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佛教的传入与“金人”神话(1 / 1)

谈及汉代的异端神话,我们还应该特别提到从西方传来的佛教神话。

关于佛教传入中国的时间,说法不一。每种关于佛教传入的故事都夹杂着神话,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一个神话。佛教以神话为先导开路,然后才将其教义传过来。

《广弘明集》引《列子》托孔子语,似孔子已知有佛理,此属无稽之谈。《佛祖统记》言秦始皇时,有西域沙门室利防十八人来传佛教,始皇以其异俗,囚之,夜有丈六金神破户而出,吓坏了秦始皇。此也后人所撰佛教神话,与秦代无涉。但有一事可与佛教传入及佛道神话有重要关系,这就是霍去病讨匈奴获一金人。《魏书·释老志》:

汉武元狩中,遣霍去病讨匈奴,至皋兰,过居延,斩首大获。昆邪王杀休屠王,将其众五万来降,获其金人。帝以为大神,列于甘泉宫。金人率长丈余,不祭祀,但烧香礼拜而已。此则佛道流通之渐也。

此事不见于《史记·封禅书》及《史记·武帝本纪》。甘泉宫供神颇杂,立一金人当不足怪。《汉书·匈奴传》云:“汉使骠骑将军去病将万骑出陇西,过焉耆山千余里,得胡首虏八千余级,得休屠王祭天金人。”颜师古注曰:“作金人以为天神之主而祭之,即今佛像是其遗法。”霍去病获一金人是实,但这金人是不是佛祖呢?班固已明言为祭天金人,则此像非佛可知,颜师古所注乃受《魏书》的影响所致,然而这个西方来的金人无疑为佛教的传入作了心理上的铺垫。

明帝时代佛入说大致是可信的。《后汉书·西域传》《理惑论》《后汉纪》《魏书·释老志》所述明帝夜梦金人事可视为佛教神话传入的最初入口。《后汉书·西域传》云:

世传明帝梦见金人,长大,顶有光明,以问群臣。或曰:“西方有神,名曰佛,其形长丈六尺而黄金色。”帝于是遣使天竺问佛道法,遂于中国图画形像焉。楚王英始信其术,中国因此颇有奉其道者。

后来的文献也多谓是明帝遣使入天竺求佛法,最早的佛典《四十二章经》就是那时译过来的。

楚王英被认为是所知的第一个信徒,《后汉书·楚王英传》称其“学为浮屠斋戒祭祀”。曾自入黄绢白纨三十匹赎罪。明帝诏报曰:“楚王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洁斋三月,与神为誓,何嫌何疑,当有悔吝?其还赎,以助伊蒲塞桑门之盛馔。”则明帝时,佛教信徒已多有之。

关于明帝梦金人事,今人多有斥其非者,其间关键涉及牟子《理惑论》的真伪问题。《理惑论》全文收于梁僧祐编《弘明集》卷一,题为《汉牟融》,又注曰:“一云苍梧太守牟子博传。”此事人们一直未予理会。至明末胡应麟则开始怀疑此文是假的。近代梁启超作《牟子理惑论辩伪》,不仅否认牟子实有其人,并认为该书为后人伪造,说:“此书文体,一望而知为两晋六朝乡曲人不善属文者所作。”[17]一些佛学专家反对此说,包括周叔迦、胡适之、余嘉锡、汤用彤先生都认为此书是真的。就《后汉书·楚王英传》所载明帝诏看,佛教于后汉初已流行,传扬佛教神话实不稀罕。明帝非有突出地位,若六朝僧侣附会,何不选择光武?明帝有梦为寻常事,臣下附会以佛则也正常,放明帝梦金人事当是后汉故实,臣下以佛对则是借此宣扬佛教神话。所以《后汉书》《魏书》等必定是在前人传说的基础上记载下来的,并非空穴来风。牟子所宣扬的神话代表了早期佛教神话的面貌。

关于佛的神话形象,除了托傅毅之口称佛“飞行虚空,身有日光”外,《理惑论》有答问称佛为:

盖闻佛化之为状也,积累道德数千亿载,不可纪记。然临得佛时,生于天竺假形于白净王夫人,昼寝梦乘白象,身有六牙,欣然悦之,遂感而孕。以四月八日,从母右肋而生,堕地行七步,举右手曰:“天上天下靡有逾我者也。”时天地大动,宫中皆明。其日王家青衣复产一儿,厩中白马亦乳白驹。奴字车匿,马曰犍陟,王常使随太子。太子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身长丈六,体皆金色,顶有肉髻,颊车如师子,舌自覆面,手把千辐轮,顶光照万里,此略说其相。年十七,王为纳妃,邻国女也。太子坐则迁座,寝则异床,天道孔明,阴阳而通,遂怀一男,六年乃生。父王珍伟太子,为兴宫观,妓女宝玩,并列于前。太子不贪世乐,意存道德。年十九,二月八日夜半,呼车匿,勒犍陟跨之,鬼神扶举,飞而出宫。明日廓然,不知所在。王及吏民莫不歔欷,追之及田。王曰:“未有尔时,祷请神祇。今既有尔,如玉如珪。当续禄位,而去何为?”太子曰:“万物无常,有存当亡。今欲学道,度脱十方。”王知其弥坚,遂起而还。太子径去。思道六年,遂成佛焉。

这个佛的形象虽有人间王子修道的一点史影,而其出生、形貌及行为均具神话色彩,后世传说的佛教神话的基本框架已成。牟子所述乃《修行本起经》的一个缩写本,因而把最根本的佛教神话展现在人们面前。西方神人以他独特的形象加入了中国的神话行列,引起了中国神话的强烈震**。

佛教神话的传入,首先冲击的是神仙学说。神仙家服药修道,祈求长生不死,而佛教追求涅槃境界,以人生为苦难,二者可谓格格不入。所以佛教进入中土,还没有跟主流文化冲突,倒是跟中土的异端交火了。他们首先要粉碎神仙不死之术,否则便无从立足。牟子开宗明义地说:“虽读神仙不死之书,抑而不信,以为虚诞。”又云:“神仙之书,听之则洋洋盈耳,求其效,犹握风而捕影。”然斥神仙家虚诞,自己宣扬佛教也还得凭神话。牟子希望别人在学佛时说:“尧舜周孔且犹学之,况佛身相好变化,神力无方,焉能舍而不学乎!”他把佛说成了一个神通广大的神,而不是一个修行者,这当然是对佛形象的歪曲,但为了征服大众,以神话开路却是传播的最佳途径。

把佛的形象夸张得奇异,也遭“惑人”非难:“云佛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何其异于人之甚也?殆富耳之语,非实之云也。”牟子曰:“谚云,少所见,多所怪,睹骆驼言马肿背。尧眉八彩,舜目重瞳子,皋陶鸟喙,文王四乳,禹耳三漏,周公背偻,伏羲龙鼻,仲尼反頨,老子日角月玄,鼻有双柱,手把十文,足蹈二五,此非异于人乎?佛之相好,奚足疑哉!”牟子面对攻击,只好借助中国传说的神话人物来反击,以将佛祖的怪诞形象合理化。佛教神话初入中土,只得处处依凭着孔老之书的可乘之机以求生存,故牟子口口声声都在列举孔老之言,而实质上都是在为佛教张本。

《理惑论》以三十七篇答问宣扬了佛教神话与粗浅的佛理,对种种非难,尤其是神仙学说展开了批判。在全文结束时这样写道:“于是惑人闻之,踧然失色,叉手避席,逡巡俯伏曰:鄙人矇瞽,生于幽仄。敢出愚言,弗虑祸福。今也闻命,霍如汤雪。请得革情,洒心自敕。愿受五戒,作优婆塞。”十分自得地宣扬了传道理惑的胜利,使“惑人”得以皈依。其实,“惑人”没有这样简单就接受了佛教,佛教与中国文化的冲突还仅仅是开了个头,尖锐的斗争还在后头。

佛教传入之初,最高统治者并没有反对的意思,所谓秦始皇囚室利妨之说乃后人所伪托。佛教初入跟中国文化呈合作态度,《理惑论》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它依托孔老经典,在神仙学说发起攻击后才予以反击。汉家皇帝对此予以宽容,如明帝对楚王英之信佛显然持赞赏态度,桓帝“设华盖以祠浮图、老子”,佛教在汉代皇帝那里得到了崇尚。汉代的佛教,其底牌没有完全摊开。出现在人们面前的佛教可能是跟黄老道有些相似的,所以人们往往把黄老、浮屠连称。如楚王英并好黄老、浮屠,而桓帝时宫中同立黄老、浮屠祠。按照襄楷的理解,是“此道清虚,贵尚无为,好生恶杀,省欲去奢”[18]。这样的佛教可谓无害于统治,不可能像太平道那样刮起强大的反叛风暴,相反,它还有利于社会安定,与太平道、西王母崇拜相比,它要温和得多,所以统治者接纳了它。

这样,作为一种异端的外来佛教神话,在中国一开始并没有被主流文化所排斥,而且被安然地植入中国文化的母本上。

同样作为异端文化,黄老道对佛教忌讳颇深。摆出老大姿态去凌压佛教,这种表现首先是神话的表现。《后汉书·襄楷传》中襄楷上书有称:“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这大概就是所谓“老子化胡”的先声,成为后来道佛两教神话冲突中的一个重要话题。道佛两教神话冲突的序幕于是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