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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厅堂屋檐下,看到暮春大雨渐歇的清晨。天井上空呈现雨后沉闷发蔫的气息。望着它,觉得血管和细胞里有种似乎要爆炸的孤独。那种孤独,那种身心欲裂、无助,没人能够知晓。那一刻终究明白,世间事,除了生与死,其他的都是闲事。
宅院内四处闪烁着各种忙碌的身影。切肉,烧饭,收金银钱,沏茶,聊他生前的话题。神汉的摇铃声不知疲惫。曾经无忧的孩子在狭长走廊的角落里沉默。幽暗的房内哭声已经沙哑。披麻戴孝的人们坐在木凳上唉声叹气。雨继续下了起来,雨水从宅院天井跳入厅堂,打湿泥土地面。所有人在上面来来回回,沉重的脚印一遍又一遍被覆盖。所有人都不可自拔。
锤子在棺木上敲响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他要走了。一个用尽情感灌满我内心空白的人,一个在混沌迷惘的路口把我拉回来的人,一个一直替我收藏各类票据、旧物的人,我的第一个朋友,彼此才渐渐趋向互相理解的人,真的走了。现在连他的骨骼与肌肉也要化成灰,化为尘,与泥土融为一体。
大队人马护送他。他安静地躺在属于他的另一张床铺里。他们走出宅院,走过两侧长满旺盛灌木丛的小径,走进郁郁葱葱的竹林,走向开满山丹丹的山坡,走向一个永远孤独清冷的世界。
那一刻,所有的依赖即刻被抽离。希望破灭、等待断绝、未来扼制,这样的痛苦。然后在第一次极目远送的悲怆里泪水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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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后,我一度成了一个感情上几乎没有根基的人。有许多爱,他超乎父母。母亲常说我是遗传了他的秉性,这使我们之间的情意越发深刻绵延。曾经幻想过,等我哪一天出息了,他依然健在,我们也许就能彼此获得慰藉。也许我只是想,他像以前一样,以那个姿势坐着,在窄窄的廊角,翻阅手中的报纸,喝浓得发黑的茶。那跟我的小时候,一起住在那座大宅院时的景象是一样的。我坐在他的身边,便会觉得自己明白了他。如此相互地慰藉。
那一天遇到他。他独自一人坐在走廊尽头,那里潮湿阴暗。看见我从厅堂石阶上去,他笑容灿烂,很热情地招呼我,取出金橘子给我吃,请我喝他酿制的甜葡萄酒。我拿出精致的馅饼,以及买来的新衣服,他喜欢的无檐的绒毛制作的毡帽,一起送给他。他说,穿上这些就能够很体面地去见你的太爷爷和太奶奶了。他一生几乎没有穿过昂贵体面的衣服。前半生在躲避抓壮丁的恐惧中度过,后半生大都在病痛中。他话语真实,我内心顿生欢喜。喜欢就好,给予的回报得到接纳并被赞赏,我感到无限欣慰。
可惜醒来后发现是一场梦。坐起身来,窗外夜空昏暗,大雨倾盆。才凌晨三点钟。仔细地再回想,回想,才确定了时间,他已经不在人世十一年。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春天,开春积蓄的雨,全部在暮春用尽力气倾倒下来,倒得噼啪作响,倒得怅惘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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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梦,需要埋藏多少年,才能够从中迸发出积蓄的情感与温暖?
世间事都是在历经悲伤、欢喜、妄想,甚至变故、落空之后,才得以清醒地感受和认知的。人所不知的事物,都要亲自经历风霜雪雨,才知道轻重的。这是一种过程。有时看似明白清楚的道理,却是隔山隔水,不得不费尽周折。
记得读初中最后一年,没有参加中考,执意选择复读。成为初四生后,依旧叛逆不羁。父母说,别人家的孩子是不会读书才选择复读,你是不读书才复读。复读生声名狼藉。老师、同学常会说,别人读一遍就够,你还得多读一遍,成绩也不见长进。听了脸上火辣辣的。确实如此。每次发下的成绩单,都比人家差得远。那时成绩单每张都一样,整本的,半学期用一张,一大本用到大学都用不完。为了蒙混过关,索性撕掉,模仿老师的字迹,往下重填一张,然后回家交给父母。
后来才知道,那些伎俩他都知道,只有父母不知。可最后读高中,还是得用钱去买。父母气得五脏六腑炸开。他安慰,还没到时候,到时就知道了。就那样替我挡过去了。
然后在宅院门口,他目送我走远。那个时候怎知什么叫“到时候”。他的话一挡就是三年,父母极少再唠叨,都听了他的劝阻。
可后来的事更是离奇。三年后,索性不参加高考。那次被定义为离家出走,从一个小镇到一个城市。后来也是他替我求的情,父母才点头继续让我复读。
依旧在那个门口,他目送我走出村口。
终于上了大学。那天,他说,真到时候了。然后,仍是在门口,目送我离去。
之后,他会为我收拾一些东西,比如车票、景点门票、票据……诸如此类细小的,我认为几乎毫无意义的东西。
也不知从何时起,发觉他成了心里的依赖。感动之余心里就想,等有能力再说。
许多情意在一次次目送里加深。日子也一天天被消磨掉,不知不觉。时光无声,人在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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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会想,所有一切是因缘巧合,还是命中注定?
对生活的境遇,我们只能以命运来解释,以此最终使自己获得平静,并且继续相信命运无可改变的公正性。可不曾细致想过,在那些**的岁月里,他所给予的温度,到底有多少。也许真的无论拿什么样的体温计都无法衡量。这是在他最后一次目送后,我刚刚考上大学后才慢慢懂得去思考的。
无法想象,那是他最后一次的目送。而我的第一次,却成了生离死别。他是我的亲人,我的爷爷,一位有着八个子女,一生都在苦难的日子里,黄色的土地里,一辈子都在那个大宅院里转,却从没转出门,一辈子要承担着生命创造出的无数痛和苦的普通人。
但是,他的那种面对磨难打击时所呈现的高贵与沉静,对所有家族人的牺牲与深爱,对周围人的谦卑与尊重,以及自己所不自知的仁厚与良善……在一个家族里,这些特质尤其使人印象深刻,犹如黑色墨汁垂落雪白宣纸。
大学毕业前在仁风桥头算了一卦。占卜老人说,像我这样的人,还是远走他乡的好,走得越远越好。这些年,涉山涉水,千回百折,一直都漂泊在陌生地。这些都不是自身的选择。但背后却从未觉得冰冷,有一股力量一直支撑后背并成为强大的驱动力,让自己不被孤立起来,全心去超越生命的鄙薄与卑微。也一度想去发现它,用尽思绪却终无果。
多年以后,一个暮春凌晨的梦醒后才发觉,原来是他的目光。然后站立窗口,只觉内心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