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祖先的选择(1 / 1)

上帝与先祖在远古是同一的,这种作风在殷商时期尚存。周代将天神与祖先一分为二,造成了一种政教分离的契机。由于神权的退缩,整个周秦时期,宗教在政治生活中始终居于从属地位,所以当时最高神的神话本质是政治神话。它并没有引起整个民族成员的关注。泰畤里的太一与老百姓有什么相干呢?严格地说,它与多数诸侯以及郡县官僚也不相干,他们没有资格去祭祀太一,所以太一这一主神并不与老百姓发生直接联系。这也就是说,最高神并不成为凝聚共同体的精神产物,政治神话承担不起这一责任。

联结中华民族统一体的是原始时代所传下来的祖先神话与图腾神话。它们在秦汉时期表现为历史神话,它将古神话融为一个历史系统,使原先纷繁的部族群体尊奉同一祖先,承认这一系统便意味着是一大家族中的一员。中华民族形成了一个可以汉王朝名字命名的全新的民族——汉族。它张开怀抱,不断迎接新的成员加盟。

汉人把共同体的共祖定为谁呢?

一朝统治除了郊祀封禅外,更需要一部历史将王朝的合理性法典化。若是秦朝修史,可能是白帝为始祖。但秦朝忙于征战和大兴土木,无修史意。自汉高祖至文景帝统治期间,质木无文,也没有修史的念头。武帝时这种情况变了。董仲舒斥责汉初以来的制度曰:“今汉继秦之后,如朽木粪墙矣,虽欲善治之,亡可奈何。”[52]把汉初的所作所为骂得一钱不值,武帝听后当然非常高兴,因为他要做汉制度的创造者。董仲舒提了一通改正朔、易服色的主张,武帝也格外兴奋。不过董仲舒在五德转移学说的基础上搞了个三统循环论,认为历史为黑、白、赤三统循环,其间无黄,难以应汉为土德说,故也不得重用。但董氏公羊大一统学说影响了一代人。史家司马迁深受其影响,在《太史公自序》里自称是“余闻董生曰”云云,奉董仲舒为老师。司马迁著《史记》从何处开始着笔,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可以说任何一位列于起始的人物都不可能是最早的人物。司马迁承袭董仲舒《春秋》公羊学大一统学说,厚今薄古,避免了把历史无限拉长之病。董仲舒空疏的学说很少有被武帝所用的,但其历史观在司马迁那里被贯彻了。董仲舒论周礼制时说:“周人之王,尚推神农为九皇,而改号轩辕,谓之黄帝,因存帝颛顼、帝喾、帝尧之帝号,绌虞而号舜曰帝舜,录五帝以小国。下存禹之后于杞,存汤之后于宋,以方百里,爵号公。”[53]这是越远古地位越低,越不受重视。黄帝以前之九皇,仅作附庸,再朝上,其后为百姓,便不予理睬了。由此可见,古史虽然很长,但远古先祖不入祀典,九皇以上,附庸之外不足论。董仲舒开出了一个清楚的古史谱系,五帝定为黄帝、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五位。当时关于黄帝的传说,用司马迁的话说叫作“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司马迁独取《五帝德》与《帝系姓》系统,是直接受董仲舒的影响所致,也是时代崇尚儒学的结果。司马迁以“六艺”来作为取舍的准绳,所以《大戴礼记》的体系就成了唯一可靠的选择。司马迁据此而作《五帝本纪》,言“神农氏世衰”,径从黄帝始,黄帝便定为中华文明的开山祖。由于《史记》的杰出地位,再经《风俗通义》《白虎通义》的两度强化,他人虽欲以自己的古史系统来替代“五帝本纪”,均无果;后人补“三皇”于其上,也无从易五帝之位。黄帝为中华民族之祖遂法典化。

黄帝成为中华民族的共祖,这并不是真正的血缘祖先,而是一文化标志,认同它就是认同同一文化,同时也认同了同一集体,而自觉地成为这一集体中的一员。对中华民族来说,黄帝的重要性远远超过太一。太一作为最高神仅在汉代的一个时期里地位卓著,而黄帝却影响千秋万代,它是这个民族不致分裂的内在保障。在中国,上帝之位屡易其主,而黄帝之基却坚如磐石。他是中国神话里的真正主角。

这就是汉代神话里的两件大事:重建了王权的最高神——太一;确立了民族的共祖——黄帝。

[1] 《史记·秦始皇本纪》,第170页。

[2] [美]威廉·H. 麦克尼尔:《神话-历史:真理、神话、历史和历史学家》,中国美国史研究会编:《现代史学的挑战——美国历史协会主席演说集(1961—1988)》,王建华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475页。

[3] [德]谢林:《中国——神话哲学》,[德]夏瑞春编:《德国思想家论中国》,陈爱政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35页。

[4] 《史记·秦始皇本纪》,第168页。

[5] 《史记·秦始皇本纪》,第175页。

[6] 《史记·秦始皇本纪》,第176页。

[7] 马非百:《秦集史》下册,中华书局,1982年,第729页。

[8] 《史记·秦始皇本纪》,第172页。

[9] 《史记·秦始皇本纪》,第181—182页。

[10] 《史记·秦始皇本纪》,第188页。

[11] 《史记·秦始皇本纪》,第189页。

[12] 《史记·秦始皇本纪》,第182页。

[13] 《史记·秦始皇本纪》,第187页。

[14] 《史记·秦始皇本纪》,第185页。

[15] 《史记·高祖本纪》,第248页。

[16] 《史记·高祖本纪》,第248页。

[17] 《史记·高祖本纪》,第261页。

[18] 《史记·封禅书》,第1177页。

[19] 《史记·封禅书》,第1177页。

[20] 《史记·封禅书》,第1177页。

[21] 《史记·封禅书》,第1177页。

[22] 《史记·孝文帝本纪》,第302页。

[23]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第1948页。

[24] 《史记·封禅书》,第1179页。

[25] 董仲舒:《春秋繁露·符瑞》,“二十二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780页。

[26] 《史记·封禅书》,第1179页。

[27] 《史记·封禅书》,第1179页。

[28] 《史记·封禅书》,第1180页。

[29] 《史记·封禅书》,第1180—1181页。

[30] 《汉书·景帝纪》,第313页。

[31] 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罗根泽编著:《古史辨》第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

[32] 《史记·孝武本纪》,第323页。

[33] 《史记·封禅书》,第1182页。

[34] 《史记·封禅书》,第1183页。

[35] 《史记·封禅书》,第1184页。

[36] 《史记·封禅书》,第1187页。

[37] 《史记·礼书》,第1025页。

[38] 《史记·礼书》,第1025页。

[39] 《汉书·淮南王传》,“二十四史”(简体字本),中华书局,2000年,第1649页。

[40] 《汉书·淮南王传》,第1652页。

[41] 《汉书·武帝纪》,第123页。

[42] 《淮南子·齐俗训》,“二十二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253页。

[43] 《淮南子·泛论训》,第1264页。

[44] 《汉书·武帝纪》,第124页。

[45] 《淮南子·原道训》,第1206页。

[46] 《淮南子·精神训》,第1233页。

[47] 《淮南子·天文训》,第1215页。

[48] 《汉书·淮南王传》,第1657页。

[49] 参见何介钧、张维明编写:《马王堆汉墓》,文物出版社,1982年,第6—20页。

[50] 李零:《考古发现与神话传说》,载《学人》第5辑。

[51] 周世荣:《马王堆汉墓的“神祇图”帛画》,载《考古》1990年第10期。

[52] 《汉书·董仲舒传》,第1905—1906页。

[53] 《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第7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