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以弱克强 父子之战一触即发(1 / 1)

苍莽无际的汉中平原,一支孤独的队伍正在行军。

斜挑的黑色战旗,残破不堪,被战火燃过的“白”字,仍清晰可见。

所有的军士都戴着大沈厥湫或水神亚驼的面具。

正是无牙军。

一支拒奉王命,却又无可选择、走投无路的孤独军队。

三万人的队伍,已经行走了十余日,大概还差一天的行程,就会抵达子午河。子午河为入蜀之门户。涉子午河西行,就是风景美丽的青川、江油。在那里,他们将接受重新整编,从此归入秦军正式战制序列。

正行之际,这支队伍突然停了下来。

所有的面具人抬头凝望,前方地平线尽头,隐约可见一条起伏的黑线,伴随着地面的颤动,有节奏地跳动着。

一名面具人下马,伏在地面侧耳倾听。

他抬起头来,大声喊道:“正前方,有骑兵三万,步兵三万。左右两翼,各有骑兵两万,步兵两万。后方骑兵两万,步兵一万。”

另一名面具人怀疑道:“这不可能,我秦军主力,十万人在函谷关,另有二十万人在北疆,余者正在各自驻地耕种。这突然而至的九万骑兵、八万步兵,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么大的军事调动,为何我们未曾得到消息?”

一个面具人丢开辎重,笑道:“未获消息,这是正常的。同一个花样玩了十年,就不兴人家那边出来个高人吗?我猜蒙骜将军、杨端和将军他们,多半已经死了。”

第四名面具人道:“多达十七万的军力布置,总该有个来历吧。”

又一名骑马的将官道:“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来了。”

地平线尽头的黑线,越来越鲜明,渐而化成一望无际的黑衣铁骑,四面合围,蹄声惊天,向着三万名无牙军碾压而来。

一名无牙军策马迎上:“我是无牙军,正奉了主上符令,前往岭川集整。尔等是何人统帅?缘何……”言未讫,对方翎箭激飞如雨,询问的无牙军连人带马,俱被射成刺猬。

对方现身,即展开狂烈攻击,无牙军佐领举剑长挥:“武安君座下的儿郎们,太上无情,绝我君嗣。如今又出尔反尔,背信弃义,欲将我无牙军悉数诛杀。现如今我等当拼死一搏,以我们的生命,背义者的鲜血,祭告武安君在天之灵。”“杀啊!”无牙军显然早就演练过这种绝境之战,三万人执剑操矛,不理后方,无视左右两翼攻击,全军自然结成方队,向着前方迎扑过去。

“杀呀!”黑压压的骑兵接踵而至,剑矛交错之中,爆发出濒死者凄惨的长嗥。

蒙骜、杨端和、桓龁、樊於期等诸将,俱是一张凝重的脸,入门跪倒。

秦王子楚席地跽坐,双袖垂地,神思不属,显得极是孤弱:“几位爱卿,可有要事?”

将领们静默片刻,杨端和率先开口:“主上,听闻无牙军在距子午河不足一日的行程上,突然遭遇伏击。”

子楚震惊,遂问道:“你们觉得这个消息可靠吗?”

蒙骜道:“主上,欲击无牙军,而且要有胜算,少于十五万人马怕是不行。我等俱是带兵之人,知道国中并无这样一支生力军。”

子楚又问:“那无牙军之行,卿等作何评判?”

桓龁道:“其情可谅,其心可诛,其行止与叛逆无异。”

子楚慢慢站起来:“卿等真的这样认为吗?”

诸将沉默,无人敢答话。

子楚抬了抬手,几名黄衣官无声出现,抬着几只箱笼,放下。

箱笼残破不堪,剑斫矛戳,形同散架。**出来的竹简文书,有的烧了大半,有的已成残焦。

但箱笼上的字样,犹自可辨:

战无情,刃无锋。君无牙,火无声。

就听子楚道:“寡人有孝在身,不宜多涉国务。何况军战之事,寡人一无所知。是以烦请卿等,替寡人处理一下有关无牙军的细务。寡人替先昭王在天之灵,谢过卿等。”

言罢,子楚走了出去。

他走后,四名将领仍然跪伏于地,居然不敢起来。良久,樊於期的眼神瞟向那几只箱笼,低语道:“完了,这些都是咱们与无牙军的兄弟往来的书信。最上面那烧了一半的,就是我写给无牙军的,告之主上要对他们实施最后行动的那封。现在书信俱在这里,表明无牙军已悉数全歼。而且主上已经知道,无牙军逍遥十年,两次征剿未收成效,实际上是我们怜及无牙军兄弟们的冤情与忠勇,不忍手足相残,故意放走了他们的缘故。所以主上适才说,要替先昭王在天之灵,谢谢我们。”

“这意思是让我们自裁吗?纵使我等现在自裁,怕也难逃身家之累。只是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军队,竟然全歼无牙军于无声无息之中?”

“这就是我们的主上啊。安忍不动,深藏不露。你怎么可以低估他?”

“现在还不知道无牙军的主将是谁,所奉尊主又是谁。”公主姺替君夫人浇上一盏潥茶,继续说道,“但现在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政太子完了。”

君夫人问:“那么在无牙军尚未焚毁的文牍案档中,是否有政太子参与谋逆的实证呢?”

公主姺失笑:“怎么会有这些?就算是有,也无人敢呈报。此事最微妙之处,就在于无牙军被歼灭之前,只有政太子与这支叛逆之军有过接触。谋事论证,点到为止,再多一点,就是过犹不及,弄巧成拙。”

君夫人又问:“所以政太子不会被明旨问罪,但却终生洗不清嫌疑,再也无缘问鼎权政了?”

公主姺放下茶:“正是这样。”

君夫人了然,随后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那我如何才能得到他的首级?”

公主姺笑道:“一个失去信任的公子,而且是血统不明的长公子,境遇恐怕连条野狗都不如,谁又会关心他的死活呢?夫人随时可以挑选个日子,派你身边的剑士割了他的脑袋去,我相信秦国不会因此而问罪于赵国。”

君夫人却皱眉,摇头道:“我是与政公子交过手的人,总感觉事情不会如此容易。”

“无牙军这桩案子,断无翻案的可能。也许是君夫人多虑了。”

君夫人叹道:“公主啊,到现在为止,那无牙军的主将,所奉尊主,我们竟一无所知。我一生所谋,从未遇到如此诡异的情形。子楚的帝君谋略已无可争议地获得了尊重,我相信如今的秦廷之上,纵是子傒也不敢再高声抗议。政太子涉嫌,两宫太后那边,子楚也有了分庭抗礼的筹码。但是,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军队,还有无牙军这边的疑云谜团,都让我相信,政太子的敌手似乎正在犯错误,任何低估他的人,恐怕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公主姺惊讶地看着君夫人:“我不相信你的判断,但我相信你的感觉。女人的感觉,是不讲道理的。因为这个世界,从未曾跟任何人讲过道理。”

汉中平原,烈焰焚天。

烈马长嘶,翎箭破空。

三万的无牙军,正与十七万的对手,厮杀成一团。

他们以矛兵排成方队,掷击飞矛,瞬间瓦解了对方凌厉的骑兵攻势。而后方军队则踏着同一节奏,如一只巨大的活体生物,在荒野间迅速平移。

第一排的士兵双手执盾,并不看敌人来势,只管沉声闷喝,大步前行。第二排是剑兵,每踏出一步,便机械地向左砍一剑,收步之际,再机械地向右砍一剑。第三排与第四排是矛兵,配合着前两排士兵的行进挥剑,极富节奏感地戳矛收矛。第五排与第六排则是箭兵,仰天射箭,将敌军攻势瓦解。

如此一来,这支方队就变成了恐怖的杀人机器,一排长剑如疾速的叶片左掠,矛林戳出,长剑叶片再疾速右掠,矛林戳出。这般默契的配合,若非是演练上千百万次,绝无可能这般娴熟。

这样一架杀人机器,是无可抵御的。

如利刃破空,来自正前方骑兵三万、步兵三万的攻击,轻易地被无牙军的方队攻破。

而后方军队则掉头,再回到包围圈中,接应上掉队的兄弟,或是被对方攻散开来的小方队,并合在一起之后,并不回头,径向后方杀去。

自后方合围的秦兵,只有骑兵两万,步兵一万,轻易被无牙军攻破。

破围之后,冲出来的无牙军并不逃逸,而是再次掉头,复杀入包围圈。

就这样双方展开无休无止的绞杀。

战事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

无牙军折损十分之一。

但攻击方的损失,则是个更高的比例,更大的数字。

战事持续下去,厮杀到黄昏。双方燃起冲天火把,进入到彻夜的缠战之中。

攻击方的行伍中,有四名黄衣人。

如果政太子在这里,见到这四名黄衣人,肯定会大吃一惊。

一个叫庞若肆,另两个人名字相同,都叫平竭,第四个人叫令齐。

这四个人曾一同出使赵国,奉迎政太子母子回秦。此时他们四人,于暗夜策马,惊恐地看着凄嘶不绝的血火战场:“这是屠杀!无牙军要歼灭我们。”

“山雨欲来呀。”明月公主说。

她坐在阁楼的扶栏上,两只没穿鞋子的脚虚空悬垂。手中捧着只桃子,边吃边快乐地晃动小脚。她的视野下方,是咸阳城醓里坊那条最繁华的长街,街面上最醒目的是承欢楼,公子王孙并富家商贾,往来出入。但听不到风月场所粗野的狎戏之声,唯见那一扇扇朱阁兰窗,窗内的女子或是弹筝,或是吹箫,或是描龙画凤,透着极富韵味的优雅魅惑。

明月公主说:“你看这风月之地的**,浑不知死亡的大风暴正自远方疾飙而至,很快就会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公主啊,你还是个孩子,别总是老气横秋,说大人才会说的话。”赵樽有点儿担忧地说。

明月公主失笑道:“赵大叔是怕我老得快吗?你的担忧来得太迟了。

“我老了。从魏王下令诛灭我全家的那一夜,我就长大了。从到达邯郸城的那一刻,我的心,就老了六十岁。来到这大咸阳,我的心,又老了六十岁。当我看到无牙军,我想我就可以死了。

“我看着无牙军呀,就想到我父亲。我看着无牙军呀,就想到至今仍在魏国荒野之地,为捍卫君上荣誉而誓死不降的信陵门客。我看到无牙军呀,就想到了千古义士侯嬴,无双力士朱亥。我看到无牙军呀,就想到了替我父亲在魏王榻旁盗出虎符的千古奇女子如姬。

“仗剑千里,微躯敢言。

“为大梁客,不负君恩。

“这就是千古忠义之士啊,因为他们的存在,让这个时代,变得丰富多彩。”

赵樽叹息了一声:“得公主如此赞赏,无牙军三万将士,也该安心于九泉之下了。”

明月公主流着泪笑了:“赵大叔你乱说什么?有忠义在,谁能杀得尽信陵门客?有节气在,谁能杀得了侯嬴并朱亥?有侠情在,谁能杀得了如姬?有风骨在,谁能杀得了无牙军?”

“是,是,”赵樽垂泪道,“公主所言,小人懂得,无牙军忠义之魂,千秋不灭……”

“不灭你个头呀,”明月公主怒极,把手中吃一半的桃子掷向赵樽,“你到底能不能听懂我说话?我不是说无牙军忠义之魂,是说他们不可能被歼灭,若我所断不错,应该是无牙军尽歼十七万蜀军,而后如鱼入大海,彻底消失。”

“这个……还真有可能。”赵樽突地站起来,“无牙军是参加了长平之战的生力军,我大赵不知几多冤魂,亡命在这三万煞星之手。想要歼灭他们,而且是悄无声息地全歼,这确实……可是公主,秦王那边的消息怎么说?”

明月公主轻声哼道:“据本姑娘所知,秦王可从未说过谁歼灭过谁,人家什么也没说过。”

赵樽越发困惑:“那到底……公主啊,你说清楚好吗?”

“其实秦王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命人抬来一箱子书信,上面烟熏火燎,剑砍矛戳。然后秦王就找个没人的房间,关上门偷着乐去了。”

“偷着乐……原来如此!”赵樽惊叫起来,“好狡猾的子楚,他其实很清楚,无牙军根本无法悉数灭杀,他派了人秘密从蜀中调来的十七万蜀军,其实不过是给无牙军磨刀用的。”

明月公主伸出手,遥指西方:“人们都以为,秦王子楚最强势的对手是来自朝堂上以子傒为首的本土势力。但其实,子楚心里很清楚,子傒系只是表面上的癣疥之忧,他真正的心腹大患,在西边——蜀侯嬴辉。

“嬴辉是子傒的弟弟,比子傒更有野心,也更沉稳。他隐没于世人的视线之外,苦心经营蜀川很久了,训练了大概二十万的军队。

“这支军队让子楚寝食难安,坐卧不宁。是以苦心孤诣,策划了极为凶险的子午河一战。此战,第一能让嬴辉多年的苦心化为乌有;第二能把无牙军隐秘的对抗公开化,以便在日后的剿杀中名正其罪;第三是为了创造时机,制造一个假箱笼,一箱笼的假书信,震慑军中诸将。

“蒙骜等人长期秘密与无牙军往来,人人都知道,但从无证据。此番子楚突然拿出证据来,只是欺君之罪,军中诸将就吓惨了,哪儿还有胆子辨识真假?

“所以无牙军一战,志不在无牙军,而在于尽收军心,在于彻底孤立政太子,陷政太子与无牙军合谋而无法洗清。

“只一招,让四方之敌尽皆束手。

“帝君策术:毒!”

子午河战事,进入到第三天。

三天三夜无眠无息,人未曾进食,马未曾饮水。参与剿杀的蜀军,从未曾想过战争会如此残酷,其军属战斗编制已被彻底打散,陷入到各自为战的悲哀境地。更可怕的是他们的精神已经崩溃,十多万人骇得身体绵软,失去体力和斗志,只是跪在地上,伸长了颈子凄声惨嗥。

无牙军发动最后攻击。

损员超过三分之一的军士,以脸上戴的面具为标号,迅速联结,用盾牌上的铁钩,连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将人数超过己方十几倍的对手,挤压在圈中。

值此,十数万蜀军被圈入死亡之地,战圈内部人挤人、人压人,铠甲互撞、剑矛相刺,全都丧失了战斗力。最外层与无牙军接壤的蜀士,则在拼命的闪避哀求之下,一个接一个地栽倒。

尸山渐起。

山风哀鸣。

无牙军浑身是血,如幽冥恶鬼,向残存者步步推进。

只有少部分的攻击部队,落在包围圈外。但他们早已丧失斗志,一个个脸色灰白,站在远处观看。

四个黄衣人也被这情景吓得心胆俱裂。在长久的呆滞中,有一人说了句:“走吧。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是该回去复命的时候了。”

四人掉转马头,消失在黝黑的夜色中。

公主姺府邸,韩国公主韩冷儿,衣带飘飘,行走在通往湖心亭台的长廊上。

君夫人裹着棉毡,瘦弱的身体打着战:“公主请了,请恕我身体不适,不能起迎。”

韩冷儿微笑执礼:“今日得见君夫人,何其所幸。”

君夫人虚扶着她的手:“听闻姺公主所言,你对政太子游说无牙军之事,有个猜测?”

韩冷儿颔首:“对。”

君夫人轻声道:“不揣冒昧,小女子疑惑很久了,公主可否不吝赐教。”

韩冷儿直接指出问题的关键:“君夫人智略,并不在政太子之下。只是此人初出龙居,年龄尚幼,夫人对他的研究,难免有些不足罢了。”

“哦?”君夫人问道,“那公主可曾研究过这个人?”

韩冷儿谦虚道:“岂敢,只是政太子的策略,与其父并无二致,都是一贯地忍辱,示弱成癖。这或是一个人的心智在与周边环境的互动下自然形成的。此父子二人,都是长年淹滞赵国。赵国的宫中朝堂、民间百姓,对这对父子的感情充满了矛盾。双方既是仇国,当然无日不思名正其罪以杀之。但此二人逆来顺受,以愚化智,总有办法消弥他人的杀意,让他们油然生出敬重之心。又爱又恨,又敬又憎,他们父子长年游走于这种极端情绪边缘,最会利用对手的极端情绪,也最善于挑起对手的极端情绪。所以那一日的汉中道上,黄土高原,有人亲见政太子牵驴而行。而驴背上,竟然卧睡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仆人。

“夫人啊,公主啊,那政太子在咸阳的境遇并不比在邯郸时强上多少。据我所知,政太子连个府邸也没有,甚至从未有人问过他一个堂堂的太子晚上睡在什么地方,可见国人对他的轻侮与蔑视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但即便如此,若他赴无牙军,想要带上几个人,还是有可能的。

“可他为什么只带上一个昏睡不醒的老仆人?只是他习惯于这样做事罢了。即便有其他更佳方案,当他行动起来,仍然会做出这个选择。

“选择固化,即成本能。

“如果你想征服一个人,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让他付出。他为你付出越多,越无法离开你。”

听到这里,君夫人恍然大悟:“明白了,政太子是以柔胜刚,以弱克强。”冷儿公主不说话。

君夫人自语道:“政太子之举,不过是女性智慧而已,让自己弱到极致,任对方恣意妄为。他选择上了年纪的老仆,选择自己牵驴远行,就是为了抵达无牙军中之时,让自己病倒。就这样一老一少,在无牙军中呻吟不绝,无牙军若不是将他们抛到荒山野岭,任其自生自灭,就只能奉茶奉药,以臣事君。一旦无牙诸人视政太子为主上,这支可怕的军队,就成为了政太子自身的势力。而我们想不到这一点,是因为被齐士茅焦所误导。茅焦想不到这一点,是因为他虽为人臣,但性喜僭越,终非纯臣。而秦王却会在第一时间看破儿子的花样,说到底,政太子所为,不过是秦王玩过的。这一番父子相战,自然是儿子落了下风。”

冷儿公主笑,不作声。

君夫人看着她:“公主想说什么?”

冷儿公主亦迎上君夫人的目光:“若说别人想不到这些,我信;若说夫人想不到这些,怕是没人会信。”

君夫人瞳孔收缩:“那么公主知道我的来意?”

冷儿公主毫不犹豫地说道:“我知道。但我只想告诉夫人一句话,我是个孤身亡命飘泊之人,若非姺公主救护,早已百死沟渎。如今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活着,平平安安地活着。我不会,也没能力成为宓公主与成蟜太子的敌人。甚至连这种想法都不会有。无论咸阳城的政治格局出现何种变动,此心不改。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如此。”

汉中平原,蜀川门户。

残酷的战役已经结束。

残余不足一万人的无牙军士,头戴面具,呈方队无声伫立。

他们的脚下,铺陈开来的是一望无际的血尸。

火在烧,旗炽烈。

风益寒,心已冷。

一名将佐浑身是血,拄着短矛,拖着一条折断的腿,吃力地走到军前。

他摘下了面具。

所有的军士,也一起摘下了面具。

将佐说:“期待已久的这一天,总算是到来了。让兄弟们苦等了整整十年,主上的耐性与隐忍,实在是让我等钦佩。从今日起,无牙军不复存在。该遵太子之命,做我们该做的事情了。”

说罢,将佐俯身,把自己的面具套在一个蜀军的脸上。

无牙军众,每人都是如此,把自己的面具戴到蜀军的尸体的脸上。然后将这一万多蜀军,与战死的一万多名无牙军兄弟,排列在一起。再将柴薪堆于其上,点燃一把火。

烈火熊熊,无牙军将士齐声悲歌: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歌止,火熄。

残存的一万余名无牙军,悉数换了蜀军服制。策马驱车,渡河而去。

咸阳城中,欢声笑语。

连续两年的服孝期,终于过去了。

前者,秦昭王薨,继任秦王安国君,服孝一年。可是安国君登位未及三天,竟突然薨去。秦人措手不及,只能脱下刚刚换上的新衣,再次于恸伤中为新君服孝。

两年啊,长长的两年,女人不能涂抹脂粉,男人不能穿孝服以外的服饰。日常不能饮酒,朋欢不能纵歌。人们都在心里默默地掐算着,一天又一天,每过去一天,这种难熬的时光就少了一天。

终于熬到今天。

秦王登位大典。

普天齐庆,举国狂欢。这一天,正式行使权力的秦王,还将册封后宫夫人与国朝太子。此前这个问题不是个问题,但现在,却是谁也不敢触碰的敏感话题。

数百名公子王孙、大夫朝臣,全都换上早就准备好的官衣。有些大夫的官服,色彩鲜艳得让女人嫉妒。而有心计的武将,除了把甲衣擦拭得一尘不染,还别出心裁地,在头盔上插了支漂亮的翎毛。

昨天,昨天是越悲戚越好,非悲戚无以表达自己对先王的缅怀。

今天,今天是越欢乐越好,非极欢无以表达自己对主上的热爱。

一名黄衣官手执麈尘,出现在高阶上,以清朗的声音高呼道:“吉时到——公子诸侯、大夫朝臣入觐,为大王贺。”

两侧乐声大起,咸阳城附近一带的乐人,此时聚于朝中,钮钟、钲、镈、铎、笙、镦、竽、篪、琴、筝、铜鼓、排箫、扁鼓、箜篌、柄鼓、悬鼓、建鼓齐齐演奏。

登阶而觐秦王者,分为三个纵队。

居中者以子傒为首,是秦王室公子,公族血脉。左侧是以吕不韦为首的大夫朝臣,右侧是以蒙骜为首的军中诸将。公子大夫,名臣宿将以每百人为一队,横三纵三,计九队。再后是诸国使者、国中名士,以及卸甲归田的老将及老臣。

嬴政被编入公子队伍中,按辈份序列,排在末尾。

当他举步上阶时,忽听身后一个声音:“政公子止步。”

嬴政停下,回头。

只见十数名黄衣人,俱是宫中内侍,垂手而立:“传主上之命,今日大典,政公子无须参加了。”

嬴政默默跪下:“儿嬴政,谨遵君父之命。”

黄衣人拥上前,将嬴政架走。

黄衣人用力过于粗暴,被架走的嬴政,脑袋低垂,面色惨白,双腿拖在地面,犹如一个死人。

文臣武将,公子王孙,视若无睹,径自拾阶而上。

只有老臣宾须无泪流满面,他转身,想说句什么。旁边的臣子用力撞击他的肘部:“真的这么嫌命长吗?赶紧走吧你!”

宾须无发出无力的呜咽,被群臣裹挟着登阶而上。

嬴政被拖开的空地上,出现一名从遥远的楚国请来的乐人,翩翩舞动,唱道:“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斖斖文王,令闻不已。陈锡哉周,侯文王孙子。文王孙子,本支百世,凡周之士,不显亦世。”

这首歌是乐人精心挑选的保留节目,借文王之德,彰秦王子孙昌盛,子嗣绵延无穷。

十数名黄衣人拖着嬴政一路前行。

行至无人之处,几名宫侍转而抓起嬴政的双脚,将嬴政的脑袋拖在地面上。随后的宫侍一边走,一边用脚重踹嬴政头部:“这嗣君之位,是成蟜太子的,你是哪儿来的野种,也敢喧宾夺主,祸乱宫闱?”

嬴政无法答话,只听到他的头部与地面石阶相撞,发出的咚咚之声。

众人将嬴政拖到一间库房门前。

门前立有两名赤膊力士,抱臂而立。

一名黄衣人向力士出示书简:“这可是大王手书,你自己看清楚了。”

两名力士看了手书,大骇:“这不可能,大王登基之日,重罪皆赦,如何却会……”

黄衣宫监厉斥:“尔等敢抗命吗?”

赤膊力士赶紧躬身:“小人不敢。”

黄衣宫监催促道:“既然不敢,何不立即奉行君命?”

两名力士不敢再吭气,将嬴政头下脚上拖进库房,装入一口麻袋里,扎紧口子。然后将麻袋举起来,向着墙壁重重掷去。

咚!

那巨大的声音,仿佛震得秦川晃动。

臣属涌入浩大的宫殿,为秦王贺:“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恭贺大王今日登基,六国来朝,四方以安,神灵护佑,万世永昌。”

秦王子楚,笑吟吟地居中跽坐:“卿等且起,我大秦承天千载,幸赖卿等竭诚效命,是以秦川水清,洛岭花明,养我一方子民,绵延万世之泽。今寡人受命于天,自当惕厉图治,不辞艰辛,夙夜兴寐,不负先祖之望,不负神灵在天。”近侍嫪毐匍匐于前,呈上一卷书简,宫监随之呈上朱砂笔。

这是登基大典最欢乐的节目,秦王子楚拿起朱砂笔,在书简上象征性地点下,表示两任薨君的时代正式结束,新的时代,行将开始。

子楚拿起朱砂笔,笑道:“朱砂开道,卿等以为寡人是湫渊起舞的巫判吗?”

大夫朝臣,齐齐绽开嘴巴,做出不失礼节而又感受到君父恩泽、倍感涕零的欢快表情。

子楚的笔尖正要落下,忽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公子楚且慢。”

此言一出,众人皆骇,连子傒都惊得张大了嘴巴。

称秦王子楚,不称主上而称公子,此举无异于谋逆。

众人转目望去,只见一名宫人,自屏风后转出。

朝臣不识得这名宫人,但子楚认识。只听他惊声问:“小馨,你在说什么?”

小馨不答,趋步上前,拿下子楚手中的朱砂笔。此后就见两宫太后——华阳太后与夏太后在几个宫人的搀扶下,徐步而出。

子楚急忙跪下:“两位母后,这还没到时辰,怎么自己就先出来了?是不是儿子有什么事情做错了?”

就听华阳太后沉声道:“若公子不弃,烦请暂退左右。”

王子公子,大夫臣属,怀着莫大的惊骇,无声而退。他们太清楚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了,子楚登位的资格遭到了质疑。而且这质疑,来自子楚获取权力最鼎力的支持者。

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退到宫门之外,你看我,我看你,俱皆狐疑,却不敢发出声音。

宫室里,就听华阳太后问道:“公子楚,我老了,许多事情记不得了。但本宫依稀有点儿印象,新王登基,大赦天下,不可以轻言杀戳之事,只恐有伤天和。此礼记于《周礼》,向为天下君王所奉行,不敢违天,不敢亵渎神灵,是否?”

子楚颤声叩首:“母后见责,儿子诚惶诚恐,惊心不已。可儿子细细想来,近日虽然宫中朝野,诸事频仍,但儿子牢记先君的教诲,断不敢擅行有违天和之举。”

“既如此,公子为何于登基大典之日,将我孙子装入麻包,掷死于阴库之中?”

子楚大骇:“母亲在说什么?儿子听不懂啊。”

夏太后走上前来:“儿子,你自己下达的命令,还敢在我们面前隐瞒吗?”子楚拼命摇头:“母后听了何人的谗言?儿子虽然德行浅薄,但素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何会做出如此禽兽之行?”

华阳太后抬了一下手,就见两个年轻人,抬着一只血淋淋的麻包进来。子楚诧异地看着他们:“昌平君?昌文君?你们兄弟抬的是什么?”

昌平君兄弟将麻包抬到子楚面前:“姑母有命,儿臣不敢擅启。请主上自己解开麻包观之。”

“你们这是……”子楚茫然地看了看大家,动手去解麻包。系死麻包口处的绳索,已经被鲜血浸透,实在难解。但无人相助,所有人都站在那里,冷冰冰地看着他。

好长时间也解不开,子楚心下恐惧,摸到身边一把小刀,是昌文君怕他难堪,悄悄踢过来的。他用力挑开绳索,解开一看:“这……这人是谁?”再细看,不由得心胆俱裂,发出一声惨嗥:“政儿,是谁把你弄成这个样子?”

麻包里的嬴政,头骨绽出,胸骨碎裂,整个人被鲜血浸透,已然全无呼吸。

“是谁干的?这是谁干的?是谁害了我的儿子?”

子楚抱着儿子,仰天长啸。

纵使子楚惨厉痛哭,身边的人却不为所动。

华阳太后沉声道:“公子楚,当初我从先君的二十七名公子中选择了你,是因为人们俱对我道你为人仁善。但也有人说,你是个善于演戏的人,所谓的仁善是装出来的。本宫是不信这些的。但是今日,本宫信与不信,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公子能够证明自己。”

砰砰砰,子楚放下怀中的嬴政,向两宫太后重重磕头,额绽血涌,溅洒如花。而后他猛地撕开自己的衣襟,**胸膛:“母亲,母亲呀,两位母亲,儿子纵然再歹毒,又怎么会杀害自己的亲骨肉?纵使儿子真的歹毒如斯,什么时候不可以,为什么偏要挑登基这么个日子?”

华阳太后一扭头:“那么公子,你如何解释这个?”

几名宫人将帷幕拉开,露出后面跪着的一排人,自左向右,都是宫中黄衣内侍,但最靠右边的,却是两个赤膊力士。

见子楚愤怒的眼光转过来,两名力士拼命磕头:“主上,主上,小人也知道今日登基大喜,断非见血之日,何况要杀的又是政公子?小人是劝谏过的呀,可是主上亲令在此,小人又岂敢违抗?”

子楚狠厉地喝道:“寡人的命令在哪里?”

“在这里。”紧挨着力士的黄衣人跪呈君令,“主上,奴才虺乬,只是个宫里跑腿的,好事从来摊不上,爨棻大人将这道王命传递下来,吩咐奴才去执行。奴才内心是不情愿的呀。可奴才地位委实低贱,休说抗命,纵有微词也是罪无可赦,所以奴才只能奉命,这真的怪不得奴才呀。”

昌平君的弟弟昌文君上前,从宫侍虺乬手中接过王命,跪呈给子楚。

子楚伸头一看,顿时青筋暴起。

“嫪毐!”子楚厉声吼叫,“滚出来解释!”

嫪毐是真的滚出来的,他怀中抱着一只装满了文牍的函匣。滚出来时,记载国务政事的竹简撒了一地。

子楚大吼:“这是怎么回事?”

嫪毐顺手在地上一抓,将一支竹简高高举起:“此为主上今日亲传政公子的副本,请主上查验。”

“寡人不要查验,寡人自己发布的命令,还不知道是什么吗?”子楚口角沁血,嘶声大叫,“寡人是在问你,朝中发布的是命政太子与成蟜到太子府,沐浴更衣,以待册封大典的公文,怎么会变成杀人令?”

嫪毐吓哭了:“主上,今日这道命令,主上发布,臣下记录,并由主上亲验过后才用的玺宝。而后臣将此命令交给黄衣侍从缩子高。主上知道,缩子高是宫里的细务总管,所有吩咐都是由他安排人选的。”

子楚冷静片刻:“那缩子高何在?”

“主上,奴才在这里呢。”伴随着哭声,一名红领黄衣人跪趴出来。红领黄衣,是宫中地位仅次于嫪毐的内侍。

子楚厉声逼问:“缩子高,你是如何传达寡人之命的?”

“这个,”缩子高泪流满面,呈上一支竹简,“此前主上有命,让爨棻负责新建太子府一应事宜,是以奴才就把命令传达给了他。这是爨棻受命之后的回执,请主上观之。”

子楚冷哼两声:“那么爨棻在哪里?”

“这个……”众宫侍你看我,我看你,相顾无言。

子楚下令:“立即给寡人找到爨棻,否则尔等统统灭门。”

“是……”嫪毐一众慌忙应答,四散去寻找爨棻。过不多久,这些人抬着具湿漉漉的尸体进来了:“主上……这就是爨棻,溺毙于宫中的柳花湖里。似乎……是自杀。”

“给寡人彻查此人!”子楚恨声道,“寡人不信此贼是单独行事,举凡与此贼来往不正常者,一律查清楚,寡人要挖出他所有的党羽!”

“是……”嫪毐等人抬着尸体退下。

忽然间,所有人一齐向子楚跪下:“大秦之主,请恕过我等迁怒之过。”

“母亲,你们这是干什么?”子楚忙不迭地扑至两宫太后身边,将两个太后搀扶起来。这真相全都明明白白,既然此事并非是他的错,那么他当然还是秦王。既然他是秦王,就算是华阳太后,就算是亲生母亲夏太后,也不敢开罪于他,都必须要为此前的究责向他认罪,以免日后引来君王的雷霆报复。

先把两宫太后搀扶起来,子楚扫了一眼跪地的昌文君兄弟、宫女小馨等人,说了句:“都起来吧,你们又有什么错?如此奸诈的手段,连寡人都中了招。”

“是啊,是啊,”昌文君兄弟起来,战战兢兢地替秦王正衣冠,“好端端地吩咐政公子筹治册封大典的王命,几经传递,竟然变成了杀人令。奸人的手法,真是防不胜防。”

子楚落泪道:“说到底,这要怪寡人待政儿太刻薄了。若非如此,奸人纵然想从中做手脚,也是无机可乘。这都是寡人之过啊!传宫医,并咸阳城中所有的巫医,寡人要让政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