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的《城记》(三联书店2003年10月第一版)好评如潮,我不拟过多重复那些我很同意,并且相信还会有人一唱三叹地加以发挥的那些感慨。这本书的写法做到了尽可能地客观、真实、详备,资料丰富,引证有据,兼有史的恢弘、传的细腻、专业的准确、文学的情致,虽然语言平实和婉,但读来令人**气回肠。
如果当年采纳了梁思成、陈占祥的那个方案,现在的北京老城区该有多么美好啊!这是许多读者读了《城记》后的共同想法。从“如果”出发的想法可以畅情任性地张扬飞腾,我从网上看到一些这样的想法:立刻拆掉从王府井南口到东单的那超限高两倍,而且大悖北京旧城风貌的东方广场建筑群!立刻在整个旧城区,停止名曰改造实为造孽的,拆除胡同四合院“危房”去修建“经济适用楼”的行为!这些想法都饱含**,由正义感、合理性所支撑,我乍看到时也热血沸腾,如果——又是如果——真能实行那该多让人痛快啊!可是,一座城市的规划,或者说总体设计,一旦拍板并进入到实施,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然呈现出一定的规模性状态,那么,从总体上反对的一方,就很难加以阻止,趋势已定,狂澜非一般人所能力挽。冷静下来以后,我这样想:从言论角度,“如果”引领的观点、态度、感慨即使“说了白说”,也还可以说,“立刻拆除东方广场”的声音一定要允许其存在,而且,这声音如果长期保持着呐喊的威力,那么,现在的东方广场虽然在几十年里都拆不掉,却有可能遏止类似的东西近年再在北京市中心冒出来。我在自己今后涉及北京建设规划等一类文章里,也还会以“如果”为前提,发出一个市民的肺腑之声。
城市的发展是由多方面的人的欲望所决定的。城,这首先是一个政治问题。政治背后是经济利益。像北京这样的作为首都的超大规模城市,当跨国资本进入,它的发展其实也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谁是城的最大业主?我们应该心知肚明。科技知识分子,这里主要指建筑、规划、工程技术方面的专家,从城的角度来说,其身份是业主的雇员;而注重传统、文物、民俗、审美的人文知识分子,从城的角度来说,其身份充其量也只是高级参谋。《城记》这本书的封面设计得非常之好,它的上方以色彩淡淡的照片告诉我们,谁在为城市规划或者说城市设计拍板。它的下方把拆残的西直门城门实照,与计算机数字模拟的城楼按“如果”的思路合成在了一起,意味深长。但我在这里想强调的是,还可以从《城记》里得到“如果”以外的启发。
五十多年前的“梁陈方案”,最大的魅力就是将北京旧城完整地作为一个大型文物、一个活的博物馆保存下来,但仔细想来,这一方案的前提,是将北京定为了首都,因此,从最深处来说,这方案其实也是一种折中的变通。后来陈占祥、华揽洪有所差异还引出龃龉的方案,尽管横遭批判,观其详,更是在业主要求与维护古城之间寻求更得体的折中。再后来一定程度上得到采纳的陈干的方案,折中的特点更为昭显。到改革开放以后,像业主托付吴良镛先生设计的旧城保护区菊儿胡同危改工程,可以说是一次得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褒奖的出色的折中实践。《城记》开篇即写到的由吴良镛先生主持的“大北京规划”,更是意识到不能从美好然而空想的“如果”出发,只能从既成事实出发,来尽可能地保住应该保住的、消除应该消除的、疏导应该疏导的、增添应该增添的,这当然更是运行中庸之道,来寻求折中的最佳值。
《红楼梦》里有个大观园,这是个以政治目的为前提的园林(省亲别墅),作为业主的贾府在经济预算上也是有前提的,这其间也包含拆旧挪用改新的限定,从书里描写上看,业主把政治前提经济预算告诉设计师山子野后,对他相当信任,放手让他去恣意发挥,很少横加干预,因此盖成后当头号业主贾政去验收时,既不断地出乎意料,到头来又非常满意。山子野的设计特点,就是寻求到了折中的最佳值。比如业主要求他设计出一处稻香村,贾宝玉就刻薄地批评了这个景点的矫情,想必山子野心里也觉得“这又何必”,但雇员只能是尽量满足业主的要求,他就想方设法令那本非自然的景观,多少具有些真乡野的形态,比如用新稚树苗编就绿篱,留碣石以刻村名等等。
北京可以视为一个放大的大观园。不过如今“大观”已趋“大杂”。把“如果当时不让它杂多好”的话说过以后,我们还可以探讨一下如何在已经“大杂”的现实面前把它维护和建设得更好。从广义上说,北京的每一个市民都是这座城的业主,因此都至少有一票的发言权。不要放弃这一票。我的想法,目前更多的是在“如果”之外转悠。我且不提“拆除东方广场”,因为人家有狭义的业主,手续什么的都合法,有其受法律保护的利益在焉。但我建议大家都仔细看看《城记》十三页的《北京旧城二十五片历史文化保护区分布图》,相对于整个老城区,二十五片实在还是太少了,我不提把所有老城区全保护起来一点不能动,实际上许多非保护区已经在大动特动,不是我这样的“广义上的业主”所能喊停的,人家是实际上的业主,是资本运作,是办妥手续的,这我明白,但我仍然觉得,集合起有共同想法的“广义上的业主”,呼吁增加保护区,比如东单北大街到东单南大街两侧的胡同院落,还有永定门到前门大街两侧现保护区往南的全部胡同网,都应该增加进去。另外,在非保护区的地方的新建筑,特别是大型的公共建筑,我们也还要加强发言的力度,现在国家大剧院主体工程已经完成,奥体场馆“大鸟巢”“水立方”已经破土动工,这些凸显西方现代派、后现代派意趣的大体量建筑究竟合不合适盖在北京,讨论应该进行下去,我虽然在具体问题上还有不同看法,但我很欣赏《北京观察》杂志上郑光复的文章《建筑的“艺术”骗局——从库哈斯央视方案始》,现在库哈斯的这个设计虽然中标,但事态似乎还没有进行到不可更易的程度,我觉得“广义上的业主”们应该发出声音,吁请具体的业主改戏——库哈斯的这个设计方案不合中国国情,不合北京城情,而且在功能性上也是打着“艺术”的旗号拿中国的电视人来“玩命”——它的悬空部分据说最大跨出量是70米,相当于把两座二十层的居民楼横悬在空中,并且还并不是两边都有支撑的桥状,即使应力在计算上精确、高技术实施上可行,远望、路过,特别是工作在其中的中国人的心理上,肯定会有一部分是觉得缺乏安全、安定的,与中国的传统文化是相悖的。退一万步说,倘若这是座外国银行建筑,倒也罢了,这可是中国中央电视台啊!就这个具体的建筑而言,我们要山子野,不要库哈斯!我这想法和做法,就是在寻求折中的最佳值。我们还可以在更多的现实个案里去寻求。
《城记》是一部悲情书,也是一部鼓劲书,它鼓励我们思索、发言,并且采取稳当合宜的行动,来行使我们作为城中一员的公民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