫祝皱眉:“你还执迷不悟……”

扑通!

一个行走在路边的男子,突然手捂腹部栽倒在地,打断了巫祝支离疏的话。

所有人的目光,同时转向倒地的男子。圆鸦先生趋奔过去,扶起昏迷的男子,把着他的脉,少顷说道:“大家莫要担心,此乃昏厥之症,只须以银针刺百会穴,就会醒转。”说罢,他取出银针,开始行针。

果然,圆鸦一针下去,男子幽幽醒转。睁开眼,看到站在前面的支离疏,男子大喜:“是巫祝大人,是巫祝大人救了小人。”

支离疏却说:“错,救你性命的,是你身后的医者。”

“怎么可能?”男人扭头看到圆鸦,勃然大怒,“你为何拿针刺我?明白了,原来害我性命的是你,若非巫祝大人救我性命,我已经被你害死了。你个杀人凶手,我要带你去见捕吏!”

圆鸦被男子按住,脱不开身。情急之下,圆鸦顺手抓起路边的石头,照男子脑壳“砰”的一下,男子被砸昏,圆鸦这才悻悻地挣脱出来。

“哈哈哈!”巫祝支离疏仰天长笑,“圆鸦,你可亲眼看到了?我可是帮你说话,说你救了他,可人家信吗?”

圆鸦气呼呼地站在当场,半晌道:“支离疏,你狠!你赢了。”

“看看,这可不是我难为你吧?”支离疏失笑,“那你还等什么?跪下,开始爬呀,爬出咸阳城。”

圆鸦却摇头:“现在还不能爬,容大人给我三天时间。”

支离疏好笑地看着他:“你死赖在这咸阳城,到底是为什么呀?”

圆鸦恳求道:“我来秦地,只为见个故人。等我见到他就走。若大人允许,自今日起,我不行医,不诊治,可好?”

支离疏沉思片刻,勉强道:“好吧,我再给你三天时间。若三天之后,你仍不肯离开,那你可能就永远不会离开了。”

隔日,嬴政找了个理由,遣散追逐在他身边的人,换了身黔首的服饰,悄然走入一条深巷。

他在一扇挂有凤符的门上轻叩了几下。

开门的是圆鸦先生,他将嬴政让进去,看清楚后面没有尾随者,这才闩上了门。

“谢过先生救命之恩。”嬴政向圆鸦拜倒,却被圆鸦一把托住:“使不得,这可使不得,你现在是被称为太子的贵人了。”

嬴政失笑:“雷霆风暴行将到来,也算是贵不可言吧。”

“哈哈哈!”圆鸦先生大笑,却突然敛住笑声,“大概半年前,我接到邹衍先生传书,言称你在秦国有难,让我赶来。我寻思咱们之间的距离天南海北,等我赶到西秦,恐怕你骨头都烂了,感觉根本来不及。但终究无法拒绝邹衍先生所请,所以就来了。不承想入秦未及三日,便听闻你被人装入麻袋中,摔成了血人。莫不是邹衍先生先知先觉,能掐会算,算准了在我进入咸阳的第三日,正需要我的医术救你性命?”

嬴政直言道:“先生有话请讲。”

圆鸦先生问道:“这个局是谁布的?”

嬴政摇头:“我不知道。”

圆鸦先生追问:“是不知道,还是知道不能说?”

嬴政望向圆鸦先生:“先生肯定清楚,猜测与知道,是两个概念。”

圆鸦先生笑着问道:“你在公孙龙座下,学的就是这种概念厘析吧?名家嘛,就是喜欢玩弄不同概念的意义。不错,猜测是没有证据的臆断,而知道则是有实证的事实。但纵是猜测,我还是想听一听。毕竟我跋涉了如此之远的路,还遭秦国的巫师羞辱,难道就无权知道点儿真相吗?”

嬴政一点口风都不想透露:“猜测已是个错误,如果再把猜测说出来,岂非错上加错?”

圆鸦先生却不想遮遮掩掩:“你躲躲闪闪,不过是为君父讳。毕竟对你下毒手之人,论血亲,是你父亲,论权位,是你的君上。哼,秦王他自己有了病,就会传唤太医。可是你已经奄奄一息,他却赶走医生,叫个神汉来跳大神,如此龌龊之举,如何瞒得过天下人?”

嬴政平静地提醒他:“先生说了不该说的。”

圆鸦先生愤恨地说:“我怕什么?他是你的君父,又不是我的。只是我不明白,你今年才十岁,怎么就对他的权力构成威胁了?他值得对你恨到这种程度,要把你装入麻袋活活摔死吗?”

嬴政纠正他:“先生,我并没有死。”

圆鸦先生冷哼:“是了,这个计策毒就毒在这里,如果他下手稍有恻隐之心,就很容易被人怀疑。但事情做到这么毒,这么绝,任谁也不会怀疑他。不仅不会怀疑他,而且还会怀疑他的政敌。所以他摧枯拉朽地收拾政敌,顺利得不可思议。这种顺利,以你的血为代价。可我还是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嬴政轻笑:“先生被巫师羞辱,这就是答案了。”

“唔唔唔,权力者不是不知道巫师装神弄鬼,胡说八道。但巫筮信仰是构成权力的基本要素之一。我听说你们母子初入咸阳,在祭祀先祖时无师自通,自行表演而且获得了认可。这在对方眼中,你们是深谙权力运作之人,这都怪公孙龙、邹衍这帮老不死的瞎胡闹,把你培养成个学人多好,非要苦心把你栽培成帝君,可那个位置有人了。你父亲在时,你还可以臣服,可当你父亲不在了,谁又能拦得住你的权力之路?”

嬴政摇头:“先生想得太多了,我和母亲,只是想为国家做点实际的事。”

圆鸦先生长叹一声:“你这个要求,可比活命更要难啊。”

嬴政沉默下来,不发一言。

圆鸦先生又问:“你还能活多久?”

嬴政苦笑:“我猜大半年吧。大半年后,人们就会把现在的事彻底淡忘。届时朝中册立成蟜为太子,其母为夫人,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而我,大概会被贬到一个积满尘灰的所在,悄无声息地烂掉吧?”

一如嬴政所说,大半年后,他已经十一岁了。

比他小三岁的公子成蟜,被册立为太子。

母亲赵氏与成蟜生母宓公主,同时册为夫人。此举应该视为秦王子楚对赵氏的愧疚与补偿。

嬴政被贬至距咸阳二百里之遥的旧郡。

在那里,聚集着失去权力机会的公子、王孙与宫人,还有一支负责监押这些废人的部队:

废军。

旧郡是座荒城,终年狂风呼啸,多数城墙早已坍塌,只有一座牒楼摇摇欲坠。

牒楼门外,有个黄泥抹成的、极低矮的羊汤馆。

每日里熬汤的老婆婆,说起来名气大了。她曾是秦昭王晚年宠幸的一个妃子,因为争宠,被逐出宫,流离于此。

这一天,几个人顶着呼啸的狂风走出颓牒,来到了老婆婆家的羊汤馆。

他们都有张被狂风吹皲的皱纹脸,佝偻着身形,裹着肮脏的毛毡,看起来都是些苦寒的役夫。他们把羊汤喝净后,又把碗舔得干干净净,这才心满意足地打个饱嗝,随后付了十几枚圆钱,起身离开。

忽有个声音道:“政公子且慢。”

那几人的身形顿了一下,其中一个慢慢转过身来。

正是嬴政。

只是那张脸,苍老了许多,根本不似一个十三岁孩子的脸。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汤馆最里边的位置。君夫人裹了五层毛毡,在角落里瑟瑟颤抖。苍白的脸颊,黑洞洞的眼窝,犹为触目惊心。

两个人对视着,良久不发一言。

好长时间过去,才听到君夫人道:“我要回邯郸了。”

嬴政“哦”了一声。

君夫人又道:“平原君赵胜,他死了。”

嬴政面无表情:“哦。”

君夫人接着说道:“所以我要带样东西回去,还望公子成全。”

听闻这句话,嬴政才有了点变化:“夫人是为宓公主与成蟜而来,如今成蟜居太子位已经两年,朝野势力已经稳固,是以嬴政很难理解夫人的执着。”

君夫人裹着毛毡站起来:“这只是表象。但政公子内心知道不是这样的,对吧?”

嬴政失笑:“夫人啊,这里是旧郡颓城,城里居住的只有一百多名失势的公子宫人,驻守的军队尚不足四百人,且个个都是有罪在身之人。此间之外,是找不到水源的漠漠黄土,寸草不生。若非是事先携带足够的辎粮饮水,没有人能够活着离开。此地与死狱无异,我不知道夫人究竟在担忧些什么。”

君夫人戳穿他:“你在这里训练了支军队,对吧?”

“军士操演,只是每日功课。夫人不妨看看这些军士的装备……”说着话,嬴政随手拉过来一个人,指着他腰间系着的木棍说道,“夫人请看,这种装备,其战斗力能有几何?是否值得夫人如此忧心?”

君夫人挥了一下手,汤馆门外几名赵国剑士抬着两具尸体进来。

君夫人指着尸体说道:“政公子请看,这两具尸体,都是我亲手训练的死士,虽说身手不如周伯鱼、赵樽,但也是一流的剑士。可是他们遇到你训练出来的废兵,结果竟是如此。”

嬴政好不恼火:“夫人,你远来是客,我敬你三分。然而你在我大秦之地,袭杀我的士兵,这未免太过分了。”

君夫人安抚道:“政公子,莫要岔开话题。我只是好奇,你是如何把这几百名乌合之众,训练成一流杀手的?”

唉声叹气地走到君夫人面前,嬴政坐下,说道:“我是两年前被流放到这里的。虽然无罪,但作为嫡长子的存在,就已经对弟弟成蟜的太子之位构成巨大威胁。只能流放,却又难以名正其罪,我猜想父亲伤透了脑筋,最后把我打发到这里,给了我一个差使,须得把驻守在这里的四百名声名狼藉之徒,训练成忠君爱国的勇士,才有机会向父王禀报。

“说到这四百名乌合之众,有的纵火,有的杀人,有的罪行更是不堪,说出来未免污了夫人的耳朵。这些人共同的特点是,阴险狡诈,毫无廉耻之心,怯于公义,勇于私斗。

“每一个人都不堪造就。这样一群不堪造就者凑合在一起,就是一片混乱。这种混乱状态,有个名堂,称之为混沌。”

说到这里,嬴政的眼角露出笑意:“请问夫人,若要开辟混沌,创造天地,第一件事是什么?”

君夫人答道:“要有光!”

嬴政兴奋地一拍桌子:“夫人啊,正是如此,要让虚空混沌呈现出创造的特质,第一步是要有光。

“什么叫要有光?

“混沌的特质,是无阴无阳,无光无暗的。而创造的特质,是结构化,体系化,一定要把那些质体同一的要素,强制性地区分出上下高低,优胜劣汰。这种强制区分,事实上并无公平可言,然而公平意味着同质,意味着沉寂,意味着毫无变化。

“要有光,就是在混沌之中,强制区分出光明与黑暗。没有黑暗,何来光明?若无光明,黑暗何存?黑暗与光明,如一枚圆钱的两面,有一面必有另一面。人人都在心中渴望光明,憎恶黑暗,却不知道这个想法,就已构成黑暗的存在依据。”

君夫人来了兴趣:“是以你用这个法子,人为分别,强拆废军?”

嬴政点头答道:“对。我来到后,先花了大半年的时间,观察废军中人,找到那些还希望走出这片恶土,内心仍存一线良知之人。半年后,我找到二十个人,允许他们和我在一起,同起同行,同榻而卧。白天,我带着他们喝羊汤,到了夜间,我给他们讲述古来风云故事。我给他们讲述伍子胥过昭关,一夜之间白了头;我给他们讲申包胥哭秦庭,七日七夜血泪长流;我给他们讲孟尝君,鸡鸣狗盗,逾关出险。我要让他们知道,垃圾是放错了地方的人才,人才是放对了地方的垃圾。纵然是乌合之众,如果使用得当,也会成为不世的英雄。而磊落的英雄,放在污浊的环境之中,慢慢也会被环境同化。我用公孙龙、邹衍与孔穿三位老师传授给我的不世智慧,用一个个古来仁人志士的慨烈狂歌,一点一点地改变他们的认知。我鼓励他们忠,我鼓励他们勇,忠者无惑,勇者无惧。当忠肝在心,义胆在怀,他们就再也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君夫人接着说道:“然后你以这二十人为根据,开疆拓土,进一步征服更多的人?”

嬴政颔首:“没错。我身边有了二十人,就构成了一个社会层级,这个层级意味着权势,意味着资源,意味着光宗耀祖、出人头地的可能。当然就会有更多的人,希望加入这个群体,所以我再从四百废军中,选出六十人。这六十人,有望进入前二十人之中,前提是,他们需要证明自己,一如此前的二十人证明自己那样。”

说到这里,嬴政的目光瞟向君夫人的那两名死士:“试问夫人,一个人如果想证明自己,能有几个法子呢?”

君夫人眯眼道:“法子太多了,士有百行,妇唯四德。一个人的选择,与他的智力成正比。智者总有生机,愚者自寻死路。被抛入到这个垃圾场的军士,有几人的智力靠得住?是以在这里,在你的制度设计中,恐怕他们别无选择。”

“是的,”嬴政说,“他们必须要成为勇士,成为剑士,成为面对任何挑战决不犹豫、毫不退缩的人,成为从前他们不敢想象的那种人。”

“所以你有了二十名将领,又拥有了六十名佐领,由他们训练剩下的三百余名军士,这支被所有人看死的废军,从此就成为了恐怖的杀手。”

嬴政失笑:“我没感觉到他们恐怖。”

君夫人倒吸一口凉气:“这正是你的恐怖之处。”

嬴政叹息:“我只是在这个垃圾场里,艰难地活下去而已。夫人又何必步步紧逼?”

君夫人冷声道:“为天下人,别无选择。”

嬴政怒极,吼道:“可是夫人凭什么?”

“可能是凭了我吧?”一个人闪身而入,提着一柄宽到吓人的巨剑。

赵国第一死士,周义肥。

掂量着手中宽大的剑,周义肥的声音有些奇怪:“政公子,还认得这柄剑吗?”

“当然认得。”嬴政道,“在我三岁之前,这柄剑护在邯郸大北城,朱家巷口。我亲睹十余批刺客,亡命于此剑之下。最危险的时刻,刺客的锋刃,距我额头尚不足寸余,终为此剑所止。”

周义肥诧异地说道:“三岁之前的事,政公子记得?”

“必须记得。”嬴政答,“若失去了记忆,一切**然无存。”

此前的温暖记忆,此时尽成冰冷寒意。

周义肥躬身为礼:“君命难违,请公子见谅。”

嬴政以悲哀的眼神看着周义肥:“多么希望时光停留在十年前,我是多么希望。”

周义肥提剑环顾:“奉君上之命,取政公子首级,这里可有阻止我周义肥的人?”

“小人试试。”屋角一个男子站了起来,直到他开口说话,人们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他身着厚厚的毡裘,露出被狂风皲得通红的双眼,黝黑的手背上裂开一道道血口子。他的腰间悬挂着一根木棍,与这里的任何一名废军无异。

但周义肥从对方沉稳的气度中,却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兄台应非凡属之辈,何以埋名于此?”

对方不为所动:“废军无名,杀人无形,周兄出招便是。”

周义肥一生所历,何啻百战?纵使百万军中,他也未失丝毫豪气。但是此时,面对着一个无名无姓之人,而且对方也无兵刃,周义肥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死亡距自己是如此之近。

但是君夫人传檄,赵王亲令,命他来秦取政公子首级。这是赵国苦心经营多年的目标,除掉嬴政,让成蟜登基成为秦王,以赵国宓公主为太后,再也没有比这个政治结构,更符合赵国利益的了。

因此周义肥虽然心中不愿,但却决不会犹豫。

周义肥宽剑竖起,目视对方。

这柄剑,曾于百万军中,往来自如,无人可御。

对方垂手而立,无动于衷。

他究竟是谁?

周义肥一剑挥出。

剑风凌厉,近前的几张木几应风碎成木片,激飞四射。

却听“当”的一声轻响。

周义肥双目凸出,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手中的那根木棍,抵在他的剑面上。

周义肥这柄剑,刃宽,锋寒,立起来是盾牌,舞动起来如巨斧。这种武器,非力大轻灵者不足以胜任。一力降十会,力大可以克制对手的轻灵。一巧胜十力,轻灵者可以战胜力拙体笨者。使用这种武器的人,在战场上是无敌的。

除非,遇到比自己力气更大、反应更敏捷轻灵的人。

遇到,就是死期。

此时对方的棍尖,轻轻抵在了宽大的剑身上,恰如草绳穿牛鼻,丝线过鱼腮,那般击长蛇于七寸的微妙,瞬间将狂烈的攻势化解。

周义肥双膝一软,无力颓倒。

对手并没有多看他一眼,自然地收起木棍,回到角落,蜷缩如旧。如一柄寒刃收入破烂的剑鞘,霎时间锋芒尽敛,再也无法引起别人的注意。

君夫人诧异地看着这一幕:“他是谁?”

嬴政面无表情:“夫人若不问,可能更好些。”

君夫人了然:“那我知道他是谁了。”

“义肥,你是不是很无助?”君夫人问。

周义肥跪伏于地,瑟抖如糠,点了点头。

“很痛苦?”

周义肥点头。

“很羞耻?”

点头。

“很伤心?”

点头。

“有种愧见天下英雄、只想自尽当场的感觉吗?”

周义肥终于说出话来:“夫人到底想说什么?”

君夫人冷静地说道:“我只是想说,你大可不必如此。看看,与你齐名的赵樽又如何?我听说他曾在敌手的追杀之下,掘地为陷,墓道求存,嚼草为汁,濡血自残,十余日后方得生还。相比于赵樽,你这算得上体面了。”

周义肥艰难地说道:“然而夫人,这不一样。”

君夫人问道:“哪里不一样?”

“赵樽是在长平战场,遭遇到坑害了我赵卒四十五万的杀人狂魔。能于长平战场生还,那是赵樽绝世的勇敢与智慧,小人焉能相比?”

君夫人摇摇头:“如何不能比?你们所遇并无区别。”

“什么……”周义肥心神再受巨震。

君夫人长立而起,看着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人:“秦川之地,无牙军为患十年。昭王束手,继任的安国君束手,现在的秦王子楚,出动蜀川十七万大军征剿,反而三万名无牙军,将这十七万人聚歼。这听起来绝无可能,但在无牙军那不可思议的阵法面前,却是合情合理,顺理成章。

“虽然子楚借此机会收回军权,但无牙军之乱,已成秦人心腹大患。一支孤军,能够十年聚拢如初,铁板一块,表明其核心组织必是异常强大。

“直到此时,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无牙军所奉尊主,是你。

“武安少主。

“白起之子。”

将瘦弱的身子蜷成一团,君夫人幽幽地说道:“十年前,武安君白起取得长平大捷,坑杀我赵卒四十五万。因此赫赫战功,激起秦相范雎的忌恨。范雎本是魏人,孤身入秦,夺取宫中楚人权力,最终的目的,不过是想取代楚人驾驭秦国这辆恐怖的战车。但秦昭王也只是利用他压制楚系力量,岂会过度纵容于他?

“因此范雎失势后,无牙军心怀孤愤,虽未公开反叛,但不再奉秦王之令。人们都以为这样一支孤军,没有后援,没有支持体系,得不到粮草辎重、兵员武器等相应的补充,就会自然而然地灰飞烟灭。

“但现在看来,所有人都错了。”君夫人道。

角落里的那个人,终于说出一句话来:“那是人们都低估了我秦川将士的忠义之心。”

君夫人疾声道:“到底是忠义之心,还是叛逆之心?”

对方不答。

君夫人一指嬴政,大声道:“你追随秦少主,不过是他承诺待他篡政登基之日,会为武安君白起立祀,承诺为你们这些流尽了鲜血、受尽了委屈的奴才洗雪冤耻,是不是?”

对方嘀咕了一句:“休要肆言相污,我相信政太子不是弑主逆上之人。”

“他怎么获得权力?”君夫人拿手指用力地戳着嬴政的脑袋,厉声诘问对方,“那他怎样才能获得权力?若不想脏了自己的手,莫过于效法春秋时的齐桓公、晋文公,国乱之际,流离在外,等到国中君主尽数丧死,再回来收拾残局。政公子,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这样想的?是不是?”

嬴政躲闪着君夫人的手指:“夫人,你干吗要把人想得那么坏?”

“因为你比我想的还要坏!”君夫人怒极,“谁的甲兵阵列四方?谁会在朝中兴风作浪?谁的使者在驿路上策马狂奔?谁人的剑锋正饥渴地望着无辜者的血光?成蟜的危难究竟来自何方?嬴政,你为人子,临父有危却袖手旁观;你为臣子,临君有难却置若罔闻,你们的忠在哪里?义在何方?你们就是一群彻头彻尾的无义鼠辈,乱臣贼子!”

嬴政急了:“夫人,你还有完没完?”

“我有错吗?”君夫人怒道,“无牙军尊奉于你,却又相信你不会弑君夺位。那必然是等别人来干,难道不是吗?嬴政,你究竟是何居心?知道君父如鱼在砧板,知太子如羊在屠案,你却不将危情告之君父太子,此行若非谋逆,又是什么?”嬴政大声道:“我从无牙军中返回后,就被人装入麻包,摔到支离残碎。我活下来只是侥幸,你却责我失君臣之义?”

君夫人道:“被人摔到支离残碎,那能怪谁?是你自己无能!”

嬴政冷笑:“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你是我敌国的人,却在这秦川之地,率剑士公然逐杀我。杀了我,是我无能;杀不了我,就是我无君无父、不忠不义。夫人啊,咱们还能不能讲理点儿?”

君夫人怒声道:“我是女人,为什么要讲理?”

“不是,你……”嬴政无可奈何,“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君夫人厉声道:“告诉我,谁是逆乱者?”

嬴政眯起眼沉默片刻:“算计时日,还有三天的路程,他们就该到了。”

恰好是在第三天。

一支队伍出现在狂莽的风沙之中。

百余人左右,俱以大氅裹了头脸,策马而来,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

抵达旧郡颓牒之下的避风之处,才看清这支队伍,三名宫中黄衣侍,一名年轻的巫士,三十名护卫的甲士,其余都是途中征募的役夫,用以驮水驮粮。

“巍巍帝德,何泽耀之,大沈厥湫,福履将之。政公子在哪里?大王有亲命于你。”一名黄衣人高声道。

君夫人带着周义肥,匆匆登上牒楼一侧,凝神观看。

一个裹着老皮裘的人,蓬头垢面,脏污不堪,匍匐而出:“不孝儿政,领主上之命。”

传命的黄衣人乐了:“哎哟呵,以前的政公子,多体面的人呀。怎么现在弄得像狗一样?

“传大王令:秦嬴氏政,德寡才疏,渎慢君上,谗谤贤名,枭虺之心,豺狼其貌。纵使君父之心宽以怀之,终不改其恶,反变本加厉。是以奉以祖,祭以宗,领湫渊之剑,待公子于归。”

令罢,年轻的巫士从一名黄衣人怀中接过秦王赐剑,猛然高抬脚杆,狂抖着脚脖子上系着的铃铛,旋舞起来,歌道:

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

墙有茨,不可襄也。中冓之言,不可详也。所可详也,言之长也。

墙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读也。所可读也,言之辱也。

短歌止,长铃息,巫士已跪在政公子前,双手将王剑呈上。

政公子抬头,满脸恐惧地望着巫士手中的剑。

黄衣人催促道:“政公子,你磨蹭什么呢?接剑呀。”

“什……么?”政公子那张脸震骇惊怖,“父王要赐死我?”

黄衣人眉毛一挑:“你以为呢?”

政公子茫然道:“不会的,不会的。我母后是夫人,她会求主上开恩的,不会让主上这样做的。”

黄衣人失笑道:“政公子有此疑惑,那要不咱们一起回咸阳问问?”

“谢谢大人……”嬴政感激地正要爬起来,这时候突听黄衣人舌绽春雷,“君父之命,如雷在天。雷雨可以迟缓,君命不可拖延,殆渎慢君,罪不可赦,政公子想要造反吗?”

“呜呜,”嬴政痛哭失声,“父亲啊,儿无过。主上啊,臣无错。”

黄衣人无奈摇头:“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心怀怨念,渎谤主上。”

三十名军士齐齐踏前一步,呛啷啷有声,三十柄利剑出鞘。

至此嬴政避无可避,只能哭着接过剑来,仰面望着咸阳方向,谢过君父赐剑之恩。

拔剑在手。

自刎。

一剑抹过脖子,政公子呆了呆,对目瞪口呆的黄衣人讪笑道:“不好意思大人,可能是心里害怕,手软了,咱们再来。”

复一剑抹过咽喉。

政公子的脸涨红了:“又失败了,咱们再来一把。”

第三次抹过脖子,仍无效果。

政公子尴尬地看着黄衣人:“儿子真的尽力了。只是这柄桃木剑,驱邪捉鬼颇为灵验,用来自杀,是不是还差了点儿火候?”

三名黄衣人骇极,急抢上前,夺过嬴政手中的木剑:“这是怎么回事?主上亲赐寒锋,怎么变成了桃木剑?”

半晌,一名黄衣人突然醒悟:“是了,昨天落宿时那户牧羊人家……是他们家的孩子,偷偷地把主上的赐剑换过了。都怪你贪图那女人的姿色!”

被指责的黄衣人抱怨道:“怪我吗?我只是负责保管主上的玺符,剑可是由你们保管的。”

“要不咱们掐死他得了,反正他也未必懂得这个。”一个黄衣人建议道。

“以污卑之器弑主,这是谋逆之举,罪夷三族。”随着一声断喝,一排废军在佐领率领下,自城牒鱼贯而出,将三十名甲士团团圈住:“我乃旧郡佐将岡,奉主命守护此地。黄沙无际,风火漫漫,郡中禁锢,虽是王家罪人,仍是尔等主君。若非持有王命,尔等也不可造次。”

“王命在此!”一名黄衣人急忙举起黄铜玺符。

佐领(左纟右需)岡皱眉道:“我有看到。”

黄衣人高声喝道:“王命之前,如何不跪?”

佐领(左纟右需)岡质疑道:“那主上的赐剑何在?”

黄衣人苦笑着恳求:“咱们能不能不提这茬?”

佐领(左纟右需)岡命令身后的将士:“拿下!”

废军拥上前来,一名甲士瞧见这些废军毛裘龌龊,矛折剑断,惨至极点,就全然不将对方放在眼中,拔出华丽的剑,比比画画想要开战。岂料废军同时闷喝一声,数十柄断矛残剑,竟同时没入他的身体,再听一声闷喝,甲士鲜血激飞,好端端一个人已被撕成碎块。

佐领(左纟右需)岡厌倦的声音传来:“有藐视我废军将士者,杀无赦!”

二十九名骇得脸色惨白的甲士,三名黄衣人,并一名巫士,一并被押入了一座地窑中。

地窑一多半在地下,另有一小半**在地面。踮起脚透过悬窗,能够清晰地看到那座摇摇欲坠的雉堞。

虽然外边狂风呼啸,但嵌入地下的窑中湿润而又温暖。佐领(左纟右需)岡当门席地而坐,喝问道:“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黄衣人挺胸抬头,硬气地说道:“奉主上之命,自咸阳而来的王使,这岂会有假?”

佐领(左纟右需)岡声音更高了些:“那为何你们的仪制不全?”

“那是因为……”三名黄衣人急得说不出话来,“这不是……那什么……自我等接受王命以来,已经连行数日,都有点儿疲惫不堪。越是接近旧郡,越是荒无人烟,唯见纵横的沟壑,裹挟着沙粒的狂风,打得人脸上、手上疼痛难忍。是以我等昨夜下榻在了荒野中的一户牧羊人家,那户人家的羊又干又瘦,看着都吓人,煮了都不敢吃,生恐夜半被羊的冤魂索命。而且家里还有个不安于室的婆娘,一双眼睛竟然生得水灵灵的,还有个偷人东西的顽劣孩子。整整一夜,那婆娘不停地勾搭人,那孩子不停地偷我们的东西,根本就无法安睡……”

佐领(左纟右需)岡仿若恍然大悟:“我好像听明白了,是不是那孩子偷了主上的赐剑?”

三名黄衣人齐声道:“正是,而且那孩子还给换了把桃木剑。”

佐领(左纟右需)岡正色道:“现在进入下一个议题,如何证明你们所说的都是真的?”

三名黄衣人怒了,摸出随身佩带的饰物玉玦:“此物贵不可言,哪里是民间能有的?”

佐领(左纟右需)岡上下打量几个人:“那万一,你们都是盗贼,杀了信使,抢了主上的玺符呢?”

“你这人……”一名黄衣人脱下上衣,露出雪白的身体,“看好了,就你这鬼地方整日里风沙滚滚,有皮肤这么细嫩的盗贼吗?”

佐领(左纟右需)岡忍着笑:“那万一,你肌肤天生白腻细嫩,多大的风沙也吹不皱呢?”黄衣人低吼道:“大家都把衣服解开,让这蠢货看清楚。即便我一人天生细嫩,难道这三十多人,都是天生这样?这就足以证明,我们来自咸阳。”

佐领(左纟右需)岡再次质疑道:“那万一,你们是来自其他地方的盗贼,那里没有风沙,所以皮肤都是这样白嫩细腻呢?”

黄衣人焦躁万分:“你这人好生难缠,你说清楚,到底要怎样才会相信我们?”

佐领(左纟右需)岡为难地搔头,嘀咕道:“小人也不知道,自打小人被发配到这鬼地方来,从未遇到如此奇怪的事情。举凡流放此地的公子王孙,薄命佳人,多数不过三年五载,就会承受不住苦寒而死。死后跟狗一样埋掉,从未有人问起过。为何这次……总之小人心里,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三名黄衣人面面相觑,都感觉到这是夺回主动权的好机会,厉声斥道:“你既然没有主意,就该听我等之令,难道你敢视主上的符令为无物吗?”

佐领(左纟右需)岡缩缩脖子:“小人哪里敢……”

话未说完,突然一个甲士抬手一指:“那个人是谁?”

众人抬头,顿时大吃一惊。

佐领(左纟右需)岡冲出地窑,身后跟着黄衣人、巫士及甲士们。

所有人都无比震骇地仰头,看着那个在雉堞上来回走动、不停号啕的人。

政公子。

就见他摇摇晃晃,哭道:“父亲啊,主上啊,儿无罪呀,儿是无辜的呀。自打两年前来到咸阳,儿子一直拼了命想要讨取父亲的欢心啊。儿子亲督建造三公府,脱了衣服与役夫一同和泥搬瓦。儿子去游说无牙军,被人扒光衣服吊在房梁上打,险些丢了小命啊。儿子被人装入麻包中摔,都未曾有过半句怨言呀。儿子从未做错过什么,为什么父亲不肯相信儿子,主上不肯相信臣子呢?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儿子好冤,儿子真的好冤呀……”号啕着,政公子的身形在风中摇晃,走到了雉堞边上。

佐领(左纟右需)岡急忙大喊:“政公子,你小心……哎哟!”

政公子因为情绪激动,走到雉堞边缘,一失足,竟然摔落下去。

所有人都看到他的身体从高处摔下来,“咚”的一声,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一片黄沙尘土。

“啊,啊,啊!”佐领(左纟右需)岡向着雉堞狂奔,三名黄衣人,巫士,二十九名甲士,也全都亢奋得无以复加,紧随着他一同奔向雉堞脚下。

冲到近前,三名黄衣人拨开人群,扑到政公子身边,探了探鼻息,兴奋地说:“死了,死了,他自己摔死了,这可真是太好了……不是,我是说这是一桩悲剧,一桩不该发生的悲剧,足以为天下人戒。”

佐领(左纟右需)岡叹息一声:“既然人已经死了,那……来人,挖个坑把他埋了。”

三名黄衣人急忙拦在前面:“这位兄弟,你横竖都要埋了他,还不如……”

佐领(左纟右需)岡断然拒绝:“把他像狗一样埋了,这是合乎规制的。别说死了后埋掉,就算把他活着埋掉,这都没问题。但如果你们想要割他的首级,非主上赐剑不可,否则就是犯上谋逆。”

“你这人,一点都不知变通。”三名黄衣人悻悻,凑到一起,看着废军把政公子的尸首抬走。

“让他们埋,让他们去埋好了,等半夜咱们把尸首挖出来,割下首级,就可以回去复命了。至于主上赐剑被偷的事……唉,天无绝人之路,这事回头再议。”

注释:

[1]巫筮,古代的方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