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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生的地方,是最偏远的内村,徒步一个小时才能走出村口。村子很大,分为内村和外村。内村覆盖着大面积的森林,气息接近原始。外村恰恰相反,交通便捷,有日常集市和交易场所。
我和她,有数次清明回去内村。春天的山野,空气清新,涧水清亮,略带寒意。山上的杜鹃、梨花、桃花,正值大片盛开的时节。她带我去以前居住的老房子,是一座传统的江南宅院,庭院深深,鞍状青瓦长满青苔,朱色木门颜色褪尽,门口青草旺盛,开满小花。房子人去楼空,已经成了邻里放置物品的储藏间,堆满柴火、煤炭或农用工具。但是她记得房子曾经的结构,哪间是谁住的,皆清晰地记得。许多她与家人欢乐生活的场景,都历历在目。话语间她像是回到了童年,眉宇间欢喜浓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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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宅院门口的鹅卵石小径,站在残存的机耕路头,她向我讲述了许多那个时代的故事。内村的小溪、木林、石头、动物,在门口劈柴、挑水、养牛、喂猪,诸如此类。她的眼睛会发出很亮的光,似乎在看很远很远的事物,然后慢慢黯淡下来。她说的都是一些断断续续但却扣人心弦的记忆。她的口吻总是很愉快,带着无邪,自动过滤掉了岁月覆盖在上面的尘垢与杂质,只剩一种至真至纯的绵绵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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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村的生活状态接近远古时代。林相蓊郁、静谧、幽深。没有商铺和集市。所有人家几乎都是自给自足。自种的青菜青翠,瓜果肥大。一条平淡无奇的马路被修整成临时的街市,偶尔内村人家会在两旁交易物品。她说,马路的对面,是内村的小学。中间隔着一条小溪,河岸两边住满人家。打开房门,就可以在小溪内取水、浣衣、戏水、洗脸,热闹至极。她读小学的时候,放学与伙伴常在溪边摸鱼,溪内水草飘摇,草美鱼肥。夕阳斜照,岸边芦苇摇曳,柳絮飘飘,她的母亲与村人在一旁清洗青菜、瓜果,父亲清洗耕具、锄头,彼此笑声不断。常是玩至黄昏,与他们一同归来。
溪上有座石桥,承载着两岸人家的所有身影,也是她和伙伴上学过往的唯一通道。溪是村的眼睛,桥是人的命脉。桥的基座由四方的青色石块垒成,一块一块铺垒细致,错落有致。石桥历史久远,承载她的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祖祖辈辈。夏天的暴雨猛烈,洪水会漫过桥面,孩童在上面踩水。桥上风景优美,农人在上面歇息、抽烟。夜晚凉风习习,年轻人在桥上借着月光喝酒、猜拳、唱歌,谈乡村的爱情,笑声朗朗至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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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它们都被填平了。城里的二环路从村庄通过。现代化的建造,挖掘机与炸药,填河填田,炸毁石桥。伐木机锯下大树,锯去整片森林。曾经的原始、朴实转瞬即逝。村庄冷清,再没有取水、浣衣、戏水的声音,没有歌声,没有集市。顶替的是机器的轰鸣,挖掘机昂扬的方斗。没有了河,没有了桥,没有了气息。坍弛的巨大桥墩,像巨大的伤口展露在鲜泥堆外,记录着桥的位置、残存的历史。
她站在等待拆迁的宅院门前。晚霞凄艳,山风凛冽。她看着白茫茫的前端,仿佛眺望给童年带来无限乐趣与生机的小溪。我的眼前浮现出那些无限喜乐欢愉与天地共在的内村生活,却再也看不见那曾经的桥的形状。再也没有人会知道。
他说,她是我的母亲,那里有过母亲清晨木杵起落的笑声。
母亲的名字与那座桥一样,叫兰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