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北方的狼(1 / 1)

北方狼种诸部是隋唐边境最大的少数民族势力。他们的图腾神话赖史书得以流传。突厥的狼始祖神话是这一时期所保存的最重要的少数民族神话。《周书·突厥传》:

突厥者,盖匈奴之别种,姓阿史那氏。别为部落。后为邻国所破,尽灭其族。有一儿,年且十岁,兵人见其小,不忍杀之,乃刖其足,弃草泽中。有牝狼以肉饲之,及长,与狼合,遂有孕焉。彼王闻此儿尚在,重遣杀之。使者见狼在侧,并欲杀狼。狼遂逃于高昌国之北山。山有洞穴,穴内有平壤茂草,周回数百里,四面俱山,狼匿其中,遂生十男。十男长大,外托妻孕,其后各有一姓,阿史那即一也。……

或云突厥之先出于索国,在匈奴之北。其部落大人曰阿谤步,只弟十七人。其一曰伊质泥师都,狼所生也。谤步等性并愚痴,国遂被灭。……山上仍有阿谤步种类,并多寒露,大儿为出火温养之,咸得全济,遂共奉大儿为主,号为突厥,即讷都六设也。讷都六有十妻,所生子皆以母族为姓,阿史那是其小妻之子也。讷都六死,十母子内欲择立一人,乃相率于大树下共为约曰:“向树跳跃,能最高者,即推立之。”阿史那子年幼而跳最高者,诸子遂奉以为主,号阿贤设。此说虽殊,然终狼种也。

突厥狼种的原始习俗色彩颇重,“五月中,多杀羊马以祭天”,“敬鬼神,信巫觋”。北魏时,突厥与魏关系亲近。北魏分裂后,北齐、北周争与土门(突厥后期别称)结姻好,倾府藏以事之。时可汗为佗钵,骄傲异常,说:“我在南两儿常孝顺,何患贫也?”有一次,突厥掠来齐僧惠琳,给突厥人的生活带来了重大影响。惠琳对佗钵说:“齐国富强,为有佛法耳。”因借此宣传因缘果报之事。佗钵闻而信之,建一伽蓝,遣使聘于齐氏,求《净名》《涅槃》等经并《十诵律》。佗钵亦躬自斋戒,绕塔行道,恨不生内地。[2]这一事件使突厥接受了中原的佛教文明,对瓦解其原始习俗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突厥是以皈依佛祖来接受华夏文化,与华夏文化加强联系的。

突厥与隋的关系更加密切。隋嫁公主于突厥。沙钵略可汗曾致书隋帝,称:“皇帝是妇父,即是翁;此是女夫,即是儿例。两境虽殊,情义是一。今重叠亲旧,子子孙孙,乃至万世不断。上天为证,终不违负。”[3]内附的启民部曾上表:“乞依大国服饰法用,一同华夏。”[4]突厥得隋赏赐,在和平的环境下,于边地发展壮大。

隋末大乱,北方突厥的强大势力令人惮畏,各部军阀竞相臣服之。《通典·边防十三》:

此后隋乱,中国人归之者甚众,又更强盛,势陵中夏,迎萧皇后,置于定襄。薛举、窦建德、王世充、刘武周、梁师都、李轨、高开道之徒,虽僭尊号,北面称臣,受其可汗之号。东自契丹,西尽吐谷浑、高昌诸国,皆臣之。控弦百万,戎狄之盛,近代未有也。

突厥的崛起使它的势力向中原扩散,众多割据势力向突厥臣服,一个典型标志是认同突厥的原始图腾,即参与到狼崇拜的行列中去。突厥始毕可汗颇有威风,多予隋割据势力以封号,并赠狼头旗,这是狼文化势力扩张的显著表现。始毕可汗“立刘武周为定扬可汗,遗以狼头纛”[5]。梁师都称帝,建国号梁,“始毕可汗遗以狼头纛,号为大度毗伽可汗”[6]。一时间,北方大地上,狼旗飘扬。突厥气势汹汹,虽远在朔漠而实主中土,册封各部势力,而各部割据为王者又愿受突厥封号,实为民族关系史上前所未有的变局,北方的狼显示出 异常强劲的活力。

唐高祖李渊起义时,与突厥有密切交往。突厥势力大,李渊实不得不惮让之。《大唐创业起居注》有这样一段描述:

裴寂等乃因太子秦王等入启,请依伊尹放太甲、霍光废昌邑故事,废皇帝而立代王,兴义兵以檄郡县,改旗帜以示突厥,师出有名,以辑夷夏。帝曰:“如此所作,可谓掩耳盗钟,事机相迫,不得不尔……”……于是遣使以众议驰报突厥。始毕依旨,即遣其柱国康鞘利、级失、热寒、特勤、达官等,送马千匹,来太原交市,仍许遣兵送帝往西京,多少惟命。

李渊起兵,首先想到的是突厥,而第一件事是改旗帜,其目的是“以辑夷夏”。商量妥当后,首先是“遣使以众议驰报突厥”,显然,当时中原大事须突厥同意。“送帝往西京”也须始毕点头,可见西京实际在突厥的控制之下。这样一种背景,始毕到底是“依旨”还是“恩准”,实际上恐怕只能是后者了。只是作者为唐人,为李氏讳而用此曲笔,“依旨”纯为掩人耳目之语。

重要的是那面旗帜到底改成什么。《大唐创业起居注》说道:“康鞘利将至,军司以兵起甲子之日,又符谶尚白,请建武王所置白旗以示突厥。”李渊当时没有同意,认为“诛纣之旗,牧野临时所仗,未入西郊,无容预执,宜兼以绛杂半续之。诸军矟幡皆仿此,营壁城垒,幡旗四合,赤白相若花园”[7]。就这一情况分析,当时的“改旗帜”当不是白旗,否则是盟主号令,连能否进西京都要始毕可汗恩准,难道可以以盟主自居而君临突厥之上?李渊所以不同意向康鞘利示之以白旗,就是考虑到这种举动会带来负面影响。联系到当时普通表示归顺而用“狼旗”的行为,“改旗帜以示突厥”,实际上应是改为狼旗以示臣属,以作权宜之计,“以辑夷夏”的目的方能实现。刘武周、梁师都因有突厥狼旗而得突厥之助,李渊若示以白旗则立刻招致突厥反感,所以改旗帜是对刘武周、梁师都行为的一种模仿,借此获得突厥的支持。李渊遣使“以众议驰报突厥”当含改旗之仪,既然改白旗之仪不可行,当然是改狼旗了。隋唐时的“狼”真正成为号召民众的旗帜。

突厥后为唐破灭,但狼崇拜却在北方民族中历久不衰。回纥也为狼图腾之属,或本非狼属,突厥强大,其文化为突厥所染,狼风甚炽。太宗时,回纥入朝称臣,向唐表白:“生荒陋地,归身圣化,天至尊赐官爵,与为百姓,依唐若父母然。请于回纥、突厥部治大涂,号‘参天至尊道’,世为唐臣。”[8]唐封其酋首吐迷度为怀化大将军、瀚海都督。“然私自号可汗,署官吏,壹似突厥”[9],对唐还只是表面依奉。在突厥未灭之前,回纥与突厥文化的联系显然比与唐的联系多。回纥甚至与突厥狼崇拜之俗也相同,后来的回纥举事常着狼旗,这是北方继突厥之后的又一支狼图腾的部族。

唐之胸怀宽广处在于他们能够尊重这种习俗并抑身接受这种崇拜,这跟他们当年与狼旗有缘有关系。安史之乱时,回纥请助战,葛勒可汗以可敦妹为女,妻高宗曾孙敦煌郡王李承宷,肃宗封其女为毗伽公主。大将郭子仪与可汗合讨叛军,大破之,与子仪会呼延谷。这次与郭子仪的会面及后来与肃宗的会面颇有戏剧性,《新唐书·回鹘传》记述了这一场面:

可汗恃其强,陈兵引子仪拜狼纛而后见。帝驻彭原,使者葛罗支见,耻班下,帝不欲使鞅鞅,引升殿,慰而遣。俄以大将军多揽等造朝,及太子叶护身将四千骑来,惟所命。帝因册毗伽公主为王妃,擢承寀宗正卿;可汗亦封承寀为叶护,给四节,令与其叶护共将。帝命广平王见叶护,约为昆弟……

这架势,回纥实际上与唐作分庭抗礼状,只见子仪等拜狼纛,不见有回纥拜龙旗者。这种交往,在文化上是以回纥狼图腾为主导的。华夏的主流神话尚未被回纥所接受,以狼崇拜为主流的文化还是回纥的根本文化。郭子仪拜狼纛的一幕,生动地展示了狼的传人的活力。这也显示了唐人的胸怀,他们以接受异族文化作为文化统一的先决条件,而最终走向了文化统一。这种对狼的接受与尊崇,深得回纥的欢心,在结为姻亲兄弟的过程中,种族在交融。唐、回纥互相学习,文化相互借鉴,处于原始部落状态下的回纥非常自然地选择了唐文化,其神话标志便是弃狼文化,从龙文化。

会昌二年(842年),回鹘大将嗢没斯率其国特勒宰相尚书将军凡十二人,大首领三十七人,骑两千一百六十八人内附。武宗授嗢没斯特进检校工部尚书、左金吾卫大将军,封怀化郡王,并赐李姓。酋师遍加封赏。李德裕为文赞曰:“于是穹庐之长,尽识汉仪,左衽之人,咸被王泽矣。”[10]嗢没斯的归化令李德裕兴奋不已,他把这种归化归纳成带有神话色彩的一种象征:“拔自狼居之山,愿拜龙颜之主。”[11]

此时狼龙势力消长发生了新的变化,回纥遭黠戛斯袭破,势力大衰。然由于回纥还常入边境大掠牛马,故李德裕称其“脱于豺狼”,可见狼崇拜是回纥文化的代表,武宗要发兵剿灭,或招抚归化,跟安史之乱时的情形不一样了。唐廷软硬兼施,诱其归化。会昌三年(843年),唐将合蕃兵攻伐,狼势力即趋于衰亡。

唐时西北冒出了一支唐王朝的本家种族黠戛斯,亦称纥扢斯,又因是古坚昆国,遂又将坚昆讹为结骨。其人皆赤发、皙面、绿瞳[12],盖白种人,然其中有黑发黑瞳者,传是李陵后裔。这是汉时便有的一个杂种部落,到唐时才公开宣称是李陵后人并与李唐攀亲。贞观时曾与唐通,后因回纥所阻而绝,袭破回纥时再通唐皇。《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六载:“黠戛斯既破回鹘,得太和公主;自谓李陵之后,与唐同姓,遣达干十人奉公主归之于唐。”如果说他们祖上真是李陵之后,就是那一代的汉血统,其后的血缘还是赤发皙面为主体。他们曾与突厥通婚,则黄种血统加深了,但李陵汉种当更淡了。此时归宗,不单是血缘认同,更重要的是文化认同和政治依赖。黠戛斯有此心,唐皇就更乐得认这宗亲了。在武宗所致纥扢斯可汗、黠戛斯可汗书中屡屡提及此事。如:

闻可汗受氏之源,与我同族。汉北平太守,才气天下无双,结发事边,控弦贯石。自后子孙多习武略,代为将门。至嫡孙都尉,提精卒五千,深入大漠,单于举国来敌,莫敢抗威,身虽陷没,名震蛮貊。我国家承北平太守之后,可汗又是都尉苗裔,以此合族,尊卑可知。[13]

李唐是否为李广之后,其谱系恐难排得清楚,就像黠戛斯同李陵究竟有多大关系已道不明白一样,双方都抛出了一个扑朔迷离的彩球,结为兄弟。说穿了,二者都编造了一个宗姓的神话,认了一个以李广为首的李姓宗族,把曾有降敌之嫌的李陵大大美化了一通。狼势力就在李氏宗族的联合打击下溃败了。

狼神话势力的消长,在唐代民族关系中曾占据重要地位。唐人外向认同狼文化,虽是一种权宜之计,但也显露了他们阔大的胸怀,他们就是凭着这样的胸襟创造了灿烂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