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神话是独具特色的神系,它跟齐鲁三晋的神话有明显区别。齐鲁地域色彩很重的泰山神话在楚神话里几乎不见影子,五帝的神话没能在楚神话中形成体系。他们有自己的祀典,有自己的神话传统,因而具有独特的南方文化特色。楚神话也接受了外来神话的影响,外来神话与楚神话或并存,或冲突,呈现出文化交流的活跃局面。
楚神话集中保留于《山海经》和《楚辞》二书中,它是春秋战国时保留得最为丰富完整的一个神话系统。与齐神话比较,《楚辞》之《九歌》十神相当于齐八神,是地方固有神统;《山海经》神话则如泰山神话,是文化交融的结果。
《山海经》为一部奇书,鲁迅、袁珂等人均以为楚人所作[18]。由于行文有差异,人们对其成书的时代有种种说法,时间跨度之大,不一而足。一般说来,《山海经》各篇作于春秋战国时的楚人之手,秦汉时及以后有所增益,但没有根本改变其古神话的性质。
《山海经》的神话,由三个互不相属的板块构成,保存着较为原始的三大集团的传世神话。它们是:一、以黄帝为中心的西方昆仑神话;二、以帝俊为中心的东方神话;三、以颛顼为中心的南方神话。因此,《山海经》是对古代神话的一个汇编。楚人不像齐鲁人视泰山为天下中心,把神灵集中在狭小的范围里,而有一种海纳百川的气度。
楚神话里没有五帝,只有三帝,他们是黄帝、帝俊、帝颛顼。华夏族以黄帝为中心重构了神话,楚人却还基本保持着三集团时的原貌。《山海经》记黄帝事计二十三处,记帝俊事十六处,记帝颛顼事十六处[19],可谓三帝鼎立。《山海经》就是以三帝为中心展开神话画面的。尽管三帝并立,我们发现,华夏神话对楚神话的影响越来越大,黄帝的地位越来越高,这正是黄帝成为民族共祖的文化基础。
不同于齐鲁人把黄帝置于东部泰山,保留在楚神话中的黄帝却居于西部昆仑,可见楚神话更加原始。《西山经》有昆仑之丘,为帝之下都,神陆吾所司,又有轩辕之丘。《海外西经》有轩辕国。《海内西经》载昆仑更为详尽。以上各经均为“西经”,是黄帝处西部之证。昆仑是黄帝最庄严的治所,兹录于下:
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昆仑南渊深三百仞。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开明西有凤凰、鸾鸟、皆戴蛇践蛇,膺有赤蛇。开明北有视肉、珠树、文玉树、玗琪树、不死树。……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开明南有树鸟,六首;蛟、蝮、蛇、蜼、豹、鸟秩树,于表池树木,诵鸟、鶽、视肉。[20]
这里也有一些不死神仙观念,这是因为楚也是神仙观念的滋生地之一。楚人有不死药,《战国策》中有记载,不一定来自齐鲁。但黄帝在楚神话里不是仙。在《山海经》里不仅记载了黄帝为许多民族的祖先,如夏、犬戎、北狄,还写了他与诸多部族的矛盾。他与蚩尤作战的故事尤其惊心动魄。那是一场部落间争夺联盟统治权的战争,《山海经》有六处写到这场战争,可见它是古代影响最大的民族冲突。关于黄帝战蚩尤,钟宗宪引日本学者森安太郎所谓田氏代齐的姬姜冲突论,认为是姬姓系的田氏为粉碎姜氏齐政而抛出的政治性神话。[21]其说虽新奇有趣,然黄帝战蚩尤不见于泰山神话而见于楚神话,这一现象跟田氏创造政治神话的背景不相符。
黄帝杀刑天也很奇绝。《海外西经》:“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此帝出“西经”,则当是黄帝无疑。几千年来,人们反同情赞扬刑天的不屈精神,而对黄帝则不以为然,说明他并不是最得人心的上帝。
黄帝杀危,也是件不明智的事。《海内西经》:“贰负之臣曰危,危与贰负杀窫窳。帝乃梏之疏属之山,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与发,系之山上木。”这个窫窳本是个吃人的魔怪,黄帝偏袒他,有失公正。
黄帝杀人很多,除蚩尤、刑天被杀,危被梏外,还有钟山之子鼓、鲧等,这些材料说明,黄帝在兼并战争中征服的部落最多,黄帝并不是一开始就以德服人而被群族所尊崇的,武力是他取得地位 的保障。
《山海经》并没有华夏中心论,帝俊、帝颛顼在书中与黄帝具有同样的地位。
帝俊在东方。《大荒南经》:“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大荒东经》中有中容之国、司幽之国、白民之国、黑齿之国,均为帝俊之后。夷族首领羿也受帝俊之赐赏,并受帝俊之命下地除百害。帝俊为东夷族所崇拜的天神。帝俊的至上地位表现在他创生自然世界方面,日月均由帝俊之妻所生,此项功勋为黄帝所不及。帝俊之至上还表现为文化的创制,帝俊的后人先后发明农耕、船、琴瑟、歌舞、巧倕等。这位夷族的至上神后来在华夏族的神话里消失或变形了,这一现象是颇令人思索的。
颛顼是与黄帝、帝俊相并列于《山海经》中的另一位上帝。他同样具有至上的地位,《大荒西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日月山,天枢也。吴姖天门,日月所入。有神人面无臂,两足反属于头山,名曰嘘。颛顼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帝令重献上天,令黎印下地;下地是生噎,处于西极,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就其主宰自然之功看,颛顼不在帝俊之下。这段材料同时点明了颛顼为楚人祖先的身份。重黎为祝融,祝融之后即楚,楚人祀祝融、颛顼为远祖上帝。楚人在讲绝地天通时,总是念念不忘帝颛顼。颛顼为高阳,楚人以为高阳之后为荣耀。因此,屈原在《楚辞·离骚》一开头便说“帝高阳之苗裔兮”。
《山海经》神话三帝并存,显示了楚文化的兼容性,楚文化因此而博大。楚文化却不因此而成为杂烩,它有自己的祀典,与齐人的八神不一样,楚人以《九歌》祀十神。这十神有楚人自己的至上神、自然神,其中一些神灵具有鲜明的地方色彩。这十神为:
东皇太一、东君、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河伯、山鬼、国殇。
这里的主神是太一,太一显然受到道家哲学的影响。《庄子·天下》述老聃关尹之学云:“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太一本为一个哲学范畴,意为宇宙之根本。《吕氏春秋·大乐》:“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疆为之谓之太一。”楚哲学之本体论本具神秘色彩,无论是道还是太一,它之恍兮惚兮的本性使人不可捉摸,故而哲学反成神话温床。太一尊神没有在楚国自生自灭,它突破了楚地域局限,对中国神话产生了长久的影响。秦统一后,楚是主要的对抗力量。以楚人为主体的汉朝建立,楚神话逐渐向朝廷侵蚀。
武帝时,亳人谬忌奏祀太一,曰:“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东南郊,用太牢,七日,为坛开八通之鬼道。”[22]于是天子令太祝立其祠于长安东南郊,常奉祠如忌方。楚人的主神登上了汉代的神坛,并压住了五帝的地位。楚神话中的其他神,如东君、云中君、司命,在汉初就进入了神坛[23]。楚十神的神话因屈原之生花妙笔而万古流芳。
楚神话因道家哲学的影响而形成特有的体系,这与齐鲁神话体系因政治伦理而勾画不同。太一是主神,也是本体。楚有天地自然构成的神话,也有天地生成的哲学思考,哲学与神话在楚神话中是统一的。《天问》开头一段对天地日月的神话发出疑问,是想以理性之光去照亮神话的混沌。屈原受了些道家学说的影响,其说神秘色彩重,所述既是神话,又怀疑这些神话。
《山海经》海外诸经有四方神:
南方祝融,兽身人面,乘两龙。
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两龙。
北方禺疆,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青蛇。
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
这四方神至秦汉同五帝合流,构成了神话中的宇宙统治图式。
天地四方的神话在楚神话中占有相当比重,而天地四方主要指冥界的天地四方。齐鲁神话重仙境,楚神话重冥国。仙境明丽灿烂,冥国阴森恐怖。冥国世界主要为《招魂》篇所描绘。
《招魂》所描绘的冥国天地四方,无不令人胆寒: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长人千仞,唯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往彼习之,魂往必释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画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五谷不生,丛营是食些。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兮。悬人以嬉,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敦脄血拇,逐人駓駓些。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
这些歌词在南方的一些省份,如湘、鄂一带,至今仍在丧礼上歌唱,成了人们祭祀亡者仪式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影响深远。
楚神话无尊卑等次,且神与人亲近,与齐鲁神话殊科。东夷神话,华夏神话,苗蛮神话并述同叙,太一与战士亡灵同台祀之,说明春秋战国时期,周礼在南国的市场并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