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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总是在更深的时候传来,周而复始。
咚、咚,清脆单调,有时会伴随几个喑哑的声音,像是沉重的布团落地发出的,很用劲但声音却很小,像是陪衬,夹杂其中作为背景。
一开始,我不是很在意,想象也许是一只深夜无法入眠的猫咪无聊的游戏。可时间一久,感觉就变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是头脑最清醒的时候,灵感在此刻涌入脑中,读书、写字,感觉异常美妙。它总是在这个时候,同时出现。思维有时会受到它的强烈干扰而变得没有秩序。
夜夜如是,也习惯了。有个夜晚,才发现,它不在了。内心突然变得孤单空落。起身侧耳倾听,真的没了。我到阳台拿来撑衣杆,试着轻轻往天花板捅了几下。它真就回应了,而且频率、音色更加清脆、嘹亮。它似乎很亢奋,像少女听见了恋人的足音。
此后很长时间,它又恢复了原来的节奏、韵律、时段。有时候会剧烈得令人内心发怵,坐立不安。偶尔只能轻轻回复,它就变小、变弱了。然后恢复最早的韵律,单调、清脆,像孩子随意敲击键盘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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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遮光窗帘,将卧室的光线遮挡得严严实实。那样让人的休息觉得安静、沉稳和踏实。
一个周末看书、写字至天渐亮,睡得很迟。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后,是被一阵剧烈的声响吵醒的,像迅疾而来的大雨。我从**跳起来,拉开窗帘,窗外日光强烈,直逼惺忪睡眼。揉搓了许久眼睛才睁开,这时发现整个窗台满是水珠。正在寻找这水莫名其妙的源头时,听到了楼上阳台发出的一个声音:真对不起,先生,浇花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水桶。真是抱歉。
我说,没关系,然后向楼台上的声音回以微笑。
他们经常会通过一些方式,无意识地告诉我他们的存在。比如,深夜发出奇妙的敲打声;静谧的清晨音响声音突然震耳欲聋;卧室窗外铁栅栏的空调水管,水滴声整夜像有节奏的鼓点敲打窗顶的铁皮盖。
我缩起脖子正想拉上窗帘时,听到他们在说话,亲爱的,别再调皮了。我扑哧笑出声来。想必已近花甲的年岁,还如此亲昵地称呼对方。
并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然后爬上床,继续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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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春天,雨季随之来临。
有一天把所有窗帘,黑色遮光布,白色纱帘,米黄色窗帘,全部拉开。通风,享受偶尔才有的春阳。这时发现卧室一角湿漉漉的,从天花板直到墙根。墙壁散发出淡淡霉味,白色墙壁已经变得暗黄,并开始起皱、龟裂、剥落。
我披上外套,觉得有必要拜访他们。
这是一幢20世纪80年代建造的楼房,属于早期的混合砖料建筑,年久失修,冬天漏风春天漏雨。我第一次上去,他们住在我的楼上,隔着一层水泥板的邻居。我轻轻敲开他的房门。他很热情地欢迎我。我没有进门,只是注视他们的客厅。他突然面露难色,刚绽开的笑容立刻收了回去。
他动了动喉结,眼神幽暗,她这几年身体不好,夜里一定常吵到你,真是抱歉。
我依然注视着客厅。地板上有许多布娃娃,大大小小。有一盘散乱的跳棋。一个小皮球,一个大枕头。还有好多的针线工具,布头、鞋帮、线团。一只黑色猫咪在沙发上安静地打盹。
我回过神来,说,没事,没事。言语期期艾艾。
他有意识地解释,前些日子,是你在天花板上回应她的声音吧?她可高兴了。她常把那个蓄空调水的小桶拿去浇花。她总在半夜醒来,然后一夜无眠,像个孩子……
我只是点头,然后忘记了要处理的正事,匆忙转身,下楼。走下楼梯时,突然听到身后一个声响,回头看见了她,穿着细碎紫色小花的尼龙上衣,闪着三层眼皮的大眼睛,脸上露出纯洁无邪的笑容。
后来搬离了那套房子。他们从此音讯杳然。
但她的笑容,不时会在静静的位置上,突然想起来。
所谓人的老去,不是认命,而是再度开始无羁无绊地玩闹,接受无微不至的疼惜,流露粲然天真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