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联姻,鲁十二公,七位娶齐女为妻。齐鲁联盟是姬姜联盟的继续,他们间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既因婚姻结亲,更有神的纽带联结,即周之祀神礼仪。鲁有灾,文仲如齐以鬯圭与玉磬告籴,说要是救了鲁难,“岂唯寡君与二三臣实受君赐,其周公、太公及百辟神祇实永飨而赖之!”齐君听罢,则归其玉而予之[6]。文仲说救鲁君臣事小,因鲁君臣得救,周公、太公及天神地祇得享祭祀将有无量功德,是太公也得鲁祀。齐鲁祀二公,似为特例。文仲以“大惧乏周公、太公之命祀”取得了外交的胜利。
齐虽非周宗亲,却恪守周之礼法,立宗庙而祀祖,至春秋时犹如此,这从《管子》所述可得之。其《轻重》言夏至麦熟,“天子祀于太宗”;秋初黍熟,“天子祀于太祖”。《侈靡》强调“尊祖以敬祖”。齐之祖宗社稷之祀因于周礼,《问》言“无乱社稷宗庙”,也是要求循礼而不乱。齐有宗庙,齐桓公令百官“皆朝于太庙之门朝”,太庙当是太公之庙。后代齐王也有庙,《左传·襄公六年》:“四月,陈无宇献莱宗器于襄宫。”杜预注谓“襄宫”为齐襄公庙,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以为不然,因为齐襄公至灵公已八代,其庙当毁,齐襄公当为齐惠公之误。不管是齐襄公还是齐惠公,他们都被后王立庙祭祀,显示了宗法传统。祖宗之庙在齐国的政治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它是国家政权的象征。《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载,齐庄公入崔杼室戏其妻被围,“请自刃于庙,弗许”。其庙为宗庙,选择庙为死处,是庙非寻常处也。《管子·霸形》说齐桓公“令百官有司,削方墨笔。明日,皆朝于太庙之门朝,定令于百吏”,宗庙成了颁行政令的场所,百吏受令于太庙,体现出太庙在政治生活中的独特地位。祖宗的神话成为齐统治的武器,可见姜齐虽非姬姓,而尊祖好礼与周如出一辙。
鲁人祀祖更为卖力,鲁为周宗亲,所以他们的颂诗要远溯周祖的神话,然后是鲁先王的英雄传奇。鲁祖庙叫閟宫,鲁人于此祀祖。閟宫常修常新,《诗经·閟宫》说:“新庙奕奕,奚斯所作。孔曼且硕,万民是若。”閟宫是奚斯主持修建的,又高又大又长,百姓见之肃然起敬。《閟宫》从姜嫄述起,历叙先祖对天命的依顺及其功业:
閟宫有侐,实实枚枚。赫赫姜嫄,其德不回。上帝是依,无灾无害。弥月不迟,是生后稷。降之百福,黍稷重穋,稙稚菽麦。奄有下国,俾民稼穑,有稷有黍,有稻有秬。奄有下土,缵禹之绪。
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至于文武,缵大王之绪。致天之届,于牧之野。无贰无虞,上帝临女。敦商之旅,克咸厥功。
王曰叔父,建尔元子,俾侯于鲁。大启尔宇,为周室辅。乃命鲁公,俾侯于东。锡之山川,土田附庸。
周公之孙,庄公之子。龙旂承祀,六辔耳耳。春秋匪解,享祀不忒。皇皇后帝,皇祖后稷。享以骍牺,是享是宜。降福既多,周公皇祖,亦其福女。
周公之孙、庄公之子为鲁僖公。该诗颂其征伐淮夷的武功,是以其战功祭告先祖,故在叙述僖公之德时先颂扬远祖的事迹。值得注意的是,《閟宫》把周的事业说成“缵禹之绪”,即继承大禹耕稼的世业,强调了周的华夏传统,而鲁又为后稷苗裔,则鲁与华夏文化一脉相承。僖公敬祀先祖,春秋不懈,是求其祖神赐福以永保国祚。敬祖便高扬祖先的神话,祖神依于上帝,祖先的神话遂从属于上帝的神话。鲁国遵循周代传统,因而有发达的祖先神话。
《閟宫》颂扬了先祖,主体还在为僖公唱赞歌,所以它又是一部僖公的神话。且看诗是怎样在神化这位君主:
公车千乘,朱英绿縢,二矛重弓。公徒三万,贝胄朱綅,烝徒增增。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
泰山岩岩,鲁邦所詹。奄有龟蒙,遂荒大东,至于海邦,淮夷来同。莫不率从,鲁侯之功。
保有凫绎,遂荒徐宅。至于海邦,淮夷蛮貊。及彼南夷,莫不率从。莫敢不诺,鲁侯是若。
僖公伐淮夷虽取得了一些胜利果实,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不乏大话,如“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及彼南夷,莫不率从”等。南夷即楚,屈原有诗句“哀南夷之莫我知兮”,什么时候楚国对鲁国“莫敢不诺”过呢?这是一篇大言不惭的君王的神话。
华夏文化为史官文化,尊祖是一大特色,然远祖无征,遂将神话改造成古史,走向了世界古代民族历史上的神话历史化的共同道路。齐鲁三晋,共尊一个历史化了的神话世系,这是一个对中华民族形成具有重要意义的神统。它于春秋战国时期形成于齐鲁三晋,后几经反复,终于被中华民族所接受,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
鲁臣展禽说:
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谷百蔬,夏之兴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为社。黄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财,颛顼能修之,帝喾能序三辰以固民,尧能单均刑法以仪民,舜勤民事而野死,鲧鄣洪水而殛死,禹能以德修鲧之功……非是,不在祀典。[7]
按展禽的看法,古帝王有功于民才得祭祀,血统似乎不是主要标准,但展禽之“亲亲”观念还是很重,把周祖排在群帝之首,次叙社,可见社稷高于群帝。在黄帝以下的帝王次序,正是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所本,先后次序完全一样。可见,神话历史化并不始于太史公,在此前几百年的春秋时期就开始了。
齐鲁三晋的古史系统是一致的,这些可从《竹书纪年》中得到证明。《竹书纪年》为晋太康二年汲郡人发魏襄王冢所得,该书“所记始黄帝终魏今王二十年,盖六国时晋魏史官所录也”[8]。所记古帝依次为:黄帝轩辕氏,于黄帝后叙少昊,不录为帝,然后录帝颛顼高阳氏,帝喾高辛氏,于帝喾后叙及“帝子挚立九年而废”,接着叙述帝尧陶唐氏,帝舜有虞氏,顺序与《国语·鲁语》所述同,《大戴礼记》也与此同,《史记》从此世系,可知此五帝顺序是华夏正统的五帝系统。秦之古帝王谱后出,与此不同,楚则没有完整的帝王谱系,所以,五帝的神话是齐鲁三晋继华夏传统而流传的影响最大的神系,它几乎是华夏文化的象征。
晋传古史谱序在一定程度上是他们面对着王室衰微,欲取而代之的举动。他们并不认为后稷始祖那么重要,因为那是天子的始祖,反倒强调夏祖的地位,因为那是周所绍之统系,周衰弱了,夏祖似乎对晋很钟情。《国语·晋语》记载了一则很有意思的政治神话:
郑简公使公孙成子来聘,平公有疾,韩宣子赞授客馆。客问君疾,对曰:“寡君之疾久矣,上下神祇无不遍谕,而无除。今梦黄熊入于寝门,不知人杀乎,抑厉鬼邪?”子产曰:“以君之明,子为大政,其何厉之有?侨闻之,昔者鲧违帝命,殛之于羽山,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实为夏郊,三代举之。夫鬼神之所及,非其族类,则绍其同位,是故天子祀上帝,公侯祀百辟,自卿以下不过其族。今周室少卑,晋实继之,其或者未举夏郊邪?”宣子以告,祀夏郊。
周制民不祀非族,至春秋时其礼已大乱。晋文公称霸,至平公时犹很强大,有夺取天下之势。子产看到这一形势,以鲧化黄熊(实化黄熊神话的讹变)的神话附会释梦,正合晋君取而代之的心愿。不过,这是《左传》里的一个未应验的政治预言。晋祀夏鲧,给自己找到一个新的保护神,晋所属为古夏墟之地,其民也多为夏的后人,所以晋人祀夏祖是有广泛的信仰基础的。他们做着“周室少卑,晋实继之”的美梦,只可惜后来三家分晋,“晋绝不祀”。晋欲绍夏祖为帝的举动不过昙花一现,然其继承华夏传统的作风与齐鲁一脉相承,他们所信奉的五帝谱系东传,先至鲁,后至齐,成为古史的正宗。
齐人的神话现存比鲁人要多,祀神面较三晋、鲁为广。在齐地,曾有影响甚大的八神,《史记·封禅书》完整地将他们记录下来,兹录于下:
八神将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来作之。齐所以为齐,以天齐也。其祀绝莫知起时。八神:一曰天主,祠天齐。天齐渊水,居临菑南郊山下者。二曰地主,祠泰山梁父,盖天好阴,祠之必于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命曰“畤”;地贵阳,祭之必于泽中圜丘云。三曰兵主,祠蚩尤。蚩尤在东平陆监乡,齐之西境也。四曰阴主,祠三山。五曰阳主,祠之罘。六曰月主,祠之莱山。皆在齐北,并渤海。七曰日主,祠成山。成山斗入海,最居齐东北隅,以迎日出云。八曰四时主,祠琅邪。琅邪在齐东方,盖岁之所始。
这八神多是齐旧地神祇,“自古而有之”,太公“因其俗”而使之保留下来。当然,其间夹入了姜姓的先祖,如蚩尤,完整的八神为“太公以来作之”是对的。秦始皇东游海上,曾行礼祠八神。汉武帝东巡海上,也行礼祠八神。八神为自然神,自成体系,春秋战国时仅在东部齐地流行,秦汉时虽得皇上祭祀,但没有进入皇家祀典,影响不是太大。
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鸟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色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水气至而不知,数备将徙于土。
这段叙述,把历史的演进视为五德之转移,把历史神话化了。其中更值得注意的是,黄帝是人文之祖,土为根本,五德几经转移,至周为火,尽管代火者为水,若“水气至而不知,数备将徙于土”。于是,绍黄帝之统就成为新一代帝王的选择。邹子学说是华夏神统发展的新变化,它对战国特别是秦汉王朝的政治生活及神话带来了重大影响。
齐鲁人共同创造了封禅的神话。在齐人看来,齐是天下的中心。[10]泰山为齐鲁地区巍峨的山岳,被说成是古天子祭天的场所。于是齐鲁人拥有了一个圣地。按周礼,诸侯祭其所在地山川。泰山之阳为鲁,泰山之阴为齐,齐鲁人却都不能祭祀它。齐桓公曾跃跃欲试去行封禅之礼,管仲设事劝止[11]。齐景公“师过泰山而不用事,故泰山之神怒也”[12]。鲁“季氏旅于泰山”[13],是大夫僭祭,为越礼之举,孔子大不以为然。泰山确实是一非同寻常的处所,封禅之说,恐不全是齐鲁人信口编造。管仲说古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他所知道的有十二家,他们是无怀氏、伏羲、神农、炎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禹、汤、周成王。[14]后世之三皇、五帝、三王在此已排成了井然次序。齐鲁儒生高唱封禅说,是他们的一个中心议题。
至秦统一,秦始皇征齐鲁儒生博士七十人至于泰山脚下,问以封禅之礼。诸儒生实不知所以,曰:“古者封禅为蒲车,恶伤山之土石草木;扫地而祭,席用葅秸,言其易遵也。”[15]秦始皇听他们所议各不相同,难以施用,于是贬斥儒生,自为封禅之礼:“而遂除车道,上自泰山阳至巅,立石颂秦始皇帝德,明其得封也。从**下,禅于梁父。”祀礼参照祀雍上帝之礼,可见秦人并不懂封禅之礼。秦以前的封禅多为神话,而秦以下至于明清,封祭泰山未有间断,则是事实,仅此一道,即可见齐鲁神话的巨大影响。
泰山的神话是一个综合的系统,是华夏神话的新变。泰山将华夏神统组成了一个体系,这是齐鲁人的贡献。郊祀社祀于三代文献有证,而封禅不见于《国语》《左传》,周及周以前有无封禅难以确知,但封禅说出,改变了天地祭祀的形式,成为改朝换代的象征。《史记正义》引《五经通义》:“易姓而王,致太平,必封泰山,神梁父何?天命以为王,使理群生,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商周统治者是在社庙里告天报神的,秦汉则封泰山、禅梁父。一个神话影响了后代的礼仪。
泰山神话因神仙鬼魂学说的掺入而壮大。自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遣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三仙山,东方燕齐一带刮起了求仙风潮。求神仙的一个基本动机是求长生不老。关于神仙故事,顾颉刚称为蓬莱神话[16],其实它只是附属于泰山神话的支系。神仙说由战国至于秦汉大盛,便与封禅活动合流。华夏族之祖黄帝也渐变为一大仙,传黄帝仙登于天,又说封禅者七十二王,唯黄帝得上泰山封,黄帝后常游泰山,且战且学仙。于是方士们说:“上封则能仙登天矣。”“封禅者,合不死之名也。”[17]黄帝之为仙,之为土德,都是齐鲁一带的神话,这是黄帝成为民族共祖的重要因素。汉代因自称得土德,以克秦之水德,将是绍黄帝之统,在封禅中明确地提出来。公孙卿说申公有言“汉兴复当黄帝之时”。在泰山封禅者将如黄帝,一得天下,二得长生,封禅便由“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转向对生命永恒的渴求,意蕴扩展。既然泰山关乎长生不死,是为生命的治所,后有病便谒泰山,泰山的地位日渐重要起来了。神仙的府第一下子又变成了鬼魂的集中营,所谓人死归泰山,是中国灵魂神话的核心内容。泰山的神话使中国神话变得丰富起来。
齐鲁三晋继承了华夏神话传统,以五帝说影响最大,后发展出五德终始说,并以封禅为核心,建立了泰山神话体系。齐鲁三晋的神话是影响后代最大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