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汉武帝后迷信愈演愈烈,由于罢黜百家,不再有制衡儒学迷信的力量,统治者好以此道自我装点,而叛逆者又欲以此张大其势,儒生们逢着一个难得的用武时机,抛出了铺天盖地的谶语纬书。谶纬神学成为武帝以后一场最大的神话运动。
谶是一种体现天意的神秘预言,纬则是对经书的一种神学解释,大抵谶出较早,如秦时之“亡秦者胡也”,以及持璧者言“今年祖龙死”,及陈胜所布之“大楚兴,陈胜王”,虽嫌直露,皆谶之滥觞。古《易》学之卜筮,所谓周公占梦书及形形色色之推往知来术,若可验证者,均可称为谶。但这些并不全同于汉代的谶纬。汉谶纬是打着解经的牌子,宣扬一些神秘的预言,以为维护或破坏现有秩序找到神学依据。故谶纬是一种特殊的预言:它总是假托孔子,演讲经典,为汉立法。它大盛于西汉末年东汉初年,并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
何以武帝后谶纬大起呢?它是不是武帝宗教神话的延续与发展?不是的。武帝建立泰畤与后土祠,改正朔易服色,正黄统,确立黄帝共祖地位,已取得宗教神学中划时代的胜利。他以独特的神话跟秦划开了一道鸿沟,诀别了秦制,这一巨大的文化功绩是难以估量的。但是,皇家祀典规范不严密,因人设教,则会导致人死教毁,最易引起崩溃失范。大一统社会建立起来后没有成为一个超稳定结构,其分裂势力始终作用着,尤其是当中央政权的控制力放松时,反对势力必将共起而与主流文化抗衡。西汉后期,阶级矛盾激化,统治阶级内部的不同派系间的矛盾也呈表面化。谶纬神学之本质是汉王朝中央统治与地方势力矛盾斗争的产物,它体现着这一时期的文化变迁。挑战武帝时神系与汉神系的应战是西汉谶纬神学的核心内容。
武帝在世时大展了一番宏图,但四处征战,弄得国库空虚,挣来的家当在他手里也花光了,需要再来一番休养生息。
昭帝继位时八岁,幼子不晓政事,国库空虚,人们对汉家的天下失望,于是,一种汉家须让出王位,新天子出于庶民的舆论滋长出来。通过神话,这种反叛意识传播很快。受教于董仲舒的儒者眭弘便以谶语上书皇上,竟要汉廷选贤禅以帝位。这件事情的本末是这样的:
孝昭元凤三年正月,泰山莱芜山南匈匈有数千人声,民视之,有大石自立,高丈五尺,大四十八围,入地深八尺,三石为足。石立后有白乌数千下集其旁。是时昌邑有枯社木卧复生,又上林苑中大柳树断枯卧地,亦自立生,有虫食树叶,成文字,曰“公孙病已立”,孟(眭弘字)推《春秋》之意,以为“石柳皆阴类,下民之象,泰山者岱宗之岳,王者易姓告代之处。今大石自立,僵柳复起,非人力所为,此当有从匹夫为天子者。枯社木复生,故废之家公孙氏当复兴者也”。孟意亦不知其所在,即说曰:“先师董仲舒有言,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汉帝宜谁差天下,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孟使友人内官长赐上此书。时,昭帝幼,大将军霍光秉政,恶之,下其书廷尉。奏赐、孟妄设妖言惑众,大逆不道,皆伏诛。[3]
这件事绝对是一个谶纬制作,且矛头指向的是汉家的统治,所以谶纬虽然迷信,但不能说反动。起初还是儒生们要革汉王朝的命。顾颉刚先生称眭弘是“一个民众革命思潮中的牺牲者”[4],肯定了他的革命性,但称民众革命似不妥。眭弘是一个书生气十足的读书人,且是一个企图以谶纬动摇汉家天下的儒生,所以当时的革命实际上是儒生的革命。
宣帝即位后,欲为武帝立庙,长信少府夏侯胜公开反对,说:“武帝虽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然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亡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积至今未复。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5]夏侯胜下狱遭迫害势所必然。后臣下请宣帝尊武帝庙为世宗庙,且巡幸郡国四十九处皆立庙。宣帝是要继承武帝传统有所作为无疑。宣帝是中兴之主,所行为“霸王道杂之”。他谨奉传统的祀典,定期礼神于甘泉泰畤、河东后土祠、雍五畤。宣帝是武帝政治与宗教的忠实继承者。宣帝在位期间,不知有多少次“凤凰祥瑞降集”,每次凤凰降集,他总是下诏,先是自吹自擂一通,随之下令不得探巢取卵,弹射飞鸟,以免坏了凤凰祥瑞;又兴修太一、五帝、后土祠,或封赏吏民,救济贫困,以得天瑞的喜讯布告天下。这种皇家频繁的祥瑞意在反击谶纬的负面因素,确信汉还是得天正统的。
皇帝既可以祥瑞证自己为真龙天子,治太平盛世,臣下也可以灾异言汉祚将尽。这时,谶纬便显出强大的破坏力量,它是皇家政治神话的反动。元帝时国势渐弱,而豪强渐起,老天也不帮忙,“灾异并臻,连年不息”[6]。与宣帝时之下诏言瑞报喜不同,元帝的诏书总是语调阴冷地报告灾难,摆出怜悯姿态,对灾民表示出深深的同情。元帝也采取了一些救难措施,然大厦将倾,似已无力扶持。虽到甘泉泰畤、河东后土祠及雍五畤去祭神,可神帮不了他。时有京房治《易》,事梁人焦延寿,“其说长于灾变,分六十四卦,更直日用事,以风雨寒温为候,各有占验”[7]。京房《易》的这种阴阳灾变学说,即《易纬》所本[8]。这时的谶纬,便直向皇帝发难。京房对元帝说:
《春秋》纪二百四十二年灾异,以视万世之君。今陛下即位以来,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陨,夏霜冬雷,春凋秋荣,陨霜不杀,水旱螟虫,民人饥疫,盗贼不禁,刑人满市,《春秋》所记灾异尽备。陛下视今为治邪?乱邪?[9]
这一番毫不客气的直斥已表明元帝是不合格的皇帝,汉天下已摇摇欲坠,只差说要改朝换代了。温和的元帝也承认天下是“亦极乱耳”,没杀京房,但还是将他贬出了朝廷。
京房去至新丰,怕遇害,于是据《易》制谶曰:“臣前以六月中言《遁卦》不效,法曰:‘道人始去,寒,涌水为灾。’至其七月,涌水出。臣弟子姚平谓臣曰:‘房可谓知道,未可谓信道也。房言灾异,未尝不中,今涌水已出,道人当逐死,尚复何言?’臣曰:‘陛下至仁,于臣尤厚,虽言而死,臣犹言也。’平又曰:‘房可谓小忠,未可谓大忠也。昔秦时赵高用事,有正先者,非刺高而死。高威自此成,故秦之乱,正先趣之。’今臣得出守郡,自诡效功,恐未效而死。惟陛下毋使臣塞涌水之异,当正先之死,为姚平所笑。”[10]在这段话里,京房先是自称道人,要说明自己的谶语是何等的灵验。他又怕元帝杀了他,希望元帝不要让他弟子的话兑现。可见弄谶纬的人一个个都提心吊胆地活着,他们重新成了异端势力,是被绞杀的对象。
谶纬之说正形成了与皇家权势的对抗。京房作《易传》曰:“石立如人,庶士为天下雄。立于山,同姓;平地,异姓。立于水,圣人;立于泽,小人。”[11]又云:“枯杨生稊,枯木复生,人君亡子。”此事殆承泰山大石自立,昌邑社木枯而复生而发。眭弘曾为此殒命,京房借着这一神话旧题,推出了“庶士为天下雄”的口号,动摇着汉王朝的统治地位。
元帝时儒生多以汉家宗庙祭祀不合古礼,意欲更张。自高祖至元帝时,鬼神祀日益膨胀。天地山川之神庙处长安及郡县共683所,雍秦旧祠203所,汉祖庙在郡县也达167所,在京师176所,另有天子太后陵寝无数。这么多的神庙祖庙,需一支很大的神职队伍方能供奉。仅祖庙一项,一岁祠,上食24,147人,养牺牲之卒不在数中[12]。汉代的宗教祭祀纷繁泛滥了。韦玄成做丞相,议罢毁郡国庙及该罢之祖庙,太上皇、孝惠帝诸寝庙遂罢。后元帝生病,梦神灵谴责他罢了庙祠,求复之。匡衡等初不可,因元帝久病,匡衡害怕了,先是祷于高祖、文帝、武帝庙求各保佑元帝康复。又乞于被毁庙,愿自受其罪,也望保佑皇上疾病平复。皇上一病数年,只好赶紧把被毁的祖庙复兴起来,只是郡国之庙废而不兴。这场巧合似乎把祖庙弄神了,坏了庙就生病。可修好了庙元帝还是死了,这下匡衡壮了胆,奏除了亲未尽者,孝惠、孝景及太上皇、孝文、孝昭太后、昭灵后、昭哀后、武哀王祠,悉罢勿奉。成帝认可。汉祖庙一下子删去大半,仅留高帝太祖、文帝太宗、武帝世宗三庙及亲亲者四代计七庙。哀帝时,又有儒者议毁武帝世宗庙,朝廷上为此展开了激烈争论。毁庙之制古代究竟如何不得而知,汉时儒生们的这场毁庙运动发生在西汉衰败时期,应该看作一种倒汉行为。尤其是人们总是把矛头指向武帝这个汉文化的真正奠基者,这种意图就更加明显。
在毁祖庙的同时,捣毁神庙运动也展开了。匡衡还是这场运动的急先锋。他不是不信神,而是不愿信武帝时所奉的神。他要用他心目中的神话去击溃既有的神学秩序。
成帝初即位,丞相匡衡、御史大夫张谭上奏曰:
帝王之事莫大乎承天之序,承天之序莫重于郊祀,故圣王尽心极虑以建其制。祭天于南郊,就阳之义也;瘗地于北郊,即阴之象也。天之于天子也,因其所都而各飨焉。往者,孝武皇帝居甘泉宫,即于云阳立泰畤,祭于宫南。今行常幸长安,郊见皇天反北之泰阴,祠后土反东之少阳,事与古制殊……甘泉泰畤、河东后土之祠宜,可徙置长安。[13]
匡衡等提出倡议,群臣议论纷纷。右将军王商、博士师丹、议郎翟方进等五十人引古礼附和之,成帝同意了这一动议。匡衡又以尚质为由,尽去原甘泉泰畤紫坛纹饰,泰坛周围的五帝坛、群神坛及仙化祠皆罢不修,雍五畤、陈宝祠也不修。南北郊重建后,成帝开始在南郊祭天。匡衡、张谭再奏,将长安及郡县神祠683所中选出208所应礼者保存外,其余475所神祠一律罢除;又将雍秦旧祠203所仅留15所,余皆罢之。高祖所立梁、晋、秦、荆巫、九天、南山、莱中之属,及文帝之渭阳五帝祠,武帝时薄忌太一、三一、黄帝、冥羊、马行、泰一、皋山山君、武夷、夏后启母石、万里沙、八神、延年之属,及宣帝之参山、蓬山、芝罘、成山、莱山、四时、蚩尤、劳谷、五床、仙人、玉女、径路、黄帝、天神、原水之属,皆罢之。这是一场大刀阔斧的改革,神仙之属摧毁殆尽,杂祀也多拔除,汉家神坛删繁就简,清爽多了。
这场宗教改革的首领是儒生匡衡,匡衡扮演巫史角色,虽是罢祠,但也是神坛主持者,汉儒同神结缘很深了。匡衡迁甘泉泰畤及河东后土祠的那段太阴少阳之论,在《易纬》里都能找到。《易纬稽览图》即对太阳太阴、少阳少阴有论,如言“降阳见南,迎阴见北”,即南阳北阴论。《易河图数》:“东方南方,生长之方,故七为少阳,八为少阴,西方北方,成熟之方,故九为老阳,六为老阴。”[14]匡衡称东方少阳,北方泰阴,与纬书同声相应,纬书成为儒生干预国家祀典的工具。
谶纬是儒生们编的神话,它要真正渗透到国家神话中去。武帝时虽然说是“独尊儒术”,其实儒术并未独尊。武帝不好仁义,好征伐,虽敬天地,更重仙道,而经济上则专利,行盐铁官营,根本违背儒家不与民争利之旨,所以宣帝说得好,汉家自有汉家法度,王霸道杂而用之,因而儒生即使在武帝后也未受重视。西汉末,儒生们想取得主导地位,抓住灾异及谶纬之术,欲从神话这一角度突破,取得真正的政治支配权。
匡衡改革神庙,也遭到了多方面的反对,“众庶多言不当变动祭祀者”。刘向初是旧礼的维护者,他说:“古今异制,经无明文,至尊至重,难以疑说正也”,并引《易大传》言“诬神者殃及三世”,成帝悔恨不已[15]。此时成帝已无大权,想恢复旧祠而无门,后因无嗣故,便令皇太后诏有司,言武帝所兴之神畤如泰畤、后土祠及原雍五畤曾降福汉世,福流至今,今皇帝宽仁孝服,无有大愆,然无子嗣,思其咎错,乃徙南北郊,有违先帝之制,失天地之心,以妨继嗣之福。令复甘泉泰畤、汾阴后土祠,以及雍五畤、陈宝祠等。成帝亲郊如前。接着又将长安、雍及郡国之神祠的一半恢复起来。这是一场宗教神学的复辟,皇家神话以回复旧观来表达对儒学神话的回敬。
成帝晚年特好鬼神,方士儒生上书言祭祀之辈,在长安聚了一大批,消耗大量钱财,重煽鬼神迷雾。成帝好色好酒,且亲近小人。时外戚专权,汉江山落入外戚之手的趋向十分明显。儒生或抨击外戚,或附和外戚,均借谶纬开路,其共同点都是对皇帝不满。
谷永是精于《京氏易》之儒,“善言灾异,前后所上四十余事,略相反覆,专攻上身与后宫而已。党于王氏,上亦知之,不甚亲信也”[16]。起初,谷永以灾异警告成帝无子是因为成帝好色,不遵夫妻之道。建始三年(公元前30年)冬地震日食同时发生,谷永对成帝说:“凡灾异之发,各象过失,以类告人。乃十二月朔戊申,日食婺女之分,地震萧墙之内,二者同日俱发,以丁宁陛下,厥咎不远,宜厚求诸身。意岂陛下志在闺门,未恤政事,不慎举错,屡失中与?内宠大盛,女不遵道,嫉妒专上,妨继嗣与?古之王者废五事之中,失夫妇之纪,妻妾得意,谒行于内,势行于外,至覆倾国家,或乱阴阳。昔褒姒用国,宗周以丧;阎妻骄扇,日以不臧,此其效也。”[17]这也是单刀直入,毫不客气。成帝召见了谷永,认为他所说不一定对,又令诸方正对策,谷永深为不满,对皇上说:“臣前幸得条对灾异之效,祸乱所极,言关于圣聪。书陈于前,陛下委弃不纳,而更使方正对策,背可惧之大异,问不急之常论,废承天之至言,角无用之虚文,欲末杀灾异,满谰诬天,是故皇天勃然发怒,甲己之间暴风三臻,拔树折木,此天至明不可欺之效也。”[18]谷永大言不惭,说自己所说是“承天之至言”,并特别指出,日食地震是皇后贵戚专宠所致。
此时外戚王凤为大将军,专权,朝臣多议论。谷永对皇上已失信心,转而附王凤,阴欲自托,故又在皇帝面前说“不可归咎诸舅”云云。王凤遂擢谷永为光禄大夫,谷永奏书感激涕零,表示愿做死士以报恩施,儒士与外戚于是结成同盟。儒生欲掌管天下无此能力,外戚欲篡权而又师出无名。两者结盟后一个造舆论,一个去实施,在瓦解西汉统治的过程中,二者配合颇默契。当时,谶纬神话是主要的文化武器,兼以“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的思想开始深入人心,昭帝以来的匹夫将为天子的预言同各种神秘的灾异故事联系在一起,逐渐成为人们的共识。这样,刘家江山就坐不稳了。
外戚王氏自王凤起,势力日大。王家计出五大司马:王凤、王音、王商、王根、王莽,他们是借助儒生的谶纬神话去弄垮西汉王朝的。
甘泉泰畤与河东汾阴后土祠是武帝所立的具有代表性的皇家神祠,可在后期儒士们看来是“违阴阳之宜”的建筑,匡衡奏撤销之以建南北郊。成帝以无子嗣复之,儒生们还是揪住不放,坚持取缔泰畤和后土祠,恢复南北郊。杜邺说大司马王商“复还长安南北郊”,振振有词。成帝至死无子,说明泰畤、后土祠无效,于是南北郊恢复,泰畤、后土祠又废。哀帝即位又复甘泉泰畤、汾阴后土祠,罢南北郊。三年后哀帝崩,平帝立。王莽再奏泰畤不合古制,复南北郊。这次王莽的发言有了根据,因为他发现了一部《周礼》,据说是周公所作,后来失传,秦汉以来一直没有露面,所以祀神礼制都没法跟《周礼》相合。王莽说:
谨案《周官》“兆五帝于四郊”,山川各因其方,今五帝兆居在雍五畤,不合于古。……今称天神曰皇天上帝,泰一兆曰泰畤,而称地祇曰后土,与中央黄灵同。……宜令地祇称皇地后祇,兆曰广畤。《易》曰:“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分群神以类相从为五部,兆天地之别神:中央帝黄灵后土畤及日庙、北辰、北斗、填星、中宿中宫于长安城之未地兆;东方帝太昊青灵勾芒畤及雷公、风伯庙、岁星、东宿东宫于东郊兆;南方炎帝赤灵祝融畤及荧惑星、南宿南宫于南郊兆;西方帝少皞白灵蓐收畤及太白星、西宿西宫于西郊兆;北方帝颛顼黑灵玄冥畤及月庙、雨师庙、辰星、北宿北宫于北郊兆。[19]
后来,王莽又奏立社稷,以夏禹配食官社,以后稷配食官稷。自此,由匡衡发起的宗教整顿已经完成,武帝时建起来的神统已悉数颠覆。汉皇家神坛的这场变故实际意味着汉王朝的覆亡。
王莽幼孤贫,受《礼经》,博学,可谓儒生出身。时刘向父子为大儒。刘向为皇室宗姓,看见外戚专权,极为愤慨,常引田氏代齐、三家分晋警告成帝,言语十分尖锐,直斥外戚的专权行为。昭帝时的泰山卧石自立、僵柳复起的预言神话一直没有停息,刘向不像眭弘据此要汉皇退位,但也提出此兆重现,希望皇上自新自强。可惜成帝太不中用,不能行之。刘向敢于讥刺王氏,对刘家天下忠心耿耿,但他的儿子刘歆就不同了,他不仅不关心汉室,还党与王氏,帮王莽“典文章”,后为“国师”。儒生已向王氏外戚投降了。
王莽上台主要是通过谶纬神话造舆论。本来到王莽时汉为尧后,有传国之运,庶民将为天子的预言已满天飞。王莽再制造一些上台的符命,跟这个大背景很协调,很容易达到目的。平帝年纪轻轻,王莽秉政,群臣奏王莽德比周公,赐号“安汉公”。平帝死后,王莽选了一个只有两岁的宣帝玄孙刘婴为皇帝。这时,有人浚井得白石,上圆下方,有丹书著石,上书“告安汉公莽为皇帝”,这一符命使人们都推王莽如周公行摄皇帝之事,王莽已实为皇帝。刘家人看见王莽这般作为,知道这安汉公没安好心,必危刘氏而夺汉室。有刘崇等人发动了一场武装斗争,没成功。连刘崇族父刘嘉都到王莽那里去认了罪,可见刘氏大势已去。此事过后,群臣觉得有人反叛是王莽权轻,宜尊重以镇海内,太后诏莽为“假皇帝”。东郡太守发难,立刘信为天子,移檄郡国讨王莽,也不成。
王莽要化假皇帝成真皇帝,又制符命,著名者如齐郡新井。关于新井的符命是这样的:刘京上书说齐郡有亭长,一暮数梦天公使者,天公使者说:“吾,天公使也。天公使我告亭长曰:摄皇帝当为真。即不信我,此亭中当有新井。”亭长第二天早晨看见亭中果有新井。还有所谓巴郡石牛、扶风雍石的符命等,拍马屁者纷纷献符[20]。有儒生哀章好为大言,作铜匮为两检,署其一曰“天帝行玺金匮图”,一曰“赤帝行玺某传予黄帝金策书”。某为高祖,书意王莽为真天子,把王莽朝廷的班子都排好了。王莽便做了真皇帝,改正朔,易服色,上黄,定天下号为新[21]。西汉天下就在符命打击下灭亡了。西汉灭于王莽,王莽得势又得益于儒生推波助澜,西汉的儒生是革命者,是西汉王朝的掘墓人。
哀章所作的铜书颇有意思:他尊高祖为赤帝、王莽为黄帝。按说黄统早已为武帝所占有了,新朝还行黄统干什么?这里我们便明白了王莽等竭力否定武帝神统的用意了,只要把武帝的所作所为说成不合制度,那么王莽的尊黄就有办法解释了。为了肯定汉的赤说,刘歆作《世经》[22],以五行相生之说,从太昊木德始,木生火,炎帝继之,继炎帝者为黄帝土德,继黄帝者为少昊金德,继少昊者为颛顼水德。这是一个轮转,然后从帝喾、唐帝、虞帝、伯禹、成汤再来一个轮转。周武王再从木德始,秦不算,汉高祖伐秦继周,为火德。这样汉与新就是火生土,所以,王莽要行土德,把古史系统都改变了。
在《世经》系统里,对王莽至关重要的就是唐尧为火德,虞舜为土德。而汉为尧后之说已传甚久,王莽则称是虞后,尧之禅舜故事的重演就是高祖授金策于莽传国运。王莽说:“予之皇始祖考虞帝受禅于唐,汉氏初祖唐帝,世有传国之象,予复亲受金策于汉高皇帝之灵。”[23]这场夺权方式不是军事的,而是文化的,严格地说是神话的方式,儒家经学神话的方式。
《春秋》一书也为王莽夺权帮了忙。王莽说:“自孔子作《春秋》以为后王法,至于哀之十四而一代毕,协之于今,亦哀之十四也。赤世计尽,终不可强济。皇天明威,黄德当兴,隆显大命,属予以天下。今百姓咸言皇天革汉而立新,废刘而兴王。”[24]这就是孔子为汉立法,鲁运至哀而尽,汉也至哀而亡,新代汉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书》之禅让,《春秋》之气数,都恰到好处地配合着符命成为王莽得国的工具。神话化的儒家学说第一次真正地在政治生活中显示了它的力量。
客观地讲,王莽得天下也是历史的必然,在当时确为众望所归。王莽之败在于他上台后的经济行为不当,而这经济行为又出于扼制豪族大姓势力的政治目的,如王田不能买卖、五均六筦之制等,豪强失望,当然要奋起反抗,否则,他的垮台不会那么快。
说王莽政权仅仅是被农民起义摧毁是不全面的,王莽面临的主要劲敌是刘氏旧族及其他豪族势力。王莽上台之初因用了高祖赤帝受金策之符应,尊高祖庙为文祖庙,并表示汉帝在京师之庙不罢,还要祭祀如故。但为时不久便去毁了武帝和昭帝的庙。地皇二年(公元21年),王莽说梦见长乐宫铜人五枚起立,莽恶之,念铜人铭有“皇帝初兼天下”字样,即命工匠凿去铭文,又遣虎贲武士入高庙,拔剑四面击刺,以斧斫毁户牖,桃汤赭鞭鞭洒屋壁,然后将高庙改为兵营。[25]王莽此举是欲破坏高庙神性,扫**刘氏的神灵保障,可见刘氏的势力对王莽的威胁是最大的。
谶纬神话帮助王莽得了天下,可谶纬也能覆灭新莽天下,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有王况为李焉反造出谶言:“荆楚当兴,李氏为辅。”[26]弄得王莽十分惊慌。绿林赤眉起义,刘氏旧族纷纷起兵反新,一场倒王运动掀起来了,而舆论恰恰是王莽使用过的谶纬,可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西汉的谶纬弄垮了西汉王朝,也弄垮了新莽政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