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一带的少数民族神话在三国两晋南北朝与隋唐时期,也传闻于中原,后又为中原所变。云贵一带,古来民族众多,他们的神话也各异。秦汉时,中原不闻其神话。晋常璩撰《华阳国志》,始知其神话丰富且奇特。如竹王神话:
有竹王者,兴于遯水,有一女子浣于水滨。有三节大竹流入女子足间,推之不肯去,闻有儿声。取持归,破之,得一男儿。长养,有才武,遂雄于夷狄,氏以竹为姓。[19]
这是邛崃一带的图腾神话。三国时,有“鬼教”行于蜀中,则天师道染于此,与古老神话并行。诸葛亮征南蛮,见其地“其俗征巫鬼,好诅盟,投石结草,官常以盟诅要之”[20],思欲因势利导,并以汉神话正之。“诸葛亮乃为夷作图谱,先画天地日月君长城府,次画神龙,龙生夷及牛马羊,后画主吏乘马幡盖,巡行安卹,又画牵牛负酒赍金宝诣之之象,以赐夷,夷甚重之。”[21]天地日月,这是汉代的一套神话系统,龙生夷,是将夷也置于龙的传人的境地,这样,竹王传说逐渐让位于龙王传说。这是从历史神话和血统上为双方结缘。至于主吏巡行、夷主牵牛负酒则不过是以图画形式表明汉对南中一带的统治。诸葛亮在黔滇各族中的长久影响,使这一带与中原的关系日益加强,诸葛亮本人的故事也成为这一带影响重大的神话。诸葛亮深得各族人民的敬仰,如景颇族称其为人类创世主——孔明老爹;傣族称诸葛亮教人洗澡以抵御瘴气,而有泼水节;佤族呼诸葛亮为“孔明阿公”,并自称是诸葛南征遗民;等等。[22]诸葛亮的巨大影响使得他所画的图谱也为人们奉若神明,永昌哀牢夷的图腾神话显然受图谱影响所致。《华阳国志·南中志》这样记载:
永昌郡,古哀牢国。哀牢,山名也。其先有一妇人名曰沙壸,依哀牢山下居,以捕鱼自给,忽于水中触一沉木,遂感而有娠,度十月产子男十人。后沉木化为龙,出谓沙壸曰:“君为我生子,今在乎?”而九子惊走,惟一小子不能去,陪龙坐。龙就而舐之。沙壸与言语,以龙与陪坐,因名曰元隆,犹汉言陪坐也。沙壸将元隆居龙山下,元隆长大,才武,后九兄曰:“元隆能与龙言,而黠,有智,天所贵也。”共推之为王。时哀牢山下,复有一夫一妇产十女,元隆兄弟妻之。由是始有人民。[23]
与此故事情节相近的神话还见于《后汉书》。《华阳国志·南中志》称诸葛为夷作图谱,显然,那“龙生夷”的图画是这神话的母本。这些神话情节是如此具体而生动,绝非远古传品。西南夷逐渐汉化,与同为龙种是有联系的。
唐时南诏为哀牢夷后人,就其战甲插牦牛尾一事看,这些人大抵以牛为图腾。原先的龙子已汉化了,而这些牛图腾者还拥有些自己的传统。南诏王由于受唐册封,其制度文化深受唐的影响。五斗米道、佛教在南诏流行,诸葛亮所画天地日月图实为汉祀典,这些在南诏依然有影响,又加上南诏自己的宗教传统,南诏神话便呈多元状。唐王朝对待这样一个呈杂烩状的神话世界也予以尊重,不加排斥,双方的盟誓就是面对着带有南诏特色的五斗米道杂神而建立的。这是唐代的一次早于长庆会盟的重要的民族结盟,它发生在贞元十年(794年)。《蛮书》中这样描述道:
贞元十年,岁次甲戌,正月乙亥,朔,越五月己卯,云南诏异牟寻及清平官、大军将与剑南西川节度使巡官崔佐时,谨诣玷苍山北,上请天地水三宫、五岳、四渎及管川谷诸神灵同请降临,永为证据。念异牟寻乃祖乃父忠赤附汉。去天宝九载,被姚州都督张乾陁等离间部落,因此与汉阻绝,经今四十三年。与吐蕃洽和,为兄弟之国。吐蕃赞普册牟寻为日东王,亦无二心,亦无二志。去贞元四年,奉剑南节度使韦皋仆射书,具陈汉皇帝圣明,怀柔好生之德。七年,又蒙遣使段忠义等招谕,兼送皇帝敕书,遂与清平官、大军将、大首领等密图大计,诚矢天地,发于祯祥,所管部落,誓心如一。去年四月十三日,差赵莫罗眉、扬大和眉等赍仆射来书,三路献表,愿归清化,誓为汉臣。启告宗祖明神,鉴照忠款。今再蒙皇帝,蒙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仆射,遣巡官崔佐时传语牟寻等契诚,誓无迁变。谨请西洱河、玷苍山神祠监盟,牟寻与清平官洪骠利时、大军将段盛等,请全部落归附汉朝,山河两利。即愿牟寻、清平官、大军将等,福祚无疆,子孙昌盛不绝。管诸赕首领,永无离二。兴兵动众,讨伐吐蕃,无不克捷。如会盟之后发起二心,及与吐蕃私相会合,或辄窥侵汉界内田地,即愿天地神祇共降灾罚,宗祠殄灭,部落不安,灾疾臻湊,人户流散,稼穑产畜,悉皆减耗。如蒙汉与通和之后,有起异心,窥图牟寻所管疆土,侵害百姓,致使部落不安,及有患难,不赐救恤,亦请准此誓文,神祇共罚。如蒙大汉和通之后,更无异意,即愿大汉国祚长久,福盛子孙,天下清平,永保无疆之祚。汉使崔佐时至益州,不为牟寻陈说,及节度使不为奏闻牟寻赤心报国之意,亦愿神祇降之灾。今牟寻率众官具牢醴,到西洱河,奏请山川土地灵祇。请汉使计会,发动兵马,同心勠力,共行讨伐。……谨率群官虔诚盟誓,共克金契,永为誓信。其誓文,一本请剑南节度随表进献,一本藏于神室,一本投西洱河,一本牟寻留诏城内府库,贻诫子孙。伏惟山川神祇,同鉴诚恳。[24]
异牟寻的这番表述及反复所述诸神祇实为唐与南诏两系的混合物。所谓天地水三官乃流于南诏的五斗米道要神,投西洱河则是五斗米道三官手书之一要沉于水。只是这里有四份誓文,较三官手书有所不同。誓书一开头即言上请天、地、水三官,是五斗米道之神[25],而五岳四渎则为中原皇家祀典的一贯传统,非南诏本神。五斗米道的神与皇家祀典的神融汇着成为这次盟誓大典的神主。双方盟誓的主持依然还是神职人员。由西洱河、玷苍山的神祠来监盟,这便是苍山洱海之神的君临。作为南诏文化的代表,如同异牟寻率部加入唐王朝一样,苍山洱海的神灵也成为中华民族的神话系统中的一部分。神话就这样成为民族间联盟的基础。
唐与南诏的结盟,主体是王朝主流文化对南诏文化的认同,而不是以中央神话对南诏神话的改造,这种外向认同丰富了神话内容,为神话联结起多民族的共同体又添一华章!
从魏晋南北朝到隋唐的中华民族,经历了一个由统一趋向分裂而再度走向融合的过程,神话为这种统一奠定了文化基础。南北朝时期,儒家神话文化是核心,认同儒家神话成为北方民族认祖归宗的先决条件,同时,成长中的佛教与道教也渐次成为民族文化的代表。唐代形成了一个多元文化的统一体。唐王朝以宽阔的胸怀认同兄弟民族的神话传统,谱写了唐代恢宏的民族文化交响曲,其中神话是它的主旋律。
[1] 任邱、王桐龄:《中国民族史》,北平文化学社,1934年,第322页。
[2] 《隋书·突厥传》,第1250页。
[3] 《隋书·突厥传》,第1251页。
[4] 《隋书·突厥传》,第1257页。
[5] 《旧唐书·刘武周传》,第1250页。
[6] 《旧唐书·梁师都传》,第1538页。
[7] 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一,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8页。
[8] 《新唐书·回鹘传》,“二十四史”(简体字本),中华书局,2000年,第4650页。
[9] 《新唐书·回鹘传》,第4650页。
[10] 李德裕:《异域归忠传序》,《李卫公会昌一品集》卷二,商务印书馆,1936年。
[11] 李德裕:《异域归忠传序》,《李卫公会昌一品集》卷二,1936年,第10页。
[12] 《新唐书·回鹘传》,第1674页。
[13] 李德裕:《与纥扢斯可汗书》,《李卫公会昌一品集》卷六,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38页。
[14] 《旧唐书·吐蕃传》,第3553页。
[15] 《册府元龟》卷九百七十九,第11334页。
[16] 覃光广等:《中国少数民族宗教概览》,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8年。
[17] 《巴协》据传是巴赛囊所作,巴赛囊是赤松德赞名臣,8世纪人。“巴协”意为“巴氏所有文本”。
[18] 中央民族学院《藏族文学史》编写组编著:《藏族文学史》第七章,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
[19] 常璩:《华阳国志》卷四“南中志”,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0463册,第0166d页。
[20] 《华阳国志》卷四“南中志”,第0170c页。
[21] 《华阳国志》卷四“南中志”,第0170c页。
[22] 傅光宇:《诸葛亮南征传说及其在缅甸的流播》,载《民族艺术研究》1995年第5期。
[23] 《华阳国志》卷四“南中志”,第175c—175d页
[24] 樊绰:《蛮书》卷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464册,第0039a—0040a页。
[25] 《三国志》裴松之注引《典略》谓五斗米道“作三通:其一上之天,著山上;其一埋之地,其一沉之水,谓之三官手书”。五斗米道汉时行于西南汉中,流布滇中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