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风格之外,曾国藩还指导儿子注重诗的貌与神。他说:
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种面貌,一种神态,与他人迥不相同。……若非其貌其神迥绝群化,不足以当大家之曰。……尔以后读古文古诗,惟当先认其貌,后观其神,久之自能分别蹊径。今人动指某人学某家,大抵多道听途说,不足信也。君子贵于自知,不必随众口附和也。
“认其貌”、“观其神”,是学文、学诗、学字的不二法门。如果连其貌也不认识,那是尚未步入殿堂的大门;但如果认为辨认其貌,便已“到手”了,那是太浅陋的结果。学文、学诗、学字,不贵形似,而贵神似。故曾国藩于诗的四属之外,“别增一种‘机神’之属”。他解释道:
机者,无心遇之,偶然触之。姚惜抱谓文王、周公系易、彖辞、爻释,其取象亦偶触于其机。假令《易》一日而为之,其机之所触少变,则其辞之取象亦少异矣!余曾叹为知言。神者,人功与天机相凑泊,如卜筮之有繇辞,如《左传》诸史之有童谣,如佛书之有偈语,其义在于可解与不可解之间。古人有所托讽,如阮嗣宗“籍”之类,或故作神语,以乱其辞。唐人如“李”太白之豪,“杜”少陵之雄,龙标“王昌龄”之逸,昌谷“李贺”之奇,及元“稹”、白“居易”、张“籍”、王“建”之乐府,亦往往多神到机到之语。即宋世名家之诗,亦皆人巧极而天工错,径路绝而风云通。盖必可与言机,可与用神,而后极诗之能事。
这是曾国藩论诗的“机神”的一段重要文字。“机神”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心理学家与文艺家所说的“通感”。诗文如无机无神,则难登高雅之堂,甚至会走向俗不可耐一路。《文心雕龙》要求诗文做到“神与物游”、“神用象通”、曾国藩认为“机到神到”方为“极诗之能事”,二者相继相承,都是说的诗文的最吃紧处;只有如此,诗文方可“人巧极而天工错,径路绝而风云通”。王若虚《滹南诗话》云:“古之诗人,虽趣尚不同,体制不一,要皆出于自得。”曾国藩以为,诗若是到了“机到神到”的佳境,自然早不是貌似于人,而是心际自得了,做人也如此。
再次,读诗,学诗。曾国藩强调传统的朗诵与吟咏的方法。诗以声调作为自己的基本特征。诗与散文的汉界楚河,就在“声调”二字上,何况好的散文还讲究琅琅上口的声调呢!不讲究声调的诗,没有多大的生命力,这已是为诗史所证明了的。所以,学诗要“高声朗诵”,“密咏恬吟”,作诗要“新诗改罢自长吟”,“煅诗未就且长吟”。曾国藩虽是发前人之已发,但确是认识深刻。
§§§28.在拿手处尽露才智
曾国藩的联语不特用以“自箴”,有时也以“箴人”。譬如在治军方面,他也曾用联语表现治兵的方法。他说:为人浮躁不加收敛,是兵家最忌讳的。
《孙子兵法》不强调四处开花,而强调攻其一点,把这个道理说开去,就是在拿手处尽露才智。
中国在近百年来,文学上可以说是盛行楹联,推溯其源,曾国藩虽非创造者,却具备了发扬光大的功绩。曾国藩在世时,因为他爱好楹联,许多人都跟着他学,于是便造成一时的风气,这种风气直到现在还没有衰落。
“楹联”的好处,是因为韵语对仗容易记忆。所以曾国藩喜作楹联,有时是为了自箴,有时是为了劝人,取其容易记忆的缘故。曾国藩说:
李申甫自黄州归来,稍论时事,余谓当竖起骨头,竭力撑持。三更不眠。因作一联云:“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用自警也。余生平作自箴联句颇多,惜皆未写出。丁未年在家作一联云:“不怨不尤,但反身争个一壁静;勿忘勿助,看平地长得万丈高。”曾用木板刻出。
可见他生平所作的“自箴联”很多,可惜多未刊出,但我们从他的书籍中,仍旧可找到不少,下面便是一些例子:
因念家中多故,心中焦虑之至;又不知兵事之变态何如,弥觉忧惶,不能自宁。因集古人成语,作一联以自箴曰:“疆勉行道;庄敬日强。”上句箴余近有郁抑不平之气,不能疆勉以安命;下句箴余近有懒散不振之气,不能庄敬以自奋。惜强字相同,不得因发音变读,而易用耳。
余回忆生平,侃尤丛集,悔不胜悔,而精力疲惫,自问更无晚盖之力,乃作一联云:“莫苦悔已往侃尤,但求此日行为,无惭神鬼;休预怕后来灾祸,只要暮年心气,感召祥和。”
其中实包括无限进取精神。曾国藩的联语不特用以“自箴”,有时也以“箴人”。譬如在治军方面,他也曾用联语表现治兵的方法。他说:为人浮躁不加收敛,是兵家最忌讳的。并作一对联说:
打仗不慌不忙,先求稳当,次求变化;
办事无声无臭,既要精到,又要简捷。
曾国藩因为有癣症,因此患着失眠,这给予他作联语的一些机会。他在日记中说:
夜阅荀子三篇。三更尽睡,四更即醒,又作一联云:“天下无易境,天下无难境;终身有乐处,终身有忧处。”至五更,又改作二联,一云“取人为善,与人为善;乐以终身,忧以终身。”一云:“天下断无易处之境遇;人间哪有空闲的光阴。”
曾国藩白天没有工夫,他的联语大半在晚上睡觉时静想出来的。
现在对联的效用,大半是为吊丧用的。其实这种“挽联”的风气,实在是曾国藩等一类人所造成的。曾国藩对于“挽联”一道,很是讲究。
同治元年(1862)十一月他的五弟国葆死后,他曾作一联说:
英名百战总成空,泪眼看山河,怜予季,保此人民,拓此疆土;慧业多生磨不尽,痴心说因果,望来世,再为哲弟,并为勋臣。
他对于这个联语,觉得不称意。第二天他想为他的五弟做篇墓志,竟夜未成一字,却又得挽联一副为:
大地干戈十二年,举室效愚忠,自称家国报恩子;
诸兄离散三千里,音书寄涕泪,同哭天涯急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