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曾国藩心力交瘁,忧思难眠,虽然他历来维护名教,对洋人的异教有看法;虽然他也知道,从根子上看“曲在洋人”;虽然他一万个明白,只要维护天津民众,就会被举世称为大英雄,而为洋人查凶手,“雪洋人之冤”,就会遭万人唾骂,甚至像秦桧一样,遗臭万年。然而,此时的情况,却由不得他了。他致书通商大臣崇厚,表示“有祸同当,有谤同分”;又给儿子留下一封长长的遗书;还将驻扎在保定的刘铭传军四千人调来静海,随时听候进津弹压;万般就绪后,他发出“谕天津士民示”。曾国藩准备冒天下之大不韪,舍命去查办这一桩大案了。
天津教案令当时“市忠愤之名于天下”的清议派欢欣鼓舞。有人主张立即向法国宣战;有人建议依靠民众的义愤,一鼓作气,闭关绝使,驱逐洋人出中华;当时的内阁中书李如松还说,要趁此机会,焚尽在京的使馆,杀尽在京的洋人。与此同时,西方列强也在磨刀霍霍,各国军舰麇集海口。一位法国海军提督扬言:“十数日内再无切实答复,定将津郡化为焦土。”一位英国外交官也说:“天津教案,当时若将津郡地方全行焚毁,可保后来无事。”论实力,当时中国远不是英法的对手。形势万分急迫,曾国藩处两种力量的夹击之中。
摆在他面前的任务,首先是通过调查取证,认定事实。当时,朝野上下都相信洋人挖眼剖心做药材的传说,内阁学士宋晋奏称:“仁慈堂有坛子装幼孩眼睛。”连清廷给曾国藩的上谕中也说:百姓焚毁仁慈堂时,得了许多人眼人心,交给崇厚,崇厚隐瞒不报,都销毁了。传闻必须查证,逐一落实。
曾国藩的调查结果表明:王三虽然曾经供认授药给武兰珍,然而时供时翻,其籍贯也与武兰珍说的不同,又拿不出受教堂主使的证据;仁慈堂现有孤儿一百五十名,经逐一询问,无一人系拐卖而至;教堂掩埋的童尸都有心有眼,“迷拐幼儿,挖眼剖心,有眼盈坛”之说,访之城内外,全系听闻,无一人能指实。
情况清楚了,接着就是“严拿凶手”。可是“此案事起仓卒,本无预先纠集之正凶”,动手者也是一哄而起,众拳交加,要找到证据确凿的凶手谈何容易。经“严立期限,昼夜追求”,仅得到可以正法者七八人。估计洋人“不肯服输”,又突破常例,变通处理,勉强将可以正法的人数追加到二十名。这样处理,法国公使罗淑亚并不满意,他不断强调,地方官员是此案的主使者,应将“官员抵命”。后反复交涉,曾国藩无可奈何,只得将天津府县官员革职流放。另在经济上赔偿抚恤金四十六万两白银,重修教堂和仁慈堂。天津教案总算了结了。
曾国藩如此处理教案,全国舆论大哗。京师国子监学生奋起,将曾国藩在北京湖南会馆夸耀的匾额砸得粉碎,湖南反应更为激烈,各地“责问之书”雪片般飞来,每日不下数百封。此时的曾国藩“外惭清议,内疚神明,日内目昏头晕,心胆俱裂”,深深地陷入精神危机之中,他在直隶遭万人唾骂,已无法立足,清廷为缓和矛盾,于八月三日调他回任两江总督。
§§§66.学会把“台面”做大
曾国藩认识到自己局面尚未打开,台面小,又不轻易向朝廷推荐人,当时环境又恶劣,随时有送命的危险,当然人们不愿死心踏地跟从了。因此,曾国藩再次出山时,向清政府要求授予他一、二省的实权,对稍有才能者,保奏、荐举不断,加之打了几次胜仗,所以才有“群雄蔚起,云合景从,如龙得雨,如鱼得水”的局面。
《孙子兵法》在谈到兵势的时候,不管是明处或暗处,都要做到心强和身强,这样才能立于不败;换句话说,成功的标志之一是能把“台面”做大。这一点,曾国藩深有体会。
曾国藩的《杂著》中有《居业》一条,意思说打江山创事业都要有基础。他说:“古时代英雄的事迹必定有基础;如汉高祖刘邦在关中,光武帝在河内,魏在兖州,唐在颖阳,都是先占据根据地,然后进可以战,退可以守。”曾国藩把建立基业归纳为两个必要条件,即规模宏大,言辞诚信。
他具体解释说:“就像居室那样宏大,那么它占的宅地就广阔,能够庇护的人很多。诚信如果站得很稳固,结构就会很牢靠。《易》说:‘宽大居之’,说的是宏大;修辞立在诚字上,可以居业,说的是诚信。大程子说:‘道之浩浩,从哪里下手呢?只有立下诚才有可以居住的场所。诚就是忠信,修省言辞,便是要立得这忠信。如果口不择言,逢事就说,那么忠信也就被埋没动摇站不住了。’国藩按立得住,就是所说‘居业’;现在俗话说‘兴家立业’就是这个意思。子张说:‘掌握的德不宏大,信的道不专一,还能叫有吗?还能叫无吗?’也就是说如果不能宏大诚信,那么我的知识浮泛动**,说我有不行,说我无也不行;这样终身没有可居之业,这就是程子所说的‘立不住’了。”
曾国藩几乎从零开始,到一呼万应,正是借助做场、做局而发生变化的。他多次谈到“局”,鄙视那些在局外呐喊议论者,倡导挺膺负责,躬自入局,认为这样,才能有成功的可能性。曾国藩起家之初,手中无权无势,所以跟从他的人并不多。从长沙临行前,邀左宗棠参谋军务,遭到拒绝。但左宗棠拒绝入幕后不久,即加入到骆秉章的幕府,令曾国藩很难堪。李鸿章初次来投,曾国藩也说:“少荃(李鸿章号)是翰林,了不起啊!志大才高。我这里呢,局面还没打开,恐怕他这样的艨艟巨舰,不是我这里的潺潺溪流所能容纳的。他何不回京师谋个好差事呢?”表面上是拒绝,实际上担心水浅养不了大鱼,李鸿章吃不了这份苦。
曾国藩还同时发出另外几封邀请信,应者寥寥,甚至连过去的好友冯卓怀、郭嵩焘都不肯随行,刘蓉虽被他强拉硬扯出来,但不久即坚辞而归,留下来的只有李元度、陈士杰数人。陈士杰字俊臣,湖南桂阳州人,以拔贡考取小京官,分发户部,遭父忧回籍。因在家办团练镇压当地会党为曾国藩所赏识,在衡州招聘入幕。李元度字次青,湖南平江人,以举人授官黔阳教谕。李元度曾上书曾国藩言兵事,为其所赏识,约于1854年2月前后入幕。曾国藩深感孤立无援之苦。他在给弟弟们的信中很有感慨地说:“兵凶战危之地,无人不趋而避之,平日至交如冯树堂、郭嵩焘者尚不肯来,则其他更何论焉!”又说:“甄甫先生去岁在湖北时,身旁仅一旧仆,臣亲、幕友、家丁、戈什哈一概走尽。此无足怪之事。兄现在局势犹是有为之秋,不致如甄甫处萧条已甚。然以为此为乐地,而谓人人肯欣然相从,则大不然也。”曾国藩当时惨淡经营的情形,由此可见一斑。
曾国藩认识到自己局面尚未打开,台面小,又不轻易向朝廷推荐人,当时环境又恶劣,随时有送命的危险,当然人们不愿死心踏地跟从了。因此,曾国藩再次出山时,向清政府要求授予他一、二省的实权,对稍有才能者,保奏、荐举不断,加之打了几次胜仗,所以才有“群雄蔚起,云合景从,如龙得雨,如鱼得水”的局面。
曾国藩任两江总督后,即成立左宗棠军、李元度军;攻下安庆后不久,又令曾国荃回籍招募湘军六千;以后又成立李鸿章的淮军及淮扬和太湖两支水师,等等。各将领也深知部队多,战功多,既可多得利,又能获高官,掌大权,因而往往不待命就自行筹饷,招募新营。
同时,当曾国藩既任两江总督,又任钦差大臣之际,情况就更今非昔比了。不但南方省份封疆将帅,凡有升罢,曾国藩“皆与赞画”,而且,朝廷凡有大的举措,都要征求曾国藩的意见。这时的僚属们自然感奋异常。“我辈属在僚佐亦为感奋,愿与同志相磨砺也。”郭嵩焘也说:“近朝廷举措,真是从大处着笔,为从来所未有。”
曾国藩的“台面”做得越大,他的僚属们越有希望,越有干劲儿。难怪曾国藩开府两江时,高唱挺进歌了。
近代中国人尤其湖南人,从权贵政要、志士仁人到青年学子,大多佩服曾国藩,佩服其治学为人和带兵做事。从李鸿章、张之洞到袁世凯、蒋介石,无不对之顶礼膜拜,尊为“圣哲”;从梁启超到杨昌济,从陈独秀到毛泽东,也无不表示过推崇师法,受过其人的种种影响。
曾国藩就是湘乡人,自咸丰初年开始,他带领湘军同太平军作战,取得最后胜利,从而声名赫赫,死后得到“文正公”这一谥号。清政府称他“学有本源,器成远大,忠诚体国,风劲凌霜”。其政治立场和作为,自是站在历史进步的反面的,但他毕竟是个很复杂的人,有着多种身份的人,是个在很多方面都留下了自己影响的人物,所谓“道德文章冠冕一代”,是中国封建统治阶级最后一尊精神偶像。古人说:“人有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推崇曾国藩的人认为这三者他兼而有之。梁启超在《曾文正公嘉言钞序》里曾这样评论:
曾文正者,岂惟近代,盖有名以来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岂惟我国,抑全世界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然而文正固非有超群绝伦之天才,在并时诸贤杰中,称最钝拙;其所遭值事会,亦终身在拂逆之中;然乃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所成就震古铄今而莫与竞者,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而困得知,因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铢积寸累,受之以虚,将之以勤,植之以刚,贞之以恒,帅之以诚,勇猛精进,坚苦卓绝,如斯而已,如斯而已。
青年时代的毛泽东十分敬仰康有为、梁启超,他通过阅读梁启超的著作,对梁启超钦服曾国藩表示出浓厚的兴趣。梁启超说:“吾以为使曾文正生今日而犹壮年,则中国必由其手而获救矣。”
最后让我们读一段曾国藩把“台面”做大的方法:“凡全副精神专注一事,终身必有成”。
来书谓意趣不在此,则兴会索然,此却大不可。凡人作一事,便须全副精神注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见异思迁,做这样想那样,坐这山望那山。人而无恒,终身一无所成。我生平坐犯无恒的弊病,实在受害不小。当翰林时,应留心诗字,则好涉猎它书,以纷其志。读性理书时,则杂以诗文各集,以歧其趋。在六部时,又不甚实力请求公事。在外带兵,又不能竭力专治军事,或读书写字以乱其志意。坐是垂老而百无一成。即水军一事,亦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弟当以为鉴戒。现在带勇,即埋头尽力以求带勇之法,早夜孳孳,日所思,夜所梦,舍带勇以外则一概不管。不可又想读书,又想中举,又想作州县,纷纷扰扰,千头万绪,将来又蹈我之覆辙,百无一成,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