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鬼谷门下 惊艳人间的天下神兵(1 / 1)

一个鹰勾鼻子的黄衣人骑在马上环顾四周,身后跟随着数百名持棍操械的家奴府丁。

这个人曾出现在咸阳城门,拦截过衷三兄弟押入城的囚车,他正是秦王子楚的亲信内侍,嫪毐大人。

现在他又来了。

他所在的位置,是咸阳巧家巷。这里是咸阳的中心地带,居住的都是手工艺人,无论是战场还是后方,他们都是秦国最强大的力量。所以这一带也最为富庶,家家户户养着私马,备有私车。巷弄口玩耍的孩子,身上都穿着新衣,脸上带着毫无忧虑的笑容。

黄衣人的目光掠过巷口的孩子们,落在一个人身上。

那是个中年人,敦实实的一张脸,敦实实的身体。一望可知,这是那种有本事、没脾气的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在邻里之间也享有声望与名誉。此时,他一边登车,一边和邻人打招呼。

“穆师傅,又去哪里呀?”

“主上有命,建三公府,嗣主上正式登位时启用。”

“哎哟,那可是个大工程,听说工程投入接近三万镒金子。做完了这个工程,穆家嫂子惦念的那座宅子,就算是到手了。”

“不要说得这么轻松,”穆师傅赔笑,“工程步步维艰,一不留神连命都得搭进去,赚钱哪儿是那么容易的事……做什么?”

已经登上车的穆师傅,被几只手揪了下来。

他诧异地转回身:“诸位是什么人?为什么拦着小人的路?”

那几个人问:“拦下穆师傅,是因为我们兄弟想知道,师傅这是要去哪里?”

“当然是三公府……哎哟!”穆师傅话未说完,已被打倒在地。

那群人冲上来,举起棍棒,不由分说就招呼到穆师傅的身上,当场把穆师傅打得头破血流。忽见马背上的嫪毐抬手,众人停下来,现场静寂,只听到穆师傅痛苦的呻吟声。

嫪毐策马过来:“穆师傅,你刚才说要去哪里?”

穆师傅忍着痛答道:“我说是三公府……哎哟,哎哟,别打了,打死人了。”噼里啪啦又是一顿打,然后诸人停手。

嫪毐再问:“穆师傅,你适才说要去哪里?”

穆师傅小心翼翼地说:“三公……不是不是,小人哪里也不去,小人回家行吗?”

嫪毐笑了:“你看这样多好。这国孝期间,世道不靖,赵国来的剑士,燕国来的刺客,满大街乱窜。穆师傅何必蹚这股子浑水呢?”

说罢,嫪毐的侍从丢下两镒金子:“拿回去,滚!”

嫪毐心满意足地拧拧自己的鼻头:“下一个。”

被划为三公府的那片地上,立着几根歪歪的板柱,放眼所见,唯见一片荒凉的空地,不见一个人影。

衷、惊和黑夫三兄弟,带着十几个跑来投奔他们的士兵,百无聊赖地蹲在一边聊天。巫马伤身后跟着两个弟弟,来来回回地踱步:“奇怪,好生奇怪。”

宾须无不耐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不见一个匠人来?”

巫马伤也十分茫然:“小人哪里知道?倒是昨天来了十几个役夫,没有手艺,只是搬石挖泥的粗工。钱也没说少给他们,可吃过午饭,这些人全都不来了。”“你就没派个人问问,他们到底为什么不来了?”

巫马伤的弟弟巫马忧道:“宾须大人,小的去问过了。那十几个粗工,中午吃饭的时候,被人给打了,打得一个个的头破血流啊。”

宾须无失笑:“打了怕什么,这不是有衷他们几个吗?还可以报官呀,咸阳城可是有律法的,禁止私下相械。哪怕是王孙公子,打了人一样要割鼻子的。”

一个士兵接道:“宾须大人,你说的都是商鞅时代的老黄历了。当年太子犯法,商鞅也不敢真的碰,只是象征性地割了太子老师的鼻子。可后来怎么样呢?坐法自毙了!被太子势力大举报复,逃无可逃,终被五马分尸。所以这人世间啊,权势就是道理,讲理就是讲势,无权无势之人,才老是惦记着讲理呢。”

宾须无急了:“哎,我说你这个人,不好好当你的兵,怎么这么多废话呢?你叫什么名字?”

士兵道:“小人名缭,无姓,魏都大梁人氏。”

宾须无皱起眉头:“你一个魏国人,就别在这里添乱了。这就已经够乱的了。到底是谁呀,他凭什么打跑咱们的工匠?”

巫马兄弟把宾须无拉到一边:“大人,打伤咱们工匠的,是嫪毐大人。”

“嫪毐?”

“嫪毐!”巫马兄弟低声道,“主上的近侍嫪毐,带了几百人,封锁了咱们工地。但凡敢有匠人进来,第一次打伤,但给伤者银两,让其养好伤。第二次还敢来,直接打残,而且没有银子拿了。第三次还敢来,那就直接打死。”

宾须无一屁股坐在地下:“那完了。嫪毐是陪成蟜公子一起玩大的,明确表态支持成蟜为太子,而且他深得主上宠信。吕不韦说的话,主上不一定听。嫪毐说的话,主上却一定会听。现在他公开站出来与咱们为难,就再也不会有人站在咱们这边。死定了。”

嬴政来到三公府工地,环顾四周:“这片地够宽敞,可以用来跑马。”

宾须无、巫马伤等人立于嬴政身后,一声不吭。

嬴政迎着太阳望向宾须无:“宾须大人,你会想到法子的,对吧?”

宾须无脸皮抽搐:“太子呀,这次老臣是真的没法子了,真的没了。”

“怎么会?宾须大人才智过人,这点小小的麻烦,如何能难住宾须大人?”嬴政不以为意地转向衷三兄弟:“衷,你们老母亲还好吧?”

三兄弟急忙跪倒:“感谢太子垂询,老母的身体近日愈发康健了,一再叮嘱我们,为太子竭心效命,肝脑涂地。”

嬴政正待说话,忽然间,衷三兄弟身后,一个士兵扑上前来:“太子殿下,小人缭,此番前来欲献书于太子。”

“献书?什么书?”始料未及的事情,嬴政诧异地看着士兵。

宾须无扭头一看,顿时怒了:“太子别听这人瞎说,他是魏国大梁的一个逃兵,有个屁书要献。”

士兵缭抗议道:“宾须大人,不可如此羞辱小人,小人也是有师宗的。”

看士兵缭认真的模样,嬴政乐了:“你有师宗?请问师宗何人?”

士兵缭如实答道:“小人师于迷花山下,黑云洞中,鬼谷子师尊座下。”

宾须无叹息一声:“看看这孩子,说瞎话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鬼谷子是什么年月的人?百年之前,鬼谷子门下有四个弟子:苏秦、张仪、孙膑、庞涓。是以天下人皆知,苏秦合纵,张仪连横,纵横策士,搅动周天。而孙膑、庞涓兄弟二人,庞涓先行下山,仕于魏国。但他忌恨师弟孙膑的兵学,遂把孙膑骗到魏国,设计陷害,挖去了孙膑的膝盖,命孙膑替他写出兵法。但孙膑何等心智,被他逃出魏国,而后于齐国举兵,围魏救赵,击杀庞涓于马陵道上。这华美的历史,已经成了久远的传奇。当年的风云人物,俱已化尘飞去。连鬼谷子的四大弟子都已老死,你却告诉我,你是鬼谷子门下传人。可别告诉我鬼谷子喝了洗脚水,吞了马后屁,得以延寿益年,长生不老了。”

士兵缭怒道:“宾须老狗,辱我师门,你必须要向我磕头道歉。”

“少来。”宾须无对嬴政道,“太子殿下,快点儿把这个疯孩子赶走吧,咱们说正事要紧。”

嬴政笑着,问士兵缭:“你想让宾须大人道歉,这有何难?何不先解释清楚鬼谷子不死之谜,也好让大家长点儿见识。”

士兵缭有点儿沮丧:“闻名不似见面,见面让人失望。我听闻太子受教于名家、儒家、阴阳家三大学宗,如何会问出这么有失学术水准的问题?谁告诉你鬼谷子是一个人?就不能是个学宗门派的称呼吗?正如儒学传承至今,一代又一代的学人奉儒称尊。谁都知道儒为学宗之名,而非人的名字,为何鬼谷子就必须是个人?”

嬴政被问呆了,半晌立起,向士兵缭躬身:“谨受教,是嬴政轻狂,不识先生。”

士兵缭感叹道:“知耻后学,识拙而谦,太子虽然资质不足,但还是可以抢救一下的。这是小人积一生之修习,写下的兵法,请太子赋予小人这个荣誉,收下这部兵书。”

嬴政没接:“接书这事咱们不急,你先给我说解一下你的学业。”

士兵缭躬身道:“蒙太子垂问,然而这个时候,不是应该给小人赐坐上茶吗?”

宾须无急了:“这人可真麻烦,给他当头浇桶冰水,他就老实了。”

士兵缭摆摆手,讪笑道:“浇冰水免了,且听小人道来。”

士兵缭展开一本竹书:“小人一生所学,尽在此书之中。小人假托梁惠王之名,以问答的方式全面展示并演绎了小人的军事思想。为什么小人要假托梁惠王,而不假托其他什么王呢?那是因为孟子的缘故。昔者孟子著书,往死里抹黑梁惠王,‘望之不似人君’‘寡人好色’,诸如此类都是孟子故意给梁惠王找不痛快。一客不烦二主,咱们也要把梁惠王抹到黑透,这才是扎实务实的学人精神。此书计五卷三十一篇,第一卷中包括了天官、兵谈、制谈、战略与攻权五篇。但听其名,就知道每篇重点讲述一个要点。此书开篇,梁惠王问缭子曰……”

宾须无打岔:“缭子是谁?”

士兵缭笑道:“当然就是小人啦。”

宾须无冷笑:“孔丘称子,万世宗师。老聃称子,道宗承传。你是什么东西,也有资格称‘子’?”

士兵缭怒极:“我是你老子,你是我儿子,行了吧?”

“‘我打死你!’宾须无脱鞋就往上冲。”巫马兄弟忙不迭地架住他:“大人,大人,太子面前不可失礼,且听这无礼之徒说下去,看看他说出什么花样来。”

士兵缭继续读他的书:“梁惠王问缭子曰:‘黄帝刑德,可以百胜,有之乎?’缭子对曰:‘刑以伐之,德以守之,非所谓《天官》时日阴阳向背也。黄帝者,人事而已矣。’”

士兵缭紧接着解释道:“这段话的前半部分是说,梁惠王问小人:‘黄帝依靠刑杀和德政,可以百战百胜,真有这回事吗?’小人回答他说:‘刑是讲靠武力讨伐敌人的,德是讲行仁政治理国家的,并不是讲天象、时日、阴阳向背那些东西。黄帝所凭借的,就是人的作用罢了。’小人的军战思想,就是这么个意思。”

士兵缭继续说道:“接下来,咱们开始军事实践。这里有座城,从东、南进攻,攻不下来,从西、北进攻,攻不下来,为什么呢?人家城池防守到位呗。你看人家那城墙,修得老高,你看人家那护城河,挖得多深。你看人家那兵器,那城里的粮草……”

嬴政说话了:“好了,缭子先生,你的军战思想,与我师门相异,也与孔穿老师教我的儒家、邹衍老师教我的阴阳家,有所不同。”

士兵缭大叫道:“那不是废话吗?孔穿、邹衍,还有公孙龙,都是靠说的。嘴巴比天大,天天说大话。但说到实践,还要看我们鬼谷子门下。”

嬴政问道:“既然如此,缭子先生当为实践大师?”

士兵缭挺胸抬头:“是的。”

嬴政颔首:“那咱们现在实践一下,这里有个工地,银子早已备齐。可这里的四面八方,被凶徒团团围困,若有匠人敢进来,就会惨遭毒打,所以此地无人敢入,工程因之搁浅。先生既是军战实践专家,当为本公子解决这个问题。”

士兵缭收起竹书,站了起来:“太子大人可能有所误会,小人是写书的,不管你这些狗皮倒灶的烂事。既然太子还惦念着开工挖土,不以国家社稷为念,只想当个替人擦屁股的贤公子,小人就不打扰了,暂去别的地方,另行找人献书好了。”

嬴政拦在对方面前:“先生莫要弃我而去,我是诚心烦请先生指教。”

士兵缭态度强硬:“太子诚心求教,小人诚心要走。看咱们俩谁能拗得过谁。”

嬴政躬身颔首:“再次恳求先生。”

士兵缭坚持:“很高兴地再次拒绝。”

嬴政后退两步:“给我拿下这个无礼之徒!”

在场的,只有衷、惊、黑夫三兄弟听从嬴政的命令,但三个人就够了。

三人扑过去,将士兵缭翻倒,强行架起来。

嬴政吩咐道:“给我吊起来打,直到这货肯说出办法为止。”

衷三兄弟果然将士兵缭吊在根桩柱上,用木棍抽打起来。

听到士兵缭的惨叫声,宾须无、巫马兄弟等人,都感觉气氛怪怪的,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一会儿,宾须无开口了:“太子,老夫托大问一句,这个狂徒缭开罪太子,严惩是必须的。但太子却另辟蹊径,异想天开,居然想从这个人身上找到问题的解决办法,这会不会有点儿缘木求鱼、南辕北辙了呢?”

嬴政笑道:“宾须大人多虑了,缭先生乃军战大家,腹有兵甲百万,智如湫渊无边。眼前这点小事,根本就难不住他的。”

巫马伤顶撞道:“若他真有办法解决,为何不肯说出来呢?”

嬴政笑道:“这世间,有美好的声誉,也有极坏的谤名。军战之事生死一线,压在人性的最敏感之处。所以越是伟大的军战思想,越是容易引发世人的隐忧,越是容易担负上不好的名声。比如武安君白起,他为我们秦人打赢了长平之战,坑杀赵卒四十五万人,不单单赵人痛恨,就连我们秦人自己,对他也没好印象。只因杀伐炽烈,会激发人性中的本能厌恶。所以缭子先生虽然洞悉军战思想,但更知道人性。他知道办法却不肯说,就是希望我们听了他的思想,自行领悟出办法。那么,他的手上就不会沾有污秽,良心上就没有负担,就可以继孔子、孟子之后,成为又一代学人宗师。至少他可以这样安慰自己。”

宾须无恍然大悟:“他是想自己做好人,让咱们去做恶人。”

巫马兄弟也急了:“这不是说笑话吗?他既然有心侍奉太子,岂有好名声自己包揽,恶名声推给君上的道理?此乃不忠,实该严惩。”

嬴政解释道:“孔孟老庄,我们的大师已经够用了,现在最缺的是实战者。这就是我不肯成全他的原因,毕竟我们手头上可用的人太少,纵是无情,终属无奈。”

正说着,衷耷拉着脑壳过来:“太子,他死活说不出来,棍子都打断两根了。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才怪!”嬴政笑道,“打不管用,那就换个招术。缭子先生血气方刚,吃软不吃硬,给我上美人计。”

“美人计……”巫马兄弟笑了,“太子啊,你看咱们这两头蒜,哪里有什么美人?”

嬴政盯着他说道:“你们不是有个妹妹巫马愁吗?”

巫马兄弟慌了手脚:“不是太子,咱们不能这样……”

嬴政打断兄弟二人的话:“你二人且听我说,难道你们不希望自己的妹妹,以后有个放心可托之人吗?缭子先生深谙兵法,又会写书,如此大才,如蛟龙在渊,如明月在天,纵无时运,也非泛泛。若遇机遇,必然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这样的人才,是天生的好妹夫,你们真的愿意错过吗?”

“不是……”巫马兄弟非常别扭,“太子,不是我们抗命,实在是……太子你听,他叫得那惨样,能有什么出息?”

嬴政大笑道:“他惨,是因为遇到了我。若他遇到的是别人,就该轮到别人惨叫了。”

“真的吗?”两人半信半疑,犹豫片刻,终于决定把宝押在嬴政身上。

巫马愁来了,她奉命过去安抚士兵缭,很细心地拿了块棉帕,替士兵缭揩试身上的伤,脸上的血。士兵缭呆呆地看着她,那呆滞的眼神,慢慢充满了期望与温情。

又过一会儿,巫马伤飞跑过来:“太子殿下,果然被你说中了,士兵缭真的知道如何解决眼下的困境。他招了。”

“还有呢?”

“呃,他还想继续招。”

“不行。”嬴政吩咐道,“这次该轮到本公子招了。”

嫪毐上马,环顾左右:“人呢?人都哪儿去了?”

他的马后只跟着一个拄着杖的府丁,满脸尴尬地看着他。

嫪毐急了:“怎么回事?你说话呀。”

“内侍大人,”那府丁哭丧着脸道,“没有人手了,咱们阖府的奴丁,全都被人家打残了。”

“是谁干的?什么时候?”嫪毐大吃了一惊,“这么大的事,我怎么没听到动静?”

府丁哭道:“大人没听到动静,那是事出有因。别说大人您了,连我们这些挨打的倒霉蛋,都是事后好久才醒过神来,最初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嫪毐大声喝道:“我不要听你在这儿给我诉苦,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府丁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单说小人这条腿吧,是那日小人负责防守三公府西路,大人的命令是官可以进,吏可以出,路人咱们不拦,闲人咱们不管,公子王孙更是随意,不得阻拦,更不许被贵人发现。我们只负责盯着三类人:一是建筑工匠,泥工瓦工一类;二是役夫,挖土和泥一类;第三类是给三公府工地运货的,无论运什么都不允许,只要这三类人出现,那就上前开打。第一次手下留情,还要给人家养伤的费用。第二次打伤,那就不给钱了。第三次还敢来,那就只管下死手,打死打残,都不能怪我们。这是嫪毐大人您的吩咐吧?”

“是本官吩咐的。怎么了?本官吩咐你干点儿活,还有金子拿,你不乐意吗?”

府丁哭道:“这不是乐意不乐意的事,是说那天小人负责把守三公府西边路口。当时我们有七八个兄弟,刚刚打伤了两个想进入三公府卖食物的商贩,砸了他们的摊子。然后我们兄弟顾盼自雄,感觉天下很无敌的样子。可是大人,当时不知为什么,我们心里总是感觉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事不对头。可到底哪儿不对头,却又说不出来。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不对头的感觉更强烈了。到这时,才有人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两个兄弟不见了。大家急忙分头去找,这一散开,就中了人家的招了。小人找到一条巷子,惊讶地发现,一个兄弟浑身是血倒伏于地。小人正待问是怎么回事,突然间眼前一黑,有人在后面用个布口袋,冷不丁地罩在小人头上,然后小人突感脊背疼,肋骨疼,尾巴骨疼,最后一下是大腿骨嘎嘣一声,然后小人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嫪毐沉默片刻:“就是说,你们被人袭击了?那为什么不立即报官?”

府丁哭诉道:“大人啊,就算是报官,也得先有人把我们抬出来吧?”

嫪毐想了想:“也对。”

府丁继续说道:“大人啊,不过短短三日,我们设在三公府一带的各路埋伏,统统被人家拔除,一百多名兄弟,都跟小人一样,拖着血淋淋的断腿,一边哭一边艰难地在地上爬行。后来我们央求过路的行人,把我们送到治病的郎中那里。可去了一家,门关着,再找下一个郎中,人家不在家。后来,我们才知道,如今咸阳城中,所有的郎中都被三公府请走了,听说是在空地上支起了锅,都在给工匠役夫们熬防暑汤。可熬个汤药,哪儿用得着这么多郎中?人家这招叫抽刀断水,举杯浇愁。”

嫪毐失笑道:“什么抽刀断水,那叫釜底抽薪。”

府丁没心情跟着笑:“请问大人,这有区别吗?”

嫪毐面露尴尬:“嘿,你个奴才还敢质问起我来了……查清楚是谁干的没有?”

府丁一脸愁苦:“不好查呀大人,人家还拖着条断腿呢。但小人有个军伍兄弟,他听说我腿断了就来探望,告诉小人说,小人这条腿,折于缭子之手。”

“缭子……什么叫缭子?”

府丁把自己了解的情况一一道来:“缭子是个人,小人听说,缭子负责策划,宾须无负责掏金子走账,巫马家的兄弟负责项目管理。士兵衷、惊、黑夫三兄弟负责去军中找些有武艺在身、性格稳、口风紧的人来。这些人来到后,全都换作黔首服饰,每七人一组,悄悄混入街头,只要见到咱们的人,就趁其落单不备,突然拖入巷子打断腿。每打残咱们一个人,宾须无支付一镒金子。如果打错了,打了无关的人,这算是重大工作失误,需要扣掉两镒金子。还有,如果行动时事机不密,被人看到,这算是工作能力不足,要扣掉半镒金子。”

嫪毐大骇:“这个缭子是何方神圣,怎么之前从未听闻?”

“这个小人打听过了。听闻此人出自鬼谷子门下,是梁惠王派他来,给宾须无那伙人助拳的。”

越说越离谱,嫪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又来胡说,梁惠王死了一百多年了,怎么可能搅和这浑水?”

“小人所言,俱有实凭。”府丁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简:“小人这里有证据的,不信大人你看。”

“这是什么?”嫪毐接过竹简,念道,“梁惠王问缭子曰:‘黄帝刑德,可以百胜,有之乎?’缭子对曰:‘刑以伐之,德以守之……’这什么意思呀?”

府丁道:“听那军中兄弟讲,缭子先生这话的意思是:你若对我好,我管你娘叫大嫂;你若对我凶,你爹哭着找郎中。善对善来恶对恶,一报还一报。世间有公道,谁也别想逃。”

嫪毐越发烦躁:“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脱下那身黄衣,嫪毐换下苫布孝衣,来到了灵堂。

他走到子楚身边,环视左右。

左右侍从,纷纷退开。

子楚说话了,声极低:“寡人吩咐你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嫪毐娓娓道来:“回主上,小臣前后派了三路人,到了邯郸的大北城朱家巷。可十多年过去了,朱家巷的居民多数搬走,新搬进来的人无从问起。后来他们在西城找到户人家,是八年前搬离朱家巷的。”

子楚颇不耐烦:“寡人要听结论。”

顿了顿,嫪毐如实答道:“没有结论。”

子楚怒道:“你……”

嫪毐紧接着道:“主上,这种事,没有结论,就是结论。”

子楚的脸色变了:“是不是吕不韦干的?”

嫪毐的声音又低了些:“小臣派在吕不韦身边的人,搜集到了吕不韦的每句话,甚至包括梦话。但从未闻及关于此事的只言片语。”

子楚冷哼一声:“哼,口风挺紧的是吧?再紧也没用。你看嬴政那一手,把一钱不值的苫布卖出天价,这是十足的吕不韦的风格。哼,这种本事,这种能力,不是能轻易学来的,是天生的,是骨子里的,是血统上自然带来的。嬴政到底是谁的儿子?这还有疑问吗?”

嫪毐躬身正色道:“小臣什么也没听到。而且小臣知道,主上再也不会说起这事,在朝中不会说,在宫中不会说,对任何人都不会说。”

子楚悻悻地抹了把脸:“你是宓公主最为看重的心腹,有些事,并不需要寡人吩咐。唯有成蟜那边,你给寡人多费点心思,别让心怀叵测之人太过于接近。”

嫪毐恭敬地答应下来:“小臣尽力,但只能做到尽力。”

“嗯,”子楚说道,“去吧。”

嫪毐退出,走到门口。

院子里,成蟜骑在嬴政的肩头,用手拍打嬴政的头,嬴政正在院子里缓跑。

嫪毐一声不吭,静静地看着。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怜爱与暧意。

忽然间成蟜看到了嫪毐,立即欢快地叫了起来:“我要骑大马,要骑大马。”

嬴政急忙蹲下,放下成蟜,然后四肢落地,等成蟜骑到自己背上。

成蟜却向嫪毐跑了过来:“我要骑这匹马。”

嫪毐急忙趴下,让成蟜骑到身上,等成蟜拍打着他,喊一声驾,慢慢地爬行起来。爬了一会儿,他低声问:“殿下,这些日子开心吗?”

“开心。”成蟜是真的开心,“和政哥哥在一起,让政哥哥带我玩,好开心。”

嫪毐小心翼翼地道:“太子近日可曾有读书?”

成蟜闷闷地说道:“读书太气闷了,成蟜喜欢玩耍。”

嫪毐突然间落下泪来:“太子呀,你长长心眼吧,快点儿长长心眼吧。大敌已至,就在你母子二人身边。人家隐忍而来,谋定后动,矢志要夺走你的王位,夺走你的社稷江山,要夺走你们母子二人的性命。为了这一天,人家准备了何止十年八年?可是你却这么善良,这么天真,这么单纯,你以为这世界到处都是阳光,却不知人心是多么黑暗。你视仇敌为至亲,却不知一切都是人家苦心孤诣的谋算。”

成蟜狐疑,看着嫪毐:“嫪毐,你嘟囔什么呢?”

想了想,嫪毐还是没能把最坏的结果都摆在他面前:“小臣没嘟囔什么。小臣只是在说,为了太子无忧无虑的笑容,为了太子那源自内心的赤诚与仁善,小臣誓死周旋到底。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朝局乱了。”公主姺披发赤足,白衣胜雪,替兄长公子盉浇上盏潥茶,说道,“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乱又如何?”公子盉一饮而尽,“任什么人坐到君位,也须得考虑公族利益,否则后果殊难预料。”

“哥哥,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公主姺叹息摇头。

兄妹二人,系一母所生,公子盉比妹妹年长八岁,但心智上却差出极远。公主姺七岁时就以辩才折六国使者于朝堂。而公子盉今年二十岁了,还拎不清大小轻重。说他没心眼,他却比谁都精明,知道自己智力不如人,事事唯亲妹妹马首是瞻。只要妹妹吩咐的事,无论什么他都会做。但如果妹妹不在身边,哪怕是屁股着火了,他都不会动一下。

只听公主姺道:“秦之朝政,自我们爷爷那辈儿起,就清晰透明,不过是本土宗女生下来的子嗣,这属本土系。此后诸公子迎娶六国公主,就会转变为齐系、燕系、魏系或楚系。多年来楚系一头独大,连我们长兄子楚获得权力,都是楚系运作的结果。子楚于咸阳经营六年,虽然始终被本土系压制,但其君位仍是无可动摇的。然而赵氏母子归来,一下子就全乱了。如今,朝中又分成了政太子系与成蟜太子系。”

说到这里,公主姺抬头:“哥哥猜猜看,政太子系与成蟜太子系,哪一个会占到上风?”

“当然是成蟜系。”公子盉道,“成蟜生在咸阳,长在咸阳,秦人是认其为宗的。成蟜系最主要的支持者是嫪毐,嫪毐乃子楚身边无可争议的亲信。现在连吕不韦都在子楚面前递不上话,但嫪毐始终拥有无可争议的话语权。”

公主姺摇头:“哥哥,你错了,你看到的只是表面。现在情形是,政太子系已经取得绝对优势,如果再不殊死一搏,成蟜不要说问鼎太子之位,能否活命都成了问题。”

公子盉并不赞同妹妹的说法:“妹妹所言,莫非依据就是政太子是嫡亲长子吗?若如此,那就不必忧虑了。我听说子楚暗中命令嫪毐,派人潜入邯郸,打听赵氏生下嬴政时的细节详情。可是妹妹哟,赵氏生嬴政,唯一的目击人就是子楚他自己呀。他还要派人去打听,他想打听什么?嬴政究竟是谁的儿子,他心里没数吗?明明是自己亲生的,他非要唱这出恶心戏,为的是什么呀?他就是想让人知道,嬴政是没资格册封太子,更没资格承袭君位的。”

往前凑了凑,公子盉继续说道:“子楚这样做,那是相当歹毒,也是超凡的君主智慧。他太清楚了,君王无情,后宫无义。既然不让长子继位,那就是开罪于对方。而为了权力,儿子杀父并不罕见。既然已经开战,那就一锤子打死对方,绝对不给对方喘息还手之机。这就是咱们的长兄呀,这就是咱们的君王呀。妹妹,我们生在王家,长在王室,此类事情看得还少吗?”

公主姺却道:“哥哥,说你想得简单,就是想得简单。子楚为君,固是无情无义,但要除掉赵氏母子,遣一个力士杀手就足够了,又何须自污其名,让天下人嘲笑自己呢?”

公子盉呆住:“莫非妹妹的意思,那嬴政果然是……吕不韦的儿子?”

公主姺大怒,操起茶盏砸在哥哥身上:“哥哥,你长长心好吗?多大人了还说这混账话?”

公子盉被砸了一身一脸的水,但他一点儿也不生气。妹妹从小到大,天天这么揍他。他已经习惯了。只是此时他确实困惑:“妹妹,你先别生气,这国家大事……你也知道哥哥脑子不够用,你讲给哥哥听,不就行了吗?”

公主姺瞪他一眼:“我说了你也不懂,待我叫个人来给你说说。”

公子盉问道:“谁呀?”

公主姺轻拍了两下手掌,屏风后转出个绝美女子,高髻宫妆,气韵清冷:“小女子韩冷儿,见过公子。”

“她……”公子盉吃惊得大叫起来,“她不是承欢楼的头牌吗?怎么会……”

公主姺低叹一声:“哥哥又乱说,冷儿是韩国公主,为逃生来到咸阳。还记得前些年,韩国卖掉包括公主在内的十二名美女,并用卖得的钱贿赂我们秦国吗?冷儿就是那位被卖掉的公主。她来到秦国,却阴差阳错失落承欢楼,只好等待知己来解救,可这秦国的男子全都瞎了眼,没奈何,只好我去把她带出来了。”

韩冷儿向公主姺磕头:“公主救命之恩,冷儿没齿难忘。”

公主姺扶起韩冷儿:“姐姐何须如此?你也是公族世家,不必如此拘谨。”

冷儿谢过。抬头,一双眼睛转向公子盉。

公子盉困惑地搔头:“适才妹妹说你逃生来到这里,莫非你家遭了劫难?”

冷儿恭敬地颔首:“对。”

公子盉追问道:“什么劫难?”

冷儿一字一顿地说道:“国破家亡,生灵涂炭。”

“……这从何说起,韩国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公子看到的,只是表象。事实上,韩国步入亡破,已经很久很久了。”

公子盉大为震惊:“有多久?”

“百余年前,以邹地人孟轲为首,聚天下学门于齐国临淄,是以开稷下学宫。学宫中有七人,俱为各学宗首,人称稷下七豪。据闻稷下七豪所言,天下七国,纷争日久,已进入扫尾收官阶段。是以推出一个计划,觅一个无双传人,打通南北隔阂,破除封疆禁界,以打扫六国,一统天下。这个计划不疾不徐地推动了百余年,最终在邯郸画上句号。是以集儒家孔穿、阴阳家邹衍、名家公孙龙,由此三人把这个计划推入到执行阶段。”

“这个……”公子盉神情惘然,“莫非你说的诸学宗传人,就是政太子?”冷儿未答,转而问道:“以公子之见,主君子楚是何许动物?”

公子盉差点没笑起来:“姑娘此言差矣,应该问子楚是何许人也。”

冷儿看向公子盉:“我没有问错,我问的就是子楚是何许动物。”

“动物……”公子盉感觉这个问题好难,“他就是个两条腿的人啊。”

冷儿冷声道:“错,他是只典型的权力动物。”

公子盉呆了呆:“你这么说也对。”

冷儿又问:“权力动物,对什么最敏感?”

这个问题一样难,公子盉无奈道:“这个……姑娘别再问了,直接告诉我好吗?”

冷儿接着往下问:“权力动物,对同类动物最敏感,对权力危机最敏感。”

公子盉长长地“嗯”了一声,点头道:“有道理。”

冷儿继续说道:“所以嬴政入秦,初,父亲子楚会与他抱头痛哭。哭过之后,子楚就会嗅到强烈的恐怖气息,会感受到雷暴般迅猛袭来的危机。值此,他会发现,来的不是他儿子,而是一个强大的敌手,所以子楚本能地防范与攻击。他所做的一切,看似不可理解,其实只是自保。如今宫中楚系、秦系,朝中政太子系、成蟜太子系,这些都是表象,在这大秦帝国,风雨如晦的前夜,展开搏命厮杀的,只有两个人,君上子楚与他的儿子嬴政。”

父子相战,死生一线。

胜败未期,鹿死谁手?

子楚率大夫朝臣,循礼祭过灵香,徐徐退下。

诸臣鱼贯而入,进入旁边的小议事厅。

这间议事厅,实际是秦国最高的权力中枢。但由于孝仪程制,所以一切从简。

子楚跽坐下来,在他面前,仍然是一成不变的阵营。子傒率领的秦系本土势力居左,吕不韦为首的子楚核心体系居右。一切依如往日,只是感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呢?

子楚纳闷,看了半晌,恍然大悟。

子傒阵容这边,公子泺,还有两个大夫,明显身上带伤,有个大臣似乎腿都断了。而吕不韦这边,好像更惨点,带伤的臣子居然有四个。

子楚好不惊讶:“你们打架了?”

“没……”诸臣公子,齐齐摇头,“没有打架。”

“没打架这是……”子楚扬起头,“杨端和何在?”

“主上,臣在这里。”杨端和从门外探出头来。

子楚怒极:“你们这些带兵的,怎么都躲起来了?莫非是小觑我大秦君上威仪吗?”

“不敢,不敢。”子楚这么说话,军方诸将,不敢辩驳,只得硬着头皮,一个个从门外进来。看到他们,子楚的震骇已到极点:“你们也都受伤了?蒙骜,你那条胳膊是怎么回事?满朝文武,伤的伤残的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寡人还是不是这大秦君王?君父见问,谁给你们避而不答的底气?”

忽有一人自门外昂然而入:“主上,你的问题没人敢回答的,要不让小臣来说?”

子楚抬头,险些气死:“茅焦,你个该死的,你那臭嘴张开就没好事,寡人不要听。”

茅焦这次倒是没强求:“主上不听,那小臣退下了。”

子楚却急了:“你给寡人转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茅焦躬身道:“回主上,此乃无牙军所为。”

“无牙军?”子楚想了想,“你是说早年间武安君白起的私人部队?”

“是的。”

子楚想了半晌:“白起是我大秦名将,先昭王时为我大秦效力三十余年,长平战役是他的封剑之作。然而此后他居功自傲,与丞相范雎屡起冲突,更曾对君上不敬,最终赐死于高邮。这都是十年前的旧事了,怎么他那支私人部队还在?”

“主上记忆力不错,这么久的事还说得明明白白。正如主上所知,白起死后,他的私属嫡系武装无牙军三万人,就此流落无依,但逢有战事,他们自己就会自行开赴战场,而且很讲规矩,能够配合友邻部队作战,不抢功不争利,只是抢些银钱什么的。战事过后,他们就自己找个荒山野岭,开荒耕种,自己养活自己。但这支部队不隶属于任何人,甚至不在秦国军事编制之内。可是他们不扰民,不惹官,虽非良民,终非山匪,算是义务为我大秦服务吧。可前些日子,咸阳城里发生了件蹊跷事,一下子让人注意到了无牙军。”

“哦?”子楚问道,“发生了什么蹊跷事?何以寡人不知?”

茅焦理了理袖口:“主上不知,那是属臣没脸告诉主上。就这么说吧,咸阳城里,突然来了一伙形踪不定的人,皆黔首素衣,出没无常。把主上内侍嫪毐府中的一百多名家丁府奴,统统打断了一条腿,这到底是为什么?嫪毐大人不吭声,旁人自然不敢问起。但此事让人一下子想到了无牙军。据说这就是典型的无牙军的行事风格,于是朝中各方势力,皆起了心念,大概是想替主上收伏无牙军吧?这些日子以来,城门口乌乌泱泱,公子王孙,名臣宿将,纷纷出城赶往无牙军,一个个都感觉无牙军会买自己的账。可最后的结果,就是主上看到的这情形。”

“胡闹,胡闹!”子楚气得全身发抖,拿掌一拍地面,冲子傒骂道:“叔叔,那无牙军个个都是武安君白起千挑万选,战斗力何等凶悍!寡人听闻,即便无牙军中烧灶做饭的伙夫,也有如燕之刺客嚣野鱼、赵之死士周伯鱼、赵樽,大秦力士公冶春、公冶秋那般的身手。收伏这些人,岂是轻而易举之事?这些人无知莽撞倒也罢了,叔叔你老大一把年纪了,怎么也拎不清此事的轻重呢?”

子傒活了一辈子,这是头一遭挨骂,偏偏却没勇气还嘴,只能弱弱地辩解:“呃,又不是老夫让他们去的,干吗骂老夫呀。”

吕不韦忽道:“主上,无牙军不奉君命,凶悍嚣野,不能再留了。”

蒙骜突然插进来:“不可,万万不可,吕相国你初来乍到,不懂的事千万别乱说。那无牙军何曾不奉君命?先昭王时,曾两次以兵符相召,无牙军都闻令而行,不见有丝毫慢君之意,是以先昭王无法降罪。”

吕不韦不服:“既然他们听凭君命驱策,那就不是个问题。明面上改革军制,分化瓦解,再暗地里干脆干掉,怎么会让这伙人逍遥法外呢?”

子傒嘿嘿一笑:“吕相国是不是以为这大秦天下,就你一个人聪明?实话告诉你,先昭王时,你说的明招暗算,软招硬来,全都用过。”

蒙骜沮丧地道:“是这样,先昭王时,是把解散无牙军的事,交给臣下的。臣派了人持符命至无牙军,宣布改制军令。岂料使者到达无牙军驻扎地点,却找不到人影,无牙军逃了。此后就是寻找他们,也不难找。无非是哪个山坳坳里,或是荒无人烟的所在。找到之后,使者再赶过去,但使者行至途中,犹如泥牛入海,无声无迹地消失了。明摆着是被无牙军暗杀了,但你又没证据,无法因此问罪。就这样折腾三年,先昭王怒了,亲传王命,调动无牙军。

“第一次派出的使者,好端端地走在路上,扈从随乘都在,单单就是使者去趟茅厕,人就没有了。第二次王令再行,使者身边时刻都有十几个贴身随护,这才到达无牙军,宣布王命。

“无牙军接命,谢过主恩,果然即刻起行。”

蒙骜说到这里,转向名将杨端和:“小杨,下面的事情你最清楚,你来说。”杨端和好不尴尬,脸皮抽搐半晌,才道:“是这样的,当时我奉先昭王之命,伏师于龙须山谷,无牙军迤逦而入,统共不过三万来人,队伍也没多长。我看到他们全军进入埋伏圈后,立发军令,万箭齐发,沙石飞弩俱下,须臾间将无牙军悉数埋葬。”

吕不韦听不明白,左右看看:“这不是无牙军已经埋了吗?那咱们现在说什么呢?”

杨端和长叹一声:“无牙军是被埋了,现在你去龙须山谷,当年的沙石箭矢犹在。只是过不几天,无牙军又冒出来了,挑了个僻远地方安营扎寨,让先昭王好生诧异。”

蒙骜把话接过来:“得知第一次密杀计划失败,那已是快两年后的事了。先昭王气火攻心,又传了一道王命,这次是传命于樊於期将军和王龁将军。明摆着主上不再信任我们了,要不让这两位将军说说?”

樊於期走过来:“主上垂询,小将岂敢不答?只是这事真的没什么好说的。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我和王龁将军,奉先昭王之命,先行挑选了个人口稀少的小镇,将居民迁走。而后把所有的房屋铺上易燃的茅草。当夜,无牙军奉君命而至,驻扎于镇中。到了午夜,我率军士从南到西,王龁将军率部从北到东,将小镇团团围住,一声令下,众士兵火箭齐发,倾刻间把个小镇烧作白地。”

吕不韦已然能够猜到结果:“小镇烧了,可无牙军又活了,对吧?”

樊於期脸色沉了几分:“废话不是?如果无牙军真的烧光了,还轮得着你伤脑筋?”

吕不韦尴尬地问道:“他们的将佐是谁?总有家人吧?”

蒙骜接道:“白起生前,无牙军是有将佐的,名姓俱在。白起死后,无牙军中,将佐就换了两个人,一个叫大沈厥湫,一个叫亚驼。无牙军中三万士兵,悉听其号令。”

子楚呆了呆:“这两名将佐,岂不是咱们秦人供奉的两尊水神吗?”

蒙骜也忽然想起来了:“主上明慧,我说这两个名字怎么这么熟呢。”

压抑的气氛中,黠臣茅焦身形不动,脚下却悄然向后滑动。

他心里清楚,秦王子楚对他的感情很奇怪,是那种极炽烈的,又爱又恨。

子楚爱他、宠他,他可以在子楚面前说吕不韦都不敢说的话,说任何人都不敢说的话,子楚不会计较。

但子楚又按捺不住一种疯狂的欲望,想挖个坑,把茅焦推进去埋了。

无牙军之事,就是个现成的坑。

所以茅焦必须快点儿逃。

眼看他就要滑出房门,忽见秦王子楚抬眼:“给寡人捉住那个乌鸦嘴。”

茅焦心胆欲裂,掉头狂逃,却早被一群内侍扑上,七手八脚地按倒在地。

如条死狗一般,茅焦被强拖到子楚面前。

子楚笑吟吟地道:“茅卿啊,吕相的门客之中,人都说最有脑子的是李斯。但依寡人看来,你才是那个最有脑子的。李斯就有个文案的功夫,他连给你提鞋都不配。”

茅焦跪伏在地:“小臣无能,不敢领君父谬赞。”

子楚断喝:“你有什么不敢做的?马上拾掇拾掇出发,给寡人把无牙军带来。寡人要看到他们伏命认罪!”

吕不韦建议道:“主上,要不换个人吧,茅焦他就是个搞笑高手。主上非让他干正事,只怕他去了回不来。”

子楚喝道:“若不回来,以抗君父之命问罪。滚!”

茅焦在吕不韦的门客中,挑选了九名嫌命长的亡命徒。

临行之前,又来了两人,有一人来自公子箻的府上,另有一人来自公主姺的府邸。此二人均称:秦人最重军功,若立不世军功,非但可以解脱奴籍,而且可以有加官封爵的可能。所以他们二人愿意冒险。万一茅焦游说成功,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总计一十二人。

临行之前,茅焦对他们说:“你们听好了,我们这一次,堪称是有死无生。无牙军早就起了叛逆之心,只是孤军难立,一支军队无法掀起风浪而已。但他们久成弃民,早已不服王化,所以我们此行,无牙军很可能会在途中悄然杀掉我。我死了,奉王命的使者没了,你们也只能做鸟兽散。无牙军未曾接到王命,自然无可怪罪。所以这次尔等的唯一任务,就是死死地盯紧了我,哪怕吃饭,哪怕睡觉,哪怕上个茅厕,你们也要和我在一起,万万不可让我落单,晓得咯?”

众亡命徒齐声答道:“晓得。”

茅焦大声道:“晓得,咱们就可以出发了。”

此行一十二人,十人乘马,茅焦坐车,还有一名亡命徒怀揣短刃,权充御者。于驿路上簸行了半日,车入山路,越来越难走。看看天将黑,忽瞥见西南方向有袅袅炊烟升起,众人精神一振,循路而去。

前方果然有个山村,距离还很远,就听到乡人粗暴的斥骂声和女人的尖叫声。是极接地气的声音,听起来亲切无比。

甫入村子,一扇敞开的院门,打骂声是从院子里传出来的。众人探头看时,就见当院一个粗手粗脚的乡夫,正揪住一个女人的发髻在地上拖动:“奸夫藏在哪里?你把奸夫藏在哪里了?”女人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叫声,但听动静,好像不太委屈。

茅焦在门前停下,两个随从昂然进院,乡夫吓了一跳,斥骂女人道:“好啊,厉害了你,居然叫来这么多的奸夫,老子怕了你们才怪。”说罢抡起锄头,就要与众人拼命。几名随从急忙散开:“喂,喂,喂,你乱讲话可是要承担责任的,我们是主上差派的使者,谁稀罕和你家婆娘乱来?”

“不是……”乡夫这才意识到这些人果真是有来头,个个衣着光鲜,骑马坐车,随便哪个人腰间的剑鞘,大概都抵得乡农一年的劳作。那乡夫气沮,却叫道:“各位官爷,你们给小人评评理,小人名叫蔢狗,一生老实耕作,从不曾拖欠赋粮。这贱人是小人的妻室,自恃有几分姿色,不安于室,勾引奸夫入门。适才我不过在田里挖几枚茭薯,她就把奸夫招进门来,小人紧赶慢赶回来,却是奇怪,这婆娘不知道把奸夫藏哪儿了,小人满屋子找都找不到。”

“找不到就算了。”茅焦扫了那女人一眼,正见那女人水汪汪的桃花眼抛过来。茅焦急忙把头扭开,心说难怪这女人不安于室,如此标致,搁在咸阳城承欢楼也是名角。他嘴上怒声道:“我负王命在身,尔等休要哭啼聒噪,赶紧给本官烧来热汤泡泡脚,腾出间大屋子给我们住。”

乡夫把女人一脚踢开,立即跑前跑后张罗。他把正房让出来,很大的土炕,茅焦等十二人躺上去仍然宽绰。然后乡人给茅焦烧了开水,跪在地上侍奉茅焦洗脚。这工夫,那女人不时在门口探头探脑,都被乡夫骂了出去。

洗漱吃饭后,疲乏的感觉涌上来,众人平躺在炕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睡到半夜,茅焦突然睁开眼。

眼前一片黑暗,模模糊糊能分辨出窗棱透射进来的月光。那月光极尽冷寒,带着说不尽的阴异气息。

死一样的寂静黑暗之中,有个可怕的声音:“呜呶,呜呶呶呶呶……”那声音似人而非人,非人又非鬼。茅焦这辈子还从未听闻过如此可怕的动静。

那绝对不是人类的声音,应该是阴曹地府之中,邪恶的阴灵正在推开隔绝着阴阳两界的大门。那是阳界的空气渗透入阴界,同时阴界的怖寒正在浸透到阳界的声音。茅焦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身体陷入麻痹状态,一动也动不得。

过了一会儿,那可怕的声音渐渐消散。茅焦的身体终于从僵硬麻痹的状态中,渐渐恢复了知觉。

他喘息了一声,然后听到身边的随从,同时发出一声唏嘘。

那可怕的声音,大家都听到了。

正想说句话壮壮胆,突然间一声尖厉的异啸猝起,那声音近在耳边,仿佛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正冲着他们厉声尖吼。

惊骇之下,茅焦惨叫起来。

“啊,啊,啊!”众人一起惨叫起来。

一十二人同声惨叫,夜半三更,鬼哭狼嚎,那是比鬼叫更恐怖的动静。但更恐怖的是,众人越是惨叫,那妖鬼之声就越是凄厉。

惊恐中,忽听吱呀一声,房门开了。

就见那乡夫手执火把,当门而立:“各位官爷缘何鬼叫?可是那婆娘的奸夫进来了?”

“奸夫屁啊奸夫!”茅焦与众人躺在炕上,拼命惨叫,“赶紧把我等搀扶起来,你家里闹鬼……”

“闹鬼?”乡夫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各位官爷暂止号叫。”

众人真的停止了惨叫,所有人都想爬起来逃走,奈何全身瘫软,根本动弹不得。

寂静之中,鬼嘶之声再起:“嗷呜呶呶呶呶呶……”众人再次颤抖起来,因为太过害怕,泪水止不住地狂涌。

突然间,乡夫一个纵步:“原来奸夫躲在这里!”

只见乡夫冲到屋子一角,指着一只瓮缸,大喝道:“好你个奸夫!欺负人欺负到家里了?你给我出来!”

直到这时,茅焦等一十二名敢死之士,才发现那恐怖的呜呶声,就是从这只瓮缸中发出的。

此瓮缸高不过半人,但极粗极胖。瓮上盖着木盖,木盖上压着块大石头。当地乡农,家家户户都有这种瓮缸,用以贮存过冬的腌菜。

乡夫将火把随手插在一边,搬起压在瓮缸上的石头,打开盖子。只见瓮中有个男人,跪在里边,正自呜呶呶叫。

盖子打开,那男人长松一口气:“哎哟,我的大沈厥湫,可闷死我了。”

乡夫则一把揪住他的发髻:“无耻奸夫!你竟敢偷我老婆,打死你!打死你!”

这时候乡夫的老婆扒在门口,劝道:“夫君,你不要打人家的脸,打伤了咱家可没金子赔人家。”

“你还说!”乡夫怒吼,“自打我娶你过门,何曾委屈过你半分?你竟然瞒着我把奸夫藏在家中……”吼叫声中,乡夫一手揪住瓮中男子的发髻,另一手强拖着妻子,到当院骂骂咧咧地殴打起来。

这时候众人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原来那女人,果如丈夫所说,在家里藏了野男人,偏偏她丈夫就是找不到。原来那聪明女人把奸夫藏到了这口瓮缸里。可怜那奸夫,在瓮里跪了半夜,应该是实在太难受,大半夜的长嗥,央求放他出来。可他的声音被封闭的瓮缸扭曲,半夜时分听起来,真的比妖鬼的哀鸣更可怕。

总之是虚惊一场。

茅焦咻咻地喘息半晌,吩咐道:“今夜先不要睡了。每人把裤子上吓到失禁的屎尿,自己洗干净。捎带着把我的也洗洗。”

次日众人离开,那婆娘半倚在门框上,冲着茅焦抛媚眼:“大人,你好雄壮威风,可否愿意带奴家一起离开?奴家实在不想被这蠢夫耽误了青春。”

“别,别,别,你就住在这儿挺好的。”茅焦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地拒绝。

这婆娘太不省心,若容她入室,自己定然活不过十天。

众人逃命般匆忙上马,感觉身体都有点儿打飘。

好沮丧。

垂头丧气地继续前行,大家在马上强打精神,尽量让自己进入到警戒状态,以防范可能发生的危机。

好在这一日也无事,天将暮,众人顺着炊烟找到一户人家。落车前,大家小心翼翼,先派了两个人过去,看看这户人家的婆娘,是不是也在藏奸夫?

幸好这户人家,只有个光棍农夫,一个人住着好大的院落,根本就没婆娘。

众人长松一口气,涌入院子,出示自己的王使身份,喝令那农夫替大家烧水做饭。

吃过饭后,大家先行检查屋子里的坛坛罐罐,直到确信房间里确无奸夫藏匿,这才疲惫不堪地围着茅焦,躺下睡了。

睡到半夜,突听一声凄恻怪号,自远而近,疾速飙来。

那怪声,如鬼,如妖,如魔,如煞,初起之时分明是在遥远的山际,仿佛一支利箭,屋中人清晰地感受到那妖物袭来的速度极是迅猛,只听哐的一声,那恐怖之物已经重重撞击在房门上。

是山妖!众人脑子里同时想到这种恐怖的生物,房门又遭受了几下重重的撞击。

此时,茅焦的牙齿咯咯咯地打着架,挣扎着吐出字来:“我等……有王命……在身,何惧……妖鬼!”

哐哐,哐哐哐,脆弱的门板,又被外边的妖物重重撞击。

妖物破门而入的场景,似乎无可避免了。

危急时刻,随从中两名尚未吓得身体僵透、还有活动能力的,咬牙握剑下了地,凑到窗棱前向外看了看。

看过之后,两人说了声:“大沈厥湫,娘亲祖宗。”同时口吐白沫,脸色惨白,昏厥在地。

两个胆最大的都吓昏了过去。其余人等,别无选择,当即齐齐惨吟一声,昏到不能再昏。

茅焦泪如雨下,哭道:“主上呀,臣知道你不喜欢臣。可臣下好歹曾把你从邯郸城中平安地护送到咸阳。臣纵然无功劳,也有苦劳吧?臣今夜死于妖鬼之手,但决不怪你。怪你有什么用?你心眼又不够用!”

说完这番话,茅焦忽然间来了勇气。死就死,怕什么?

他持剑跳下炕,鞋子也不穿,赤脚踢开房门:“妖物休得猖獗,我来了!”外边明月当空,照得庭院犹如白昼。迎门之处,有一可怕妖鬼,巨大的脑壳,小小的身子,四条腿,还有条尾巴,正自发出极恐怖的吼声,向茅焦径直闯来。

来得好,茅焦凛然不惧,侧身闪让,身法如行云流水,一剑击向妖头。

剑击到妖物头上,就听当的一声,极是悦耳,余韵悠长。

妖物一击不中,再次向茅焦扑来。

茅焦侧身闪时,正撞入一人怀中。

正是此家主人乡农。

只听乡农道:“这只死狗,又把脑袋钻进菜坛子里了。烦请大人帮小人抱住坛子,容我把狗揪出来。”

“狗?哪儿来的什么狗?”茅焦懵懂之际,就见那乡农一把捉住妖物巨大的头部,交付给茅焦。茅焦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机械地抱住妖怪大头,又见乡农绕到妖物身后,弯腰抱住妖物后腿,用力一揪。茅焦一个屁股蹲坐在地上,然后他发现自己的怀中,抱着一只干菜坛。

“汪汪汪!汪汪汪!”乡农把一条黑狗扔在地上,任其吠叫着跑开。

值此茅焦恍然大悟,此并非妖怪,而是主人家里养的一条狗,把脑袋钻进了腌菜坛子里,挣脱不出来,所以跌跌撞撞。

提剑回来,茅焦吩咐道:“不要再睡了。起来洗干净裤子上的屎尿。捎带着也把我的洗了。”

第三日,众人继续赶路。

每个人都精疲力尽,没人保护茅焦,更无人防范林中草中是否有刺客埋伏。

爱怎么样怎么样吧,早死早超生。

真的受够了。就这样浑浑噩噩,一路行来。忽然间所有人眼睛同时一亮。

前方黄土山坳之上,有一排齐整的窑洞,还有一圈黄泥垒成的半人高的围墙,显然这里居住着一支体系化的群落。泥墙无门,但出入口处立着一面玄质大麾,一顶破破烂烂的黑色战旗,旗上的一个“白”字,随风猎猎舞动。

没错了,这里就是无牙军,当年武安君白起最凶残的私系武装。

白起已死十年,但他们仍奉武安君为主。

众人打起精神,策马驱车,向军营大旗方向奔去。小半个时辰过后,就见四名军士,各执长矛,立于军营入口的左右。左边的两个军士,脸上戴着大沈厥湫的面具,右边的两个军士,则戴着水神亚驼的面具。四张面具脸,冷冰冰地看着诸人,不动,也不吭声。

茅焦轻咳一声,一名随从策马向前:“我是主上派来的使者,奉符令王书,特来无牙军,请与本座通报。”

四名军士无动于衷,但有一人执起挂在前胸的羊角,吹了两声。

少顷,就见沿军营那堵矮墙处,一个汉子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诸位从哪里来?缘何来到这个地方?”

终于见到个不戴面具的人,众随从勇气大增,高声道:“我们奉主上符令,来无牙军宣诏的特使,你是何人?可是无牙军中将佐?”

汉子摇头:“小人只是个生猪贩子,王书符令什么的,小人不懂,更非军中将佐。”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茅焦怒道。

“小人来卖猪啊。”汉子欢快地说,“这无牙军有三万人众,每日里牛就要吃十几头,羊十余只,猪百余口,小人就是靠着为无牙军提供牲畜,养活家口的。”

“哼,一伙目无君上的弃军,每天要吃这么多的牛羊,生活不错啊。”茅焦问道,“那无牙军中的将佐何在?”

汉子笑道:“这里没什么将佐,至少小人从未听闻。”

“胡说!”众随从怒了,“若无将佐指挥,无牙军何以未成一盘散沙?军中若无统帅佐领发号,如何统一行动?”

汉子茫然摇头:“这个小人不懂。”

茅焦气道:“你既然卖猪给无牙军,总得知道他们要多少头猪吧?你与无牙军交易的信息从何获知?”

“哦,是这个啊。”汉子指了指旁边,“你们看,这里有个榜牌。无牙军会把他们所需求的菜粮军辎,全都写在这里。我们各行的商贩揭榜以后,把菜粮军辎送到军营门前,自会在门前看到酬报银金。无牙军这般交易方式非止一年,尽人皆知,诸位既是奉主上之命的王使,缘何还要问起?”

“你这……”茅焦烦躁地望着营门,“就是说,不见将佐,亦无军令,无人可入这扇门?”

汉子笑吟吟地道:“对。”

知道无牙军中断不会有佐领出来跪迎了,茅焦把心一横,举起手中的符令:“我受主上派遣,来无牙军宣布王令,拦阻吾者,大不逆。”

他昂然驱车而入。

十一名随从亦步亦趋。

果然无人敢阻拦。

虽然如此,但众人入营之后,感觉浑身不自在。没人搭理,也没人理会。来来往往的军士倒是不少,但人人皆戴面具。或是大沈厥湫,或是水神亚驼。那感觉就仿佛进入一座鬼城,往来俱是无烟火气息的死灵。

几名随从厉喝:“无牙军将佐何在?若不奉令,视为凶逆。”

无人回应。

往来军士视他们如无物,照样各忙各的。

“你!”茅焦怒了,拦下一个路过的戴面具士兵,“王使在前,不以真实面目示人,你是真的想造反吗?左右,给我扯落他的面具。”

002

几名随从正要上前,却见一群军士忽然涌至,将那名士兵抢走,须臾人群散尽。由于所有人都戴面具,根本无法辨认哪个是刚才那个士兵。

无牙军士兵仍在营中走动,但从此与茅焦等人隔开远远的距离。几个随从怒了,气势汹汹地去追赶,想抓个士兵扯下面具。但那些士兵逃得好快,随从们尾随士兵追进一个窑洞,却再也不见出来。

又有两个随从去追,也不再回来。

茅焦环顾左右,发现身边只剩下六个随从了,顿时一凛,急道:“不要分散,以防被人各个击破。”

六名随从拔剑在手,护卫着茅焦,小心翼翼地走进那间窑洞,探头看时,只见窑洞还有个后门。门外则是一个偌大的空地,空地之前,是一个高台。

茅焦仰脸看了看高台,说道:“这就是他们的将佐发号之地,谁给我上去,命令军士集合。我等奉王命而来,谅他们不敢抗拒。”

一名随从跑上台子,忽然发出一声号叫,随后就无声无息了。

茅焦气炸:“大胆!竟敢捕掳王使?”

他率仅余的五名随从冲上高台,却见上面空空****,适才上来的随从已无影无踪。

茅焦急了,厉声嘶吼道:“无牙军中诸人,听我一言,尔等这种行为,已与叛逆无异。若你们还是大秦的军队,还尊君父之命,那就立即给我集合,听我宣读大王之命。”

喊声未止,突听巨大的震击响起,就见三万戴着面具的无牙军,从各个方向跑步进入台前空地。这些人看似混乱不堪,但当他们跑到台下之后,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整齐的队列。当全军齐至,所有士兵齐齐顿足,而后立定。

巨大的足音霎时间消失,带给茅焦心中无尽的焦虑,与巨大的虚幻感。

呆呆地望着台下军士良久,茅焦才突然醒过神来。

他推了身边的随从一下。

那随从上前,高叫道:“无牙军将士听令,虽然尔等飘零在外,但大王恩德,如日月之光,无所不至。秦川草木,皆受滋润。是以大王派了使者茅焦先生,来此传布军令,以彰我大秦无尚威德。”

喊过之后,随从退后两步。

茅焦走上前来,环顾四方,振声道:“我是齐人茅焦。我生在齐国的莱阳海滨,那里的梨子特别甜美多汁。那里的姑娘,特别美貌多情。我少年时喜欢上一个姑娘,遂上前表白,姑娘没有答应,也未拒绝,却吩咐我去她家田里干活。我为了赢得姑娘欢心,苦干了几天,累得半死不活。忽一日,我见到那姑娘正与一男子搂抱。当时我极为嫉妒震惊,喝问那男子是谁,姑娘答道:‘那是我丈夫。’当时我极其悲愤,问道:‘你既然已有丈夫,家里的农活为什么不让他干?’妹子答道:‘我怕我丈夫累到。’此事严重伤害了我的心灵,此后我愤然游剑,走遍天下,于邯郸城头,幸逢主上,从此舍命追随,时到今日。我所立的功勋,与无牙军将士的鲜血相比,实在不堪一提。然而主上为何差派我来这里?原因很简单,你们都是土生土长的三秦子弟,八百里秦川,养育了你们一群忠君爱国的热血男儿。主上差派我来,目的就是要告诉尔等,我一个齐人,偶有忤犯主君,主君都一律赦免,如此宽宏德广的主君,又怎么会与三秦子弟相计较?

“如今军士们立于此地,主上知道你们的委屈,尽知你们的冤情。所以才不忍加之于国法,付之于狱吏,任你们流离于国中十余载。”

说到这里,茅焦举起一卷竹简,大声道:“你们可知这是什么?这是近十年来,各地郡县呈报的罪案。看看这个,这里有四名盗匪,自称无牙军中人,夜入民居,杀死了一户人家七口。再看看这个,这是一伙盗匪,屡次犯案,他们也自称是无牙军中人。还有这个,这是一个遍捕无获的**贼,不知多少良家女子,遭此贼**污。这个贼也自称是无牙军中人。”

高举竹简,茅焦嘶声喊道:“十年来,一桩桩,一件件,类似的案子累积起来,已经超过数千起。数千起血案中,罪犯全都把罪名推给了无牙军。

“主上很清楚,无牙军虽然不奉王命,但素以秦川子弟而自豪,说洁身自好也不为过。十年来,无牙军中无一名士兵流失,更没有四处流窜犯案。这是那些宵小之人干了坏事之后,为搅乱官吏侦察视线,故意栽赃尔等。

“可人家为什么要栽赃你无牙军,不栽赃门牙军?不栽赃后槽牙军呢?

“从前,郑国有户人家,妻子对丈夫极忠贞。这户人家的隔壁,住了个品行恶劣的男子,曾与多名女子私通。那位忠贞的妻子,时常到隔壁去串门,多次与那个声名狼藉的男子关起门来在屋子里闲聊叙话。无牙军的将士们,请你们告诉我,这位忠贞的妻子,虽然注重名节,从未与对方有过逾礼之举,可是你们还会相信她吗?”

“会吗?”茅焦再一次大声喊,“会吗?”

然后他停下来,静静地等待,等待军士们齐声回答“不会”,然后他就可以继续把话说下去了。

可不承想,三万无牙军将士,三万水神面具,竟无动于衷,丝毫反应也没有。

茅焦心里有点儿急躁,但此时人在台上,只能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讲:“无牙军的将士们啊,你们素无劣迹,忠君爱国。可当你们失离军籍,其处境就如那位忠贞的妻子,虽无私情,却给了别有用心之人中伤的机会。这一千多罪案就是明证,现今几乎所有的恶人,干了坏事之后,都把罪责推诿到无牙军身上。

“昔者圣人有言:‘君子恶于居于人之下,而众恶归焉。’将士们啊,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槌。瓜田李下,难避疑嫌。昔者文王演周易,说:‘二多誉,四多惧。三多功,五多凶。’什么意思?亲近于主上身边的文人,会获得极高的声誉,而远离主上的文士,却难逃谤君之责。亲近于主上身边的将佐,极易立下战功,而疏离于主上的将领,却极易担负上罪责恶名。

“是以主上怜惜尔等忠勇,知道这些案子并非无牙军所为,并不打算追究。可是别人不知道呀。每一天主上都会接到奏折,要求歼灭无牙军。只因为无牙军自行放逐,流离于主上的恩德之外。倘一日世人不明就里,将这无数罪责尽归于你们,届时无牙军将士虽未做过一桩亏心事,却落得个恶名满身,人人皆说可杀,尔等何以自处呀,何以自处呀!”

茅焦泪水纵横,张开双臂,仰天长呼:“尔等何以自处呀!”

按他的设计,这时候无牙军中,应该是号啕声起,士兵们应该纷纷跪倒请罪。

但没有。

士兵们一动不动,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茅焦的**耗尽,耐性更是早已耗尽。他用最后的力气大喊道:“反天了是吧?没人管得了你们了是吧?在外边野惯了是吧?不想再回到正规战斗序列,再听人驱策吆喝了是吧?所以你们打伤了蒙骜派来收编你们的人,打伤了公子傒派来收编你们的人,打伤了吕不韦派来收编你们的人,所以你们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悍然把本座的随从抓走。是不是你们潇洒了十几年,已经尝到了自由的可贵,现在谁也不认了?”

三万面具冰冷冰地对着茅焦,毫无反应。

茅焦厉声喝道:“把本座的随从还回来。”

毫无反应。

“还回来!”

毫无反应。

茅焦又喊了几声,仍然毫无反应。

茅焦无奈,只得吩咐随从:“走!”

茅焦率仅余的五名随从,疾冲出军营。

他们刚刚醒过神来,无牙军既然无意释放掳走的人,自然也不会允许他们离开。

逃!

逃,逃,逃!

赶紧逃!

急急如丧家之犬,匆匆如漏网之鱼,驱马登车冲出了无牙军的营门。

一边匆忙奔逃,一边仓惶回顾。

还好,未见有人追上来。

但谁知道无牙军会不会埋伏在前方?

一行人惊恐万分,逃都逃得不安生。就在这种说不清楚的惶惑中,忽然看到前方的山路上,有两人牵驴而来。

走近了,看清楚牵驴的是个少年,一个古稀老翁咻咻地喘着粗气,趴伏在驴背上。茅焦扫了一眼,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再细看,慌里慌张地下车,伏拜于地:“政太子,这山匪出没之地,太子怎么会在这里?”

那牵驴少年,正是嬴政。

他看着茅焦,说道:“先生这就是明知故问了,除了无牙军,我还有其他理由来这里吗?”

“你要收伏无牙军?”茅焦一惊,非同小可,“太子殿下,臣劝你还是理性一点,无牙军那伙子人,神经已经不正常了。”

嬴政笑道:“如此说来,茅焦先生的游说失败了?”

茅焦不以为意:“臣下失败,太正常不过了。臣下这辈子就是个失败者,从未干成过什么事。不过太子,请容臣下多句嘴,你是如何逛进这条死路来的?”“先生这话说的,我来,当然是奉了父王亲令。”

茅焦摇头:“太子,你既有主上亲令,可否容臣下一看?”

嬴政面不改色:“只是口谕,没有书面文字。”

茅焦追问:“可是主上亲口对你说的?”

“那倒不是,是父亲身边的一名黄衣内侍,传递给我的君命。”

“黄衣内侍?会不会是嫪毐?”茅焦猜测道,“不是说你是龙居的关门弟子吗?还受教于儒家孔穿,并阴阳家邹衍?”

“对呀。”

茅焦扶额叹息:“那你怎么会这么缺心眼,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嬴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纵使我不信,请茅先生给我一个怀疑的理由。”茅焦沮丧地道:“也对。无论任何人传来王命,我们都不可能再去主上那里核实。万一王命为真,这个核实本身,就会引起主上不快。这种不快扩大,就会是塌天的灾祸。所以太子明明心里起疑,也只能闻令而行。”

“先生聪明。”

“聪明个鬼哟,”茅焦懊恼地道,“太子呀,你是被人家下药陷害了。对了,这骑在驴背上的人,又是哪个?”

嬴政低声笑道:“这是我的随从。”

“你的随从……”茅焦道,“太子,多年来臣下一直以为自己脾性极好,为什么见了太子,我有种又想笑,又想骂人的冲动呢?”

嬴政笑道:“先生是看他年纪太老了,对不对?”

“这还用说吗?”茅焦道,“你看这老头,七老八十了,你贵为太子替他牵驴,他趴驴背上呼呼大睡。你带这种随从去那鬼气森森的无牙军里,这可真是……”

嬴政笑道:“此老乃府库巫马兄弟的父亲,来时仓促,府库那边所有的人,都被我父王安排了差使,腾不出人手陪我来。实在是没办法,老爷子就跟我来了。本以为路上会替我搭把手,不承想甫出咸阳城,老爷子就犯了嗜睡症,从出门睡到现在,竟然一直未醒。”

“狗屁嗜睡症,这老不死的是装睡。”茅焦怒道,“他之所以装睡,和我们现在的情形是一样的。”

“嗯?”嬴政问道,“怎么说?”

茅焦苦口婆心地说道:“太子呀,都说咱们大秦,最重军功。实际上,大秦最重的是等级地位。上者尊,下者卑。上者君,下者臣。主辱臣死,主死臣灭门。为臣为卑,若使为君为尊的稍有些不快,便会搭上性命。太子你此次来无牙军,若有闪失,所有随从都有护主不利之责,都要灭门的。这老不死的一路装睡,无非是想逃过太子遇难之后的罪责。他可以装睡,我们可惨了。除非太子现在转身,跟我们一起回去,否则大家都会死在这里。”

嬴政笑了:“茅先生,你现在才想起说这话,还来得及吗?”

茅焦急抬头,明显看到树丛中有衣甲掠过。

丛林深处,无数人正死死地盯着他们。

四周杀机极烈,冷气森森。

嬴政突然踏前一步,凑近茅焦耳边,低声道:“此时我们有三个选择,下策是我跟你们一起回去,但如此做法,一来有违君父之命,二来未必逃得过林中伏兵的狙杀,所以此策不智;中策是你们阖众与我回返无牙军,但多半可能咱们是有去无回,此策是为不明;上策是我们谈笑分手,我仍赴无牙军,你们佯装无事回程,但在山脚下的村落等我三天。三日后我若不归,估计那时候你们也已经死了。三日后若我回到村落,无论我游说无牙军成败,大家终究是安全了。事态紧急,请先生速择一策。”

“这……”茅焦心下大急,横竖掂量一番,咬牙说道,“臣下择上策,太子继续去游说,万一大沈厥湫显灵,无牙军良心发现呢?我等暂回山脚村落,若三日太子不归,我一定拼死逃回咸阳城,好让太子冤情大白于天下。”

“如此,那么我先走了。”说罢,嬴政牵驴而过,向无牙军驻扎地继续前行。

茅焦带着五名随从,提心吊胆地到了山脚小村落,并未遇到什么危险。

提心吊胆地在村子里躲了三天,仍不见嬴政回来,茅焦召集五人,说:“事态严重了,太子已经死了。我等也是死罪难逃。为今之计,诸位只能分头逃亡,我们六个人,总有一个人会逃过去吧?”

正说着,忽然有个随从指着山路道:“大人快看。”

茅焦细看,不由得即惊且喜。

只见山路上,政太子骑在马背上,那头驴子还在,与嬴政一同前来的老头儿,仍然睡在驴背上。此外,还有六名持剑人,正是被无牙军掳走的随从,随政太子向这边走来。

茅焦急忙迎上前,就见政太子一指那六人,道:“无牙军已奉主令,拔师开往子午河畔。此行路上行军大概要十二日,相关日程,随时会报到丞相座下的卫尉处。这是无牙军自知罪责深重,不敢求免,向大王献上的伏命书。你拿着这个,带上你的人,就可以回去向主上复命了。”

“你这……”看着失而复得的六名随从,茅焦心下困惑莫名。为何自己的游说,于无牙军毫无反响?政太子施了何种魔咒,竟能收伏这支野性难驯的军队?

有心想问,但知道这种问题不能问。

窘迫之际,又听政太子缓声道:“茅先生,此功于你,省心省力。省去许多唇舌,也省去许多讥谤。我这样说话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茅焦忙不迭地点头。

他懂得嬴政的意思,如果让人知道,他茅焦游说无牙军不果,嬴政却能赢得无牙军认可,势必引发朝中疑忌嫉恨,说不定还会掀起惊天滔浪。而且,如果让人知道,他们这些臣属等在山下,却让太子只身入无牙军犯险,这是死罪。一旦被追究,就再也说不清了。

但如果,把这事解释成自己游说成功,回来的路上碰到政太子,这就皆大欢喜,万事大吉了。

可是,嬴政到底是如何收伏无牙军的呢?

茅焦终不敢问。

“夫人请了。”公主姺在自己的府门前,迎接君夫人。

一番客套后,公主姺将君夫人带到湖中心的凉亭内。

在这里说话,无人得闻。

只听公主姺道:“恭喜夫人,你终于可以回邯郸了。”

君夫人了然于心:“公主既出此言,必是有了准确的消息。”

公主姺问道:“夫人还记得年前无牙军之事吗?”

君夫人感慨道:“公主是说那三万名脱离了军籍的逃兵?子楚终究是心善,事过不究。如果此事发生在我赵国,我必下令悉数诛杀,一个不留。”

公主姺笑道:“夫人这样说话,未免带有私心。无牙军对赵军创伤最重,是赵人的死仇大敌,恨不能食其肉,寝其骨。但是实话告诉夫人,起初主上也是这般决定的,但得知了无牙军被收伏的真实经过之后,才收回了成命。”

君夫人诧异:“无牙军被收伏的真实经过?难不成齐士茅焦,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无牙军自行认罪之事,所言不实吗?”

公主姺颔首:“一点儿不错,茅焦背叛了主上,投入到了政太子阵营。事实上,无牙军并非是被收伏,而是改奉政太子之令,以谋大举。眼下咸阳城风雷滚滚,密云不雨,一场前所未有的军事叛乱,已近在眉睫。”

君夫人不敢置信:“可是政太子过了这个年才十岁,这么小的叛乱者,我还未听说过。”

公主姺不禁问道:“夫人不是最为憎恨政太子吗?为何不肯相信这个消息?”君夫人如实说道:“我在咸阳徘徊不去,就是为了杀掉政太子。但我杀他不为私仇,只是为天下人计。正因此,我可能比别人更冷静些吧。如果可以,我想听听公主的消息来源,以作考量。”

公主姺娓娓道来事情的经过:“前者茅焦之行,带了十二个人。其中九人是从吕不韦的门客中选出来的。但这九个人,至少有一个是嫪毐埋下的暗桩,一名是主上的人伏在吕不韦身边的。另外几人也明显靠不住,或是已经听命于子傒,或干脆听命于魏国或齐国。现在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吕不韦真正的门客,是不会跟着茅焦去冒险的。凡是与他同行的,都各有其主。只有我和公子箻没有收买线人的习惯,所以事到临头,我们两家是各自派了一个人,硬性要求跟随的。”“也就是说,茅焦带了一群细作?”

公主姺继续说道:“正是这样。是以茅焦带了无牙军的伏命状归来,主上大加褒奖,但人人都知道这是在做戏。”

君夫人皱眉:“做什么戏?”

“尽诛无牙军,将其首领政太子正法。”

君夫人突然笑了:“子楚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无牙军区区三万人,逃逸十年之久,迟迟未能伏法,明眼人一看就知,这支逃军与军方人士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前者几次征剿失利,明显是军方有人透露了消息。此番若不把这个漏洞补上,只恐谋事不成,反酿大患。”

公主姺沉声说:“详细的我不能说,我只能告诉夫人,漏洞已经补上了。”

君夫人沉默半晌:“那好,我等见到政太子的首级,即行归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