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西，中国人有句话——士可杀，不可辱——他那种态度对待你们，早就该打碎他的头，一走了之，我不怕你失业，怕的是你失了志气，失了做人的原则，为了有口饭吃，甘心给人放在脚下踩吗？

——三毛

1977年5月，三毛从加纳利群岛飞去“新内加”首都达卡，然后转机飞去尼日利亚的拉各斯和荷西会合，到达目的地时，荷西已在那里工作了三个月。

拉各斯，热带雨林气候，终年阴沉多雨。荷西从1976年失业一年后，便在此地一家私人公司做水下测量打捞工作。三毛到此地，一来是与荷西小聚，二则是给新书采风。

5月1日深夜，三毛抵达了荷西的住处，为他与同事路易做了晚饭，便草草睡下。次日天未亮，荷西便去上班。三毛起床后，无意间看到荷西的工作日记，竟是大怒。

翻到两页空白，上面只写了几个字：“初期疟疾，病假两日。”下面一笔陌生的字，用西班牙文写着：“药费自理，病假期间，薪水扣除。”再翻翻，星期天从来没有休息过。

三毛在加纳利时已知荷西每日的上班时间为十六个小时，来了之后只看到荷西瘦得没了人形，已是心痛气恼，此时看了他的工作本，竟连休息假日也是没有的，便愈发觉得荷西实在太过迂腐、老实，而荷西的老板也太过苛刻、心狠。

荷西自沙漠逃亡出来后，便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失业的一年中，他与三毛一日只有一餐，生活拮据，上次三毛回国，若说是为了回乡探亲也是可以，若说是为了省下一份口粮亦是未尝不可的。一年的贫苦，像是一道阴霾般让荷西不堪回首。他自己倒不说什么，然而对于妻子的窘迫是一再不忍的。

贫穷，若单说是物质的贫乏，是狭义偏颇的。对于当时的三毛荷西而言，贫穷不光是温饱不足，更重要的是，二人的饥饿会让豪气冲天的荷西每日深深自责内疚，颓废消沉，亦会让乐观的三毛在爱人痛苦的阴影中变得敏感而小心。牛奶与面包，不足以让三毛夫妇失去爱，却会以另一种挫败与自卑的形式时刻提醒他们的匮乏。

有时候，我们喜欢固守内心的清高与骄傲，不愿向金钱与利益屈服，不单是为着表面的光鲜，亦是为着内心的信仰。有志者，固守清贫，亦不为五斗米折腰，即使衣衫褴褛，还可以吟诗作赋，感叹世事美妙。自然，生活若是只建立在这样的精神层面上，毋庸置疑，那绝对是高深的。若是饥饿不至于让人气息微弱，身形嶙峋，那当真可以不去管它，但是，偏偏它可以让你面黄肌瘦，手无寸力，更莫说走上山去看风景，谈人生。李白斗酒诗百篇，天子唤他不上船，自然是闲雅疏狂，不屈权势富贵而令人闻之甚服，但是，你可知，若没了银钱，那斗酒何来？没有斗酒，那诗百篇更何来？

三毛与荷西都不是李白，自然也没有崇尚诗文的有钱人送来美酒，所以他们必须要工作，要牛奶面包，最重要的，他们要对生活有信心，有担当，哪怕那工作已经让他们失去尊严与骄傲。

三毛在荷西的宿舍住定后，次日，公司的老板娘便到住处来辞退了工人和厨子。很明显，她不会让三毛平白吃住的。几日后，另一个老板协同女友度假回来，与三毛荷西住在一处，他们的衣食家务也顺理成章地交给了三毛。

起初，三毛见荷西每日辛苦劳累，回家倒头便睡，自己便也不好去问他薪水待遇和休假的事情。后来，忽有一日，荷西主动告诉三毛，他做了近四个月的工，只得了半月薪水，护照和执业证书初来时也被老板耍赖扣下了。

三毛当时气愤极了，她心想，自己每日在这里做下女，做厨子，被人呼来喝去，动辄谩骂，自己的先生每日低声下气，辛苦工作，还每日被他们蔑视尊严，践踏人格，这般委曲求全，换来的却是单薄到可怜的几张钞票。于她而言，勤劳不怕，责骂也忍下，不过是为了生活。然而，到头来，这一场艰辛下来，得到的竟是一场摆明的欺骗。

那一夜，三毛气急了，她对荷西说——罢工，讨薪，收拾行囊，回家。

荷西没有辞工，他没有勇气，他只是呢喃——再失业吗？再失业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年的贫穷，已经让荷西怕到极致，他害怕那样的日子再度来临。于他而言，辛苦、委屈、疾病都可以忍受，但是没有能力养家，亏待太太，不如死了。

贫穷，有时击不倒闲雅的诗人，却可以将一个担负家庭责任的男人一击命中，因为，他的妻子和家庭便是他生命的全部。

于三毛而言，荷西是她的全部，她不愿爱人失去健康。于荷西而言，三毛是他的生命，他不愿爱人失去食物。

那段时间，荷西每次下班，三毛总是劝阻。她甚至说，她可以卖力地写字，可以出书，一样能够养活两个人。荷西听了只是低头——他死也不会让妻子养活。

三毛那时对荷西灰心得紧，她不愿让自己的丈夫没有骄傲地每日低头弯腰于他人和金钱，她甚至不怕穷困，她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快乐地活，便够了。然而，荷西，那个倔强老实的大男人，他要的，是一个属于他家庭身份的担当。

三毛那些时日对荷西的劝导总是徒劳，荷西一直固执地辛苦着。若是后来三毛父亲的那一封家信没有到来，荷西也许还是不会改变他的心。

平儿在加纳利岛来信中说，荷西一日工作十四小时以上，这是不可能的事，父母听了辛酸不忍，虽然赚钱要紧，却不可失了原则，你们两个人本性纯厚老实，如果公司太不合理，不可为了害怕再失业而凡事低头，再不顺利，还有父母在支持你们——

荷西读了岳父母的来信后，十分感动，终于同意了三毛的决定——辞职。

后续的事情都是三毛计划好的——她先要到部分薪水后，独自回到加纳利岛的家中，荷西随后再提出辞职，拿着剩下的薪水返回，与三毛团聚。

三毛回到家后，事情也并没有结束。因为之后荷西的老板对他苦苦哀求，几番挽留，又多次给三毛致电，谦卑地邀请她回到拉各斯，以安稳荷西的心情。最终，三毛还是回去了，只是她在下飞机时高昂着头，看着恭敬的一群人，默默用眼神告诉了他们——我的原则与尊严是不可侵犯的。

是的，不可因为惧怕贫穷而失了原则与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