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的话题依然与民族关系有关,因为民族关系问题永远是唐史研究中的重中之重。而在这一章里,我会针对一些网络热点与传言,提出自己的看法和观点。
在民族关系问题上,毋庸置疑的是,民族必须坚持自己的主体性,但也必须坚持开放包容的心态。中华民族能够由一个黄河中游的部落联盟,发展成现在这个大民族,正是靠着五千年来的兼容并蓄,这是民族坚韧性的由来。也正因如此,中华民族的文化得以传承,民族得以复兴。鲁迅盛赞的“拿来主义”,正是我们中华民族自古以来文化自信的一种体现。但是,在网上一些关于民族关系的言论中,好像胡人的一切都应该遭到否定,而只要是反对胡人的,不管什么都该得到赞美。
举个例子,魏晋南北朝时期有一个冉魏政权。冉魏政权的创立者冉闵,原本是胡人的将领,后来他率军起义,杀死了很多的羯人(也就是胡人)。在网上,有一些人非常追捧他,把他称为“民族英雄”。大概十年前,有一篇叫《杀胡令》的文章在网上非常流行,很多人都说看了之后“热泪盈眶”。这篇文章是所谓的冉闵当时向全天下发出的一篇檄文,大概意思就是“我已经发动了反胡人的起义,你们赶快来响应我吧”。
网上流行的《杀胡令》是这样说的:“诸胡逆乱中原已数十年,今我诛之,若能共讨者可遣军来也。暴胡欺辱汉家数十载,杀我百姓,夺我祖庙,今特此讨伐。犯我大汉者死,杀我大汉子民者死。杀尽天下诸胡,匡复我汉家基业。天下汉人皆有义务屠戮胡狗。闵不才受命于天道特以此兆告天下……”
这篇文章根本经不起推敲,看得出是一个文言文水平很有限的人杜撰出来的,不仅不文不白,张冠李戴,还“穿越”。比如文中“中原秀丽河山,本为炎黄之圣地,华夏之乐土,而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这一句,就属于严重的穿帮。“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这句话,明显模仿自骆宾王所写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但那可是比冉闵晚几百年的武则天时期的作品,难道还能让前人学习后人的文章吗?
所以说,这篇《杀胡令》完全是杜撰的,只有前面的一句
话是真的。“若能共讨者可遣军来也”这句话,见于《晋书》卷一百七:“闵遣使临江告晋曰:‘胡逆乱中原,今已诛之。若能共讨者,可遣军来也。’”而《晋书》里说“朝廷不答”。这意味着所谓的《杀胡令》并不是“令”,而是冉闵在发动反羯人起义之后,为了得到东晋政府的支援而发出的邀约。而东晋政府对此的反应是“冷处理”,没有配合他。
确实,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民族矛盾非常尖锐,少数民族有屠戮汉人的行为也是毋庸置疑的。冉闵和他的父亲冉良都是汉族人。冉闵的父亲曾经是后赵皇帝石虎的养子,作为羯人的手下,帮助羯人做了很多的事情,后来冉闵发动起义,杀了很多羯人。这里有民族矛盾的原因,他要为汉族“复仇”,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政治需要。
公元350年秋,冉闵发兵攻打襄国城,攻打羯人,以他的儿子冉胤为“大单于”。身为汉人,他却让儿子称胡人名号“大单于”,并且在他儿子手下,还有千余名胡人士兵组成的精锐部队。当时的光禄大夫韦謏反对他的行为,说:“胡、羯皆我之仇敌,今来归附,苟存性命耳。万一为变,悔之何及。请诛屏降胡,去单于之号,以防微杜渐。”意思就是说,胡人是我们的敌人,你应该把这些胡人要么屏退,要么杀死,而且不要用“单于”的称呼。结果“闵方欲抚纳群胡,大怒,诛謏及其子伯阳”。冉闵正想笼络胡人,当然不乐意接受韦謏的谏言,大怒之下,把韦謏和他的儿子都杀了。
所以说,冉闵的“杀胡令”,当然有为汉族复仇的用意,但他同时也想用杀胡人的行动来凝聚人心,同时向东晋政府示好。但是在这一政治策略没有取得明显效果的情况之下,冉闵还是要利用胡人的力量的。
冉闵最后是被前燕俘虏并杀死的。临死前,冉闵在前燕的君主慕容儁面前说:“你们胡人都能当皇帝,我汉人为什么不可?”毋庸置疑,这番话体现出了他的民族情怀和民族气节,但是,这并不妨碍网上关于他的很多传言都是假的。
网上还有一个让我很不理解的现象——很多人会把一个时代的兴衰,完全归结于胡人的参与程度。好像哪个政权的执政者是纯汉人血统的话,这个政权就是强盛的,而如果有了胡人血统就一定是坏事。有些人说,安史之乱是民族矛盾。确实,安史之乱的头目安禄山是粟特和突厥的混血,史思明是粟特人,但在唐朝前期开疆辟土的过程中,胡兵胡将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唐朝的名人中有相当多的胡人,在镇压安史叛军的队伍中也有为数众多的胡兵胡将,这一点我们也不应忽视。
另外一个在网上盛传的有关唐朝民族关系的传言,是说攻灭过西突厥和百济的名将苏定方,曾经击败吐蕃,占领拉萨,还火烧过布达拉宫。这是相当了不起的战绩,因为当时的吐蕃非常强大。但有意思的是,如此显赫的战绩只见于藏文著作,从未见于汉文的著作。很多人想不通,为什么连人家自己都承认的败仗,作为战胜方的却不承认,史书中也缺乏记载呢?有人说这是在有意打压苏定方,还有人说这可能只是汉文的史书缺载了。确实,唐朝的大多数书,现在都是看不到的。但是有些人的做法就很令人费解了,为了弥补这所谓的“缺憾”,他竟然决定自己造一条史料出来。
关于苏定方占领拉萨这件事,网上有人拿出过一本名为《唐书删补》的书。他们说这是清朝乾嘉学派所作,辑佚了唐朝一些已经散失的史料。书中将苏定方占领拉萨、杀死吐蕃首领等的过程描述得十分生动。其实这本书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历史上根本不存在这么一本史料。而且,在这些人出示的“书影”中,所用的字体竟然是电脑字库的字体,这未免有些荒谬了。
苏定方确实跟吐蕃打过仗,而且还取得过以少胜多的大捷,在吐蕃大事年表中,吐蕃人也曾记载苏定方用千余人击败吐蕃八万大军的事。但是苏定方没有到过拉萨,更没有火烧过布达拉宫。
那么,为什么藏文史料中会记载这样一件事呢?按照中原人的思维模式,如果敌人吃了败仗,他们一定会对其进行讳言、掩盖,但凡将失败写进史料里,就一定是被迫承认的。既然敌人都被迫承认了,那这件事就肯定是真实存在的。但其实这是一种完全建立在中原人的思维模式上的历史观,吐蕃地区的人的思维模式不是这样的。
所谓“苏定方占领拉萨”,是唐朝以后的藏文佛教著作编造出来的故事。在故事中,吐蕃在位的赞普是芒松芒赞,这一时期,吐蕃内部存在原始的本教与佛教之间的竞争。之所以在后来这些藏文的佛教史料中,强调芒松芒赞时期出现了唐军攻占拉萨甚至火烧布达拉宫这样的事情,是为了渲染这样一个心理:因为他们不信佛法,所以遭到了报应,在唐军来攻打时失败了。因此,《新红史》《贤者喜宴》等书中出现的所谓“苏定方攻占拉萨”的说法,正经的史学著作都是一概予以否定的。
《西藏佛教史》把这个问题解释得非常清楚。书中认为,这一说法是把“薛仁贵任逻些道行军大总管”这件事,与“苏定方以少胜多战胜了吐蕃”这件事合二为一,再加上佛教徒渲染的“不信佛法遭报应”的心理,编造出来的故事。因此,编造出“苏定方占领拉萨”这一“史料”,不是什么“敌人被迫承认了他们的失败”,而是人家按照自己的思维模式做出的决定。我们需要换位思考,才能理解这件事背后的逻辑。
此外,网上还有一种历史观,认为“但凡和亲就是对外族低头,就是我汉民族的耻辱”。这种思维模式是建立在男尊女卑的视角基础上的。只有把女性视为私有财产,才会有“将财产送给别人是耻辱,将财产据为己有是光荣”这样的思维模式。送公主出去和亲这件事是不是国耻,需要辩证看待。
首先,要看和亲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如果是敌人兵临城下时被迫和亲,这确实是耻辱;在古代,和亲只是外交的手段,那么这种和亲就不是国耻,而是外交手段的一部分。比如,汉朝在平城、白登之战中败给了匈奴,只好不断用和亲的办法来笼络匈奴,这确实是国耻。但唐朝就不见得了。唐太宗时期是唐朝的强盛时期,军力也超群,可以说是无往而不胜,但是唐太宗对于和亲的看法相当宽容。他认为如果能用和亲达到目的,就没有必要用军事手段。他说:“北狄风俗,多由内政。亦既生子,则我外孙。不侵中国,断可知矣。以此而言,边境足得三十年来无事。”意思是,北狄的特点是家里女人说了算,假如我把唐朝宗室女嫁过去,以后生的孩子就是我的外孙,而政令多出于母后,这种情况下两国天然就和好了。嫁一个公主过去,起码能够换三十年和平,何乐而不为呢?所以,他经常用和亲这种办法来处理外交关系,比如跟吐蕃之间就是这样。
所以,在唐朝,尤其是唐朝前期的很多和亲,并不能视之为卑躬屈膝、对异邦屈服,它是外交政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后来唐朝国力衰弱,用和亲来换取少数民族的支持的事也是有的。正如前面所说的,唐朝在安史之乱后多倚靠回鹘,因此皇帝至少三次嫁亲生女到回鹘,就是为了换取人家的支持。
其次,不能光看到我们的公主嫁到外族去,外族也会把公主嫁到中原来,虽然没有我们嫁出去的多,但也还是有的。比如南北朝时期,西魏文帝就曾经迎娶过柔然的公主,而柔然又把另一个公主嫁给东魏,两头都不得罪。当然,西魏和东魏都是胡化的政权,但此时经过北魏孝文帝改革,鲜卑人虽然还保留了一部分胡化的因素,但至少从文化体系上来说已经属于汉族了。还有北周武帝,他的皇后阿史那氏就是突厥人。
到了唐朝,也同样有这样的事。武则天时期,东突厥的默啜可汗主动提出要把女儿嫁给唐朝的宗室,但武则天派去迎娶默啜可汗女儿的是自己的侄子武延秀。这惹得默啜可汗大为不满,他认为只有李氏的子弟才跟他的女儿相配。这件事虽然引发了外交冲突,但还是外族首领要嫁自己的女儿到中原来的例证。所以说,和亲这件事需要辩证地看待,不要一味视之为国耻。
网络时代是一个扁平化、去权威化的时代,大家都可以发言。网上的科普就是这样,有的观点由于立场非常鲜明,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似乎很吸引人,但越是这样的时候我们越需要警惕。网络上的很多言论为了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会失去真实性和公正性,但我们还是要用一种公正平和的心态来看待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