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留,大迦纳利岛的重生(1 / 1)

三毛传 沈念 1852 字 2个月前

1980年四、五月间,三毛离开了台湾,回到大迦纳利岛。这是一场孤独的归旅。四年前,失业在家的荷西,日日在海边盼望着她。如今,丈夫已逝,孑然一身,等待她的只有空寂的屋子和屋外漂泊的海船。

三毛在途中,耽搁了近一个月。四月出发,直到五月底,才结束流浪,回到那个不再温暖的家。期间,她在瑞士、意大利、奥地利等地逗留。一路旖旎的风光和朋友的亲情,多少能抚慰她心灵的创伤。

第一站,瑞士洛桑。在台湾桃园机场,泪眼模糊地告别亲人;独自一个人像做梦一样,走过长长的走廊然后登上飞机;经香港、昆明,到达瑞士;下飞机后,坐火车到洛桑,再睁眼,她已经站在这座古典建筑面前。

在女友家叨扰数日,花一周时间游玩意大利佛罗伦萨,三毛又去看望老邻居奥托一家。在奥托家,三毛度过了一个深情的夜晚。老壁炉里火光通红,奥托夫妇得知荷西去世的消息,极力挽留三毛在这里度过余生,被她微笑着拒绝。

连迦纳利海边的拾荒同好希伯尔也来了。他在一个月前的报纸上,看见三毛在新加坡被读者们簇拥得水泄不通的场面。他告诉三毛,看着她被挤来挤去的样子,他心里难过极了。希伯尔邀请三毛到家中做客,他将辛苦拾捡来的好东西拿给三毛看,坚持要她从中挑选一件。虽然没有华丽的语言,但希伯尔用他真诚的行动安慰着三毛,让她知道,即便失去爱情,她还有这世上令人感动的友谊。

三毛不愿再见更多的朋友,于是在告别奥托一家后飞往奥地利维也纳,堂哥陈懋良在那里等她。懋良已成家立业,是音乐之都一名音乐家,当初固执的爱好,果真跟了他一辈子。现在的他,有美丽大方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孩子,家庭温馨幸福。席间,三毛望着这一家人,看他们言笑晏晏,脑海中回想的是过去与荷西的点点滴滴。许久不见,三毛带了几只撒哈拉威人的石鸟送堂哥堂嫂,堂嫂则教会她泡美味可口的鸡蛋。

维也纳之后的一站是马德里。终于还是回来了,这座曾与荷西相识定情的城市。没有了丈夫,她没有多少兴趣去婆家,但她又不得不去,一些遗产事宜,要与婆家分割清楚。途经巴塞罗那,她临时决定待上一天。她想拖一拖,婆家还是晚一点去的好,那里没有真正盼她去的人。于是她去了那里的游乐园,像个孩子似的坐在木马上拼命地旋转,登上吊车让瑟瑟冷风将手中粉红色的棉花糖吹散开……一直到万家灯火,巴萨罗那变成一片灯海。

这里是三毛熟悉的地方。她永远不会忘记,八年前的雪夜,她从马德里坐火车,和热爱艺术的朋友夏米叶等一起来此过圣诞。夏米叶是荷西的二哥,也是三毛的好朋友。那时,三毛还是个浪漫明媚的单身女子。圣诞过后,荷西和三毛在雪地里,同夏米叶挥别。

终于还是来到马德里,怀着一种沉痛的心情,三毛按响婆家门铃。夏米叶和小姑子伊丝帖一见到三毛,就热情地拉起她的手。进屋以后,三毛注意到桌子上竟放着一大束颜色鲜红的玫瑰。小姑子忙前忙后为她端茶递水,因为有她在,三毛面对婆婆时的紧张心情缓解了一大半。夏米叶则还是以前那样的好朋友,他曾经去岛上看望三毛,提着他亲手制作的很漂亮的艺术品。在夕阳的余晖里,他曾坐在海滩上,静静地告诉她弟弟童年的故事。

伊丝帖努力说服她脱掉黑色丧服,像哥哥活着时那样,穿回七彩春装,做回从前那个张扬着无限魅力的三毛。在三毛与公婆发生冲突的时候,伊丝帖坚决站在三毛一边。这让三毛着实感动。但是她没有过多停留,事情一处理完就坐车赶回大迦纳利岛。

这次回来,三毛不想很快离开。她还是爱这里的孤独寂静。“一个纯白色的住宅面对着艳阳下的大西洋静静地呈现在眼前……那亦是一个奇异的海滩,大迦纳利岛南部的海沙是浅米色而柔软的,而我眼前的这个海湾却满是近乎黑色的沙石。远处各种峥嵘的礁岩与冲击的巨浪使人想起《珍妮的画像》那部电影里的镜头。”这就是她居住的房子的模样,完全现代化的艺术美。

因为有长久居住的打算,三毛卖掉与荷西的家,在附近重新购买了一座住宅。新房子的后院一半是草一半铺砖,还有一个细草秆铺成的凉亭,凉亭里的座椅形色各异,有的是可坐人的大树根,有的是一大段方木头,还有一个是从海边捡来的废船上的厚重方形压舱盖,三毛把它当桌子用。三毛很喜欢这个新客厅,拉开窗帘,对面是一幅精致的海景画,看了叫人全身舒展。三毛说,在漫天星辰的夜晚,星辉落下,她就会打开温暖的落地灯,拿出口琴,坐在摇椅上轻轻地吹一首气氛欢愉的曲。

站在迦纳利的海滩上,三毛看着远方漂泊的海船,拉芭玛岛就在对面,远眺可及,那里埋葬着她的爱人。1980年6月,她飞到拉芭玛岛为荷西扫墓。时隔一年,坟墓的变化很大:“冲到你的墓前,惊见墓木已拱,十字架旧得有若朽木,你的名字,也淡得看不出是谁了。”三毛买来笔和淡棕色的亮光漆,将荷西的墓志铭,一笔一笔地重新填好:“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然后,她将十字架和木栅栏一遍又一遍地刷新。

拉芭玛这座死亡之岛,给三毛带来驱除不去的伤痛。“可是每去坟上坐下,便是要耍痛风,他在水中起来的样子当初不该看的,而今一向便是要痛死。”

隐居的生活,偶有朋友探访。没有访客的日子,三毛就把精力用来修饰房间和整理庭院。搬入新家,一切由她自己动手。过去荷西帮她做的,现在只能靠她一个人了。有时因为太累,她会在空空的房间里放声大哭:“荷西,荷西,我再不能了。”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心情,三毛停留在岛上一年后,又一次回台湾去了。

1982年9月,三毛应张其昀先生邀请,登上中国文化学院的讲台。在三毛看来,教书是一件有耕耘、有收获又有大快乐的事。十年前,三毛留学归来,曾在文化学院做德文助教;十年后的今天,作为一名久负盛名的女作家,三毛的第一堂课,盛况空前。据她的学生子菁回忆:“三毛第一次来上课,可以用轰动两个字来形容,因为来一睹其风采的学生,像是一颗颗软糖装在大肚小颈的瓶子里溢了出来,是的。教室太小了些,但这不是准备作演讲,而是要上课。”

三毛正式注册的学生是153人,加上旁听的总计超过200名。“差不多四小时课,总要看十五本书”,这样的劳累程度令三毛旧疾发作,不得不飞往美国加州做手术。1984年夏,三毛手术归来,但她的身体状况无法继续支撑她那近乎狂热的教学方法,她不得不与讲坛告别。

回到台湾的家中,她将自己关闭在房间,开始一系列的疯狂写作。她谢绝任何来访,不接电话,不看报纸,甚至吃饭睡觉都成了可有可无的事。母亲见她这个样子,心疼地写道:“我现在恨不得讲出来,她根本是个‘纸人’。纸人不讲话,纸人不睡觉,纸人食不知味,纸人文章里什么都看到,就是看不见她的妈妈。”父亲对此亦有看法:“女儿写作时,非常投入,每一次进入情况,人便陷入‘出神状态’,不睡不讲话绝对六亲不认——她根本不认得了。但她必须大量喝水,这件事她知道。有一次,坐在地上没有靠背的垫子上写,七天七夜没有躺下来过,写完倒下不动,说:‘送医院。’那一回,她眼角流出泪水,嘿嘿地笑,这才问母亲:‘今天几号?’那些文章在别人看来不起眼,而她投入生命的目的只为了——好玩。”

最初,她在南京东路四段父母的家中写作。后来她嫌不安静,干扰太多,就向母亲“借”了位于民生东路的小公寓。她不生火做饭,由缪进兰天天去送。“她那铁门关得紧紧的,不肯开,我就只好把饭盒放在门口,凄然而去。有时第二天、第三天去,那以前的饭还放在外面,我急得用力拍门,只差没哭出声来。”

三毛写作起来,等于生死不明。她原有夜间写作的习惯,但现在几乎是不分昼夜地伏案工作。三毛曾说,写作是她生活中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它不过是蛋糕上的樱桃。此时,樱桃已经比蛋糕重要得多。

她的写作计划庞大得惊人。经皇冠出版社建议,她同时写三本书——《倾城》《谈心》《随想》,还着手翻译丁松青神父12万字的《刹那时光》。另外,又答应滚石唱片公司,写一整张唱片的歌词。可以说1984年到1985年的三毛,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写作疯子。这样高强度的工作,终于让那刚动完手术原已不堪的身体垮下来。三个月几乎无眠的生活使她的记忆力严重丧失。那一段,正赶上母亲患癌住院,她的思想压力很大。一次,在探望完母亲走出医院后,她竟忘记家在何处。

这样疯狂的写作生活,她坚持了一年多。1986年初,她感到身心疲惫,不得不放下笔,再次飞往美国,到西雅图寻觅一个宁静闲适的冬天。三毛是闲不住的。从西雅图回台后不久,她又急急起程飞往阔别两年之久的大迦纳利岛。

这一次,三毛是来诀别的。

三毛将售卖两层楼小院的信息刊登在报纸上,由于急着回台北,她的要价很低,房子很快成交,只以650万的价格卖给一个邮局工人。价钱讲定后,三毛把家具、衣服和各种带不走的工艺品,送给了当地的朋友。

临行前的一个晚上,邻居小姑娘奥尔加来找三毛。小姑娘只有11岁,当她得知三毛要永远地离开这里时,她扑闪着一双大眼睛,苦苦乞求三毛不要走。三毛心疼地把她抱在怀里,望着天上的星和云彩,给她讲了一个美丽的东方国家——中国的故事。奥尔加听得入神。三毛告诉她,她的中国神,将要让她回中国去了。

第二天一早,三毛和奥尔加挥别,和大迦纳利挥别,和死亡之岛挥别,和蓝色的大西洋挥别。从此,她再也没有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