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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爷爷在大宅门前的田里种番薯。夏日午后他常戴着自编的斗笠,在地里锄草。盛夏阳光酷烈,是锄草的时候,但也格外晒人。爷爷常是弯腰劳作一会儿,脱下斗笠扇几下风,然后抬头看一会儿天。天空晴朗,艳阳高照,他会用斗笠遮去直射的阳光,眯缝着眼,看白云变幻各种奇异形状。幼小的我在门口葡萄架下与小狗嬉戏,偶尔也学他的样子,看天,长长吸一口气,再呼一口气,然后低头继续游戏。爷爷会发出笑声,小囡,你也懂得看天呢。接着他拿起水壶,仰头猛喝几口,继续埋头锄草。
母亲在葡萄架前的谷坪上晒稻谷,汗水从她的额前垂落。她每隔一会儿就会给稻谷翻个边,然后也抬头看天。有时突然发现西边天空出现大片黑云,天光瞬息暗下,母亲自知暴雨即刻到来,慌忙收拾稻谷。爷爷也放弃手中锄头,奔上来帮忙。常常抢收完毕,瓢泼大雨就下来了。午后的阵雨令人猝不及防。在望天收的时代里,埋头做事,抬头看天,是每一个村里人惯有的动作。清醒自知,如同一种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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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离开那个山坳,到外面读书。大宅时光的记忆大都逐渐模糊,但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动作,偶然还会在一些场景里出现,撩拨尘封的记忆。常常看见语文老师布置完一个作文题目后,就独自在窗边发呆。有时会抬头看天,眼睛流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深情。有时她觉得室内狭窄拥挤,走到走廊,仍是一样的动作,对着天空凝望,独自沉思。她习惯在这样重复的动作后,提笔伏案书写,不疾不徐,完成相同的题目。似乎一切天外景致和事物会为她带来细微的感受,如同一种静默的昭示。
埋头写字的时候,她也偶尔会抬头,凝望窗外。有时会长时间凝望一棵树。世界是否对她手里的笔有启示感或试图对灵感起到激发作用,不得而知。我不知道她的文字是否来源于天空与树。
但每次看见她在同一时间内完成的文字,我都会露出吃惊的表情,悄悄趴在桌上,一动不动聆听她美妙的音符。这是一种彼此保持心心相会的方式。她有节奏性地朗读,空气中充溢轻柔的声音所散发出来的力量。这种力量成为我对她的眷念。它如同从天外来的小小精灵,如此美,如此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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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渐渐长大,渐渐脱离了古旧大宅和狭窄教室的生活,从荒僻小镇融入繁华都市。一个人行走,独自承担生活所有的重量,成为一位孤独且执意的城市旅人。有一个黄昏,站立在郊外庭院楼台,内心莫名地慌乱和忧愁。抬头看天时,想起幼时爷爷与母亲抢收稻谷的情景。想起大宅时光长辈们的一句顺口溜:埋头做事,低头吃饭,偶尔抬头看天。想起中学时代那位女老师谈论写作感受时的寄语:思绪混乱或心情抑郁的时候,抬头看天。突然觉得在大宅和小镇中学度过的那些时光,是幸运的际遇。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天地之中,如同蓬勃生长的葡萄树,生命力格外旺盛。聒噪、繁缛,内心的种种负荷、纠结,突然变得坦然自若,与人世一切的不安分变得没有关联。
有时候深夜从梦中醒来,独自站立窗口,抬头看广袤无边的夜空。看着深夜里跳动的星光,白天的一切热闹和喧杂声音在耳边消逝,心里格外疏朗。有时清晨站在阳台上仰望湛蓝晨空,会听见碧空中飞鸟掉下的声音,在微风中起伏,如同潮水此起彼伏,音律曼妙。午后在院子里散步,辽远的天空里,轻轻的云朵蔓延在群山与树梢之间,朵朵皆是内心的欢喜。那一刻会觉得时间和天地似乎是凝滞的,却又如此静好。
一个人对天空和云朵怀有的情感,使他与世间的一切保持微小而超脱的距离,并因此获得沉静美好。这是那位女老师在一篇范文里的一句话。那篇范文的题目是《仰望,最美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