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没有上帝的秦神话
秦汉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要时期。它是上古文化发展的一个总结,同时开启了新的发展方向。中国文化在经历了东周几百年变乱分裂后于秦汉重归一统,顺应了历史潮流,奏响了统一中国文化的雄伟乐章。
疆土的统一是国家统一的外在标志。秦始皇统一时,地同域的使命已部分完成。那时,“地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1]。这一版图在汉时又有扩大,其表现为北方匈奴遭打击后撤,汉势力伸展至天山南北间,云、贵、川一带西南夷已归附。疆域的一统与政治、经济、文化的一统结合起来,形成了统一的封建国度。从政治上讲,秦的郡县制粉碎了以血缘家族为基础的诸侯地方政治统治格局,中央权势可直接渗透到基层社会组织乡、亭等机构,撤除了以往诸侯势力的屏障。分封制的打破使得那种以家族为单位的割据势力在客观上已不易实现。货币、度量衡的统一,车同轨以及驰道的修筑,使地方经济发展遵循了统一规范,便利了相互交流。不仅促进了经济发展,地方势力在经济上也越来越依赖中央。政治、经济的一统行为是文化一统的先决条件。秦汉间的文化统一对中国文化的影响更为深远。
首先,“书同文”使心理统一有了共同的依据。周代之“达其志,通其欲”仅为一种理想。统一的观念因文字障碍而难于执行。各诸侯国间的文化仍有着很大的差异。秦始皇之统一文字使一个融多民族文化为一体的新民族文化的产生有了可能。而文字的统一遂成为此后中华民族联结沟通的纽带。
“行同伦”是据于行政力量而采取的措施,初非民众的自觉行动。然而,在“匡饬异俗”的运动中,天下统一逐渐成为事实,于是民族的共同心理开始形成。自此,一个新的民族——融多民族为一体的汉民族已呼之欲出了。
这时所需要的是共同的历史——一种法典式的对共同体的承认。任何一个民族都不可能出自同一个单一的先祖,但任何民族都得在心理上承认某单一象征性的先祖与自身是有血缘关系的。这就是历史的谱系。然而,初始的历史是诞生在神话的怀抱里的,两者处于难以分割的阶段。一位历史学家这样指出:
神话和历史是近亲,因此两者都通过讲述某种故事而说明事情的原委。但我们通常的讲法是,神话是假的而历史是真的,或渴望它是真的。因此,历史学家在驳斥别人的结论时就称其为神话般的,而声称他自己的观点是真实的。但在一位历史学家看来是真的东西,在另一位看来会是假的。这样,这位历史学家的真理甚至就在讲出来的时候就成了另一位历史学家的神话。[2]
这种感慨尚是针对现代史学家而发的。在古代,史学家一本正经地把神话当作历史就更加自然。当史学家可以把一个共同体以一个谱系统摄起来,而这个谱系为民众普遍接受时,这个群体便成为一个民族。
谢林曾经有“没有神话,便没有民族”的卓识。然而他又说了如下一些荒谬的话:“在众多同样古老的神话民族中间,中华民族是一个绝对没有神话的民族,它的发展仿佛完全脱离了神话运动,而转向了人类生存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方面。”[3]既然没有神话,怎么能称为一个民族呢?所以他否定了中华民族作为一个民族存在的条件,进而否定了中华民族的存在。这种荒谬的产生起于他对中国文化的不了解,他对中国的民族神话缺乏基本的认识。
秦汉时期是以汉民族为主体的中华民族的形成时期,也是中华民族神话的形成时期,它在中国神话史上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但若是仅看秦代的神话,则真没有什么光彩。因为武装统一并不意味着文化统一,政治上的一统并不意味着最高神一定出现。
当周天子失势,天下出现分裂时,各路诸侯跃跃欲试,都抛出欲一统天下的舆论,然而这种舆论多以神话的面目出现。如晋平公之梦黄熊入室,实欲替周而绍夏统;齐桓公欲封禅,企图以把握祭天之礼而得天子之位;太史儋之言秦周分合,皆为政治神话。最终天下被秦始皇统一,但在神话中获得统一还要走很长的路。
在《吕氏春秋》中,吕不韦为秦朝这个伟大的王国大造一统的舆论,而这理论的核心是专制主义。《不二》篇说:“有金鼓所以一耳,必同法令所以一心也;……故一则治,异则乱;一则安,异则危。”《执一》篇说:“王者执一,而为万物正。军必有将,所以一之也;国必有君,所以一之也;天下必有天子,所以一之也;天子必执一,所以抟之也。一则治,两则乱。”这是站在法家立场上提出的治国之道,欲以君王的一统权威取代各家学说,这正是焚书坑儒的先声。
由于秦始皇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统一成就,因而甚为蔑视前朝圣贤。在他眼里,三皇五帝均不在话下。在议论帝号时,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等皆曰:
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尚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朕”。
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制曰:“……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4]
按照这种气度,历史从他这里开始,还有什么必要去崇奉先祖神灵呢?他可凭借国王的至高无上的权威支配一切,统治一切,什么东西在他面前都是渺小的,因而真用不着利用鬼神来实行政治统治了。
秦始皇在东巡至琅邪时,丞相王绾、卿李斯等的一段话倒是实在:“古之五帝三王,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以欺远方,实不称名。”[5]远古帝王无论怎样信鬼敬神而远之,都不如秦始皇对神灵的蔑视有气度。他南巡至衡山、南郡一带,到湘山祠时,逢大风,几不得渡。“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而葬此。’于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赭其山。”[6]他在鬼神面前的这副蛮横姿态显示出自己的凛然不可侵犯。
《史记·秦始皇本纪》还记载了他跟海神的一场战斗:“始皇梦与海神战,如人状。问占梦,博士曰:‘水神不可见,以大鱼蛟龙为候。今上祷祠备谨,而有此恶神,当除去,而善神可致。’乃令入海者赍捕巨鱼具,而自以连弩候大鱼出射之。自琅邪北至荣成山,弗见。至之罘,见巨鱼,射杀一鱼。”这样算是消灭了海神。他怕什么神呢!因此,他担心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怕人夺去他的王位,结果他的生命。
秦始皇不怕鬼神,但很迷信。秦汉时有望气之巫,常言某处有天子气,秦始皇总是信以为真,要想方设法去破坏掉。以下是秦始皇破坏地方王气的一些有趣材料:
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史记·高祖本纪》)
始皇东巡,济江。望气者云:五百年后,江东有天子气,出于吴;而金陵之地有王者之势。于是始皇乃改金陵曰秣陵,凿北山以绝其势。(《宋书·符瑞志》)
秦望气者云:东南有天子气,使赭衣徒凿云阳北岗,改名曲阿。(《艺文类聚》引《地理志》)
晋陵郡丹徒,古朱方。秦时,望气者云:其地有天子气。始皇使赭衣徒三千人凿坑败其势,改曰丹徒。(《晋书·地理志》)
始皇朝,望气者云:南海有五色气。遂发卒千人凿之,以断山之岗阜,谓之凿龙。(《太平御览》引《南越志》)[7]
这种故事很多,恐不全是传说。《史记·秦始皇本纪》说秦始皇收养的候星气者有三百人,这些是他的政治预告员。他不是不信天命,而是要跟天命作对,所以他将尽可能地把一切可能出现的天子迹象扼杀在萌芽状态里,防患于未然。
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秦始皇同意了李斯焚书的动议。李斯说“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那么秦史当存在,秦的祖先该大大地颂扬一番。这《秦记》司马迁看过,《史记·六国年表》:“太史公读《秦记》,至犬戎败幽王,周东徙洛邑,秦襄公始封为诸侯,作西畤用事上帝,僭端见矣。”说明秦国史保存是比较完备的。《秦记》里对襄公、文公、德公、宣公、缪公、灵公、献公时的上帝崇拜记载得清清楚楚,秦先公对上帝的崇信十分认真,独秦始皇不然。他似乎没有新辟上帝的畤庙。从秦始皇时的各地石刻文字看,臣子们注重的还是皇帝“功盖五帝”的一统之功,至于始皇的各位秦国先祖都没提及。看来,秦始皇是以自我为中心,他不愿沾祖先的光,所以不重祖神而重自身。
秦始皇不但不重祖神,而且不重天神。秦始皇时的天神是谁不十分明白。他不把五帝放在眼里。雍有四畤,胡乱地祭祀四帝,连五帝的数字都没凑足。据《封禅书》,秦襄公时自以为主少皞之神,作西畤祠白帝,那是把白帝当作祖神与上帝合一的神灵,初露出秦要与周分庭抗礼的迹象。按《周礼》,天子祭天帝,诸侯只能祭其域内的名山大川,秦以拥有上帝祭祀权开始挑战周天子。秦始皇时这位白帝因与五德转移学说相矛盾,而改崇黑帝,但这黑帝祠最后也没有建立起来,直到刘邦才补足了这个缺失。秦始皇不想再信白帝,而又不兴黑帝祭礼,这只能说明秦始皇对上帝的兴趣不大。
秦始皇怕死,想长生。承战国以来的求仙风潮,他成了一个仙迷,因而他最关心的就是自己是否能长生不老,这样构成了秦神话的一个显著特征:无意于外在的上帝构造,只醉心于扩大王权与自我的神仙迷信。如此,秦只有关于帝王自我的神话,则不可能产生为群体所关心的神话。如果说秦有一个最高神的话,那么这个神就是皇帝自己。显然,秦始皇以暴戾凶残的形象而成为一个最高神,这是没有人认可的。由于没有外在的至高神,秦宗教由襄公以来逐渐统一的白帝崇拜反降为一个无中心的多神崇拜的局面。
秦神话主要由这样三部分构成:一、关于皇帝为至高神的神话;二、关于皇帝为神仙的神话;三、漫无统序的杂神神话。我们可由此把握秦神话的主流。
秦始皇把自己视为至高神,从他藐视群神,藐视五帝三王及秦先祖可以见出。秦始皇自以为最高神,把天人合一观念发展至一个新阶段。
秦始皇二十七年(公元前220年),秦始皇在渭南造了座信宫,这是一行宫别墅。秦始皇作极庙用心良苦,“己更命信宫为极庙,象天极。自极庙道通郦山,作甘泉前殿。筑甬道,自咸阳属之”[8]。这个信宫即便不是始皇自己住在里面,它跟宫殿直接相连,也为始皇所主。这条甬道是什么样子呢?《史记正义》引应劭云:“谓于驰道外筑墙,天子于中行,外人不见。”秦始皇把自己当作极庙之神,神秘地往来于极庙与甘泉殿之间。象天极的神庙当住什么神呢?《史记·天官书》:“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中宫乃天宫之中央府第,太一为最高神。秦始皇建这样一个极庙,岂不是把自己当作了天庭之中的最高神?
秦始皇三十五年(公元前212年),宫殿的建设规模进一步扩大,秦始皇以为咸阳人多,先王之宫廷小,“乃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颠以为阙;为复道,自阿房渡渭,属之咸阳,以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也”[9]。这样便再一次显示出秦始皇以自比太一尊神的用心。他将自己的宫殿拟作天宫的结构,“以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说明他欲与天公试比高。秦始皇把自己作为最高神,这才敢毁湘君祠,射杀海神。他是一位少见的不怕神的君王。
秦始皇陵中“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10]。看来秦始皇死后还要统治世界。他不仅管理人间,天文地理悉具,似为一宇宙主宰。秦始皇为最高主宰已被朝中认同。秦始皇死后,二世令群臣议尊始皇庙,群臣顿首曰:“古者天子七庙,诸侯五,大夫三,虽万世世不轶毁。今始皇为极庙,四海之内皆献贡职,增牺牲,礼咸备,毋以加。……天子仪当独奉酌祠始皇庙。自襄公已下轶毁。所置凡七庙。群臣以礼进祠,以尊始皇庙为帝者祖庙。”[11]从这段文字看,始皇庙就是秦始皇在世所建的那座极庙——太一常居的处所,这是天神庙。又始皇庙为“帝者祖庙”,所以秦始皇在秦代是无以复加的尊神,因而所谓五帝或者天帝的崇奉在秦代几乎没有市场。
秦始皇地位至高无上已经实现了。但有一点最令他感伤的是岁月流逝,人生易老。他想长生不老。他的这一愿望正与战国以来的神仙思想一拍即合,于是,关于神仙的神话成为秦代甚有影响力的神话。秦代的神仙风潮是秦始皇刮起来的,他宣称:“吾慕真人,自谓‘真人’,不称‘朕’。”[12]表现出求道成仙的强烈愿望。齐人最好神仙道术,秦始皇称帝后,齐人以此奏之,始皇大悦,开始了疯狂的求仙历程。
齐人徐巿等言海中有三神山。始皇于是遣徐巿发童男童女数千人入海求仙。此一去当然是无消息,以至于那些声称可求仙药者赶紧开溜。秦始皇知有诈,遂演一坑儒惨剧。这一来本该有所清醒,但秦始皇怕死,史称“始皇恶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13]唯独说到求仙,编出任何谎言他都相信。入海方士两手空空回来总说仙山已见到,但风大不得靠近。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其物禽兽尽白,金银为宫阙,未至时,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在水下,想靠近,风则吹走,终不能到达。
神仙及仙药不可求得使秦始皇的情绪大受影响,他对自己的至高无上地位也产生了一些怀疑。尤其是他到泰山封禅遇到场大雨,遭儒生讥笑,给他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这场大雨弄得秦始皇十分狼狈且难堪。这现象似乎证明他德行不够,没达到古帝王的水准,上天在示象警告,不由得他对神不敢轻慢,于是开始了见了菩萨就烧香的颇有“**祀”癖的杂神祭祀。他所祭祀的杂神甚多,超过了他对上帝的信仰。封禅后东游海上求仙,沿途行礼祀名山大川及齐地八神。之所以这样小心翼翼,是怕像得罪了湘君之后那样遭风暴袭击。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在一次出游至云梦时,他想起当年得罪舜妻湘君的遭遇后还不寒而栗,因而“望祀虞舜于九疑山”,后又“上会稽,祭大禹”[14]。当年斥责五帝三王“借威鬼神”之谬的勇气全无了,自以为功盖五帝,现在变得要祈五帝之灵保佑了。这正是他在政治上穷途末路的表现。
就整个秦代的宗教神话发展趋向看,它没有真正向一统的方向发展。由此可见,一统的政治并不跟一统的神完全对应。雍四畤所祀四帝高低难分,传说的白帝之祀未得强化,而黑帝之祀又未见施行。终秦一代,秦始皇、二世均未辟新畤以祀神,只是在原雍四时及陈宝的故坛上做了些象征性的礼拜,兴趣并不浓。因此,秦代是一个上帝迷茫的时代。
周代崇奉上帝的规范被遗弃了,使得神权与皇权再度合一,造成政教一体化的统治格局,神话始终跟政治结有不解之缘。秦代不信上帝是因为秦代以帝王的迷信代替了天神的信仰。秦代神话的核心总是围绕皇帝的地位及其存在而展开的,没有上帝信仰或者说轻视上帝并不能跟无神论直接相联系,相反,它会造成普遍的迷信。所以,到了秦后期,一股**祀之风反在秦朝刮起,使秦朝的宗教神话处于涣散无纪状,文化也随之呈现分裂态势。
秦神话的基本构架是以齐地的五德转移学说结合秦原有神话而构成的政治神话,齐秦文化大致上形成联盟。故秦统一天下,齐鲁方士儒士都颇卖力,秦始皇也对齐地神灵很重视,礼祀齐地八神。而作为秦近邻的楚与秦矛盾一直十分尖锐。尽管在统一战争中楚国输得很惨,但楚人却没有输掉信心,扬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后陈胜于大泽乡一旁的“丛祠”(神祠)里装神弄鬼而征信于众,“大楚兴,陈胜王”的预言遂不胫而走。民间这种“丛祠”的存在说明秦时民间信仰十分广泛,且多呈与正统文化对抗的态势。秦楚的冲突是文化上的冲突,所以秦的失败是文化的失败,首先是在神话领域里的失守。“大楚兴”首先是神示,是天命,宣告了秦统治的结束。这是民众与统治者之间的矛盾在神话中的体现,也是秦楚两大文化矛盾对抗在神话中的体现。民众是以神话首先敲响秦王朝的丧钟的。
一味强调王朝自身的神性,忽视外在的神灵建设,使得秦神话的核心主体在王朝崩溃后也一同殉葬了,如关于秦始皇为“极庙”之主的神话,始皇为“真人”的神话等,均成为笑柄贻笑于人,不可能影响到民众的心理结构,而秦王朝留下的上帝空缺都留待汉王朝来建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