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道教反叛神话不同的是求仙长生的神话,它是神仙家的传记。但这种传记不是史传,而是神话,这些神话除了能鼓舞修行者外,还有打击统治者的文化功能。它没有武装对抗统治者或取而代之的意图,但它张扬神仙生活的美妙,流露出对皇家生活的蔑视情绪,并以神仙的高尊凌驾于帝王之上,实质上也起着动摇帝王权威的作用。
武帝是一个求仙迷,在他死后,他的故事就被神话化了,关于他与神仙交往的故事广为流传。这个文治武功均十分辉煌的帝王在神仙故事里便立刻失去了威严,成为匍匐于神仙面前的一个虔诚的求道者;否则,他将遭到神仙的冷遇。武帝最有名的故事莫过于见西王母。载此故事的典籍主要见于《汉武帝内传》,而《四库全书提要》认为“殆魏晋间文士所为”,大抵是正确的。书中把汉武帝写成了一个虔诚的仙迷,他在西王母面前,帝王身份已**然无存。下面试看几个场面。
一、西王母的出现使汉武帝受宠若惊
四月戊辰,帝夜闲居承华殿。东方朔、董仲舒侍,忽见一女子,着青衣,美丽非常。帝愕然问之。女对曰:“我墉宫玉女王子登也。向为王母所使,从昆仑山来。”语帝曰:“闻子轻四海之禄寻道求生,降帝王之位,而屡祷山岳,勤哉!有似可教者也。从今百日清斋,不闲人事。至七月七日,王母暂来也。”帝下席跪诺。
西王母之使肯定的是轻四海之禄而求仙之举,认为“似可教者”,西王母有收武帝为徒儿的架势,“帝下席跪诺”。这是神仙家们勾画出来的一个在长生道前规规矩矩的臣服形象,仿佛把一头雄狮驯为一只绵羊,这本是神仙家的精神胜利,可帝王的威风也确实遭到了挫伤。
二、西王母欲去时武帝的挽留
于是王母言语既毕,啸命灵官使驾龙严车欲去。帝下席叩头请留,殷勤,王母乃止。
西王母的驾临真让世界翻了个个儿,仙道竟把一个帝王变化为奴仆,其神力之强可知。
三、真元之母对武帝的指责
夫人谓帝曰:“汝好道乎?闻数召方术,祭山岳,祠灵神,祷河水,亦为勤矣。勤而不获,实有由也。汝胎性暴,胎性**,胎性奢,胎性酷,胎性贼,五者恒舍荣卫之中、五脏之内,虽获锋铓、良针,固难愈也。……写汝五恶,反诸柔善,明务察下,慈务矜宽,惠务济贫,赈务施劳,念务存孤,惜务及爱身,恒为阴德,救济死厄,旦夕孜孜,不泄精液。……”帝下跪谢曰:“臣受性凶顽,生长乱浊,面墙不启,无由开达。然贪生畏死,奉灵敬神,今受教,此乃天也。辄戢圣命,以为身范,是小丑之臣……”
上元夫人指责武帝的劣性,武帝也俯首承认自己的卑鄙恶习,这不仅仅是把武帝的威严悉数剥去,实际上还严厉批评了武帝比一般人更突出的恶劣习气。在神仙面前,帝王尚不如一般民众,只是一个小丑。这样,帝王的神圣权威在神仙世界里便不复存在。
日本学者小南一郎指出:“在东晋以后道教这样抛弃了民众的要素,与君权相调和的时候,有些对此不满的人以自古以来民众信仰的幻想为核心,强调神仙存在远远超出现世的权威,编写出《汉武帝内传》。”“《汉武帝内传》反复强调,现世的绝对统治者汉武帝,在神女们看来不过是毫无价值的存在。这样的观点,简直是否定现世统治体制的尊严的绝对意义,进而又不能不引起它对于我们自身的现实究竟有什么意义产生疑问。以绝对的重压压迫我们的现实世界的价值体系,当从建筑在不同原理的价值体系之上的另一世界重新审视时,就只能是显得非常丑陋了。”[25]我们应把《汉武帝内传》视为异端势力的神话作品,它跟正统世界是格格不入的。异端势力欲以此来动摇正统价值观念,是粉碎帝王权威的精神武器。
尽管汉武帝是那样地热衷于访神求道,可神仙家们并不视他为同俦,其间的原因首先恐怕是武帝放不下帝王的架子。神仙家们在仙道面前,其尊卑悉由得道之先后而定,与世俗权威无涉。《神仙传·卫叔卿传》这样写道:
卫叔卿者,中山人也,服云母得仙。汉仪凤(元封)二年八月壬辰,孝武皇帝闲居殿上,忽有一人乘云车,驾白鹿,从天而下,来集殿前。其人年可三十许,色如童子,羽衣星冠。帝乃惊问曰:“为谁?”答曰:“吾中山卫叔卿也。”帝曰:“子若是中山人,乃朕臣也。可前共语。”叔卿本意谒帝,谓帝好道,见之必加优礼,而帝今云是朕臣也,于是大失望,默默不应,忽焉不知所在。[26]
卫叔卿之举,颇有些“沙门不敬王者”的意味,他要维护神仙家的高尊地位,希望帝王“见之必加优礼”,他的拂袖而去,突出地表现了轻万乘、蔑视礼法的神仙家风范。
河上公不答文帝礼也与此同。文帝欲征河上公问道,河上公要求文帝亲来。文帝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域中四大,王居其一,子虽有道,犹朕民也,不能自屈,何乃高乎?”河上公即于虚空答:“余上不至天,中不累人,下不居地,何民臣之有?”文帝下车稽首,才得河上公教授。神仙家的故事是要在这个社会里寻找一片独立的清凉王国,那里跟世俗规范迥异。神仙家的故事摧毁了现实的规范,破坏了统治者确定的尊卑秩序,以我为中心来重塑这个世界,是一种文化制胜的行为。
当神仙生活的优雅自由的永恒境界被渲染得愈来愈迷人时,以帝王之尊的武帝则自惭形秽,对神仙世界充满了渴望,可他总不被神仙国所接纳。现实中的汉武帝的所作所为,在神话里都颠倒过来了。如淮南王因谋反而遭治罪自刭,武帝当是胜利者。但《神仙传》里则说刘安好神仙,与八公白日升天,登天时踏山上,石皆陷,遗迹至今犹在。史家之所以不写刘安得道成仙是“恐后世人主,当废万机而竞求于安道,乃言安得罪后自杀,非得仙也”。后武帝得知刘安成仙去,“帝大懊恨,乃叹曰:‘使朕得为淮南王者,视天下如脱屣耳!’”[27]结果是皇帝羡慕这个“罪人”的结局。《史记》里记载,汉武帝羡慕黄帝时曾说过类似的话,但内容有很大不同。汉武帝是这样说的:“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躧耳。”[28]同样是做神仙,在《史记》中说他要抛弃的只是妻子儿女类的家庭牵扯,而在《神仙传》中,他要抛弃的是天下江山,可尽管如此,仙国还是不对他敞开大门。
本来,当年的方士欺骗武帝可谓臭名昭著,但当年的故事在后来的岁月里发生了神奇的变化,那些方士都一个个成仙化去,留下个汉武帝遥望仙宫空叹息。这是为什么呢?《神仙传》中李少君的故事道出了个中原委:
少君见武帝有故铜器,因识之曰:齐桓公常陈此器于寝座。帝按言观其刻字,果齐之故器也,因知少君是数百岁人矣。视之如五十许人,面色肌肤甚有光泽,口齿如童子。王公贵人闻其能令人不死,莫不仰慕。所遗金钱山积。少君乃密作神丹,丹成,谓帝曰:“陛下不能绝骄奢,遣声色,杀伐不止,喜怒不胜,万里有不归之魂,市曹有流血之刑。神丹大道,未可得成。”乃以少药方与帝,少君便称疾。是夜,帝梦与少君俱上嵩高山,半道有使节乘龙持节云中来,言太乙请少君。帝遂觉,即使人问少君消息,且告近臣曰:“朕昨梦少君舍朕去。”少君乃病困,帝往视之,并使人受其方,事未竟而卒。帝曰:“少君不死,故化去耳。”及敛,忽失尸所在,中表衣悉不解,如蝉蜕也。帝犹憎叹,恨求少君不勤也。[29]
武帝又一次眼巴巴地望着人家成仙,却抛下了孤独的他在懊恨,在羡慕,在无可奈何地哀叹。可这些没有用,礼拜祭祀也好,服药也好,都成不了仙的。其中的奥秘由少君的一席话说得明明白白:骄奢**逸,杀伐不止,喜怒不胜,所以神丹无效。这样,追求仙道便先要追求人伦大道。求仙道先行人道,宗教活动开始出现了对世俗行为的制约。后来皇帝求仙者非一二数,武帝这个求仙失败者可为帝王求仙者戒。这类神话故事在蔑视帝王的同时也给帝王的行为立下了禁制,无道无德难成仙,它在一定程度上可遏制帝王奢侈无度的行为,限制帝王的手脚。这是在新时期的神仙故事的功能。
汉武帝求仙不成成一话柄流于口谈诗文之中。郭璞《游仙诗》云:“燕昭无灵气,汉武非仙才。”[30]这是就《汉武帝内传》中西王母的评论而发的。王母称:“刘彻好道,然形慢神秽,虽语之以至道,殆恐非仙才。”帝王求仙不成平民成,不外乎说平民德高而帝王德薄,好大喜功者不能成功,而省欲去奢者化去。
淮南王刘安在升仙时并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的,据说并未上天,原因是“少习尊贵,稀为卑下之礼,坐起不恭,语声高亮,或误称寡人,于是仙伯主者奏安云不敬,应斥遣去。八公为之谢过,乃见赦,谪守都厕,三年后为散仙人,不得处职,但不死而已”[31]。这里倒不是批评他的篡逆之罪,而是批评他像武帝那样,不懂“卑下之礼”。神仙家的理想激起了统治者的欲望,但神仙家们并不接纳他们,尤其是神仙故事的编撰者们,他们以不跟统治者并列以显示自我的高尊,又以统治者求仙的失败去警告他们少欲去奢,并作自我精神胜利。他们对武帝的嘲笑,集中体现出跟正统势力的不合作态度。
与李家道那种强烈的进取不同,神仙道则表现出明显的退守情绪。他们以不合作显示自己的力量,不愿求取富贵功名,宁愿享受神仙那份独特的自由与宁静。李家道及形形色色的谶语宣告某当为王的行为,其价值观的本质跟正统的当局者是一样的:他们要夺取最高权力,成为社会的主宰,或许他们的社会理想有所不同,但取万乘之位,居天下之尊,却与统治者无二致。神仙道却完全不同,他们的价值观与帝王对荣华富贵的追求迥异,他们把生命永恒、自由逍遥视为最高的理想。这种在野情绪无意去窥伺皇家宝座,当局者可无忧其反叛逆乱,可是,他们把帝王生活说得粪土一般却让统治者遭到了真正的伤害。这些神话故事带来了这样的后果:要么是帝王轻万乘,不爱江山爱神仙,把皇帝和当权者都拉入了神仙道的怀抱;要么是民众蔑视主上,使王权丧失威望,富贵王权变成一团无人理睬的破烂儿。二者的力量都不可轻视。
《神仙传》里有许多这样的故事,如《玉子传》:
玉子者,姓章名震,南郡人也。少学众经,周幽王征之不出,乃叹曰:“人生世间,日失一日,去生转远,去死转近。而但贪富贵,不知养性命,命尽气绝则死。位为王侯,金玉如山,何益于灰土乎?独有神仙度世,可以无穷耳!”
把王侯与神仙比,前者轻后者重,前者是灰土,他们的所作所为还有什么价值呢?
左慈的价值观里,则将高官财富归入了将人引向死亡的诱因:“高官者危,财多者死,当世荣华,不足贪也。”[32]学道便可免除这种恐怖,如果说玉子把王侯富贵视为灰土仅是一种无益的东西,左慈则把高官财钱当作了致人死命的有害的东西。这些故事流露出的明显蔑视权贵的倾向极大地动摇了既存的价值体系,其破坏性是空前的。
无论是李家道借神话引起的武装斗争还是神仙道对正统价值观的破坏,道教神话的异端倾向是明显的,它们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正统势力的主要反对者。对于前者,统治者只能借助武装力量加以扑灭,并宣布其为“左道”“邪道”;对于神仙道,他们似乎找不出更好的对付办法。一方面统治者本身大多对神仙道心向往之,另一方面不少神仙家也依附帝王,双方反呈合作状,所以神仙与皇帝间表现出既合作又对抗的局面,这种矛盾成为神仙神话故事中的主体矛盾。
神仙世界跟现实的污浊和丑陋形成了鲜明对比,它寄托了美好的理想,也得到了各阶层人民的欢迎,神仙道的神话故事便显现出顽强的生命力来。尤其是到了后期,神仙故事脱离了神仙家的书本,走入民间,如八仙故事、天仙配等,它们广为流传,为人们追求美好理想、向往自由社会插上了飞翔的翅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