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寻根(1 / 1)

三毛传 沈念 1566 字 2个月前

三毛是一个爱国的人,故乡、民族,这样的词汇始终与她紧密相连。三毛热爱祖国。她很早就提出“两岸不能分离”的想法。

1985年,她在一个几千人参加的演讲会上公开唱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义勇军进行曲》。她是第一个将《义勇军进行曲》在台湾公开唱出来的人。演唱完毕,台下一片肃静,许多人替她担心。在那个政治极其敏感的年代,三毛的做法激发起很多人的思乡情。

1987年,台湾当局宣布解除戒严。这是忽如一夜春风来的好消息,几十年坎坷多舛的政治情势、几代人的血泪辛酸,在那一刻统统得到救赎。自台湾当局颁布准许人们前往大陆探亲的消息后,一时之间,几代人心潮涌动。厦门的和平码头整日弥漫着激动而又感伤的气氛,亲人相见抱头痛哭的场景随处可见。海峡两岸,呜咽不断,为昔日骨肉离别,更为今日再度重逢。

这消息对三毛来说尤其珍贵。她历经万水千山,浏览了欧洲,在撒哈拉生活过,也走遍了中南美,多少次想要去大陆看看却因为各种原因不得实现,今天,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到故土,亲眼看一看祖国母亲的笑容。消息颁布的那刻,她的心已飞往大陆。

三毛是一个有很重“故乡情绪”的人,在书里无意间看到沙漠,于是千辛万苦也要奔赴,而她从小就挚爱诞生《红楼梦》《水浒传》等一批名著的大陆,此番寻根之旅势在必行。

1989年4月,三毛踏上故土的第一站——上海,那里有她一早就笃定要拜访的人——“三毛之父”张乐平。她与张乐平的渊源要从1988年说起,当时,三毛给远在上海的老人写去这样一封信:乐平先生:

我切望这封信能够平安转达到您的手中。在我三岁的时候,我看了今生第一本书,就是您的大作《三毛流浪记》。后来等到我长大了,也开始写书,就以“三毛”为笔名,作为您创造的那个三毛的纪念。

在我的生命中,是您的书,使得我今生今世成为了一个爱看小人物故事的人,谢谢您给了我一个丰富的童年。

这封信是从武汉转过来的,张乐平当时已罹患帕金森身体行动不便,当他发现是著名作家三毛女士的来信,心情非常愉悦,很快就写去回信。从此,两人就开始了书信往来。

张乐平接到三毛要来上海的消息,开心地安排儿子张慰军去机场接机。因为双方彼此是第一次会面,张慰军按照父亲的指示,在一张纸上画了一个“三毛”的形象,然后一路举着去了机场。三毛寻觅的眼神穿越汹涌的人潮,正发愁怎么认出对方时忽然一眼就看到了那独一无二的牌子,望着那个熟悉的卡通形象,一股暖意霎时间充斥心房。她像呼唤家人般叫着张慰军的乳名“阿四阿四”。

三毛是很好辨认的,当时她身上穿了一套男式的涤卡中山装。而这在当时的上海算是过时的服装。然而这是她一贯的穿衣风格,她是怀旧和特立独行的女子,决然不靠衣裳发光发热,那一股达观的豪气才是她最大的亮点。

暮色四合时分,颤巍巍的老人坐在轮椅上,静悄悄地等在门口。三毛一见到张乐平夫妇,连忙扶他们坐到沙发上,开口就喊爸爸妈妈。三毛是个很注重仪式感的人,当多种纷繁的感情杂糅交织,她真把张老乐平作生身父亲一般对待。

对于三毛认自己作父亲这件事,张乐平先生又惊喜又满足:“没想到我画三毛‘画’出一个真的女儿来,我真的很开心!在这之前,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士,一位负有盛名的女作家自认为是我的女儿,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但这一切,现在已经成真。”那么,这位“父亲”对三毛的印象是怎样的呢?这里有一段他写的回忆文:

三毛,一个饱经忧患的女性,学的是哲学,熟谙三种外语,跑过50多个国家和地区。原先在我的想象中,她是个传奇式的人物,可是相处的四天,却是如此容易亲近。她的性格、脾气、爱好像谁呢?看她那乐观、倔强、好胜、豪爽、多情而又有正义感,有时又显出几分孩子气,这倒真有几分像我笔下的三毛。

三毛能与张乐平结缘,实在因为彼此之间有着相似的艺术追求、人生阅历、品位见解。而此时张乐平作为“父亲”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何尝不是上天安排给她的一份温暖?在她用浪迹天涯的姿态走完一段五味杂陈的人生后,是这个身体抱恙的老人,毫不吝啬地给予她慈父般的爱意。

两个人坐在客厅畅快地聊天,三毛跟张乐平讲自己的旅行见闻,张乐平跟她讲祖国的发展、上海的变化,三毛听得睁大了双眼,这些有趣的见闻是她闻所未闻的。聊到关于生命的话题,三毛突然一下站起来,激动万分:“生命是最值得珍惜的!”见到她有这样宝贵的领悟,张乐平夫妇先是一惊,随后露出安心的微笑。

晚上,一家人吃了顿开心的团圆饭。三毛从未吃过上海菜,口味酸甜,尤其是新嫩的鲫鱼豆腐汤很对她胃口。在张乐平家小住几天,父女之间结下深厚情谊。临别时,张乐平来了兴致,他要亲手画幅画送给三毛留作纪念,虽因患病双手不住地颤抖,但仍一口气完成四幅画作。看着刚刚出炉的新鲜画作,站在一旁的三毛也被感染,她临时起意:“我也在爸爸画的画上添几笔吧,写什么呢?”她歪着头,像在思考着什么,最终在其中一幅上写道:“愿大家快乐,健康,勇敢,坚强,乐观。三毛共勉。”

这不禁让人联想到日后三毛的自缢,乐观和绝望的并存才赋予她超越众人的才气。三毛一生都为情所引,所做所往都遵从内心真实的召唤。奈何“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或许正是因为她的一片赤诚,才最终无法接受与荷西从此分别的煎熬。

三毛回到台湾后,深感于大陆父母的恩情,经常给他们写信问候,考虑到两位老人年事已高,她在写信时总是很贴心地把字体放大。来年的父亲节,三毛为给张乐平送上祝福,在家中打了接近两天的电话,拨了数百次。

当时台湾对内地电话只有十数条线路,很难打通,最后三毛把家中的电话都打坏了。在信件中,她告诉张乐平:“我守在电话旁48小时,每15秒试拨一次,自己都拨得快休克过去,因为想念爸爸的节日。今生没有如此虐待过电话,这一下,烧掉了线路。”直到1990年,张乐平夫妇仍能不时收到三毛的信件。可惜的是,当时三毛心情不好,在信中流露出许多悲观的想法,令二老为她揪心。

三毛在故土的第二站,是老家浙江舟山。1989年4月20日,渡轮载着三毛缓缓驶向舟山码头。与初到上海时不同,没有激动到难以自持的心绪,三毛静静地坐在船舱,凝神端详着近在咫尺的祖辈家园。船锚沉下,船长为这位既是客人又是乡人的女士,特意安排一个满载水手式浪漫的欢迎仪式——请她在船靠岸时,亲手拉响三声汽笛。

三声悠长的汽笛声,划破了40年的离愁别绪。对故土深沉的依恋和归家的喜悦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回乡的路途太过遥远,三毛离去时是稚嫩孩童,今日归来已作中年女妇。三毛在日记里感慨:“本来便是失眠的人,决定了回去之后,往往一夜睁眼到天亮。往事如梦,不堪回首,少小离家的人,只是要再去踏一踏故国的泥土,为什么竟使思潮起伏感触不能自已。”

这一天,三毛着红色运动服白色长裙,留着披肩长发,戴一顶压顶线帽,背一只苹果蓝旅游包,仍是一副浪迹天涯的侠女装束。只是右手捏着一块素白手绢,不时擦拭着汗水。“我从来没有到过故乡,故乡的概念只有地理上的名字和地图上的小点。人能梦见故乡,可是我连梦中的故乡都没有。我是在梦中也想回到故乡啊。”

三毛先是拜见了86岁的堂伯母,随后,亲属为她端来一盆洗脸水,三毛拧着毛巾感慨:“我到大陆后,天天激动得以泪洗面,今天故乡的水,洗尽了思念40年的风尘。”她擦着脸,忍不住泪水涟涟。

在小沙陈家村,三毛跪拜在祖父坟前,紧紧地抱着墓碑,泣不成声,声音有些悲怆:“阿爷,平平来看您了。”她在祖父坟旁挖开一道,捧起一些泥土小心翼翼地放置在随身携带的小盒里,目的是要把故土带回台湾,供同样思乡多年的父母缅怀。她说:“乡愁,这种民族情感,是没有办法从我心中拿去的。祖父坟头的土,老家水井的水,对于中国,我的爱,比任何人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