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八十一岁高龄的二哥从成都打来电话,感叹从奥运会实况转播中看到的“鸟巢”是那般美丽,尤其是开、闭幕式空中鸟瞰镜头,在灯光焰火衬托下,几疑仙境降京城。他和许多外地百姓一样,到北京一睹“鸟巢”“水立方”“水蒸蛋”真景,已成平生大愿。
但是,“鸟巢”的设计方案从一开始,就遭到严重质疑,建设过程当中,对其看不惯的批评、讥讽之声此起彼伏。其中比较有分量的批评者是本土的中国工程院院士、建筑大师马国馨,他本人是体育场馆的设计专家,代表作是1990年启用的国家奥林匹克体育中心,他在2007年出版的《体育建筑论稿——从亚运到奥运》一书里批评“大鸟巢”方案,并且强调这种地标性建筑的形象有个知识产权问题,这就引出了相关想象:“鸟巢”的知识产权当然属于其设计者赫尔佐格和德梅隆,现在我们已经在北京奥运会的纪念币以及无数商品上使用了“鸟巢”形象,是其知识产权拥有者宣布无偿提供,还是我们今后将为此付出巨大代价?马国馨还在2008年出版的《学步存稿》一书中,收入《无题打油》一首:“急功求绩欲拔尖,逐奇追新标志攀。文展博馆歪中扭,传媒巨厦斜加弯。枝外生枝钢巢贵,房中套房蛋壳宽。繁华应戒奢华物,辛苦血汗勿烧钱。”这里面批评到的北京新地标建筑起码有四种,但所配的彩色照片则是“鸟巢”,照片说明就是“枝外生枝”。
马院士看不惯“鸟巢”等建筑,当然更多地是从专业眼光出发,比如他认为支撑“鸟巢”的主体结构不需要那么多的“巢枝”,少花钱少用钢少迷眼也一样能达到功能效果,我们外行人就无从判断,一般来说,“外行看热闹”,这“热闹”主要就是视觉效果,唯有“枝外生枝枝插枝”,才能引出关于“鸟巢”乃至“凤巢”的审美想象,就算因为“枝枝相护”一定程度上影响到通风散热,“越看越顺眼”的心理也就大大地补偿了功能性上的缺憾。
专业人士往往会鄙夷俗众的“随大流”。一个大型的公众共享性地标建筑,开始,某些专业人士的批评,会引起大部分俗众的共鸣,专业人士着眼在专业上的考量,俗众则是因为一时难以接受锐意创新的强刺激,因此这种具有实验性甚至“冒险性”的建筑在中标与修建初期总难免经历一段“雅俗共鄙”的“因不惯而不容”的尴尬期。但是,随着工程的进展,建筑物外观的整体凸现,一部分俗众就会向既成景观“投降”,而这种对体现盛世气概的宏大叙事风格的认同,具有“传染性”,当越来越多的“先睹为快”者手握数码相机拥到那建筑物前见证“奇迹”时,原来“看不惯”的俗众也就开始“刮目相看”了。某些专业人士当然可以把他们的批评立场坚持下去,但他们应该对俗众“看惯了也就觉得好了”的建筑审美心理加以尊重和研究。
巴黎铁塔、卢浮宫广场玻璃金字塔,都经历过从“看不惯”到“看惯了挺好”的审视过程。但并不等于说任何庞大建筑都能够获得“终极认可”,同在巴黎,美式摩天楼蒙巴那斯大厦,建成近三十年,至今仍被众多巴黎俗众视为“城市败笔”。究其根由,就是铁塔、玻璃金字塔具有潜在的“环境融入素质”,而蒙巴那斯大厦却不具备此种潜质,除非搬到纽约曼哈顿,否则断难融入巴黎固有的传统之中。北京的“鸟巢”“水立方”“水蒸蛋”目前大体上都被中国一般民众看惯并越来越产生美感,就是因为它们也都具有融入北京原有城市大环境的某些潜质,比如“鸟巢”和近旁的“水立方”满足着中国传统文化中“天圆地方”以及“水生木、木栖凤”等吉祥意蕴的心理需求。
到目前为止,在一般俗众眼里,新的中央电视台大厦仍然属于“难以看惯”的怪物,据说它的两部分主体空中歪架接龙前,有市民认真地向有关部门投诉:“施工部门竟然把楼造歪了,你们还不快管!”它现在被俗众揶揄为“大裤衩”,这当然不是一个“鸟巢”般的昵称。其实俗众的“口碑”在渐渐看惯的过程里,是会不断变化的,比如“水蒸蛋”就是从很难听的几种绰号里修正成的,体现出俗众终于将它纳入自己日常生活的一种亲切。不知央视新楼到头来是否会被大家看惯而生发出一个非鄙夷性甚至是宠爱性的代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