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章继续聊一个跟民族关系有关的话题——怛罗斯之战。关于怛罗斯之战,网络上有很多盛行的观点,我们就从这些观点入手来看一看。
怛罗斯之战是鼎盛时期的唐帝国与鼎盛时期的阿拉伯帝国在中亚地区发生的一场正面冲突,双方各投入了数万人,最后的结果是唐军战败。网上盛行一种说法,说这场战役是中华民族的命运转折之战,从此以后,唐朝由盛转衰,中国失去了对西域的控制权,一直到几百年以后才重新要回来。这种说法我们绝对不能赞成。
这场战役的过程的确是这样,但是怛罗斯之战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具有那么重大的影响力。唐朝的实力在这场战役当中没有受到根本性的损伤,这场战役也称不上是两大帝国之间的一场决战。唐朝损失的只是局部利益,甚至在这场战役结束之后,唐朝在整个西域地区采取的仍然是攻势,而不是守势。真正导致唐朝由盛转衰,乃至退出西域地区的主要因素,还是安史之乱。由于两个历史事件间隔只有四年多的时间,导致人们错误地归因,认为怛罗斯之战是西域的转折点,但其实不是的。讲了半天,我们又回到了课本的老观点上去了,老观点虽老,但是好多是完全站得住脚的。
怛罗斯城位于今天哈萨克斯坦的塔拉兹市。那么怛罗斯之战发生在哪里?可能有人想当然地认为,怛罗斯之战就应该发生在怛罗斯城,实际上不是的。根据林梅村先生《西域考古与艺术》中“怛罗斯城与唐代丝绸之路”一章的介绍,怛罗斯之战的主战场并不在怛罗斯城外,而是在怛罗斯河上游的阿特拉赫城附近,那就出了国了。怛罗斯城在现在的哈萨克斯坦,而阿特拉赫城在现在的吉尔吉斯斯坦。怛罗斯河乃是唐朝势力向西发展的一个极点。
这场战役与阿拉伯势力的东扩是密切相关的。在伊斯兰教兴起以后,阿拉伯帝国的发展简直是突飞猛进,对欧洲、亚洲都有征服的行为。当时他们灭掉了波斯萨珊王朝,萨珊王朝的末代君主曾经向唐高宗求援,但是高宗听了之后表示拒绝,理由是路远。事实上,萨珊王朝的存与亡对于唐朝来说没有根本性的影响,让唐朝的军队远征到波斯去作战也不现实。王小甫先生写的《唐、吐蕃、大食政治关系史》里边就认为,唐朝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在葱岭以西和大食进行直接对抗。
外文史料也可以佐证这一点。塔巴里《年代记》记载,当时波斯萨珊王朝的末代君主伊嗣俟派出使者,向突厥可汗转述他与唐高宗的对话。波斯的使者向唐高宗求援,高宗就问:“大食人在同你们开战之前,对你们说了什么?”使者回答说:“他们要求我们在三种情况当中选择一种,要么选择改信他们的宗教,要是我们应允,他们就把我们当作自己人;要么缴纳人头税;要么就开战。”人头税,有的地方也可以翻译成“信仰税”。伊斯兰教在扩张的过程当中,并没有强行让被征服的人民都信伊斯兰教,如果他们要保持自己的宗教信仰,可以交税,而皈依伊斯兰教就不用交税。
《旧唐书》关于这件事的记载是这样的,伊嗣俟向唐朝求援未果,后来被阿拉伯人杀了。他的儿子卑路斯也向唐朝求援,唐朝还派大将裴行俭带兵送卑路斯回去,册封他为波斯王。唐朝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准备跟大食对抗,但是裴行俭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拿这件事当幌子,根本目的则是西突厥。在征讨西突厥的目的达到了之后,就以路远为名,不送卑路斯回波斯了。卑路斯就这样留在了中亚。而且,史料记载还不一致。按照《旧唐书·裴行俭传》的记载,卑路斯实际上已经死了,这次送的并不是卑路斯,而是卑路斯的儿子尼涅斯。在波斯萨珊王朝被灭的过程当中,唐朝并没有打算跟新兴的阿拉伯帝国展开正面的?对抗。
开元二十三年(735年)至二十四年(736年),唐朝、大食还约定共同夹击今天新疆伊犁地区的突骑施和吐蕃,换句话说,唐跟大食在西域地区还有过合作。但是到了天宝年间,双方还是爆发了冲突。
怛罗斯之战的起因,按照传统的说法,是西域藩国石国对唐朝“无蕃臣之礼”,安西节度使高仙芝领兵征讨石国,石国投降,唐军接纳。但是高仙芝出尔反尔,违背承诺,不仅攻占了石国的城池,还烧杀抢掠,把石国的国王送回内地,然后斩首。唐军在石国的行为引起了西域其他国家的不满,侥幸逃脱的石国王子向阿拉伯人求援,大食就介入了这件事。最后高仙芝决定先下手为强,于是唐朝、拔汗那、葛逻禄三国联军三万多人(也有说是七万多人),长途奔袭七百余里,在怛罗斯与阿拉伯军队相遇。高仙芝本来是想打阿拉伯军队一个措手不及,但是事实证明,阿拉伯对这场战役准备得还是蛮充分的。
毕波先生写的《怛逻(罗)斯之战和天威健儿赴碎叶》梳理了整个战役的过程。为什么唐朝要跟石国作对?首先,石国跟唐朝的盟友拔汗那国作对,唐朝实际上是为了给拔汗那国撑腰才打石国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后来在与阿拉伯军队的作战当中,拔汗那国的军队始终跟唐军紧密配合。在当时西域诸国当中,拔汗那国始终死心塌地地跟着唐朝,就是因为唐朝替他们拔了眼中钉、肉中刺。
根据吐鲁番出土的《唐天宝十载客使文卷》的记载,在战争之前,唐朝与拔汗那国之间的外交往来就已经非常紧密,唐玄宗还给拔汗那国赐过“宁远国”的新国名。其实拔汗那国在汉朝有一个更有名的名字——大宛国。汉武帝时期,汉朝跟大宛国之间有一场纠葛,甚至爆发了战争,因为汉武帝向人家要汗血宝马。拔汗那国位于锡尔河流域的费尔干纳盆地,由于与唐朝之间关系友好,天宝三载(744年),唐玄宗不仅给拔汗那国赐国名“宁远”,还给国王赐了“窦”姓。窦姓,李隆基从不轻易赐给别人,因为他母亲姓窦。所以赐窦姓给拔汗那国国王,也就算得上是一种恩宠。
此外,由于石国与当时以碎叶川等地为核心基地的突骑施之间相互勾结,触动了唐朝在碎叶川一带的利益,唐朝对石国也很不满。
在《册府元龟》当中还体现出了一个事实:当时唐朝还派出了另外一支军队——天威军奔赴碎叶。换句话说,高仙芝和天威军兵分两路,互相策应,这是一个整体的行动。
薛宗正先生写过一篇《怛逻(罗)斯之战历史溯源——唐与大食百年政治关系述略(651—751)》,他认为唐朝之所以要去打大食,与大食当时改朝换代密切相关。再加上因为要征讨石国,北庭节度使攻击碎叶,俘虏了黑姓突骑施可汗。这些因素综合在一起,导致唐朝与大食之间兵戎相向,爆发了怛罗斯之战。
薛宗正先生认为唐朝当时是与黑姓突骑施为敌,但是别的学者认为与唐朝为敌的不是黑姓突骑施,而是黄姓突骑施。突骑施分为黑姓、黄姓两部分,这两个是死对头。这个问题我们暂且不论,但怛罗斯之战的起因,绝非史料当中记载的“石国国王无礼”这种牵强的理由。
王小甫先生认为,从开元到天宝年间,唐朝在西域的主要对手并不是大食,而是吐蕃。到了后来,唐朝与突骑施之间的矛盾则显得更突出一些。当时唐朝在西域地区的一系列行动,其实主要是针对吐蕃与突骑施的,与阿拉伯之间的冲突,多多少少有点计划之外的意思。而且,唐朝究竟是与黑姓突骑施为敌,还是与黄姓突骑施为敌,这个问题在史学界还是有争论的。日本的前嶋信次先生就认为,高仙芝擒获的应该是黄姓突骑施所立的石国的可汗,换句话说,唐朝对付的是黄姓突骑施。石国跟黄姓突骑施之间是盟友,而唐朝刚开始是支持黄姓突骑施的,后来转而支持黑姓突骑施了。究竟是黑姓突骑施与唐朝交好,还是黄姓突骑施与唐朝交好,中外学者有不同的观点。
高仙芝要发动怛罗斯之战,正因为这是一系列军事行动当中的一环,与平石国、破九国胡、背叛突骑施这些事儿是联合在一起的。而且这是持续多年的行动,起码持续了两年多,最后落实在了怛罗斯之战上。
而当时的阿拉伯帝国虽然内部政局有不稳的迹象,但是军事实力还是相当强大的。7世纪后半叶,伊本·优素福被任命为伊拉克的总督,他派出了两名大将,鼓励他们展开一场竞赛,许诺谁先踏上中国的领土,谁就做未来中国的长官。这两名大将在阿拉伯的历史上相当有名,穆罕默德·伊本·卡西木和屈底波·伊本·穆斯林。当然,这也就是画个大饼,难道他们还真能征服中国吗?恐怕没有那个实力,但是要鼓励一下。于是屈底波征服了阿姆河流域的撒马尔罕等地区,穆罕默德征服了北印度地区。当屈底波征服阿姆河流域之后,阿拉伯的势力就和唐朝的安西四镇接壤了,双方的冲突也就势不可免了。后来发生的事,就是史书当中所记载的那样了。
怛罗斯之战爆发的时间确实是在天宝十载(751年),但究竟是几月份,各种史料中都语焉不详。我们用阿拉伯的史料来进行考证,认为爆发的时间点应该是天宝十载八月。
怛罗斯之战具体的过程,实际上比较错综复杂,唐朝不是直接败于阿拉伯军队之手,而是败于内部出现了叛徒,就是葛逻禄。葛逻禄是一个突厥语系的游牧民族,从大的族源上来说属于铁勒人,他们的地盘位于北庭都护府西北方向、阿尔泰山以西这个范围内。葛逻禄这个部落,恐怕他们当时跟唐朝联手的时候,就心不甘情不愿的。他们临阵倒戈,一方面是他们原本就对高仙芝不满;另一方面,有人推测葛逻禄一直在持观望态度,看谁最后能胜利,就倒向谁。到了第五天的时候,可能是看到唐军渐渐居于下风了,葛逻禄就决心站到阿拉伯那边去了。之所以是推测,是因为阿拉伯和唐朝的史料,对于整个战役的进行过程都是语焉不详的。
当时高仙芝率领着唐、拔汗那、葛逻禄联军来到怛罗斯,和大食军队相遇,双方连续作战五天,相持不下。到了第五天的时候,葛逻禄临阵倒戈,与大食来了个里外夹击,唐军由此大败,损失惨重,几万人中才活下来几千人,还有很多人被俘。大将李嗣业护送着高仙芝逃跑,那叫一个狼狈。山路上全是逃跑的拔汗那国士兵,李嗣业为了给高仙芝开道,手持大棒,在前头打死了许多拔汗那国的士兵,这才给高仙芝开出一条路来。李嗣业后来在史籍当中以“陌刀将”著称,在平定安史之乱的过程当中,也是唐朝数得上的猛将。
唐朝在中国历代王朝当中可以称得上是武力最强的朝代之一了。除了爱国主义和荣誉感之外,对钱财的渴望也是军队战斗力的来源之一。
贞观十九年(645年),唐太宗伐高丽的时候,曾经有一座高丽山城表示要投降,唐太宗决心接受,但是大将李勣表示反对。李勣说:“战士奋厉争先,不顾矢石者,贪虏获耳。今城垂拔,奈何更许其降,无乃辜将士之心乎?”这是《旧唐书·高丽传》里的原话,意思就是说战士为什么奋勇作战呢?就是贪图城里边的钱财,现在城都快打下来了,人家说投降,你就接纳了,既然是投降,我们就不好抢人家了,你说士兵们伤心不伤心?
唐太宗听了之后,并没有说李勣的思想龌龊。唐太宗说:“将军言是也。”就是承认李勣说得有道理,但是他不想搞这一套,所以唐太宗提出用国库的钱赏赐将士,等于是用赎买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他并没有正面批评李勣“贪虏获耳”这句话,由此可见,唐军当时的风气就是这样的。
到了高仙芝这个年代,唐朝的军队已经是职业兵役制了,士兵是拿工资的,但谁会跟钱过不去呢?因此高仙芝军队在作战的过程中,往往伴随着劫掠,恐怕也不是偶然的现象。
关于这场战役,阿拉伯人也有自己的记载。麦格迪西在《肇始与历史》中说,起初布哈拉地区爆发了起义,阿拉伯的军队前去镇压,后来齐亚德·伊本·萨里(怛罗斯之战当中阿拉伯军队的前线总指挥)继续挺进,一直挺进到怛罗斯。“于是中国人出动了,发兵十余万人,赛义德·本·侯梅德在怛罗斯城加强城防,阿布·穆斯林则在撒马尔罕的军营中镇守,大批将领和招募来的兵士聚集在赛义德(怛罗斯城)那里,他们分几次将他们(指大唐联军)各个击败,共杀死四万五千人,俘虏二万五千人,其余纷纷败逃。”
在阿拉伯史料中还记载了另一件事:高仙芝战败之后,却比战胜他的齐亚德·伊本·萨里活的时间更长。这是怎么回事呢?齐亚德·伊本·萨里在战胜唐军之后,与他的长官阿布·穆斯林之间产生了矛盾。他出示了一封不知真伪的来自阿布·阿巴斯的信,上面说要任命齐亚德·伊本·萨里为呼罗珊的总督。阿布·穆斯林一听就恼了,于是发动政变,把齐亚德·伊本·萨里给杀了,把他的首级送给了阿布·阿巴斯。这位战胜唐军的阿拉伯功勋之臣,在战役结束之后不久,就在政治斗争当中被杀了。
在阿拉伯历史学家伊本·阿西尔写的《全史》当中也有类似的记载,说拔汗那国的国王求援于唐朝的皇帝,唐朝派出了十万大军围攻石国,石国的国王向唐朝的皇帝乞降。阿拉伯的军队得知消息之后,在怛罗斯川与唐朝的军队发生了冲突,杀死唐军约五万人,俘虏了近两万人,其余的唐军逃回了中国。这话就有点夸张了,无论在什么史料里,唐军的总数都不可能达到十万人之多。
网上的传言说,从此以后唐朝在西域地区失去了领导的地位,中华民族的命运由此发生了转折。这话说得过分了。唐朝是战败了,但是这场战役对于唐朝的国力来说,没有什么根本性的损伤。在唐朝四面开疆拓土的这一百多年的历史当中,遭遇过比怛罗斯之战更为惨烈的失败,但也没有伤筋动骨,也能够迅速复原。而且,这场战役是因石国而起的,但石国国王在怛罗斯之战两年之后的天宝十二载(753年)就向唐朝皇帝示好,表示已经从大食手中夺回了部分的领土,要向唐朝效死输忠,唐朝还给予他表彰,册封他为怀化王。
白寿彝先生写的《中国伊斯兰教史存稿》中说:“怛罗斯战败后,中国国势却也并不遂‘绝迹于西方’。”王小甫先生也说,在怛罗斯之战战败之后,唐朝在西域还保持着相当庞大的势力,甚至在青藏高原和西北地区还保持着攻势。唐朝在青藏高原上,拔除了吐蕃的洪济、大漠门等城,收九曲部落;在西域地区,封常清天宝十二载(753年)破大勃律,天宝十三载(754年)破播仙,这哪像是受到了根本性的损伤?实际上唐朝在西域命运的转折点,还是几年以后爆发的安史之乱,这才是关键当中的关键。历史是不容假设的,但假如没有安史之乱,可以想见在整个西域地区,唐朝还是保持扩张态势的。
最后我们说一个问题,怛罗斯之战还有一个意外的效果,就是促进了中国造纸术的西传。造纸术是中国的四大发明之一,中国发明纸张之后,传到了中亚地区,锡尔河和阿姆河这一带很早就已经在用纸通信了。公元3世纪的时候,甚至还传到了更西的地方,也就是美索不达米亚地区。
1907年斯坦因在敦煌以西的长城烽燧中发现了一包信札。这些信由粟特文写成,是粟特人之间往来的信件。信上写明了时间,换算为公元纪年的话,就是公元313年。信中提到了洛阳的惨景,也提到了粟特人在洛阳和河西走廊的生意,提到了香药等问题。这些信不是竹木简,而是纸张,而且写了要送回粟特老家,也就是阿姆河、锡尔河一带。也就是说,那个年代,整个中亚地区早已经开始用纸了。但是用纸并不意味着他们一定知道造纸术。
中国的史料没有提到造纸术是在怛罗斯之战中西传的,是阿拉伯的史料当中提到的。阿拉伯有个学者叫塔来比,他引用了《周游与列国》,这里边提道:“造纸术由中国传到撒马尔罕,是由于中国的俘虏。生擒此等中国俘虏的人,为齐亚德·伊本·萨里将军。”这说得很清楚了,齐亚德·伊本·萨里指挥的不就是怛罗斯之战吗?“中国俘虏”肯定是指在怛罗斯之战当中被俘的人。而且他说:“从众俘虏中,得造纸工匠若干人,由是设厂造纸,驰名远近。”阿拉伯人先在撒马尔罕设置了造纸厂,然后传向了整个世界。造纸术因为这场战役意外传向了全世界,算得上是怛罗斯之战的一个意外收获。
关于怛罗斯之战,我给大家推荐三部作品:王小甫先生写的《唐、吐蕃、大食政治关系史》,杨军、高厦写的《怛逻(罗)斯之战:唐与阿拉伯帝国的交锋》,还有薛宗正先生写的《怛逻(罗)斯之战历史溯源——唐与大食百年政治关系述略(651—751)》。历史学就是这样,对于很多问题,学者们往往持不同的观点,但“兼听则明”,多看看不同的观点,对于我们更加立体地认知历史是有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