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语·晋语》称:“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二帝用师以相济也,异德之故也。异姓则异德,异德则异类。异类虽近,男女相及以生民。”[9]
这中间有几个问题值得注意。第一,少典氏与有蟜氏是一对婚姻联盟。第二,炎帝、黄帝也是婚姻联盟,不是兄弟。少典氏与有蟜氏发生婚姻关系,以母系传承,少典氏后代后来为黄帝族,有蟜氏后代后来为炎帝族(图二十),二者的婚姻联盟是少典氏、有蟜氏联盟的继承。第三,炎黄间的矛盾,引发了几场大战,但这并不是两族的全体对抗,而是两族分裂出去的部分氏族的对抗,是局部的冲突,没有影响二者的婚姻联盟的继续。
图二十 明代黄帝炎帝画像
首先我们看少典氏与有蟜氏的氏族属性。少典氏为古老的氐族,有蟜氏为古老的羌族;氐族为鸟族后,羌族为蛙族后,他们是伏羲女娲氏族婚姻的新的联盟形式。
从语音上看,少典与氐,有蟜与羌在古时是同音异写,“少典”为“氐”之音转,“有蟜”为“羌”之音转。刘起釪先生这样论述道:
少典之“典”,是“氐”的音转,因在《广韵》中,典音多殄切,氐音都奚切,在声类和等呼方面,皆读端纽开口四等,二字发音全同;惟韵部氐属古音微部,典属古音真部,作了阴阳旁对转(微阴真阳)。知未转前二字古音实同读。
再看有蟜之“蟜”,其音读居夭切,“姜”则为居良切,皆读见纽,二者声纽全同,和读溪纽开口音去阳切的“羌”同属牙音,由溪转见,只是声纽的同类相转;又姜与蟜韵部全同,属古韵唐部。而蟜属豪部,为阴阳旁对转(豪阴唐阳),可知《广韵》的蟜与姜,皆古羌字的音转,三字古音原同读。[10]
就音韵学论述少典即氐,有蟜即羌,以上已有相当说服力。
又,古氐羌族的活动范围大致与炎黄族的活动区域重合,均在渭河流域,北迄河西走廊,南至甘青川藏。今发掘之马家窑文化,专家们有定为氐羌文化遗迹者,这更能说明氐羌文化即蛙鸟文化,氐羌的联盟实为蛙鸟联盟,他们是伏羲女娲的后人。
氐羌是联盟,故氐羌联称,古文献多有称述,如“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11]、“氐羌以鸾鸟”[12]。
卜辞中也多有氐、羌连称者,所以人们把氐羌视为一个整体,或者把氐视为羌的一个类属。如吕思勉《中国民族史》谓“盖羌其大名,氐其小别也”,所据为孔晁注《周书》之“氐羌”:“氐地之羌不同,故谓之氐羌。今谓之氐也。”这都是以羌统氐。其实,氐早就是独立的一“国”。如《山海经》里记载:
氐人国,在建木西。(《海内南经》)
后稷之葬,山水环之,在氐国西。(《海内西经》)
氐人国是鸟图腾的氏族,所以《逸周书·王会》称“氐羌以鸾鸟”。周时氐人尚将珍鸟贡奉给朝廷以示效忠。
有蟜氏羌人乃女娲氏之后。蟜、憍即娲,古书里常通写。《世本·帝系》:“禹纳涂山氏女,曰娇。是为攸女。”《大戴礼记·帝系》则曰:“禹娶于涂山氏之子,谓之女憍氏。”可知涂山氏名憍,而《帝王世纪》则说:“禹始纳涂山氏女,曰女娲,合婚于台桑。”可见有蟜氏就是有娲氏、女娲氏。氐是鸟部,羌为女娲部,也即蛙部,这就是少典氏与有蟜氏的氏族属性。
炎帝族大都是娲氏女子生。《山海经·海内经》:“炎帝之妻,赤水之子听訞生炎居,炎居生节并,节并生戏器,戏器生祝融。”这几代炎帝的老祖母是听訞,訞、娥、娲读音相通,听訞应该就是女娲一族,炎帝一系为女娲氏的母系传承系统。有蟜氏是女娲氏后人,所以,有蟜氏生出来的是炎帝族。《帝王世纪》:“神农氏,姜姓也。母曰任姒,有蟜氏女,登为少典妃,游华阳,有神龙首,感生炎帝。”按照女性传承的制度,炎帝随母姓,属于有蟜氏。但黄帝并不是有蟜氏女子所生,而应是少典氏的女子,即伏羲族女子所生。《史记正义》称黄帝母曰附宝,实是伏羲,因为伏羲也作庖羲。附宝、伏羲古音也是相通的,此间透露出黄帝族少典氏为伏羲传人的信息。
于是,我们可描绘出西部氏族传承的部分线索:
伏羲——氐(少典)——黄帝——姬姓
女娲——羌(有蟜)——炎帝——姜姓
这两大族的婚姻因氏族的扩张而表现出复杂局面,但两合婚制的基本面目长期地保存着。
无论是黄帝还是炎帝,他们首先是一个氏族的名称,其次是一个首领称号,而不仅仅是个人姓名。这样,黄帝、炎帝的足迹会踏遍四方,以黄帝和炎帝名义出现的记载往往各不相同,甚至相互矛盾,这不足为奇,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人。据《帝王世纪》载,炎帝有八代。根据两合氏族原则,黄帝也应该有八代。依相关传说,黄帝后有帝鸿氏、归藏氏、帝轩、次律、定姓、纪钟、甄声,炎帝后则有帝临魁、帝承、帝明、帝直、帝釐、帝哀、帝榆罔。传统史书称炎黄先后传承,即炎帝统治数百年后黄帝承之,这是不符合两合婚姻联盟中联盟主导权的实际的。炎黄应是二头执政,由炎黄两族轮流掌握部落联盟的主导权。或者这八代黄帝和炎帝并不完全呈纵向排列,其间有横向(氏族分裂扩张所致)系列排布的可能,有些可能是新一轮的结盟。氏族联盟的自然发展不是趋向统一,而是日益分裂。当然,这种联盟的总体实力是越来越大,但是越来越失去中心,所以需要共同的神话来建立认同。
《史记》和《国语》都称“黄帝二十五子,得其姓者十四人”。这十四人计有十二姓,分别是:姬、酉、祁、己、滕、葴、任、荀、僖、姞、儇、衣。这就是黄帝族的氏族发展与分裂的情形。炎帝族也发生分裂,据《帝王世纪》等书的记述,炎帝族起码分裂成神农氏、魁隗氏、连山氏、列山氏、蚩尤氏等。两族的氏族分化不是对等的,大部分还是在两胞族间继续保持着婚姻联盟,有一些则分裂出去寻找新的婚姻联盟。
两族间后来发生冲突,但这只是部族间的局部冲突,只是黄帝族中的部分氏族与炎帝族中的部分氏族的战斗,并非全面对抗,否则婚姻联盟将全线崩溃。从《史记·五帝本纪》等考察,炎黄之战的情形是:炎帝族中的老大神农氏已控制不住炎帝族的局面,蚩尤氏强大起来,使得最后一代炎帝榆罔无可奈何,只好向亲家黄帝族求救,于是黄帝族出兵打败了夺炎帝之位的蚩尤,这就是所谓的炎黄之战。由于炎帝势力本已衰弱,其中较强的一支蚩尤又被黄帝所击溃,所以炎帝族的势力日益衰落。
据《路史·后纪四·蚩尤传》载:“阪泉氏蚩尤,姜姓,炎帝之裔也,好兵而喜乱,逐帝而居于涿鹿,兴封禅,号炎帝。”蚩尤本是炎帝族中的一支,他所逐之帝即神农氏炎帝榆罔,蚩尤一时坐上了炎帝之位,即炎帝蚩尤氏。文献多载此事,如《逸周书·尝麦解》载,蚩尤继炎帝位后,“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毫无疑问,这是炎黄联手的一次除去“异己”的战争,因蚩尤也号炎帝,故又称炎黄之战,但并非“正统”的炎帝与黄帝的战争,炎帝和黄帝还是同盟。
《史记》的作者司马迁在整理黄帝传说时,对各传说的表达使用了独特的语法,导致人们在理解时产生许多新的矛盾来,而原来的各传说的合理性在归并时没有得到有效协调。《史记·五帝本纪》:
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擒杀蚩尤。
这中间自“轩辕乃修德振兵”至“战于阪泉之野”基本抄录自《大戴礼记·五帝德》,然《五帝德》未言蚩尤事,是《大戴礼记》的作者将蚩尤与炎帝视为一人,因为蚩尤打的是炎帝的旗号,而司马迁将二者拆开了,于是形成了两场战争。其实《大戴礼记·五帝德》的炎黄之战与《逸周书·尝麦解》的黄帝蚩尤之战是一回事。至于地点不同的原因是有多次交锋,诸书都称有三战,则黄帝与蚩尤先战于阪泉,后战于涿鹿,是没有矛盾的。再说蚩尤号阪泉氏,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应就是同蚩尤交战了。又,阪泉本在涿鹿附近,相距仅一里,言战于涿鹿可包容战于阪泉之说。《史记正义》引《括地志》:“阪泉,今名黄帝泉,在妫州怀戎县东五十六里。出五里至涿鹿东北,与涿水合。又有涿鹿故城,为妫州东南五十里,本黄帝所都也。《晋太康地理志》云‘涿鹿城东一里有阪泉,上有黄帝祠’。”看来,《史记》所记炎黄之战即蚩尤黄帝之战是没有疑问的。吕思勉先生认为阪泉涿鹿一役,炎帝蚩尤一人的见解,可以解决《史记·五帝本纪》叙事的困惑。[13]
至于神农氏,《帝王世纪》认为是炎帝,称之为炎帝神农氏,见解是正确的。神农氏是炎帝族的一支,蚩尤作乱时他已无能为力。这神农氏的首领就是帝榆罔。[14]
至此,我们已疏通了《史记》中的诸多关节,证明炎黄间没有本质冲突,炎黄联盟没有破坏。此时,炎黄联盟已东渐至今河北一带,这已是炎黄联盟发展到后期的情形了。处在西部的另外一些炎黄联盟的团体情况又是怎样的呢?
由于黄帝对蚩尤的一场大战,蚩尤部散向东南方,而神农氏本已衰落,炎黄间的两合婚姻已处不对等状,除了姬姜二姓等尚保持婚姻状态外,黄帝族的分支需要寻找新的氏族进行婚配,以求得种族发展。《帝王世纪》云:“黄帝四妃,生二十五子。元妃西陵氏女,曰嫘祖,生昌意;次妃方雷氏女,曰女节,生青阳;次妃彤鱼氏女,生夷鼓,一名苍林;次妃嫫母,班在三人之下。”[15]这是黄帝后代的氏族分裂情况了,这说明曾经有过四支黄帝的氏族寻找了另外的婚姻结盟,其中有两支是在西部活动的,一是黄帝嫘祖联盟,一是黄帝彤鱼联盟,他们是蜀中先民的祖宗。
《史记·五帝本纪》称黄帝娶西陵女嫘祖而生子昌意,这昌意就是伯益,是黄帝族承伏羲鸟崇拜的体现,因为伯益本为燕鸟。昌意又娶蜀山氏女,据两合婚姻理论,蜀山氏应该就是西陵氏,因为西陵氏是与黄帝结成婚姻联盟的氏族。西陵又作蚕陵,蚕陵在蜀郡,则西陵女与蜀山氏同为一部族。蜀之本义为蚕,《说文解字》:“蜀,葵中蚕也。”蜀山氏为蚕图腾,则蚕丛氏是这一族的后人。《华阳国志·蜀志》:“有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据传扬雄撰《蜀王本纪》,现有佚文为:
蜀之先称王者有蚕丛、柏濩、鱼凫、开明,是时人萌椎髻左衽,不晓文字,未有礼乐。从开明以上至蚕丛积三万四千岁。[16]
看来,第一代蜀王为蚕丛已无疑问。蚕丛氏是土著,黄帝族进入这个地区,与蚕丛氏结为婚姻联盟。其代际关系如下:
这种两合婚姻的线索非常清楚,三代联盟一脉相承,在蜀中繁衍生息了漫长的岁月,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明,尤以蚕桑业对中国文明的贡献为大。
蜀王蚕丛、柏濩的联盟是黄帝氏族与巴蜀土著的联盟,是黄帝族在炎帝族之外寻求婚姻结盟留下来最强大的一支。
在蜀中,黄帝传人还与另外一支彤鱼部联姻,就是所谓黄帝娶彤鱼氏。蜀王鱼凫实为鱼与凫,因年代久远讹变而将二者合并为一了。蜀王蚕丛、柏濩与鱼凫间各不领属,“只是一些部落或部落联盟的酋长,其间也没有什么直接承袭的关系”。蚕丛与鱼凫的活动地域也不一致,前者主要活动于成都平原西北的山区,即岷江上游一带,后者则靠近成都平原。[17]两者图腾不同,婚姻联盟也不一样。
这支彤鱼氏究竟是巴蜀土著,还是仰韶文化鱼部落的后裔尚情况不明,但在蜀中考古中发现这对联盟存在却是事实。20世纪以来,蜀中广汉三星堆的发掘震撼了世界,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三星堆遗址发现了一根罕见的金杖,象征着蜀地的王权与神权。杖上有两组图案(图二十一):“上面两组图案相同,下方为两背相对的鸟,上方为两背相对的鱼,鸟的颈部和鱼的头部压有一穗形叶柄。”[18]鸟与鱼的分置正好说明是鱼与凫的关系,而不仅仅就只有鱼凫这种鸟。按照两合婚制的形态,一个鱼凫族不可能单独存在,而必须是鱼族和凫族同时存在,两个氏族才能生存和发展。鱼凫联盟是黄帝族在炎帝族之外结成的又一新的联盟。凫是黄帝鸟族分裂出的一支,鱼即彤鱼氏。这是不是黄帝娶彤鱼氏的见证?总之,黄帝联盟的传人在巴蜀广为繁衍。
图二十一 三星堆金手杖纹饰