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平道、五斗米道、黄老道之外,另一神学异端也异常活跃,这就是西王母崇拜以及关于她的神话。西王母崇拜贯穿于整个西汉东汉时期,弥漫朝野。在汉代,它是历时最长、涉及面最广的一个神话系列。尽管西王母的神话有统治者参与宣扬,但总体上还是异端。在今所见的汉典里,除了少量的文人辞赋,并不见有较高统治集团成员奉祀西王母的记载,虽说西王母身上有颇为厚重的仙气,但在上层社会里跟黄帝、老子比地位相去甚远。至于武帝与西王母交往的故事,于史无征,实为后来西王母神话皈依道教后,收编武帝以壮大声势而造出来的。西王母信仰作为一种宗教,它的组织性不如太平道与五斗米道,但情绪较前者更为狂热,而以西王母作为一个崇拜实体,它的神话的影响却更为深远。
在春秋战国时期,西王母的神话已在流传,但影响并不是很大。虽有周穆王拜见西王母,西王母回访周穆王的《穆天子传》的传说,但此书一时湮没无闻,后代才发掘出来。战国时西王母的神话究竟有多大的影响不详。《山海经》有几处记载,主要有:
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12]
另,《海内北经》称西王母在昆仑虚北“梯几而戴胜杖,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大荒西经》增“穴处”一条信息。这是《山海经》中西王母神话的主要内容,与其他神灵比,可谓无足轻重。
在汉代,西王母已经仙化。与西汉的正统神灵比,她只是在野的神仙。《淮南子·览冥训》讲到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的故事,西王母似为仙都总管,她手中拥有的正是千百万求仙者梦寐以求的东西——长生药,因为求仙者的核心就是为了长生不死。司马相如为迎合武帝求仙而作《大人赋》云:“吾乃今日睹西王母皬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武帝读罢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13]武帝也陶醉在对西王母的向往之中。可武帝似乎并不太重视西王母,他更钟情黄帝,个中原因恐怕主要是西王母是一种民间信仰,武帝不愿把他的神灵信仰太多地跟普通人搅在一起。
西汉前期,人们把西王母视为神仙而事奉之的具体情节不详。到了后期,我们在河南一带发现了西王母的绘画,显然,西王母信仰在民间已有深厚的基础,只是没有反映到文献中来而已。哀帝时期,关东地区突然爆出了一场西王母崇拜的狂潮。《汉书·哀帝纪》《汉书·天文志》《汉书·五行志》记载下了这个疯狂的事件:
哀帝建平四年正月,民惊走,持藁或棷一枚,传相付与曰:行诏筹。道中相过逢,多至千数。或被发徒践,或夜折关,或逾墙入,或乘车骑奔驰,以置驿传行,经历郡国二十六,至京师。其夏,京师郡国民聚会里巷仟佰,设祭,张博具,歌舞祠西王母。又传书曰:“母告百姓,佩此书者不死,不信我言,视门枢下,当有白发。”至秋止。
此刻,似乎末日已临,人们疯疯癫癫,惶恐不安。按《天文志》所说,在这场混乱事件发生之前已有天变,祠西王母后又言“从目人当来”,此也一谶语,颇令人费解。
这样一股潮流绝不会是空穴来风。西王母是女神,跟成、哀时期的母党专政是否有些关联呢?当时哀帝祖母傅太后骄,参与政事,太后丁氏气焰甚高。杜邺有这样一段议论,揭露了这场风波的别有用心。
此事发于关东,民众历二十六郡国西上入京师,所以是逆上。这一拨人直捣京师,显然是有政治目的的。外戚专权,在西汉后期是宫廷政治生活的重要内容。王氏专权,制谶语及符瑞甚多,傅、丁骄纵,也不会放弃使用谶纬符瑞的手段。“视门枢下,当有白发”,门枢为中央,指朝廷无疑,白发当是干预朝政的傅太后。杜邺的分析是不无道理的。颜师古注《哀帝纪》“关东民传行西王母筹”时曰:“西王母,元后寿考之象。行筹,又言执国家筹策于天下。”谓西王母为元后王氏,揭示了这一行为的动机。此时傅氏十分骄狂,她与元后同事元帝,然傅氏为哀帝祖母。《汉书》谓“傅太后既尊,后尤骄,与成帝母语,至谓之妪”。傅太后公开称元后为老婆子,已不把元后放在眼里。
京师的祠西王母运动是建平四年的春天闹起来的,历时半年有余,到秋天才停下来。就在京师大街歌舞祠西王母时,哀帝于六月尊傅氏帝太太后为皇太太后,按三皇五帝之序,皇高于帝,傅氏地位已无以复加。这场闹剧没人去镇压,却在秋天停下来了。岂不是傅氏已达目的而鸣锣收兵了?按一般情况,若是民众闹事如此,早该遭到镇压了,但这场西王母崇拜闹得如此沸沸扬扬,背后显然有政治势力的支持。
总之,西汉末年的祠西王母热跟外戚母党政治是有关系的。它同王氏的谶语及符瑞一样,都是刘氏汉室将倾的神学舆论。
虽然西王母崇拜的勃兴有外戚母党策动的背景,但民间的信奉却有自己的寄托。除了求长生外,他们更注重向西王母祈福去祸,求赐子女。汉焦延寿《易林》有这样的话:“稷为尧使,西见王母。拜请百福,赐我善子。引船牵头,虽拘无忧。王母善祷,祸不成灾。”这一神灵形象使西王母在民间大放光彩,故东汉时的西王母崇拜在民间四处播扬。虽然我们从文献上索考不出多少材料,但现已发现的东汉西王母画像(附图14)却遍及四川、山东、河南、陕西等地区,说明西王母崇拜也有很大发展,西王母的神话在民间广为流传。
西王母神话的成分是复杂的。因其配偶情况的变化,她的身份也随之变化,这是阴阳学说渗透其间的结果。
在汉代民间以伏羲女娲为阴阳二神的同时,西王母与东皇公的结合,成为另一对日月神。《吴越春秋》卷九载,文种讲“尊天事鬼”之术,勾践采纳之:“立东郊以祭阳,名曰东皇公;立西郊以祭阴,名曰西王母。”此为报吴九术之首,这是文献中较早出现的东皇公名字的记载。文种所献策,《史记》称“七术”,而无具体记载,更无东皇公与西王母对举之言。东皇公、西王母的祀礼为《吴越春秋》所杜撰,它的根据当是流行的神话。这儿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尊天事鬼”术与通常的南北郊不同,南北郊变成了东西郊,显然是汉礼南北郊的反动。在汉画像中,日月神既以伏羲女娲为其主,东皇公西王母同时又成第二对日月神。西王母是月神,如陕西汉墓的入口横款上的画面,东王公处有有鸟之日,西王母处有有蟾蜍之月。这种神话在汉以后的神仙道学之书中大加张扬,流行于民间的影响反大于伏羲女娲。这是因为东王公西王母联合的神话加入道教神话的力度较伏羲女娲联合的神话为重,所以能后来居上。
西王母与黄帝的结合则是天地神话的又一变体。《淮南子·览冥训》:“西老折胜,黄神啸吟”,“老”为“姥”之借字。西老即西姥,即西王母,高诱就是这样注的,他还称“黄帝神”为“黄帝之神”。这种对举说明西王母是天神,而黄帝是土地神。西王母是宇宙秩序的代表,她头上“胜”被折断,正是社会混乱、宇宙秩序崩坏的象征。[15]这些特征在汉代神话里已不甚明显了。
或许在远古的神话里,西王母曾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但她有一个中衰的过程,外戚母党给了她一个复兴的机会,使她兴盛于民间,而在道家神话中,她又重现昔日的辉煌,在中国宗教与民俗生活中占据着日益重要的地位。
自东汉出现东王公西王母相会的画面,文献中关于东王公西王母的故事记载渐多,六朝时有托名东方朔的《神异经》出世,上载西王母东王公故事云:
昆仑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圆周如削,下有回屋,仙人九府治。上有大鸟,名曰希有,南向,张左翼覆东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处无羽,方九千里。西王母岁登翼上会东王公也……其鸟铭曰:有鸟希有,绿赤煌煌,不鸣不食。东覆东王公,西覆西王母。王母欲东,登之自通。阴阳相须,惟今益工。[16]
这个故事中的西王母访东王公的故事,其结构跟牛郎织女的故事有些相像。当然,牛郎织女的故事不是这个故事的演绎。西王母与东王公的神话带着浓厚的神仙气氛,传达着一定的宗教信念。而牛郎织女作为大众神话,寄托着反抗压迫,追求自由与幸福的理想,性质有很大的差异,不能捏合在一起。
东王公后演为木公。《仙传拾遗》载:
木公,亦云东王父,亦云东王公,盖青阳之元气,百物之先也。冠三维之冠,服九色云霞之服,亦号玉皇君。居于云房之间,以紫云为盖,青云为城。仙童侍立,玉女散香。真僚仙官,巨亿万计,各有所职,皆禀其命,而朝奉翼卫。故男女得道者,名籍所隶焉。
这就是后来玉皇大帝的前身之一,西王母后演为王母,成为天国第一夫人,地位崇高无比。
汉代的西王母信仰是在先秦的西王母信仰的基础上展开的。外戚母党的操纵使西王母崇拜在汉代极为火热,当这个神话渗透了阴阳学说,并入伙道教神话,西王母的影响便日益扩大了,成为可以与观音匹敌的最受民众喜爱的神灵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