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不敢分析婆婆的突然来访,我自己是什么心情。做贼心虚,脸上表情就很难。本来是一件很高兴的事,在往机场去接婆婆时,两个人却一句话都不多说,望着公路的白线往眼前飞过来。
——三毛
1976年的一个下午,三毛心中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心电感应,她感觉远在马德里的婆婆家里好似有事发生。于是她便将电话接到了马德里,当她听完荷西的妹妹一番兴奋的叫声后,便当真证实了自己的第六感,确是有件天大的事——婆婆偕同家人来加纳利的新家造访。
荷西的母亲向来对三毛是不看好的,结婚时更是一再反对。而当下,三毛与荷西刚刚从沙漠中逃亡出来不久,家中还是一片零碎,三毛听闻婆婆当天便要来访的消息后,顿时五雷轰顶,如临大敌,马上进入了一种备战模式。
电话刚放下,她便急急地拉着荷西到他所在的磷矿公司办公室,哀求荷西的上司给他们预支薪水。荷西是个要面子的人,签预支单时脸都憋得通红了。三毛却是什么都不顾,拿了钱便去当地的超市中一番狂购。
荷西只道家人是来团聚的,心中只是欣喜。他实在搞不明白,三毛这般癫狂的样子,是在发什么神经。
从超市回家的路上,三毛一直神经质地催促荷西快些开。荷西被她弄得一头雾水,只得一直劝导她,只是家人,不必如此的。三毛当时已经发了狂,对荷西的话自然不以为然,她只说,当下是战时,不同往昔,一定要好好准备的。荷西瞥她一眼,十分不悦,他不明白,来的明明是亲人,怎的在三毛那就成了敌人。
三毛回家后,将家里的大床单迅速拖进浴缸,大力地洗起来。荷西来劝,三毛也只是不理,又将当时结婚时婆婆的态度拿来说事,弄得荷西与她平白生了一场气。
当天下午,三毛与荷西驾车从机场接回一群家人——婆婆、姐姐、姐夫,还有两个孩子。
三毛一生凡事都不入俗流,唯有一件事与天下间的世俗女子是一样的,那便是紧张的婆媳关系。她向来自由随性,喜欢简单安静的家庭生活,而荷西的家人都是琐碎爱财的淡漠之人,对于三毛的世界自然不能理解,而三毛对他们,亦是敬而远之,不愿多来往。这番婆婆的突然袭击,实实在在地让三毛慌了手脚,倒不是她不愿膝下承欢,她只是觉得在荷西的家人面前没有自我可言,只能畏畏缩缩地扮贤良淑德,所以十分不自在。
三毛总觉得自己抢了婆婆的爱子,自己又不讨人欢喜,所以在婆婆面前总以罪人自居。自然,婆婆对她也没有好印象。
天下间的女子,便是有这样一种悲哀。她们渴望爱情,却惧怕家庭,对于公婆,既想投其所好,讨其欢心,却又厌极了委屈身心的生活方式。她们想将爱人的父母看作自己的父母一般亲爱,但是现实中,又往往被那一份与血缘至亲差距极大的婆媳关系打败。
三毛在父母面前向来任性,备受宠溺,而在婆婆处,她自然是得不到这样的包容的。但是她一往情深的爱人偏偏又是婆婆的爱子,如此一来,她不由自主地便在荷西的大家庭生活中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
五天的日子过去了,我清早六时起床,铺床,做每一份花色不同的早饭,再清洗所有的碗盘,然后开始打扫全家,将小孩大人的衣服收齐,泡进肥皂粉里,拿出中午要吃的菜来解冻,开始洗衣服,晾衣服。这时婆婆他们全家都已出门观光,湿衣服晾上,开始熨干衣服,衣服熨好,分别挂上,做中饭,四菜一汤,加上小孩子们要吃的东西,楼下车子喇叭响了,赶快下去接玩累了的婆婆。冷饮先送上,给个人休息;午饭开出来,吃完了,再洗碗,洗完碗,上咖啡,上完咖啡,再洗盘子杯子,弄些点心,再一同回去城里逛逛;逛了回来,晚饭,洗澡,铺婆婆的床,小黛比的沙发,自己的地铺,已经整整站了十六个小时。
三毛这样劳累,亦是没有得到荷西家人的肯定。他们还是不时会在小事上责备三毛不够懂事,不够聪慧,也不够细心周到。这种状况下,三毛自然也不好回口,只能默默地忍着。夜间,她与荷西诉苦,说自己失去了自我。荷西也只是不理,回她——伟大的女性,都是没有自己的。
那一段时间,三毛总渴望在午后的阳光下,可以和大家庭中的众人坐在一起,闲话家常,叙叙温情,但是,她那时好似一台被上了发条的机器停不下来,婆婆要床单,姐姐要痱子粉,孩子要冰淇淋,姐夫要下酒菜,总而言之,三毛总是不得空闲,偶尔手中没了家事,婆婆还会兴奋地走过来说要教她烤一块蛋糕。
这样的一家团聚,没有人谈及荷西的事业,沙漠的逃亡和分期付款的房子。亲爱的婆婆每日只是疯狂地购物(当地免税),姐姐姐夫只是畅想他们的假期,亲人们谁也不敢触碰他们的经济,他们的困难,好似谁提及,那重担便要落在谁的身上一般。
三毛苦恼极了,她每日默默地埋头在锅碗瓢盆间苦干,身体疲惫不堪。每日夜间,她总是在怨怼生活的辛苦,同时又在为自己对荷西家人的这份不耐感到羞愧。
我是一个没有爱心的人,对荷西的家人尚且如此,对外人又会怎么样?我自责得很,我不快乐极了。我为什么要念书?我念了书,还是想不开;我没有念通书本,我看不出这样繁重的家务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跟荷西整日没有时间说话,我跟谁也没有好好谈过,我是一部家务机器,一部别人不丢铜板就会活动的机器人,简单得连小孩子都知道怎么操纵我。
三毛,自由得如小鸟一般的人,她的快乐来自在无际的天空中翱翔的畅快。若是将她养在金丝笼中,让她每日迎合他人的欢喜,于她而言,便是世界上最最苦楚的生活方式。
大家庭的生活实在让热衷于流浪和拾荒的三毛疲惫不堪,更令她绝望的是,无论她如何伪装、粉饰,亦是得不到婆婆的欢心。所以,她痛苦而无助。
一个月后,三毛在机场送走婆婆一家。回家的路上她便没来由地快乐起来,不为旁的,只是觉得明日可以躺在自己的大**,吃生力面,放肆大笑,这便是她快乐的全部了。
明日太阳普照时,三毛便还是一只振翅的天空飞鸟,要重新飞去那属于她的,旷阔无垠的橄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